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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與灰的抉擇 婺源龍脈保衛戰 第四章

所屬書籍: 顯微鏡下的大明

趙昌期的出身不算特別好,但他娶的老婆來歷不小,姓朱。朱氏的父親叫朱國祚,朱國祚有個弟弟, 叫朱國禎,曾摘取過狀元桂冠,給太子朱常洛當諭德官,後來在泰昌、天啟年間成為名震四方的閣臣 之一。
以朱家的顯赫地位,竟然願意把女兒嫁給趙昌期,可見非常看好這個人的未來潛力。
趙的表現,也確實不負朱家青眼。史書對他的評價是:「慈祥可觀,尤加意學校。」可見這個人行事老 成,對於文教最為關心。趙知縣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縣學建起一座尊經閣,然後大辦文會,會同 各鄉名士來修撰地方志,在婺源很快贏得交口稱讚。
這麼一個富有理想主義的知縣,對於龍脈之事一定比前任上心。對燒灰不滿的當地鄉宦找准機會,在 萬曆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日又一次聯名上書,要求加強保龍措施。
士紳們的這一份陳情,透露出目前婺源燒灰的新趨勢:「駕言余山無害,實關正脈爪牙。斷一指而一 身為之痛傷,一節而大勢為之疲。」可見這四年以來,灰戶們對於龍脈還稍有收斂,但對附近支脈一 點不客氣,大肆開採。在風水理論里,這種舉動同樣會驚擾龍脈。
婺源鄉宦們在這一份陳情里,反覆引用譚昌言、梁應澤等官員的批示,希望趙知縣能蕭規曹隨,繼續 厲行禁止。有意思的是,他們對金汝諧卻隻字未提。這也是一種態度,可見地方上對金的姑息態度早 有不滿。
在文章結尾,鄉宦們告誠趙知縣:「頑民習玩,非嚴禁無由攝奸。雖德盛化神,必痛懲始能畏志。「顯 然希望他能一改前政,拿出雷霆手段。
趙昌期和前面兩任知縣的風格都不同,他朝氣蓬勃,銳氣十足,而且對儒學文教的重視勝過其他一 切。他接到陳情表以後,二話不說,叫上縣學教諭,兩個人親自去船槽嶺勘察。
趙昌期走訪了許多當地居民,調研很深入,發現燒灰鑿山的情形確實觸目驚心,比立保龍禁碑之前還 嚴重。回到縣裡之後,趙昌期焚膏繼晷,連夜撰文,拿出一份前所未有的嚴厲保龍方案:
第一,舊立灰窯,要全數登記在冊,然後在官府的監督下一一推土填埋。 第二,十七、十八、二十三、四十三都的當地居民,要互相監督舉報。
第三,一旦發現有人燒灰,除判刑之外,還要加罰一筆「追償龍脈銀」。這筆銀子一半用來獎賞舉報 人,一半用來給縣學買田收租,租金用來支付官府專項巡查的費用。
第四,各都里約、保甲實行連坐,每個月都得提交一份本地無伐石燒灰的甘結—保證書,官府要仔 細查考。誰敢不交,視同燒灰,重打三十大板,枷號一個月示眾。
第五,縣衙不時走訪,如有一窯未拆,本犯及本都里約、保甲重究。
趙知縣的這份方案,絕對是動了真格,比譚昌言的態度更加強硬,比金汝謂設計的監督、獎懲條款更 細緻。而且他在策略的選擇上,也非前幾任因循守舊的知縣可比。
比如說,趙的方案有一條,是鼓動民間互相監視。
民間互相監視這事,不算出奇,譚昌言也試圖干過,不過效用不彰。當地人都是抱成一團,指望他們 舉報自家鄉親,怎麼可能?
