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二十八年(1600年)的九月初九,正逢大明的傳統佳節—重陽節。
在這一天,帝都的天家會登上萬歲山,登高燕飲,簪菊泛萸。從京城到十三個布政使司、南北直隸的 普通百姓,同樣也要暢飲重陽酒,分食花糕。家裡有女兒的,還會在這一天返回娘家,一起拜祭灶神 和家堂,其樂融融。
不過此時的南直隸徽州府婺源縣,卻是一片愁雲慘霧。居民們雖然也忙於重陽之事,可都有些心不在 焉。從知縣、縣丞、主薄、典史、縣學教諭到當地有名望的鄉紳鄉宦,都聚在紫陽書院,一臉頹喪, 一臉愕然。
就在一天前,有本縣的快手從南京風塵僕僕地趕回來,抄回了一份鄉試榜單。
明代科舉分為三級:鄉試、會試、殿試。其中鄉試是行省一級的考試,三年一次大比,考試時間是在 八月,因此又稱「秋闈」。能通過秋闈鄉試的士子,成為舉人,有了進京躍龍門的資格—范進中舉, 境況立即天翻地覆,可絕不是小說家誇大。
萬曆二十八年庚子,正是大比之年,整個南直隸的學子都匯聚到了應天府,集中考試。鄉試一共三 場,一般於八月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舉辦,放榜日期則視考官閱卷速度而定。像南直隸這種文教繁 盛之地,每一屆考生都高達四千餘人,往往拖到九月初才會放榜。
榜單一出,婺源縣派去觀榜的快手第一時間抄了結果,回報縣裡。 這次結果,讓他們無比震驚。
婺源,脫科。
就是說,婺源縣去考試的士子,一個中舉的都沒有。
嚴格來說,這一屆婺源縣中舉的有兩個人,一個叫汪元哲,一個叫汪若極。不過他們倆一個是六合 人,一個是旌德人,只是寄籍在婺源縣學。所以更準確的表述是:萬曆二十八年秋闈,婺源縣本籍學 子全軍覆沒。
這簡直太荒唐了。
婺源是什麼地方?那是朱熹朱老夫子的祖籍所在,儒宗根腳,靈氣攸鍾,一等一的文華毓秀之地。
即使好漢不提當年勇,只看本朝往屆鄉試成績:上一屆,也即萬曆二十五年(1597年),婺源籍中舉 士子七人;再上一屆,萬曆二十二年(1594年),中舉士子六人;再上一屆,萬曆十九年(1591 年),中舉士子七人;甚至在萬曆十三(1585年)、十六年(1588年)兩屆,每一屆都赫然有八位 婺源土子過關。前追隆慶、嘉靖、正德、弘治、成化諸代,哪一屆秋闈,婺源縣都能拿下至少一掌之 數的解額。
要知道,這可是南直隸,是競爭最殘酷的考區。婺源區區一縣,能保持如此之高的中舉率,足可以自 矜文運丕隆。
這麼一個科舉大縣,今年竟然被剃了一個光頭,這怎麼可能? 婺源人的第一個念頭是,不會主考官在舞弊吧?
