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嚴之廢,馬謖之死,魏延之亂,是「諸葛亮時代」的三大疑案。對於這一段歷史,也從來就有不同意見。有人說魏延忠心耿耿,無端被害,蒙冤受屈;也有人說魏延亂臣賊子,死有餘辜,無案可翻;還有人說魏延一案不過「內訌」,無妨各打五十大板。那麼,哪一種說法更接近歷史的真相呢?
上一集我們講到,由於蜀漢政權內部此起彼伏、時隱時現的權力鬥爭,諸葛亮不得不殫精竭慮,千方百計協調各方,甚至不得不採取斷然措施。建興六年(公元228年),馬謖被殺;建興九年(公元231年),李嚴被廢。這兩計重拳,雖然暫時擺平了荊州、東州、益州三大集團的關係,卻只能治標,不能治本。而且,正是蜀漢政權內部的「窩裡斗」,導致了所謂「魏延謀反」一案。
說起來魏延「謀反」這件事,不少人是相當的熟悉。因為《三國演義》的這段寫得有聲有sè,從文學的角度看很是精采,因此深入人心。但如果以為那就是歷史,就不但冤枉了魏延,也冤枉了諸葛亮。
為什麼這麼說呢?我不防先看史書上怎麼講。
據《三國志?魏延傳》,事情是這樣的:建興十二年(公元234年)八月,諸葛亮病逝於北伐軍中。病重時,他召來長史楊儀、司馬費禕、護軍姜維等人,交代自己死後的撤軍部署,命令魏延斷後,姜維次之。如果魏延不服從命令,就不管他,部隊自行出發(若延或不從命,軍便自發)。諸葛亮去世後,楊儀等人秘不發喪,派費禕去打探魏延的想法。魏延果然不聽指揮,勃然大怒說,丞相雖然去世了,我魏延卻還活著(丞相雖亡,吾自見在),還可以繼續和魏軍作戰嘛(吾自當率諸軍擊賊),為什麼要因為一個人的去世而耽誤天下的大事呢(云何以一人死廢天下之事邪)?再說了,我魏延是什麼人,要聽他楊儀的指揮,為他繼後(且魏延何人,當為楊儀所部勒,作斷後將乎)!
於是魏延不管三七二十一,自說自話進行部署,還要費禕聯名發不命令。費禕當然不會簽字,就哄騙魏延說,我還是回去做工作吧!楊儀是個書生(長史文吏),沒打過什麼仗(稀更軍事),肯定不會違抗將軍的命令(必不違命也)。魏延一想也是,就讓費禕回大本營。費禕一出門,拔腿就跑,馳馬絕塵而去。魏延隨即後悔,追趕費禕,沒有追上(延尋悔,追之已不及矣)。再派人去打聽,楊儀等人已經準備按照諸葛亮的部署,撇下魏延自己撤退(yù案亮成規,諸營相次引軍還)。怒不可遏三魏延便搶在楊儀之前率領部隊先行回國(攙儀未發,率所領徑先南歸),而且過河拆橋,一路上把所有的棧道都燒個一乾二淨(所過燒絕閣道)。這就不但是和楊儀他們公開翻臉,而且是不給對方退路了。與此同時,魏延還上表朝廷,宣稱楊儀謀反。楊儀被魏延搶了先,又被斷了後,走投無路,逼到牆角,便也狀告魏延謀反。結果「一rì之中,羽檄交至」,雙方狀告的信函同時不斷地送達御前,都說對方「叛逆」。劉禪當然真假難辨,就去詢問董允、蔣琬等人。這一問不要緊,幾乎所有的人都說楊儀不會謀反,竟沒有一個人同情魏延(咸保儀疑延)。
這下子魏延在劫難逃了。一方面,朝廷令蔣琬率宿衛營「赴難北行」,迎戰於前;另一方面,楊儀令工兵伐木修路「晝夜兼行」,追尾於後。魏延先到,駐軍南谷口(即褒斜穀道南口,在今陝西省漢中市西北),阻擊楊儀,楊儀則令何平居前抵抗。何平就是王平,因為母親姓何,自己又曾經寄養在外婆家,所以也姓何。何平一見魏延,就衝上前去大聲說,丞相屍骨未寒,你們就敢這樣(公亡,身尚未寒,汝輩何敢乃爾)!魏延的部下聽了,知道無理的一方在魏延,就不肯替他賣命,一鬨而散。魏延沒有辦法,只好帶著兒子和少數親信逃往漢中,最後被馬岱所殺。馬岱按照楊儀的命令,將魏延的首級帶了回來。楊儀得此頭顱,竟然忽地一下站起來,一腳踏了上去,一邊狠狠地踩,一邊狠狠地罵:狗奴才,看你還能不能幹壞事(庸奴,復能做惡不)!於是誅滅魏延三族。
