昴日星官次日來到波月洞前,一日期限已過,他準備迎奎木狼夫妻回家。他喔喔喔叫了三聲,洞里卻只有百花羞一人帶著兩個孩子出來。
昴日星官一怔,忙問黃袍怪哪裡去了。百花羞面色黯淡,怯弱弱說:「我父親知道我要上天,發來請帖,想要最後見女兒一面,辦了個餞別宴。奎木狼擔心我被扣下,不肯讓我去,只他一人去赴宴了……」 說到後來,泫然落淚。
昴日星官一怔,暗罵奎宿貪杯,這時候不老老實實呆著,還瞎跑出去喝酒做什麼?他面上卻還是笑容滿面,寬慰百花羞道:「哭什麼,嫂子你馬上就要上天做神仙了,爹媽該高興才對。」 百花羞泣道:「我十多年沒見到父母,難道最後一面也不許相見嗎?」
昴宿聳聳肩,不去理睬。他忽然看到黃袍怪從遠處飛了回來,連忙挺直了脖頸,卻越看越不對勁。奎宿不是醉醺醺的宿醉臉,而是一臉吃了屎似的面孔。
數個呼吸之後,昴日星官就明白怎麼回事了。觀音緊隨在黃袍怪的身後,寶相莊嚴。昴日星官先是微皺眉頭,隨後一拱手:「大士是特來相送嗎?」
觀音面無表情:「不,我是來安排渡劫護法。」
「渡劫護法?」
昴日星官納悶地看向黃袍怪,黃袍怪啐了一口:「老子去赴那便宜岳父的告別宴,吃酒吃到一半,看到那個叫玄奘的和尚走過來。我端起酒杯,說了一句長老咱們不打不相識,一切都在酒里了。誰想到那和尚在我面前就地一滾,忽然變成一頭老虎。然後又躥出一條小白龍,跟我打了幾個回合,轉身就跑。然後這個天殺的……呃,天派來的菩薩就現身了,說我現在正式入劫,需要聽她調遣。」
「怎麼就入劫了?」 昴日星官仍是一頭霧水。
觀音手裡一招文書,玉音煌煌:「秉西天如來法旨、天庭玉帝聖諭,今有東土聖僧玄奘西去取經,地不分妖魔鬼怪,人無分神仙精靈,皆有護法渡劫之責。今在寶象國聖僧應劫化虎,徵調波月洞黃袍怪入列聽用,謹遵無違。」
昴日星官看看觀音,又看看黃袍怪。黃袍怪很鬱悶:「我他媽真沒動那和尚一根寒毛,分明是他強行碰瓷,這也算我頭上了?」
但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人家玄奘可是在你的面前化的虎,總不是聖僧自己無聊變的吧?什麼?你不承認?觀音手裡那份文書,落款蓋著佛祖的說法手印和玉帝的先天太極。湛湛清光,沈沈威壓,看看哪個敢拒絕徵調?
昴日星官最擅長拿天條說事,對付他最好就是用法旨砸回去。如來言出法隨,玉帝口含天憲,有本事你大聲說出來他們兩位的話不頂用。
到了這一步,狡黠如昴宿,也不得不暫且認下這個啞巴虧。
昴日星官氣得脖子上的羽毛根根綻起,拽著奎宿低聲說幾句,抬頭冷笑道:「好,好,能為取經貢獻力量,也是造化。老大,你放心,嫂子和兩個大侄子權且寄在我這裡,咱們星宿府的眷屬,外人欺負不著。等你演完這齣戲,咱們一併走就是。」
昴日星官知道,他們強行徵調奎木狼的最終目的,還是想救出百花羞。所以他先把她控制住,大不了讓老大陪他們玩完這一場,然後再一起上天上不遲。
玩天條嘛,誰怕誰。
黃袍怪和昴日星官多年兄弟,立刻明白意圖,悄悄比了個大拇指,然後沖百花羞一瞪眼:「愛惹事的娘們,快滾過去!」 百花羞被他囚禁十幾年,早習慣了逆來順受,摟著兩個孩兒默默過去。奎木狼轉過臉來,沖觀音一揖:「大士,要我怎麼配合?」
觀音面無表情,從袖裡拿出一張方略:「你隨我走,先去做一下留痕。」 她帶著奎木狼離開,臨走前多看了一眼昴日星官。昴日星官心中納罕,卻說不上哪裡不對,他轉眼一看,很快發現哪裡不對——李長庚不在旁邊。
「莫非是金星老兒跟我太熟,不好意思直面,故而讓觀音頂在前頭?」
昴日星官懶得多想,伸出一側翅膀把百花羞母子遮住,安靜等候,約莫過了一個時辰,他猛然脖子,警覺地左右看去,忽然發現遠遠雲端有兩個人影接近。
「是金星老憋不住跑出來了嗎?」
昴日星官定睛一看,看著不太像,但有一個人影看著實在熟悉。待得他們接近,昴日星官心頭狂跳,左邊那個是豬八戒,右邊那個卻是……卻是……
一支粗大棒子迎頭便砸將過來,昴日星官勉強避過,臉色卻變得無比難看。
「喔喔喔?孫,孫悟空?」