科場舞弊,不算什麼新鮮事。不過這一屆的主考官,一個叫黃汝良,一個叫庄天合。黃汝良是著名的 清直之臣,頂撞過藩王,懲治過南京守備太監;庄天合是萬曆皇帝的老師,行止端方,兩個人都不像 是會作弊的人。
那問題只能出在提調官身上。
提調官是負責科舉具體庶務的官員,最容易居中搞搞貓膩。這一屆的提調官是應天府的府丞,叫徐公 申。婺源人一打聽,問題還真出在這傢伙身上。
嘉靖四十年之後,應天鄉試不允許南直隸籍貫的人做主考官,以防有偏袒同鄉的行為,對提調官的籍 貫卻沒限制—一畢竟提調官不管閱卷,想偏袒也沒辦法。
可人的智慧總比規則要高明一些。不參加閱卷,同樣有辦法做做手腳。
徐公申是蘇州長洲人,他利用提調之權,故意把老家蘇州、松江、常州三府的卷子和江北的廬州、鳳 陽、淮安、揚州四府的混在一起,先送進考官房;等到閱卷過半,他再把應天、鎮江、徽州、寧國、 池州、太平六府的卷子送進去。
科舉都是主觀題,是否中舉,完全取決於考官一念之間。江南士子的水平,比江北高出一截。徐公申 把江南三府和江北四府的考卷摻在一起送進去,無形中會產生對比,讓三府中舉率更高。
更何況,本屆鄉試人數太多,考官閱卷的時間有限,容易心理倦怠。批前面的考卷,可能還會仔細批 閱品味;批到後來,便開始敷衍,恨不得全刷下去才好。徐公申把應天等六府的卷子押後送達,等於 為自己老家淘汰掉了一半競爭對手。
對這個行為,六府考生憤恨不已,卻也無可奈何。
人家一不受賄泄題,二沒冒名夾帶,三無塗改考卷,只不過是改了改送卷的次序,沒違背任何規則。 因此這件事雖惹得物議洶洶,但終究還是不了了之。
婺源人得知真相之後,悻悻而退。算了,這次運道不好,下次咱們再來討回公道。
三年之後,萬曆三十一年(1603年),癸卯秋闈再開。這一次應天鄉試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盛況,赴考 士子超過六千人,是明代南直隸鄉試人數最多的一屆。而錄取解額只取一百三十五人,百分之二的錄 取率,可謂空前殘酷。
這一次婺源縣盡遭精英,務必要一雪前恥。 重陽節之前,榜單貼出來了。
婺源士子中舉者,有施所學、方大鉉、余懋孳、盧謙四人,其中盧謙是廬江籍,婺源本籍的只有三 人。
總算沒脫科,但也僅僅比沒脫科好那麼一點點。不過婺源人的希望還沒徹底斷絕,因為考試還沒結 束。
鄉試結束後,全國舉子將在次年的年初趕赴京城,參加禮部舉辦的會試,稱「春闈」。會試通過的考 生,叫作貢士,仕途之望已是板上釘釘。接下來皇帝會親自主持一場殿試,沒有淘汰,只為這些貢士 排一個名次,分三等。
一甲有三人,賜進士及第,即我們所熟知的狀元、榜眼、探花;二甲若干人,賜進士出身;三甲若干 人,賜同進士出身。
婺源的舉人數量不少,只要任何一位能在會試和殿試拿到好成績,就足以抵消婺源縣在鄉試中的發揮 失常。
轉眼來到萬曆三十二年(1604年),會試考完,殿試金榜很快也公布了:一甲三人,沒有婺源學子的 名字—順便一提,這一科的榜眼是未來幾乎挽救大明的孫承宗;二甲五十七人,也沒有婺源學子的 名字;直到三甲放出,才在第一百零一的位置上出現了余懋孽的名字。
哦,對了,陪余懋孳在三甲隊伍的,還有一個毛一鷺。將來他會成為應天巡撫,在蘇州殺死反對魏忠 賢的五個義士,成就一代名篇《五人墓碑記》。
金榜名單傳到婺源縣,整個縣城陷入一片恐慌。
整整六年時間,整個婺源縣只出產了一名同進士和兩名舉人。這個成績在那些邊鄙小縣,或許是不得 了的成就,可對婺源來說,卻不啻是場災難。
往小了說,學子的科舉成績,決定了當地官員的考評。像是縣學教諭,至少得培養出三名舉人,才能 獲得升遷資格。若是連續幾屆秋闈失利,連知縣的治政能力都要被質疑。
往大了說,科舉是進入大明官場的唯一正途。入朝則為高官,致仕則稱鄉宦,當地的政治實力和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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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取決於本籍士子們的仕途之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現在連續兩屆科舉慘淡收場,也難怪婺源的鄉紳鄉宦們如此緊張。舉人梯隊斷了檔,意味著在未來二 十年內,婺源縣的影響力將狠狠下降一截。別說跟其他府縣對抗,就是在自家徽州府比較,婺源也將 落後於歙縣和休寧縣,淪為二流之列。
這可不只是面子受損,還涉及巨大的政治與經濟利益分配。大明地方上起了糾紛,當地鄉宦會聯名上 書,表達意見。誰家的鄉宦地位高、牌子硬,誰就能佔便宜。婺源現存的老鄉宦們,實力還比較強, 可他們早晚會死,如果沒有新鮮血液補充,長此以往,縣將不縣。
危機臨頭,當地的有識之士們紛紛開始反思,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縣學的師資力量,不可謂不盡心;縣衙對教育事業的重視與支持,不可謂不周致;婺源大小家族對士 子的供養,不可謂不豐厚;婺源境內的讀書風氣,不可謂不濃厚。
一切都運轉正常,總不能說婺源這兩屆是單純運氣不好吧? 怎麼不能?