以上就是《三國志?魏延傳》對本案的記載。從這個記載不難看出,所謂「魏延謀反」,可以說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為什麼說「事出有因」呢?第一,軍人以服從為天職。戰爭年代,不服從統帥命令,自作主張,就難免謀反嫌疑。第二,掉轉槍頭,揮師南下,還是擅自行動,誰知道你要幹什麼?第三,北伐大軍,本為一體,單獨行動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要斷絕別人的退路?這不能不讓人猜疑,魏延是要殺回成都顛覆蜀漢,還不讓楊儀他們趕回來救駕。所以董允、蔣琬等人懷疑魏延,是有道理的。畢竟,在魏延和楊儀都狀告對方「叛逆」的時候,楊儀並無反跡(其實也無可能),魏延卻說不清楚。在不明真相而且難明真相的情況下,為了國家安全,只能先假定魏延謀反。
但是,要說魏延當真謀反,卻證據不足,而且不合邏輯。道理很簡單,以魏延當時的能耐和實力,自立山頭當皇帝,怕是不可能的。魏延自己,也不會有此非分之想。他要利用「斷後」之便,就近降了曹魏,然後充當司馬懿的馬前卒,掉過頭來打楊儀。這可是司馬懿求之不得的事情。我們知道,正如劉備一生只怕曹操一個人,司馬懿也只怕諸葛亮。所以,一聽說諸葛亮去世了,司馬懿就蠢蠢yù動。據《三國志?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引《漢晉chūn秋》,楊儀從戰場撤退時,司馬懿是追了的,但被姜維的「反旗鳴鼓」嚇退,民諺謂之「死諸葛亮走生仲達」。這個時候,魏延如果叛變投敵反戈一擊,情況可想而知。至少,踩在腳下的頭顱,就多半是楊儀的,不會是魏延的。但魏延並沒有這樣做,而是搶先南行。而且,他被王平打敗以後,也沒有北上,而是朝更南邊的漢中跑。這說明魏延並不想降魏。不想降魏,又怎麼會謀反?
所以,對於魏延的「謀反」,董允、蔣琬等人也只是懷疑(疑延),並不肯定。懷疑的原因,是魏延不聽指揮擅自行動;而魏延這樣做,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又有兩個原因,一是堅持北伐(吾自當率諸軍擊賊,云何以一人死廢天下之事邪),二是不服楊儀(魏延何人,當為楊儀所部勒,作斷後將乎)。第一個原因當然能夠證明魏延並不想謀反,但細想起來也不是沒有問題。因為如果當真是要堅持北伐,那麼,你自己留下來繼續戰鬥就是,為什麼要搶先南下呢?同樣,第二個原因也有問題。因為如果僅僅只是不服楊儀,那麼,你走你的陽關道,他過他的獨木橋,你自己先南下就是,為什麼還要「所過燒絕閣道」呢?明擺著是要置楊儀於死地嘛!當然,這和魏延自己的說法也不矛盾。殺了楊儀,就可以奪楊儀之兵,也就更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繼續北伐滅魏了。因此,魏延說的兩個原因也都講得通的。但在當時,卻是第二個原因佔了上風,而且在行動之時還起了殺心。
這當然也是應該譴責的。但誣為謀反,實屬冤案;夷滅三族,更是量刑不當。這一點,後來蜀漢政權可能也意識到了。證據有兩個。一個是陳壽為魏延作傳時所下的結論。陳壽認為,魏延之所以不北上而南下,其當時的真實想法,只不過是要殺了楊儀等人而已(原延意不北降魏而南還者,但yù除殺儀等)。殺了楊儀,就可能接替諸葛亮的職務(冀時論必當以代亮)。他的想法就是這樣,並沒有謀反的意思(本指如此,不便背叛)。我們知道,作為一位嚴謹的歷史學家,陳壽是不會輕易做出判斷的。他的這個說法,很可能代表了當時的共識,甚至是因為蜀漢朝廷在查明真相後,已經有了這個結論。