可趙昌期這次出手,卻是大大不同。
關鍵就在於這個方案的第二條:十七、十八、二十三、四十三都的當地居民,要互相監督舉報。 它看似平淡無奇,實則暗藏精妙。
趙昌期親自蹄勘之時,碰到過一件事。他到了十七都那裡去走訪居民,居民們都說損毀最嚴重的是獅 山、象山,都在十八都的地界;他又去了十八都,當地居民表示我們這裡確實山體損毀厲害,不過損 毀最嚴重的通元洞、水岩山,都在和十七都交界的地方,是他們越界乾的。
趙昌期很好奇,進一步調查後發現,原來自從有了燒灰業,十七都和十八都、二十三都、四十三都的 當地居民經常越界,去別人山裡鑿岩,運回自家灰窯里燒。四都之間,沒少因為這種糾紛發生爭鬥, 幾十年下來,幾乎成了仇人。
這對官府來說,是一件好事。趙昌期在第二條里特別規定:「如十七都有犯,許十八等都之人;若十 八、二十三、四十三各都有犯,許十七都之人彼此指名首縣。「你們不是看對方不順眼嗎?給你們個 機會去逮他們的錯,擺明了要挑動群眾斗群眾。
在「里」這一級,群眾會互相包庇;在「都」這一級,不同地域之間彼此敵視。 為了鼓勵四都內鬥,趙昌期加了一個補充條款:舉報成功者,罰金分一半走。 新仇舊恨,足以驅動人心。
這個方案,於萬曆三十九年(1611年)二月初十公布,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次官府要動真格的了。 士紳們一片歡騰,齊聲頌揚趙的政策好。
級級白
而國戶、灰戶們在度過最初的試探期後,紛紛偃旗息鼓,不願與之正面對抗。
沒辦法,這位趙知縣太狠了。官差清山,跟篦子掃過似的,一個窯口不留。僥倖有那麼幾個倖存7 的,很快都被同鄉給舉報了。任何一都,誰敢進山鑿岩,另外三都會立刻撲上來咬一口。要知道,官 府或許不清楚當地情況,易受矇騙,本地人可最清楚那些山中貓膩了,一抓一個準。
上有知縣督戰,下有民眾自察,灰戶們兵敗如山倒,一個灰窯接一個灰窯被堵封,一個國戶接一個國 戶被拿下。整頓行動如犁庭掃間,很快肅清了大大小小的石灰礦窯,只有保龍禁碑吃立依舊。
整條龍脈終於平靜下來,恢復了往日的安詳。
這次對船槽嶺灰戶的勝利,毫無疑問趙昌期該論首功。
比起譚昌言的委曲求全、金汝諧的明哲保身,趙昌期可以說是一個雷厲風行的實幹家。如果他沒有親 自去船槽現場查勘,沒有仔細走訪四都民風,斷然拿不出如此實用巧妙的方案;而如果他沒有銳氣, 也不會堅定不移地把政策執行下去。
當然,趙知縣之所以如此大膽,也是因為他喜好詩詞書法,平日里和婺源士紳們時常飲宴唱酬,關係 極為密切。在土紳眼裡,譚也罷、金也罷,都是外來官員,而趙則算是半個自己人。有了他們支持, 趙昌期才能徹底放開手腳。
次一年的萬曆四十年應天鄉試,婺源縣一舉高中五人,其中四個婺源本籍。還有一個更好的消息,在 萬曆四十一年的會試中,婺源學子方大鉉勇奪會魁,殿試位列二甲第十二名—婺源縣在科場的運氣 真的回來了。
這簡直神了!這邊廂趙知縣的保龍方案才開始執行,那邊廂婺源就出了一個進士。這一定是龍脈感於 真誠的愛護之心,終於顯靈啦。風水之驗,如響斯應。
如果讀者還有印象的話,應該記得這個方大鉉,他在萬曆三十一年和余懋孳同科成為舉人,但沒通過 會試。這位十年磨一劍,終於在這一科奇蹟般地衝到了前列。
會魁又叫五經魁,指在五經中選一經進行考試,並在本房分組中考取頭名。雖然會魁沒有會元那麼厲 害,但也值得誇耀一番。而殿試二甲十二名的排位,是個極高的名次。想想看吧,國家公務員考試, 全國成績你排第十五名是什麼感覺。