大家正在議論紛紛,這時婺源縣學裡有一位叫程世法的生員,他提出一個猜想:婺源的運氣不好,會 不會是風水出了問題?
別笑,他是認真的。明代篤信風水之說,徽州這裡尤其痴迷。都說徽州人愛打官司,這些官司里有一 半是因為各種風水侵爭。他們認為風水格局關乎一家之際遇、一族之起伏,乃至一地之興衰,必須予 以重視。
婺源的風水,一向被本地人引以為傲。境內號稱「群山入斗、風雲綿密」,無論格局還是形勢均是上 佳,因此才能孕育出朱子這樣的聖人。整個婺源風水的核心,恰好坐落在一條龍脈之上。
要講清楚婺源這條龍脈的厲害,得先講講它的來龍和去脈。
在婺源縣的北方,有一座大鄣山,《山海經》里叫作「三天子鄣」,屬於黃山余脈。它像一條巨龍股盤 卧在皖贛邊界,號稱「諸山祖源」。大鄣山系黃山向南伸出的一條旁支,沒走多遠,奇峰陡起,拔起一 座海拔一千六百三十米的擂鼓峰—婺源境內的最高峰,也是婺源龍脈的來龍所在。
擂鼓峰的山勢先向西南,再轉東南。一條地脈跌宕盤結,不斷經過退卸剝換,從通元觀、石城山、鄭 家山、西山至里外施村、里外長林、石嶺,並於船槽嶺過峽。
船槽嶺這個地方,地質特徵特別明顯。它的山頂凹陷內收,狀如狹長的船槽,故稱船槽嶺。其中最大 的兩處凹陷,分別叫作大船槽和小船槽。其上有文筆峰,有硯池,還有日月雙峰對峙,儼然文脈氣 魄。
在大小船槽之間,有一條很狹窄的通道。龍脈於此過峽,並分為三條支龍。第一條龍伸向西南,至嚴 田散為平地。第二條龍奔向東方,直接挺向清華鎮,在那裡與婺水匯合,呈長龍入水之勢。婺水在清 華鎮外與月嶺水、浙溪水合攏,挾著龍脈余勢繼續南下,化為星江河直入婺源縣城。第三條龍則是向 南方走楊村、峽石、洪村,延展到婺源縣城。
圖二·1龍脈示意圖
從地圖上可以看得很清楚,這一段山脈的形體非常清晰,枝幹勻稱,跌頓有序,主脈直進而少盤結, 這在風水裡,叫作「進龍」,主青雲直上。加上它又與星江河互相烘托,龍借水勢,格局更為深閎。 明代的風水大師,曾經如此評價婺源龍脈:「龍峽展開大帳不下數里,中為中峽,前後兩山相向,三 龍會脈,中夾兩池,合為一山,形家所謂「朋山共水,川字崩洪'是也。峽內五星聚講,文筆插天,硯 池注水,石石呈奇,難以盡述。左右帳腳,護峽星峰,跌斷頓起,胚秀毓靈,真通縣命脈所系。」 這個「中峽」,即指船槽嶺,乃是龍脈正乾的樞紐所在。從風水理論來說,確實是一個有利於出文曲星 的格局。在一些婺源文人的筆下,甚至把船槽嶺和泰山相提並論,後者孕育出孔聖,前者孕育出朱 子。
風水虛妄與否,姑且不論,反正當時的婺源人真誠地相信這個理論,認為龍脈與本縣文運息息相關。 程世法懂一點邏輯,他覺得既然本縣龍脈能庇佑文脈順暢,那麼如今金榜荒蕪,想必一定是龍脈出了 問題吧?於是他著手做了一番調查,調查結果令程世法十分震驚。