證據之二,是漢中城北門外的石馬坡遺址。清代乾隆朝修編的《南鄭縣誌》認為,該遺址很可能是蜀漢朝廷「以禮收葬」魏延之墓。為什麼要「以禮收葬」呢?因為蔣琬等人也發現「魏延謀反」是冤案(蔣琬原其本意,但yù誅殺楊儀,不便背叛)。再加上魏延既是宿將,又有戰功,當然應該「追述前勞」,以禮厚葬。這也等於是為魏延平反召雪了。
當然,這兩個證據都不怎麼過硬。過硬的證據是蜀漢朝廷的正式文件。但這恐怕永遠也找不到。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再提供一個旁證,那就是楊儀之死。按照常理,魏延如果當真是謀反,或者蜀漢政權確實認為他謀反,那麼,楊儀這個「平叛有功」的大英雄,在回朝之後是應該得到重賞的。楊儀自己,似乎也這麼想。《三國志?楊儀傳》說,楊儀「既領軍還,又誅討延,自以為功勛至大,宜當代亮秉政」。然而怎麼樣呢?只封了個有職無權的中軍師,手下一個兵都沒有(無所統領),實際上處於閑置狀態(從容而已)。接替諸葛亮的,是資歷、才能和貢獻都不如楊儀的蔣琬。
這下子楊儀渾身氣都不打一處來,牢sāo滿腹,怨氣衝天。《三國志?楊儀傳》的說法是「怨憤形於聲sè,嘆吒之音發於五內」,也就是怨憤都寫在臉上,不滿之辭都發自肺腑。結果是所有的人都怕他說話出格,沒有節制,犯了忌諱,不敢去看他(時人畏其言語不節,莫敢從也),只有後軍師費禕前往撫慰。楊儀就對費禕大發牢sāo,前前後後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費禕呢,大約是只聽不說。最後,楊儀居然說,想當初丞相去世時,我要是率領全軍「以就魏氏」,怎麼會像今天這樣寂寞失意?真是追悔莫及啊!
楊儀這話,實在是「反動透頂」,費禕自然也不能「知情不報」。費禕據實密報的結果,則是楊儀在建興十三年(公元235年)被廢為平民,流放嘉郡。楊儀到了嘉郡,不思悔改,又上書誹謗朝廷,而且出言不遜,於是朝廷下令將其逮捕入獄。結果楊儀自殺,老婆孩子則回到了蜀郡,其時距離魏延被殺(建興十二年八月)也就一年半載。蜀漢朝廷如果當真曾經為魏延平反,我想大約就在這時。
當然,這裡有一個不大說得清楚的問題,就是楊儀所謂「吾若舉軍以就魏氏」的「魏氏」,究竟是曹魏呢,還是魏延?如果是曹魏,則想謀反的就不是魏延,反倒是他楊儀。如果是魏延,則魏延必無反意。因為如果魏延要反蜀降魏,那麼,率領全軍追隨魏延的,豈非也是「反賊」?楊儀的「吾若舉軍以就魏氏」豈非自認謀反?楊儀當然不會這麼傻,朝廷也沒有按「謀反罪」來處理楊儀(其妻子還蜀)。可見「吾若舉軍以就魏氏」這句話不能翻譯為」我如果率領全軍投降曹操」,只能翻譯為「我如果率領全軍追隨魏延」。後悔未能追隨魏延的楊儀是並不想謀反的,因此,可能被楊儀追隨的魏延也不想謀反。
毫無疑問,楊儀並不可能追隨魏延,他的「吾若舉軍以就魏氏」也只是發牢sāo。但這句話還是證明了魏延的清白。由此可見,魏延和楊儀,彼此都咬牙切齒恨之入骨,必yù置之死地而後快,甚至不惜置國家安危於不顧,大打出手。
這就奇怪!因為魏延和楊儀在蜀漢政權中都屬於「第一勢力」(荊州集團),劉備和諸葛亮對他們也都非常器重(魏延任前軍師、征西大將軍、假節、封南鄭侯,楊儀任丞相長史、綏軍將軍).他們之間,既無集團、派別利益之爭,也沒有什麼方針、路線分歧。於是我們就要問,這兩個人哪來的深仇大恨呢?
