不一時他們攀到一處極高的崖頂,這裡有一個半塌的石台,石隙間滿是青苔,四處遍布著碎礫,好似是被什麼東西從內部炸裂開一樣。
孫悟空走到石頭跟前,伸手拍拍,聲音滿是感慨:
「當初我就是在這裡裂石而生。天生一隻石猴,餓了吃果子,渴了喝山泉,每日在山中與猴群戲耍,懵懂無知,無憂無慮,只當這花果山便是全部。直到有一天,我見到一隻老猴子病殞,這才明白何謂生死,有了恐懼。這時一隻通臂猿猴突然跳出來,說我道心開發,然後給我講外面的許多事情。我這才知道,在花果山外還有一個更加廣闊的世界,可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孫悟空仰起頭來,看著飄過的白雲,眼神閃爍。
「虧了它那一句話啟迪,我一個窮鄉僻壤、無父無母的小猴子,才得以萌生了出去看看的心愿。它教我言語,教我常識,教我禮儀……雖然現在看來,那些東西真是荒腔走板、各種謬傳,不過也真是掏了心窩子教的。就連我決心出海尋仙的那一條竹筏,都是它熬了許多夜帶著猴崽子們扎的。」
「臨行前,它指給我斜月三星洞的方向,說大王你天資聰穎,在花果山這個小地方實在委屈,你的機緣是在那一方,一定要混出個造化啊。後面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倒是真趕上造化了,三界什麼奇景都看過了,可它如今卻不在了——金星老兒,你說我該不該回來送它一程?」
「正是,正是。有始必有終,否則道心難以圓滿。它能有大聖你這位朋友,也可以瞑目了……」 李長庚說。不料孫悟空突然厲聲道:「可它本來是不必瞑目的!」
李長庚心中一動,孫悟空果然也注意到這個疑點了。可他不好深說,只得開口勸道:「這個……萬物皆有壽元,除非成佛成金仙,否則哪有永恆不滅的。大聖修道這麼久,莫非這還看不透么?」
「可明明說好的,我花果山的猴類,可以不伏閻王老子管,不受輪迴苦……」 猴拳一下捶在斷石上,聲音里滿是激憤,眼睛瞪向天空。
李長庚一楞:「什麼?」 孫悟空沒有多說什麼,沖他似笑非笑:「……呵呵,算了,你不是金仙,很多事須怪不到你頭上。」
這一下戳得老神仙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正想問什麼事怪不到我?孫悟空已經轉過身去,一個筋斗飛走了,半空傳來聲音:「我要在花果山多呆一陣,看顧一下那群野猴子,晚點再回隊伍——反正都是糊弄人的事,多我一個少我一個也不打緊,金星老兒你多擔待。」
李長庚長嘆一聲,孫悟空既然這麼說了,那必然是沒有勸解的餘地。他肯給自己解釋幾句,已經是看在那三柱香的面子。好在這猴子不像從前那麼肆意妄為,多少知道任性的底線在哪兒,只說晚點歸隊,沒說不歸。
大不了……安排兩三場沒有孫悟空的劫難,他怎麼也該回來了吧,李長庚苦笑著搖搖頭。
不過這事有個麻煩。孫悟空是因為回花果山奔喪才請假,但揭帖里不能這麼說。此事雖合乎人情,卻無甚正面意義,必須為孫悟空的缺席找一個更合適的說法才行。
李長庚沉思片刻,決定聯繫一下白骨精。
他找了塊稍微平整一點的石頭坐下,拿起笏板,上頭白骨精的催促傳信已疊了一堆。他深吸一口氣,傳音過去。
「老神仙,玄奘他們都原地坐了好幾個時辰啦,我……呃,我們還過不過去?」 白骨精的聲音很焦慮。
「我不是在你這裡訂購了一個誣陷的附加套餐嗎?」
「這個不能退的哦。」
「我知道,這個不用退,先給孫悟空用上吧。」 李長庚搖搖頭,本來他訂這個套餐是給沙悟凈用的,現在也顧不得了,真是拆東牆補西牆。
「可孫悟空人都不在呀?」 白骨精很困惑。
李長庚拍拍腦袋,他倒忘了這個。孫悟空不在,連留痕都做不到,怎麼交代?情急之下,李長庚突然想到一個辦法。這辦法的後患不小,但為了能把眼前應付過去,他別無選擇。
李長庚翻了翻袖子,找出一份訴狀,循著訴狀下留的一縷妖氣傳信過去。
「六耳嗎?我是啟明殿主。」
「李仙師?我的事有進展了?」 六耳的聲音很雀躍。
「啊,嗯,有點了,我現在就在花果山調查呢。」 李長庚沒說假話,還給六耳看了看景緻,「不過眼下有個急事,你能不能幫個忙。」
「一定一定,六耳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你會變化對吧?能不能變成孫悟空的模樣?」
「能!我日日夜夜都盯著他,長什麼樣子我太熟悉了。」
李長庚把白骨精的地址發給他:「那你變化完之後,到這裡來。記住,別多說,多問,一切聽我指揮。」
那邊六耳頗為疑惑,可眼下調查有望,它也不敢忤逆,當即答應下來。李長庚放下笏板,匆匆下山,來到老鶴跟前。
可惜老鶴的體力真的不行了,支棱著翅膀好幾下,楞是沒飛起來。李長庚只得把它留在花果山,等啟明殿派人來牽回去。他就近喚來一位推雲童子,踏上祥雲。這祥雲很是便當,速度也快,只是花費太高,財神殿那邊是不給報銷的,可李長庚顧不得許多。
在趕路中途,六耳傳來消息,他已抵達白虎嶺了。這猴子變化得委實巧妙,周圍的人居然沒分辨出來。
六耳問:」我該幹嘛?」
李長庚盤坐在祥雲之上,現場遙控:「拿起你的棒子,去砸那個女人的頭。「」啊?那是個凡人吧?這不是濫殺無辜嗎?」 六耳猶豫。
「那是個妖怪。」
「妖怪也不能亂殺吧?」
「沒讓你真打,她會配合的。」
過了一陣兒,六耳回復:「我剛一碰,她就倒地死了,籃子里的食物都變成了蛆蟲。」
「等會還會有一個老婦人和一個老頭來,你甭管他們怎麼說,繼續打。打完你沖玄奘磕三個頭,駕雲走開就行。」
放下笏板,李長庚把身子往祥雲里重重一靠,長長地喘了口氣。剛才那一通指揮,搞得他唇舌焦躁,伸手從祥雲前頭拿起一壺露水,咕咚咕咚喝了半壺,這才把心火澆熄了幾分。
一平靜下來,思慮就會變多。李長庚望著呼呼後掠的白雲,驀地想起孫悟空那兩句古怪的話:什麼叫「明明說好的」,什麼叫「很多事須怪不到我」?