按照行政區劃,大、小船槽嶺屬於婺源縣的十七都、十八都、二十三都和四十三都—一都是在鄉之下 的一個行政單位—這四個都的區域,恰好涵蓋了龍脈中最重要的過峽一段。
不知何時,在這四都一帶的山嶺之間,多了許多灰戶。 灰戶,即專門採制石灰的工匠。
于謙于少保曾經寫過一首《石灰吟》,拋開個人志趣不談,四句詩恰好是古代採制石灰的標準流程: 千錘萬鑿出深山—將石灰岩從山體上鑿下來;烈火焚燒若等閑—把石灰岩碎塊與木材或煤炭分層 鋪放,引火畑燒,把碳酸鈣轉化成二氧化碳和氧化鈣;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在加熱 過程中,石灰岩塊徹底變成白粉末狀的生石灰。
石灰在明代的應用範圍極廣,舉凡建築、消毒、裝飾、煉丹、戰爭、醫藥、印染、造紙、船舶等行 業,無不見其身影,需求量極大。
船槽嶺一帶的山體,主體由優質的石灰岩構成,易於開採,附近還有豐富的植被,可以就地採伐充作 燃料,開窯極為便當。當時的記載稱這裡「隨挖隨燒,隨燒隨碎,柴省而灰美,力半而利厚」。
而且船槽嶺距離清華鎮極近,那裡是一個交通樞紐,沿星江河南下,從上饒可入鄱陽湖,自新安江、 富春江可至錢塘,自清弋江入長江,顧流可到南京、揚州,可以說是輻射吳楚,物流快捷。
船槽嶺有這麼得天獨厚的生產條件,不搞石灰產業,簡直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可是在風水理論里,龍脈以山石為骨,以土為肉,以水為脈,以草木為皮毛。如今這些灰戶在船槽嶺 天天鑿石挖土,伐木焚林,等於是在龍身上一塊塊地剜肉下來。
本縣龍脈天天被灰戶凌遲,這婺源士子在科場上不吃癟才怪呢。
領悟到這一層道理之後,程世法一頭冷汗地跑回縣學,把這個發現講給同學們聽。他的同學大多來自 婺源大族,回去之後講給家裡長輩聽。一傳十,十傳百,終於驚動了婺源縣的大佬們。
萬曆三十二年開春,一封請願書送到了婺源知縣譚昌言的案頭。
譚昌言打開請願書,還沒看正文,先嚇了一跟頭。這請願書的開頭兩個字是「具呈」,文書慣用的抬 頭,意思是備辦呈文。接下來,則是密密麻麻一連串人名,足有五十五人。
名單最前面的,是曾在朝中做官的鄉宦們,總共三十四人,隨便一個名字都擲地有聲:有兵部左侍郎 汪應蛟、戶部右侍郎游應乾、太僕寺卿餘一龍與汪以時、大理寺正卿余啟元、大理寺右寺丞余懋衡、 雲南廣南知府汪昌齡等,還有一大堆廣西按察使、遼東兵備副使、福建布政使、禮部郎中、江西道監 察御史等等,最低也曾是副部級高官。
唯一的例外,是剛剛得了同進士出身的余懋孳,他是婺源兩科獨苗,還未授官職,但已有資格與這些 先賢同列共署。