說起來還真沒什麼。這兩個人鬧矛盾的原因,竟不過是意氣用事。《三國志?費禕傳》說,魏延這個人善待將士,勇猛過人,又生性矜持高傲,當時所有人都讓他三分,只有楊儀不買賬(惟楊儀不假借),魏延便把楊儀恨到骨頭裡,水火不容(以為至忿,有如水火)。那麼,這兩個人的矛盾鬧到什麼程度呢?就連坐到一起說說話都不難。《三國志?費禕傳》說,魏延和楊儀只要坐到一起,就要吵架。吵著吵著,魏延就會拔出刀來對著楊儀比劃(舉刀擬儀),楊儀則哭得淚人兒似的(泣涕橫集)。這時,也就只有費禕能當和事佬了。費禕的辦法,是插到兩個人當中去,一邊勸解一邊把他們拉開。你說這都是什麼事!
魏延與楊儀的「窩裡斗」臭名遠揚,連孫權都知道,而且不以為然。據《三國志?董允傳》裴松之注引《襄陽記》,有一次費禕出使東吳,孫權設宴款待。喝得酩酊大醉時,孫權對費禕說,楊儀和魏延是兩個卑賤的小人。雖然有些雞鳴狗盜的本事,卻是一旦得意必定忘形。貴國如果沒了諸葛亮,這兩個傢伙肯定會作亂,你們怎麼能不防範於未然?費禕猝不及防,張口結舌(愕然四顧視,不能即答)。副大使董恢就教他回答,說楊儀和魏延不過「人民內部矛盾」(儀、延之不協,起於私忿耳),並不像黥布(黥音qíng)、韓信那樣不可駕馭(無黥、韓難御之心也),就不要因噎廢食云云,算是忽悠過去。
費禕的回答馬馬虎虎還算得體,孫權的說法則未免偏激。魏延和楊儀確實有缺點、有錯誤、有問題,但楊儀有才,魏延驍勇,不好說就是「牡豎小人」。事實上魏延和楊儀都是劉備在漢中稱王之後,準備回成都,要留一員大將鎮守漢中。這時,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擔任此大任的一定是張飛(眾論以為必在張飛),張飛自己也這麼想(飛亦以心自許),然而劉備卻破格選擇了魏延,結果「一軍皆驚」。劉備當然看得出眾人的不服,便大會群臣,問魏延說,寡人愛卿以重任,愛卿打算怎麼樣呀?魏延說,曹操如果傾巢而出,末將就替大王擋住他(拒之)!如果派一員偏將摔十萬人馬來,末將就替大王吃了他(吞之)!這可真是氣壯山河!事實上魏延的確英勇善戰。所以,諸葛亮北伐時,魏延就既曾經「督前部」,也曾經「為先鋒」。
楊儀也是一個有能力的人。《楊儀傳》說,諸葛亮多次出兵,常常是楊儀進行規劃,負責部署,籌集糧草,計算軍費(規畫分部,籌度糧谷),而且不假思索,一會兒工夫就處理完畢(不稽思慮,斯須便了)。所以,楊儀和魏延鬧矛盾,諸葛亮便很頭疼(亮深惜儀之才幹,憑魏延之驍勇,常恨二人之不平)。他既然不忍心厚次薄彼,便只好儘可能把一碗水端平(不忍有所偏廢也)。遺憾的是,儘管有諸葛亮搞平衡,費禕打圓場,這兩個人還是要「窩裡斗」,結果是兩敗俱傷。魏延固然家破人亡,楊儀也同樣身敗名裂。想想真是何苦!