順帶一說,這一科的狀元是崇禎朝首輔之一的周延儒。陪著方大鉉在二甲里的,還有一個將來成了魏 忠賢心腹的王化貞。三甲里還有一個潘雲翼,這個人倒沒什麼作為,不過在天啟那場著名的王恭廠大 爆炸里,他在乾清宮裡生生被震死。只能說人生各有際遇吧。
方大鉉的表現,讓婺源人對龍脈之說更有信心了。你看,萬曆三十一年是龍脈燒灰最囂張的時候,結 果連方大鉉這樣的文曲星都止步於會試。現在趙知縣狠狠整治了一番,龍脈復靈,效果立竿見影,文 曲星立刻就出頭了。
灰霾絕跡,文脈復通,至此婺源的保龍大作戰獲得了完全勝利,緩緩落下帷幕…… 才怪。
趙昌期的做法無可挑剔,可他也忽略了一點。 時間。
受限於婺源的地理和經濟模式,你可以永遠禁止某些人燒灰,也可以暫時禁止所有人燒灰,但你做不 到永遠禁止所有人燒灰。
趙昌期的強力壓制政策,需要一個始終不鬆懈的領導者。一旦他離開了,政策必馳,政策一弛,燒灰 戶必然捲土重來。而趙知縣不可能永遠留在婺源,所以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
萬曆四十一年,趙昌期結束了在婺源短短的任期。他留下一雙遺愛官靴,告別了依依不捨的婺源人 民。
接任的人叫馮開時。
馮開時文章寫得漂亮,頗有文名。他接任之後,並沒有毀棄前任制度,該執行的條例還在執行,只不 過不像趙昌期抓得那麼嚴格了。
要知道,一個體系的運轉,需要各個零件緊密咬合,方能運轉無礙。馮開時開著機器,卻懶得上潤滑 油,時間一長,問題便開始出現了。
在他的任內,官府的山林巡查日漸鬆懈。一鬆懈,就收不上來罰款。收不上來罰款,便無從獎勵那些 舉報民眾。民眾得不到獎勵,慢慢地也就不再舉報,各自悶聲發大財。沒了舉報和罰款經費,導致巡 查更加鬆懈—挺好的一套機制,在漫不經心中陷入了一個死循環。
當初那些掩面而走的灰戶、囤戶,發現嚴打的風頭已經過去,便大搖大擺地又回到船槽嶺,扒開灰窯 繼續開工。他們鑿岩的勢頭比從前還猛烈,開礦規模比從前還大,彷彿慾望被壓制狠了,這次要一口 氣全反彈回來。
等到鄉宦士紳們發覺情況不對,整個龍脈已是一片千窯萬礦的熱鬧景象。他們找到馮開時,請求他采 取措施。馮知縣微微一笑,表示自有妙計。
沒過幾天,馮知縣召集縣裡民眾,公開宣布捐俸。他作為父母官,願意捐俸百金,盡買龍脈石山燒灰 處的地,留給縣學作為學田。
這招譚昌言已經玩過了,事實證明沒什麼用,山民們根本不願意出賣地契。不過捐俸這個動作,從宣 傳上確實好看,能充分體現出知縣愛民如子的用心。
知縣既然有了動作,士紳們也不好裝聾作啞,大家各自出了點錢,湊足了一千三百兩用於贖買龍脈。 不過由於贖買政策形同虛設,這一輪宣傳,只成全了馮知縣的官聲。
士紳們有點不甘心,再次去催問,馮知縣又是微微一笑,拿出一篇文稿來。原來,馮知縣已經寫完了 一篇陳述婺源保龍禁灰的大文章。
這篇文章,真的是辭藻華麗,典雅斐然。
比如他描寫龍脈風水:「由來獨加護持,以至龍神獨王。挺生徽國道脈,浚周孔之源。輩產碩儒,著 述匹鄒魯之盛,科第蟬聯相續,台座鷺序推先。」「鴛序」指像白鷺一樣群飛有序,多指朝堂之上的百 官站位。
再比如他談到龍脈被破壞的慘狀,痛心地寫道:「委郡禁於草莽,等公法如弁髦。後來歲月無窮,削 脧將何底極?行使縣治別遷,必移學校另置。陸梁大橫,三尺何存!」