這三十四人,個個身份優崇,人脈深厚,可以說是婺源縣實際上的統治者。在他們之後,還開列有八 位舉人、八個貢生,以及三個廩增附生。
用多解釋,貢生是指那些被府縣選送入國子監的優秀生員,大概類似於特招或保送。而這個廩 增附生,就非常奇怪了。
明代的儒學官校有人數定額,朱元璋規定府學四十人,州學三十人,縣學二十人,稱為廩生,由國家 每月發米養活。後來隨著科舉制度逐漸成熟,讀書人越來越多,但祖制又不能變,怎麼辦?官府只好 再增加一部分名額,這部分人叫「增生」,不享受廩米待遇。後來「增生」名額也不夠了,再添加一部 分,叫作附生,即附學生員。慢慢地,廩、增、附變成了三個學生等級,剛入學的統統是附生,如果 考試成績好,可以升格為增生,再升廩生。
換句話說,原增附生就是婺源縣學裡的學生仔。
這些學生何德何能,能跟前面那些高官學霸同列?原來這三個人叫俞起震、程元震和程世法。很明 顯,程世法是「龍脈被毀之說」的首倡者,那兩位同學曾跟他一起結伴勘查。所以他們三人雖然身份低 微,但仍可以附驥鳳尾,篇末署名。
譚昌言看完了具呈名單,膽氣已然弱了半截,趕緊往下看正文,瞧瞧這些大佬到底有什麼訴求。
正文倒不算長,三百多字。開頭簡述了一下婺源風水龍脈有多重要,然後筆鋒一轉:「近龍惠民乃以 射利之故,伐石燒灰販賣,以致龍身被削,肢爪被戕。故庚子秋闈脫科,癸卯賢書僅二。生等蒿目痛 心,恐石盡山赭,不獨人文不振,將來尤大可虞。」
「蒿目」一詞,出自《莊子》「今世之仁人,蒿目而憂世之患」,引申為憂慮地遠望著那艱難時局。
用這麼一個典故,便把大佬們的心態表達明白了。大佬們的訴求簡單明了,要求官府「立石嚴禁,以 杜鑿伐」,徹底禁絕燒灰行為。
譚昌言是縣官,自然知道婺源有燒灰的營生,更知道這產業的利潤有多大。光是清華鎮的稅卡,每年 就能從石灰貿易里收得上千兩白銀。
這麼大的利潤,足以培育起一個巨大的利益集團。俗話說,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自古賺錢的生意 最難動。鄉宦說禁絕容易,官府真要厲行查封灰戶,搞不好會掀起一場大騷亂。譚昌言為官謹慎,可 不想輕易蹚這攤渾水。
於是他很快做出批複:「合帖生員程世法等,前往船槽等處地方,勘明議報,以憑定奪。」
既然程世法認為是龍脈風水問題,那便請這位生員再去一次,詳細調查一下到底有多少灰戶、多少灰 窯、對山體傷害有多大。更重要的是,得查清楚,燒灰和科舉不順之間有多大相關性。
最後這一點特別重要。燒灰之舉早已存在,而前幾屆婺源科場表現很好,直到最近兩屆才連續失利。 兩者之間的因果似乎牽強了點…..就算真要禁絕,也得給個差不多的理由才行,不然何以服眾?