孫悟空負手而立,雙目盯著他,緩緩道:「昴宿,你還敢在我面前出現?」 昴宿大叫道:「分明是你出現在我面前!」
「有什麼區別?」 孫悟空眯起眼睛,綻出危險的光芒。
「喔喔喔,你不是回花果山了嗎?」
他看出來是怕極了悟空,連聲音都發起抖來。豬八戒在旁邊嗤笑起來:「我原來就知道星宿府怕齊天大聖,可沒想到會怕成這樣子。大師兄,幸虧菩薩讓我去叫你過來了,不然可看不到這樣的熱鬧。」
孫悟空依舊面無表情:「百花羞,給我留下。」 他沒有給出解釋,甚至沒亮出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就這麼直截了當地提出了要求。
偏偏昴日星官一句都不敢反駁,萬千法條,在這隻無法無天的猴子面前,似乎都失去了效力。悟空見他遲疑,掣出大棒子,又一次狠狠砸下來。
昴日星官一瞬間怔住了。這一棍裹挾著滔天怨氣,彷彿有著無比強烈的恨意。他這一恍神,棍子已經砸到面門,嚇得他亮出翅膀遮住頭頂,猛然跳開,卻顧不得羽翼下的百花羞母子。
一根耙子從側面輕輕一引,登時把母子三人卷開數丈,脫離了昴日星官的範圍。
昴宿勉強避開這必殺一擊,渾身冷汗涔涔。他心想咱倆是有舊怨不假,但不至於一照面就下死手吧!他還想辯解幾句,悟空一晃棒子,又是滔天煞氣瀰漫過來。昴日星官在驚恐躲閃中,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恨意似乎不只是針對他,他只是代人受過。
此時豬八戒把百花羞母子拽到這邊,直接往沙僧那裡一塞,笑嘻嘻道:「你在寶象國好吃好喝,你看住。我可是跑了一趟花果山,來回不知費了多少力氣呢。」 沙僧一橫寶杖,把百花羞擋過去,冷言道:「豬悟能,你我的架可還沒打完呢。」 豬八戒「嘿」了一聲:「隨時奉陪。」
這時觀音帶著奎木狼做完留痕,迴轉過來。一見到悟空,觀音笑道:「你來得正好,來來,過來打殺了這隻黃袍怪,了結這一樁劫難。」
奎宿見到悟空出現,也嚇得瑟瑟發抖,此時聽到菩薩這麼說,不由大叫:「不是演個戲而已嗎?」 觀音道:「玄奘被你變虎、沙僧被你所擒、白龍馬被你所傷,八戒去花果山請回悟空,一戰擒魔,救出百花羞——這方略你不是早看了嗎?配合一下而已。」
奎木狼適才瞧見那猴子砸昴宿的狠勁兒,哪裡敢去,沖觀音喊道:「我與那猴子有舊怨,我怕他假戲真做!」 觀音道:「放心吧,如果你出了意外,我們會嚴厲追究他的責任。」 然後對悟空一點頭:「今天監察的三十九尊神祇還在休假,沒人管,你可不要因此亂來。」
奎木狼見這邊說不通,又沖百花羞喊道:「娘子啊,你前世乃是披香殿的玉女,難道忘了當年的情分嗎?快來求情!」
他不說還好,一說百花羞終於綳不住,掩面大哭。沙僧寬慰道:「你莫怕,前世記憶歸前世,與你這一世沒關係的。」
「我前世記憶早回來了……」 百花羞泣道,「可我前世,也不是情願啊。我本來在披香殿好好做個侍香的玉女,那奎木狼借著值守的機會,屢次過來調戲,周圍還有他的兄弟們起鬨,到處亂說。最後天庭傳遍了,都以為我倆有私情,反而罵我勾引人的更多。我受不了騷擾,只好轉來下凡,誰知他又追了過來……」
沙僧聽完,怒氣勃發,當即手執寶杖也沖入戰團。豬八戒嘆了口氣,自言道:「落水狼合該痛打」拖著一根耙子也過去。黃袍怪本來還指望百花羞求情,沒料到這女人什麼舊情都不念,居然還引來兩個打手。
悟空面無表情,在旁邊掠陣威懾,八戒沙僧圍著黃袍怪猛打,直打得他頭破血流、遍體鱗傷,一身黃袍幾乎染成紅色,凄慘至極。
昴日星官不知何時偷偷轉回來,對觀音喊道:「大士,不要鬧出人命!白虎神君那裡須不好看。」 觀音也不搭理他,笑盈盈捧著玉凈瓶錄影。眼見黃袍怪慘叫一聲,被一杖打落雲下,啃了滿嘴污泥。她這才徐徐開口道:「行了,渡劫的素材錄夠了。」
昴日星官一步過來,把奎木狼攙起身來:「那……我們可以走了嗎?」
「就這麼走了?」 觀音道。
「百花羞給你們留下!」 奎宿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昴日星官鬆了一口氣,奎老大隻要肯服軟,這事就好轉圜了,要女人哪裡沒有。