更窩囊的是,這兩個人死後也都背上了罵名。魏延被罵作「反賊」,而且這罪名還被《三國演義》夯得嚴嚴實實,幾乎是「永世不得翻身」。楊儀則被罵作「小人」,遭到許多替魏延抱屈的人痛斥。的確,所謂「魏延謀反」既然是冤案,那麼,冤有頭債有主,製造這起冤案的直接當事人楊儀就難逃其咎。正如陳邇冬先生所言,魏延身為大將,一生征戰,可謂「有大功,無大罪」,卻「遭大禍,蒙大誣」,已是天大的冤枉,你楊儀為什麼還要趕盡殺絕,滅其三族呢?所以後人很是不怕。比如郝經就認為,楊儀「以私憾殺大將」,罪過比魏延更大(罪浮於延)。劉家立也說,魏延「其功不可沒,夷其三族。亦太甚矣」(均見《三國志集解》)。再說,殺人不過頭點地。你楊儀已經把魏延殺了,還要用腳在他頭上踩,太過分了吧?
但是,楊儀也有委屈的地方。第一,楊儀與魏延的爭端,純屬個人恩怨,很難說誰是誰非。而且,平心而論,魏延的責任還要大些。因為兩人不和的起因,完全因為魏延盛氣凌人不可一世,惟獨楊儀不肯屈就。這在楊儀,是沒有什麼責任的。你魏延可以飛揚跋扈,難道就不允許楊儀保持dú lì?何況每次吵架,受欺負的都是楊儀。一個大男人,被當眾羞辱得痛苦流涕,你說他心裡是什麼滋味?難怪楊儀後來要那樣對待魏延了。他是積怨太深啊!
第二,楊儀在此案的前期也沒什麼過錯,因為他是按照諸葛亮的部署來行動的。《三國志?魏延傳》說得很清楚,諸葛亮臨終前「令延斷後,姜維次之;若延或不從命,軍便自發」。楊儀照著做,有什麼錯?魏延不聽指揮,擅自行動,而且「所過燒絕閣道」,斷了楊儀的後路,楊儀難道應該留在原地等死?魏延不但置楊儀於死地,還要狀告楊儀謀反,楊儀難道不該自衛?楊儀和魏延同時告狀,滿朝文武「咸保儀疑延」,這難道也是楊儀的錯?據《三國志?魏延傳》裴松之注引《魏略》,諸葛亮臨終前指定的代理人並不是楊儀,而是魏延。而且,諸葛亮下達命令很明確,是讓魏延「攝行己事,密持喪去」。魏延遵命秘密行動,走到褒口(即前面所說的南谷口)才發喪。這下子楊儀緊張了,擔心「攝行軍事」的魏延害自己(懼為害),就惡人先告狀,製造魏延叛變投敵的輿論(乃張言延yù舉眾北附),並且先發制人,攻擊魏延(率其眾攻延)。魏延原本並無反意,自然不會和楊儀作戰(不戰),只能撤退(軍走),結果被害(追而殺之)。
這事嚴重!因為此說如果成立,《三國志》的記載又不能否定,那麼諸葛亮的責任就大了。他居然下達了兩個自相矛盾的命令,一方面命令魏延「攝行己事,密持喪去」,另一方面又交待楊儀讓魏延斷後,而且「若延或不從命,軍便自發」。這不是存心要讓魏延和楊儀打起來嗎?所以張作耀先生的《劉備傳》,就說魏延的冤案「完全是由諸葛亮一手策劃的」。
按照這個邏輯,諸葛亮不但「策劃」了魏延的冤案,還「導致」了楊儀的悲劇。前面說過,與蔣琬相比,楊儀資格老(年宦先琬)、能力強(從年逾之)、功勞大(功勛至大),或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當其勞劇),再加上還有「平叛」之功,怎麼著也不該位在蔣琬之下。那麼,為什麼蔣琬接替了諸葛亮的職權(但沒有當丞相),楊儀卻只弄到了一個閑差呢?原來,這都是因為諸葛亮的看法。《三國志?楊儀傳》說,諸葛亮內心深處的意思(亮平生密指),認為楊儀這個人的性格是不好的,急躁狹隘,不如蔣琬(以儀性狷狹,意在蔣琬)。結果蔣琬升了上去,楊儀掛了起來,最後自取滅亡。
這真是恐怖!諸葛亮「二桃殺三士」,一箭雙鵰,既除掉了魏延,又除掉了楊儀,豈非yīn險歹毒?於是我們要問:是這樣嗎?