於是程世法肩負著闔縣父老的重任,在萬曆三十二年二月初十再次進山。
這次他是奉官命前往,除了有俞起震、程元震兩個同學陪同,還有十七、十八、二十三、四十三都的 都長、里長、里老人等當地負責人跟隨。
程世法在這一次的調查中發現,情況比他先前了解的還要糟糕。比如船槽嶺上本來有日月雙山,左脈 為月山,又名寨山,右脈為日山,又叫蓬頭山。經過灰戶們的不懈努力,月山幾乎被鑿成平地,日山 也岌岌可危。附近的文筆峰乾脆被折了一半,只有峰下的硯池尚存。
更有甚者,居然在船槽嶺的龍脊之上用火藥炸山,以便獲取石料,炸得龍脊千瘡百孔。
程世法細細詢問了一下,發現灰戶多是當地居民。他拿出官府和鄉宦們的文告,警告鄉民們不得繼續 傷害龍脈,否則婺源要倒大毒。鄉民們的反應卻不甚積極。脾氣好的,找理由說石灰是自家種田用 的;脾氣不好的,比如嚴田一帶的村民,氣勢洶洶地回答關你什麼事,氣得程世法直罵他們是頑民。 調查結束後,程世法回報譚知縣:灰戶規模很大,龍脈狀況堪憂。至於村民們講的「種田自用」,程世 法認為這純屬扯淡,婺源植被茂盛,種田用草木灰足夠了,哪兒用得了那麼多石灰?這些頑民不去老 老實實經營本業,為了牟利而瞎找借口。
說實話,村民們說「種田自用」,固然是借口,但程世法這個說法,也有點何不食肉糜。
婺源這個地方,縣誌里記載其形勢:「山踞八九,水與土逼處其間,才一二耳。」也就是說星殖率僅有 10%—20%。婺源居民如果單純務農,情況會很凄慘。當地鄉紳余懋衡在《北鄉富敬堂記》里如此描 述:「民終歲勤動,竭土之毛,自供賦徭外,所余不支數日之需。」
農民靠種田幾乎活不了,那隻能自謀生路。而婺源縣的幾項主要營生—茶葉、木材、徽墨、白土 等,都被婺源大族壟斷,普通百姓別無選擇,不去燒灰怎麼活?
程世法出身於湘公程氏,自然從大族立場去看待問題。反正自家是做生意的,農民收成如何,哪裡及 得上龍脈存亡重要。
譚昌言久為父母官,對基層情況心知肚明。不過他想要的,不是燒灰的實情,而是一個說得過去的封 禁理由,來證明龍脈和科場的關係。
沒想到程世法連這個理由也準備好了。
婺源燒灰業是何時開始的呢?程世法打聽到了一個確切的時間—嘉靖四十三年。在這一年,婺源有 程姓與胡姓兩戶人家跑到船槽嶺下,開窯燒灰,很快其他居民也紛紛跑來效仿,一時間鑿遍了龍峽正 干與左右支脈。
婆源的老人們一聽「嘉靖四十三年」這個時間,無不眼皮一跳。
嘉靖四十三年,對婺源來說絕對是記憶深刻的一年。在那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百餘名來自處州、衢 州、金華等地的造反礦工殺入婺源境內,四處為盜。
礦工在那個時代是最有戰鬥力的群體,身強力壯,紀律性強,又吃得起苦。就連戚繼光招募戚家軍, 都要從礦工里選拔,可想而知這支流賊有多兇悍。一百名礦工,戰鬥力恐怕相當於千人的地方團練。 婺源小小一縣,完全束手無策,只好任憑這伙流賊四處燒殺搶掠。這些礦工後來和其他流賊合夥,氣 焰十分囂張。當時的婺源知縣忍無可忍,派兵去圍剿,反被擊潰。流賊們殺至縣城弦高鎮,打死一個 指揮,又焚燒北門突入,恣意劫掠,整個縣城化為一片廢墟,整個徽州為之嘩然。
後來還是徽州府從金衢道借兵圍剿,才算是將其撲滅。這次寇亂持續了兩年之久,給婆源留下了極其 慘痛的記憶。(徽州府借兵這事,還牽涉另外一起公案,請看《徽州絲絹案始末》。)
程、胡兩家開挖船槽嶺是在嘉靖四十三年夏季,到了年底就爆發了寇亂。龍脈一損,立刻給婺源帶來 了血光兵災,兩者之間的關係還不夠明顯嗎?