「弁」是黑色的緇布冠,「髦」是童子垂在前額的短髮。在古代冠禮中,男子要把黑冠去掉,額發剪斷, 以示自己終於成年。因此「弁髦」代表的是沒用的東西。「陸梁」也是個古老的詞。在秦漢之際,嶺南土 著多住在山陸,性格強梁,中原遂稱他們為「陸梁」,引申為器張橫行之意。「三尺」代指法律,因為古 人書寫律法時,要選擇三尺長的竹簡。
行了,典故注釋就到這裡,總之能體會到馮文豪淵博的學問就好。
土紳們看到最後,通篇都是花團錦簇、駢四儷六的辭藻,卻沒什麼乾貨,除了吹噓了馮知縣自己捐俸 的義舉之外,一條具體措施也沒寫。
馮開時解釋說,這篇文章不是給你們看的,是給上面看的。 他把文章的收件人地址一亮,滿座皆驚。
送直隸徽州府知府劉可法,送欽差整飭徽安兵備、江右參議張文輝,送巡按直隸、監察御史田生金, 送欽差督撫應天等府地方、右副都御史王應麟,送欽差提督學校、巡按直隸、監察御史周。
好傢夥,馮開時竟然將自己的文章,群發給整個南直隸的高層,一個不少,真當這是拜年簡訊啊。 縣級官府解決不了的問題,可以向上級反映尋求支持,這是很常見的。比如譚昌言就曾把禁灰政策上 報徽州府申詳。但正常的知縣,一次只找一個,實在不行再換一家,沒想到馮開時一次把大神們全給 請出來了。
不知道他是想顯擺一下自己的文筆、炫耀一下捐俸的偉大,還是想爭取上峰對保龍的支持,抑或三者 兼有之。
不過馮開時的面子倒是很大,很快那五位官員都回復了,批語內容大同小異,無非是說船槽龍脈關乎 一縣興衰,不容奸人鑿燒,宜立行禁止,嚴加究拿云云。
就這樣?就這樣。
上頭的批示,只是給一個方向性意見,具體措施,還得縣裡自己拿主意。
討回來五位大人的批複,馮開時把保龍禁碑修葺了一番,接著忙別的去了,士紳什麼反應,文獻里沒 有記載。不過咱們可以開個腦洞,想像一下,如果那時候有記者的話,採訪馮知縣的對話會是怎樣 的。
記者:「馮知縣,針對龍脈燒灰的亂象,縣裡採取了什麼措施嗎?」
馮開時:「我們已呈文給南直隸的諸位領導,引起了上級高度重視。劉、張、田、王、周各部委領導 圈閱批示,充分體現出了對我們的關心。我給你們看看他們的簽名和批語。」
記者:「那有什麼具體的舉措呢?」
馮開時:「當然是認真遵從上級意見,嚴格執行領導指示,以士民福祉為念,以大明社稷為重。我還 寫了幾篇駢文專門說這事,我給你念念啊….」
記者:「不用了…..我看這些領導的批示,都要求立行禁止。那麼咱們縣裡,是怎麼做到立行禁止的 呢?採取了哪些具體舉措?」
馮開時:「我一回來,就調集人手,把那塊保龍碑給擦乾淨了,碑亭也給修好了,特彆氣派,保證每 一個路過的山民都看得清清楚楚,感受到官府的威嚴。」
記者:「只是擦石碑嗎?管用嗎?」
馮開時:「石碑上刻的都是領導批示,你這麼說,是認為領導的批示沒用嘍?」 記者:「不,不是。我是問具體措施。」
馮開時:「一看你就沒細讀我的文章。我給你念念那篇呈文啊:「懇乞偏申當道,嚴批勒石。其一樹於 本地,陴居士民互相覺督,以制城社之股肱;其一樹之通衢,令槩邑咸知先禁,以廣官家之耳目。」 記者:「這什麼意思?」
馮開時:「這個警字念查,是察的異體寫法;那個槩字,念蓋,是概的異體寫法。這都是很高深的學 問,一般人不知道。」
記者:「我是問整句話的意思。」
馮開時:「就是說,除了譚大人立的那塊保龍碑之外,我又立了一塊石碑,擱在縣城門口的大道旁邊 了。這樣,一塊震懾船槽村民,一塊提醒整個婺源軍民。」
記者:「那還有別的舉措呢?」
馮開時:「我們的口號是:愛惜山靈,宏施厚載之德;斡旋文運,長瞻繼照之光。」 高政:.
