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有沒有可能,鄭來保真的是意外病故,卻被羅顯拿來給楊干院潑污水,而徽州、寧國兩府沒有被羅顯蒙蔽,認為這件人命官司不存在,法椿才沒有被重判?
更不要說羅顯被先後判了數次「奏事不實」,說不定都和鄭來保案有關。
對於整個楊干院事件,我們得保持一個清醒的認知:所有關於這件案子的資料,都是出自羅顯編撰的《楊干院歸結始末》,內容不可避免地從羅氏主觀立場來敘事。他們是否文過飾非,是否誇大其詞,無從知道。法椿未必有那麼邪惡到底,而羅顯,也絕非一隻善良的小白兔。
歷史的複雜性和迷人之處,也許就在這裡了。
無論如何,折騰了一大圈,局勢回到了嘉靖六年的原點。楊干院的僧人們,照舊在寺內誦經禮佛;羅氏一族,照舊每年來墳前祭拜。孤墳與古寺終究沒有分開,一如從前。
楊干院的官司結束了,可歷史的進程,還在繼續。
嘉靖十五年,夏言上疏三道,建議開禁祭禮。民間祭祖立廟之風大盛,令宗族社會形態進一步鍛成,對後世中國影響深遠。
在同一年,按照徽州當地保存文獻的好習慣,羅顯把這場官司的相關文書,纂成了一部《楊干院歸結始末》,留給子孫後代,希望他們「未必不興感警創以動其孝思,亦期保久遠之一助也」。
嘉靖十七年(1538年),嘉靖皇帝如願以償地為父親追尊廟號,為「睿宗」。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睿宗的神主牌位入享太廟。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徽州府修《徽州府志》,將楊干院的興建時間定於宋寶祐六年,為護羅秋隱墳而起,為這起爭訟畫上最後的句號。
羅氏一族繼續在呈坎繁衍,綿延至今;楊干院也始終坐落在楊干,不曾遷移。遠山近溪,晨鐘暮鼓,幾百年來,那座孤墳依舊矗立在佛殿之前,只有悠揚的鐘聲始終相伴。當地至今還流傳著一句俗話:「陰塢口的風,楊干院的鐘。」兩者皆是興旺不衰的象徵。
楊干院在明末尚存,兩朝領袖錢謙益還曾寫過一首《三月七日發灊口,經楊干寺,逾石砧嶺,出芳村抵祥符寺》,再後來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我看到有一篇今人的《徽州百村賦》里提及,楊干院敗落於清末,只有建築留存。到了1985年12月,村民在院里烘烤球鞋,不慎點著了蚊帳,把這座空寺徹底焚盡,只有一道灌斗磚牆殘留。
後記
我跟這個故事的緣分,說來很是奇妙。
絲絹案之後,我對徽州文書產生了很大的興趣。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讀到阿風老師的《從<楊干院歸結始末>看明代徽州佛教與宗教之關係—明清徽州地方社會僧俗關係考察》,從中第一次得知了楊干院的事迹。
可惜那篇論文的重點在徽州僧俗關係,關於案子本身,只是大略講述了一下過程。我迫切地想看到《楊干院歸結始末》全文,論文注釋里卻只提及原件藏於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
我在網上找了一通,未果,看來那本史料並沒有被電子化。我又下了一大堆相關論文,可也一無所獲。我絕望地發現,唯一的辦法,就是去社科院找。
那是2017年的夏季,我背著書包,騎著共享單車,興沖沖地跑到了社科院門口。奇蹟發生了,門衛並沒攔我,大概我的形象比較符合經常來這裡的人設吧……胖胖的、背書包、戴眼鏡、騎自行車,眼神還有點獃獃的。
我找到辦圖書借閱證的地方,一個小姑娘正坐在電腦後。我說我想辦證,小姑娘問,你哪個所的?我:「呃……普通市民。」
小姑娘:「對不起,我們這兒不對普通市民開放。」
我一陣失望,但也有心理準備。小姑娘突然很奇怪地瞪了我一眼,警惕地拿起手機。我在她報警之前,趕緊轉身。馬上要到門口了,忽然聽到背後喊了一聲:「你是親王?」
我嚇得一哆嗦,這麼快警察連網名都查到了?趕緊點頭承認。
然後我才知道,小姑娘和我一個很要好的朋友是劍三里的師徒,剛才她看我眼熟,拿手機偷拍了一下,發去微信跟我朋友確認。
確認身份之後,小姑娘十分激動,然後還是拒絕了我辦證的請求。
我哭著表示理解,又靈機一動:「那你能不能幫我查一下資料庫,看有沒有館藏《楊干院歸結始末》的原件?」
小姑娘表示這沒問題,查了一下,發現這個原件是藏在社科院歷史所里,和社科院圖書館還不是一個系統。而且這份原件是明代原件,算文物,保存狀況敏感,別說外借了,就連借閱都極有難度。
我一聽,完了,這回肯定沒戲了。我只好向小姑娘道謝,失望而去。然後我忽然又靈機一動,問她能不能聯繫上阿風老師。
小姑娘十分激動,然後又拒絕了。不過她答應如果碰到阿風老師,可以幫我問問看。
後來經過多方尋找,我總算加到了阿風老師的微信。我忐忑不安地問,有沒有《楊干院歸結始末》的影印本可看?阿風老師說沒有。
我哭著表示理解。沒想到阿風老師隨即說,你別費勁去看原件了,很難辨讀。有一位已故的周紹泉老
先生做了一部分點校工作,我以他的工作為基礎,把全書點校完了,馬上就會在下個月出版的《明史
研究》上登出來。
我差點仰天長嘯,這實在是太有緣分了,連續兩次的奇蹟啊!阿風老師還很熱心地把他的很多論文發給我參考,他對一個陌生人實在是太好了。
因為俗務耽擱,這篇文章到現在才算寫完。它基於周紹泉、阿風兩位老師點校注釋的《楊干院歸結始末》,以及參考了阿風老師的《明清徽州訴訟文書研究》《從<楊干院歸結始末>看明代徽州佛教與宗教之關係—明清徽州地方社會僧俗關係考察》《明代府的司法地位初探—以徽州訴訟文書為中心》等一系列論文。與其說是寫作,其實更像是一個學習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