不是。
就說蔣琬的接班和楊儀的閑置,便很可疑。這一安排,《三國志?楊儀傳》的說法,是根據諸葛亮的「平生密指」。但我們要問,諸葛亮內心深處的意思,他們怎麼知道的?當然,《三國志》也對此做了交待。據《蔣琬傳》,諸葛亮在世時常常對人說,公琰(蔣琬的字)的志向,既忠貞由高雅(公琰托志忠雅),是一位可以和我一起共同輔佐皇上成就大業的人(當與吾共贊王業者也)。這算是造了輿論。諸葛亮還秘密上書劉禪,說「臣若不幸,後事宜以付琬」。這算是做了安排。
但我們還是要問:既然如此,諸葛亮臨終時為什麼不把這個想法公布出來,卻要「密表後主」呢?我們知道,蔣琬接班時,大家其實是不服的,後來才「眾望漸服」。這一個「漸」字,就說明蔣琬的接班,接得多少有些突兀,有些勉強。因此呂思勉先生的《三國話史》就說,以諸葛亮的地位威望,如果事先公開囑咐,並不怕什麼人反對,事情反倒會妥帖得多。那麼,諸葛亮又為什麼不這樣做呢?呂先生的結論是,諸葛亮秘密推薦蔣琬一事「不是實情」。
這當然也有可能。中國的古代史,一旦事關權力交替,總難免有些虛虛實實、遮遮掩掩、鬼鬼祟祟。但我認為也不排除另一種可能,就是諸葛亮確實有所顧忌。顧忌誰?楊儀。前面說過,楊儀資格比蔣琬老,能力比蔣琬強,功勞比蔣琬大,又是一個自命不凡的。如果諸葛亮臨終前宣布蔣琬接班,楊儀還不得跳起來?沒錯,諸葛亮在世的時候他不敢跳。去世了呢?跳不跳?要知道,這時蔣琬並不在軍中,魏延也在前線,軍隊掌握在楊儀手裡。身邊一個費禕,一個姜維,怕也鎮他不住。就算鎮得住,楊儀鬧起來也不是個事。因此只能等大軍回朝以後再說。也因此,諸葛亮只能「密表後主」。
那麼,諸葛亮為什麼要命令魏延「攝行己事,密持喪去」呢?難道也是為了對付楊儀?我認為,這事倒是靠不住的。靠不住的原因,倒不完全如裴松之所說,此乃「敵國傳聞之言,不得與本傳爭審」,還因為這根本就不可能。諸葛亮病逝在武功五丈原。魏延「密持喪去」「行至褒口」,已是往南走了很遠,楊儀怎麼可能還說他「yù舉眾北附」?所以《魏略》的說法可以推翻。
魚豢《魏略》的這段記載並不可靠,《三國志?魏延傳》的說法是否真實呢?如果真實,諸葛亮就必須對魏延之死負責;如果不真實,則必須回答真相是什麼。對此,歷史上也有三種不同的態度和意見。第一種觀點認為,《魏延傳》所說是實,而諸葛亮這樣安排,是他料定魏延必返。此說可以《三國演義》為代表。第二種觀點也認為《魏延傳》所說是實,因此是諸葛亮「一手策劃」了魏延的冤案。此說可以張作耀先生的《劉備傳》為代表。第三種觀點認為,《魏延傳》所載並非事實,此事另有真相。此說可以呂思勉先生的《三國話史》和陳邇冬先生的《閑話三分》為代表。顯然,同意第一種觀點,就要冤枉魏延;同意第二種觀點,就要批評諸葛亮;同意第三種觀點,就要否定《三國志》。這可真讓人為難。那麼,有沒有可以採信的第四種解釋呢?
請看下集:以攻為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