(以上對話純屬虛構,但那幾句古文確實是馮開時的原文,修葺、另立禁碑之事也不是虛構的,讀者 察知。)
在馮開時這個飽讀詩書的文人治下,婺源縣在宣傳領域取得了豐碩成果,耀眼的文告接二連三地出 台,言辭鋒利雅馴。如果只看這些文章,一定會覺得婺源已經在治理灰礦上取得了巨大勝利。
可惜的是,文學可以虛飾,數據卻不能造假。在馮開時的任內,科舉成績在不斷地狠狠打臉。
萬曆四十三年(1615年)應天鄉試,婺源籍學子只有兩人中舉,無人闖過會試。萬曆四十六年(1618 年)應天鄉試更慘,無人中舉,婺源學子又一次脫科。
這事太丟臉了,以至於《婺源縣誌》的作者不得不在萬曆四十六年的科舉成績下方填入一個叫方拱乾 的當科進士。其實人家是桐城人,也沒從婺源縣學應試,只因為桐城方氏是婺源遷移過去的,他才被 硬拽過來遮羞,免得開了天窗。
這一下子,縣學的士子們可坐不住了。他們沒時間去檢討自己讀書是否用功,都認為這是龍脈被戕害 的緣故。
很明顯嘛。趙大人在位時嚴格約束燒灰行為,龍脈復振,你看萬曆四十年的考試成績多好。馮大人接 任以後口號喊了一大堆,那幫灰戶、囤戶卻越來越囂張。龍脈被這麼天天鑿、日日燒,科舉成績能出 來嗎?
萬曆四十六年的十一月初八,婺源縣城的廩生、增生、附生們同仇敵愾,集體給馮開時上了一篇呈 文。在呈文里,學生們描述龍脈如今的狀況是:「起窯數十,聚眾百餘,每日鑿石、斷龍、燒灰無 忌,若不亟究,龍脈將竭,縣治不保。」
在呈文里,學生們提出兩條建議,一是請縣丞會同縣學前往逐一拆毀灰窯;二是請官府督促十七都、 十八都兩處負責人每月出具甘結。
這兩條舉措,在趙昌期任內本已執行得很好。現在學生們重新向馮開時提出這些建議,可以反證它們 早被廢除不用。可見在短短几年時間裡,趙昌期在任時的保龍體系已是千瘡百孔,而燒灰產業的復興 又有多麼迅速。
學生們不指望馮大人拿出新舉措,但好歹把趙大人當年的政策嚴格執行一下啊!
這些聯名上書的學生,陣容著實不得了,一共有五十二人,其中後來有資格進縣誌的足有十人之多。 他們要麼是學霸,要麼有個好爸爸。比如有個叫余自怡的,以八股文著稱,後來官至廣州知府;再比 如有個叫余昌裬的,出身余家大族,他爹是敢面斥張居正的戶部侍郎余懋學,他自己則靠恩蔭做到了 廣信府同知。
那麼多官二代和學霸一起鬧事,馮開時不得不親自出面安撫。他很快給了一個批複: 「東衙會同學諸生員拆毀究罪。如違,解院、道重處。」
所有人看到這段批語,都覺得新鮮。馮大人從來是妙筆生花、滿腹錦繡,什麼時候寫過這麼短的回 復?又什麼時候寫過這麼乾巴巴的文字?一個典故沒有,一個生僻字沒用,這,這還是馮大人的風格 嗎?