這時沙僧越眾而出,出言斥道:「你侮了人清白,難道就這麼裝作無事一樣上天繼續當神仙?」 豬八戒站在旁邊眼皮一跳,總覺得這小子在影射什麼。他怕沙僧再說出更難聽的話,一晃釘耙:「廢什麼話,把他拿下多打幾下不就得了 。」
昴日星官躲開豬八戒的一耙,怒極反笑:「菩薩您也說了,護法渡劫結束了。你們可沒有理由繼續扣留他!就算要懲戒奎老大,也要按流程來,否則就是違規!」
他這麼一說,三個玄奘徒弟都住了手。昴日星官暗叫僥倖,二十八星宿的上級是四大神君,就算觀音他們要懲戒奎木狼,按流程也得經由幾位神君集體裁定、星宿府蓋印認可之後,方才有效。他用這個辦法擠兌住他們,至少可以穩住眼前的局面。
見對面眾人都沒有動手的意思,昴宿一扯奎宿就要上天。不料天邊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影,大袖飄飄,正好攔住他們去路。
昴日星官一看,一直沒露面的李長庚終於出現了,他鷹鉤鼻微微翹起:「老李,你也要來攔阻我們回天上?」
「沒有,沒有,我攔兩位星官做什麼?我是去披香殿那邊辦了點事,剛回來。」 李長庚樂呵呵道,還主動讓開一條路。
奎宿和昴宿眉頭一跳,卻不敢走了。這老傢伙無緣無故缺了席,卻跑去披香殿,一定有什麼害人的勾當。
披香殿是天庭的一座偏殿,平時並沒什麼人常駐,玉帝把這裡當成一個放置計時的地方。如下界有什麼人不敬神,玉帝就在這裡擺下個懲戒的計時裝置,無非是雞啄米山、狗舔面山、燭燒緊鎖之類的小機關。
這裡平日都是二十八星宿分四班輪值,主要負責巡視四周,以及設置計時機構。所以奎木狼之前才有機會去調戲侍香玉女。
昴日星官硬著頭皮一拱手:「您老……去那兒幹嘛?」 李長庚樂呵呵道:「有下界給啟明殿上報,說凡間有一個國君糟蹋了供天素齋,侮辱了天庭,玉帝很不高興,說要罰他們一直無雨,直到米面吃光,鎖鏈熔斷才算完事。所以我把文書轉給披香殿按流程處理,讓他們加急設置三座新的計時玩意兒。
奎宿和昴宿一聽,齊齊跳了起來,面色大變。
披香殿的上一班執勤是北七宿,馬上要下值了,來不及設置。按規矩,這一份工單會順延到下一班,由新輪值的西七宿設置。啟明殿既然要求這件事加急處理,西七宿便只能提前做工作交接。
原本昴宿已經算好了時辰,可以趕在輪值之前把奎宿接回去,這一下子全被打亂。這個時辰,恐怕白虎神君已經提前點完了卯,發現了奎宿私自下凡的罪過。
「喔喔喔,老李,你竟違背誓言,就不怕道心……」昴宿厲聲大叫。
李長庚兩手一攤,仍是一副仙風道骨。昴宿這才反應過來,他並沒有違背誓言,從來沒去白虎神君那裡舉發,只是轉發了一封啟明殿的文書而已,添了一筆加急處理的意見,如此而已,所有皆是正規流程。
這老陰……不對,這老神仙看著圓滑,背地裡卻隔著好幾層山發力,這讓他們想發作都沒理由。昴宿自負精通天條,在他面前卻只能自嘆弗如。
李長庚樂呵呵道:「對了,這次奎宿參與渡劫,辛苦不少,我一定在揭帖里大大揄揚。」
奎木狼哼了一聲,一把拽過昴日咬牙道:「我看那傢伙只是詐唬罷了。就算耽誤了披香殿點卯,也不過是曠工而已,能有多大罪過?我扛下就是!」 昴日星官卻一臉黯淡,搖搖頭:「老大,你沒聽見嗎?他要在揭帖里誇你呢。」
「他誇就讓他誇好了,又不是罵。」
昴宿「哎呀」一聲,無奈解釋道:「老大你想,神君看到揭帖會怎麼想?好哇,你們把本職工作曠掉,下凡去給啟明殿干私活?還幹得那麼起勁?他李長庚的面子,比我白虎神君還好用嗎……」
這麼一分說,奎木狼才知道這招真正的厲害之處。他們不怎麼懼怕天條,但如果無視了上司的權威,可是要倒大霉的。偏偏李長庚無論發文書催辦還是發揭帖表揚,都是極其正面的做法,對玉帝交代的事情積極上心,對同僚幫襯心存感激,哪有問題了?就算拿到三官殿去審也挑不出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