以孫悟空的性子,居然欲言又止,顯然是很大的事。和猴子有關的大事,還能有什麼,不就是當年的大鬧天宮嗎?
說起這四個字,李長庚可是大為感懷。那是幾千年來天庭最為嚴重的事件。孫悟空身為齊天大聖,居然盜蟠桃、偷金丹、竊仙酒,大鬧瑤池宴,然後畏罪潛逃花果山。天庭派人把他抓回來,扔進老君丹爐里服刑,又被他中途逃脫,打得九曜星閉門閉戶,四天王無影無形,直衝到靈霄殿前。最後還是佛祖出手,這才將其鎮壓。
李長庚當時外出辦事,沒趕上實況,他至今還記得聽到消息時的驚詫。孫悟空為什麼要鬧事啊?本來他在天庭已經混到了散仙的頂級,有認可的「齊天大聖」頭銜,有自己的齊天府,甚至玉帝還給他派了個看守蟠桃園的肥差。雖說升遷無望,可虛名實權油水體面一樣不缺,突兀造反,何苦來哉?
「齊天大聖」是李長庚之前一手運作出來的,他為了避嫌,後來的整個審判過程都沒有參與,所以這個疑惑,到現在他也沒明白。
李長庚正在沉思,忽然笏板又動了。他擱下仙壺,一看是六耳。
「李仙師,我遵照您的指示,打死了老太太和老頭,現在磕完頭,離開玄奘了。我看到有人在半空留了圖影,沒事吧?」
「沒事沒事,你辛苦了。」
「取經隊伍里怎麼沒見到孫悟空?不會是他要犯什麼罪,讓我替他背鍋吧?」 六耳對於替代這事很是敏感。
李長庚心想,正因為孫悟空不在,才敢讓你去替一替,否則你們倆一見面,豈不出大亂子了?嘴上寬慰道:「你想多了,這是護法渡劫而已,怎麼會讓你背責任?那三隻妖怪都是事先商量好的,都是假死。」
「三隻……」六耳遲疑了一下,「明明只有一隻啊。」
「什麼?」
「您是仙人,可能對妖氣不熟。那個小姑娘、老太太和老頭都是一隻妖怪變的,頭頂妖氣一模一樣。」
李長庚磕絆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了。好傢夥,這白骨精真伶俐,一個人吃三人的餉,怪不得之前面試要三個人一個一個來,合著全是她變的。
不過事已至此,再追究這些事也沒意義。李長庚對六耳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會把辛苦錢打給你。
「我的事,還請仙師多關心啊。」 六耳不忘提醒。
「自然,自然。我盯著呢。」 李長庚知道這是飲鴆止渴,可事情太多,先搬開眼前的麻煩再說吧。
觀音這時聯絡也進來了,李長庚把花果山的事向她解釋了一通,觀音也是一陣唏噓,隨即又提醒道:「下一難,你想好沒?」
「哪兒顧得上啊!」
「咱們距離烏雞國可不遠了,劫難得早早準備起來了。」 觀音語重心長。李長庚知道她在暗示什麼,第三個徒弟還在烏雞國等著呢,沙悟凈得儘快體面離隊才行。
李長庚把笏板擱下,閉目養神。白骨精這次雖然有驚無險,可也給李長庚提了個醒,當地妖怪固然熟悉情況,可心眼太多,心眼一多就意味著變數大。接下來得處理沙僧離隊的事,這關係到好幾位金仙的關係,寧可謹慎一點,用自己人比較穩妥。
「童子,我改個地址,去南天門。」 李長庚睜開眼睛,拍拍前方推雲童子的肩膀。
祥雲在半空拐了一個彎,不一時到了南天門。李長庚進了南天門,遠遠望見啟明殿,深深嘆息一聲,也不過去,徑直去了兜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