反常,太反常了。
學生們又仔細研究了批文內容,更反常了。
「東衙」指的是縣丞。縣丞的辦公室在正堂東側,因此有這個代稱。馮開時的批示,是讓縣丞夏時跟學 生們去把被舉報的灰窯拆毀,這本沒什麼,可難道後面不該接一句「各地方不得徇情容隱,一體究 治,斷不輕貨」嗎?
還有,拿住破壞龍脈的罪犯之後,難道不該接一句「本縣惓惓嚴禁,枷責治罪"嗎?
這位馮大人一推六二五,抓犯人的事扔給縣丞,審判犯人的事踢給察院、兵備道去重處,知縣該做的 事,一句沒提。
他這是怎麼了?
答案在兩個月後揭曉。萬曆四十七年(1619年),一過完春節,馮開時迫不及待地宣布離任,高升去 了南京戶部。縣學的學生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早知道自己要走,自然不會去管保龍燒灰這種爛攤 子,敷衍敷衍得了。
學生們氣壞了,從來沒見過這麼不負責任的官員。馮在任六年,表面文章做得光鮮亮麗,可保龍戰爭 疏漏百出,這種人也配高升?這些學生到底沒社會經驗,不明白人家活雖然幹得一般,可PPT寫得 好,一文遮百丑。
馮開時打點行裝,高高興興去南京赴任了。憤憤不平的學生們決定把呈文重寫一份,等新來的知縣一 到任,就拿給他看,讓父母官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保龍的嚴重性。
結果他們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一直等到萬曆四十七年的三月頭上,才盼來一位官員。
一亮片子,原來這位官員叫劉煥發,是徽州府的推官。馮開時離職以後,婺源知縣這個位置一直空 著,徽州府沒奈何,只好把劉推官派過來,臨時代理縣事。
這事在大明很常見。如果一個知縣職位出缺,得上報給吏部,吏部再挑選合適人選派遣過去,這一來 一去要花很長時間。在舊官已去、新官未到的空窗期,會由縣丞或府級官員來臨時代掌政事。此前譚 昌言離職之後,就由徽州府鄭推官代理過一陣。
可若是臨時代理的官員,意味著行事一定守成,他們只求在新知縣來臨之前別出什麼事就好,不會做 什麼大的改變。
這位劉推官人還不錯,雖無文采,但願意干點實事。他一到任,便重新立起一塊石碑,把巡撫都院、 巡按察院、兵備道、徽州府和婺源縣歷代領導的批示,都刻了上去,立在縣城旁邊。
等一等,這不是馮開時此前吹噓要做的事情嗎?原來他連這麼一件面子工程都沒幹成……
緊接著,劉推官著手重建了一支巡察隊,包括了縣衙三班、縣學生員和船槽嶺附近里約、排年等成 員,每年二、八、十、十二月對龍脈進行重點巡邏。
除了巡察隊,當年的一系列政策—比如鼓勵都間互監、重賞舉報等—都不同程度得到恢復。雖然 劉推官只是個看守官員,執行力度不比趙昌期,但比馮開時在任時可強多了。龍脈灰戶囂張了六年的 氣焰,又被壓回去了一截。
七月一過,吏部選派的新知縣終於到任。他叫金德義,浙江義烏人。金德義和劉煥發交接了工作,開 始著手了解婺源縣的民情。
金知縣是個什麼性格的人,理政是個什麼思路,婺源人並不清楚。縣學的學生們忽然想起來,之前不 是說要修改一篇保龍呈文,拿給新知縣看嗎?現在正是時候!