程世法還特別指出,自從開挖船槽嶺,婺源境內災害頻頻,有兵燹、飛蝗、久旱、洪澇,甚至還趕上 兩次山體滑坡。可見船槽嶺的龍脈不只關乎縣學文氣,還與整個婺源的氣數密切相關。
其實在船槽嶺燒灰之前,婺源碰到的災難一樣不少。但程世法有意把嘉靖四十三年之後所有的壞事, 都說成龍脈被毀的結果,一項一項排比開列,聽上去確實挺聳人聽聞。
這麼一說,龍脈安危不隻影響科場成敗,還攸關整個婺源縣的福禍,那些對科舉不大感興趣的百姓, 必然也會為此緊張起來。有這麼一個理由,就足可以爭取到足夠的輿論支持,讓官府直接宣布保龍禁 灰了。
不過知縣譚昌言沒有立刻從諫如流。他和程世法身份不同,看待問題的方式自然也不一樣。身為本縣 主官,譚昌言考慮更多的是婺源局面的穩定。
禁絕灰戶們燒灰簡單,但他們一旦生計斷絕,就會聚眾鬧事,甚至淪為流賊。萬一釀成嘉靖四十三年 那種暴亂,從老百姓到官員都要倒霉,一個負責任的官府在推行政策時,一定會準備好相應的疏導方 案,簡單粗暴地一禁了之,卻不去想後續應對措施,那叫顧頭不顧腚。
因此婺源官方在下達禁令之前,還得給灰戶們留出一條活路來。 這條活路,譚昌言早已經想好了—官贖。
船槽嶺一帶有很多私地,張家佔了這個山頭,李家佔了那個山頭。那些山民持有地契,都是合法私 產。根據程世法的調研,灰戶們之所以如此大膽肆意,正是因為灰窯都設在私人山地內,自家地盤, 我想挖啥誰也管不著。
而官贖的做法是:由婺源縣衙出面,以官方身份贖買山民們的地契,把船槽嶺附近散碎的私地變成一 整塊官地,這樣官府實行禁灰政策,便名正言順了。而灰戶們賣地換得銀錢,去買田也罷,去跑商幫 也罷,有了活路,自然也就不鬧了。
至於買山的經費來源,也不是問題。
這筆回購費用,叫作「捐俸」,名義上是譚知縣感念民眾貧苦,毅然捐出自己的俸祿。其實一個知縣一 年俸祿才九十石米,根本不夠。譚昌言只是做出一個表率,真正出大頭的,是婆源當地的大族鄉宦 們。
這是明代一個很流行的做法,一逢災年,常有知縣、知府帶頭捐俸,賑濟災民,當地士紳「感於」義舉 —或者叫迫於壓力—也會紛紛捐銀輸糧。
在婺源縣看來,你們有錢人既然想保龍脈,付出點代價也是應該的。
譚昌言是個謹慎的人,他覺得需要給灰戶那邊也提前通個氣,留點緩衝期。於是譚知縣委託程世法二 次進山勘探,給那些灰戶開了個吹風會,說官府準備購買你們手裡的地契。
程世法很快回報,灰戶們的反應很積極,無不「歡呼祝頌,樂為還結,慕義願輸」。
摸清楚各方面的反應,譚昌言心裡有底了。萬曆三十二年二月二十二日,婺源縣正式發布了一份保龍 公告。
在這份公告里,官府劃定了一個範圍:從船槽嶺頂東連大岩外至通天竅、水星、獅山、月山、象山、 土星一帶,以及西連小船槽嶺外至朱林、洪李、日山、龍山,四面前後上下山頂山腳石坦,並水岩 山、通岩洞、石城山、重台石一帶,皆劃入婺源龍脈保護區,不許任何人入山開伐。
圖二·2《縣治學宮來龍總圖》
為了讓禁令更有震懾力,公告里還特意點了船槽嶺附近八位里約、七戶山林業主以及六家灰戶的名 字,要把責任落實到戶。公告里語氣嚴厲地警告說:
「如有仍前至所禁內挖鑿取石,起窯燒灰,井肩挑船載等情,許地方里派約保即時指名呈來,以憑拿 竟。定以強佔山場,一律坐罪。如里約地方容隱不舉者,一併究治,絕不輕貸。」
接下來,公告里給出了官贖方案,催促各山的業戶儘快拿出地契,去婺源衙門辦理贖買手續,還規定 了獎懲措施,先來的另外有獎勵,不來的要查究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