縣學最不缺的就是讀書人,很快呈文改好了。它的開頭先回顧了龍脈的風水形勝,然後從朱熹開始說 起,追述婺源歷代名人,接下來筆鋒一轉,講起燒灰鑿石者的可惡,以及驚
惡果,兼之回顧歷任知縣的政策,以及建議云云。
是文面面俱到,條理清楚,不失為一篇上等的說明文。
這些學生里有一位神人,可惜名字已不可考。他看了呈文改稿,覺得不夠勁爆,無法觸及新知縣的心 靈。你看,呈文里說什麼龍脈被毀、文運中斷,這跟金知縣有關係嗎?說什麼閭井蕭條、十室九空, 人家關心嗎?還提什麼嘉靖四十三年之後,兵燹連連、災劫綿綿,人家又不是婺源人,會怕這個? 這些刺激太弱了,要更強烈一些。我們的最終目的,是讓金知縣發自內心地認為,保龍禁灰這事跟他 的切身利益密切相關,他才有動力去推行。
然後他提筆寫下了一段話,夾入呈文之中。 這一段話,堪稱震撼靈魂的奇文,姑錄於下:
「嘉靖丙寅,遂致礦賊攻城焚劫之禍,譚之色變,懷白李侯失守去位。地理之關於人事,豈不響應 哉?迄今縣治火災時起,民居糜寧。賓蒙張侯升任外謫;中雲吳侯甫拜南垣,未滿即世;石樑趙侯, 終於右銀台;二患萬侯,甫拜侍御,直諫蒙謫;省堂陳侯,半載丁艱;月樵朱侯,亦以艱去,至今遷 少冏卿;若谷徐侯,亦以艱去,至今尚居少參;念塘熊侯蒞邑僅一歲而殞;凡同譚侯,亦以艱去,至 今遷大參;啟宸金侯,西台三載未艾而逝;青嚴趙侯,以曹郎終;開三馮侯,候補戶曹—何嘉靖甲 子之前邑侯之晉華聽者踵接,而甲子遂為閑直也?」
這段話里有許多別稱,即使直接翻譯也不好理解。我把內容分成段,解釋一下,大家就明白了:
嘉靖四十五年,礦賊攻破了縣城,當時的知縣李志學被貶謫到漳浦做典史。從此以後,因為龍脈被破 壞的緣故,在婺源做知縣的人,沒一個仕途平順的。不信我給您數一數啊。
接任李志學的知縣,叫張東暘,陞官沒多久就被貶了。 次一任知縣叫吳琯,病死於任上。
次一任叫趙崇善,最高只混到右銀台—銀台是通政司的別稱,右銀台即右通政,正四品。 再下一任知縣叫萬國欽,做到侍御,也就是監察御史,可惜因為直諫丟了官。
下一任叫陳宗愈,上任半年趕上親人亡故,只能丁憂去職。
下一任叫朱一桂,也是家裡死人,丁憂去職,至今也只混到少冏卿—冏卿是太僕寺卿的別稱,少冏 卿即太僕寺少卿,正四品。
下一任叫徐良彥,同樣丁憂去職,只混成了個少參。布政使下屬有參政、參議,前者別稱大參,後者 少參,正四品。
下一任叫熊寅,到任一年病逝。
再下一任就是譚昌言,丁憂去職,如今只做到大參—從三品。
下一任金汝諧,去了西台當御史,三年就病逝了。西台是都察院的別稱。
下一任趙昌期更慘,以曹郎終。曹郎是指六部之下的各司主官,趙曾擔任南京兵部主事。 下一任馮開時,只在戶曹混了一個候補主事。
這位不知名高人的思路看實刁鑽,他一口氣列出了婺源縣前後十三任知縣的履歷,提煉出一條規律 「地理之關於人事,豈不響應。」歷任婺源知縣因為龍脈受損的事倒霉連連,官路坎坷,沒一個過得 好。新來的知縣大人,您自個兒掂量掂量吧。
這個角度可以說是高屋建瓴,深悉人性。你跟官員們陳說民間疾苦,未必能讓他們感同身受,但一說 這事有礙於仕途,保證會引起高度重視。
其實仔細分析的話,這份倒霉名單根本名不副實。比如趙崇善、朱一桂、徐良彥三人官至正四品,譚 昌言更做到從三品。雖說是閑職,但也不至於被說成仕途蹉跎。這若是蹉跎,那什麼才算仕途順利? 當到皇帝嗎?
那位高人為了論證十三位知縣都倒霉的論調,只好硬說這幾位還爬得不夠高,職位不夠重。這種先立 論點,再扭曲論據的做法,值得後人學習。
真正要說時運不濟,只有趙昌期一個。這位勤懇實幹的官員,在萬曆四十六年去世,以南京兵部主事 終。以他的才幹和背景,只做到這個級別的官位,確實挺可惜的。可他對婺源的貢獻最大,高人感念 恩德,筆下留情,只說他「以曹郎終」,並沒去刻意渲染。
這份呈文的震撼效果,真是立竿見影。金德義讀完以後,對保龍的態度一下子變得積極起來。
金知縣初來乍到,情形不熟,並沒有採取趙昌期那一套有節奏的「內鬥」之計,而是直接調集人手前往 龍脈,誰鑿岩燒灰抓誰。一時間雞飛狗跳,不少灰戶和囤戶來不及躲避,紛紛被捕下獄。
縣學的學生們一片歡欣鼓舞,覺得金知縣真是趙侯再世。沒想到,金德義的這個做法太過簡單粗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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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開時在任那幾年,四都居民已經不像從前那麼彼此敵視了,養出了一套抱團的策略。這次金德義一 下狠手,他們立刻分散開來,把灰窯往深山裡挪,不再互相舉報。官府的人過來問話,誰都不會開 口。
在婺源山區那種地方,如果得不到當地人的配合,官府想實行什麼政策當真是寸步難行。船槽嶺燒灰 游擊隊深諳十六字方針:「敵進我退,敵退我鑿。敵駐我睡,敵疲我燒。」跟官府周旋起來。金德義的 高壓政策聲勢很大,可實際效果並沒那麼明顯。
這一場官民之間的對抗,一直持續到萬曆四十八年(1620年)年初。所有人都以為春節之後官府會有 所進展,卻沒料到最先來到的,是四都灰戶們的一次反擊。
大明律有規定,如果對縣級主官的政策不滿,民眾可以一級一級向上申訴。四都灰戶抓住這個機會, 每一戶發起一樁訴訟,直接把知縣金德義告到了上級徽州府。
此時的徽州知府叫周士昌,四川內江人。他開年一開衙,還沒跟同僚道賀,便被鋪天蓋地的狀書給淹 沒了。
四都居民的訴狀並沒有保留下來,但是從其他文獻對「刁民」的痛斥中,大概能猜出他們說的是什麼內 容:現在稅賦太重,田地太少,如果禁止燒灰的話,百姓將無從活命,請求取消金知縣的嚴打政策。 要知道,這會兒已是萬曆末年,大明基層亂象已然萌生。尤其是從前年開始,朝廷面向全國開徵遼 餉,每畝土地加征九厘。這筆加稅,加不到士紳們頭上,到頭來還是由自耕農承擔,全國農民的處境 變得更加惡劣。
具體到婺源縣裡,本來田地就很貧瘠,遼餉一加,老百姓更沒辦法種田維生了。他們選擇做灰戶鑿 山,實在是因為活不下去。
灰戶的這些狀紙,還把遼餉的事拿出來當擋箭牌:為了更好地支持遼東戰局,我們多賺銀子多交稅, 可一旦禁灰沒收入了,遼餉也會受影響,難道你們為了婺源龍脈一己私利,要置國家大局於不顧嗎? 明代打官司有一個特點,無論上下,都喜歡往大道德、大政策上靠。一靠上,便立於不敗之地,誰反 對我,就是不道德,就是反對朝廷。婺源灰戶的狀書挾遼餉以制府縣,一點也不奇怪。

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顯微鏡下的大明 > 筆與灰的抉擇 婺源龍脈保衛戰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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