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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重歸一統 第四十二集 無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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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63年劉禪君臣的不戰而降,是蜀漢史上最後一個不解之謎。其中起到重要作用的,是有職無權的光祿大夫譙周。譙周為什麼要極力主張投降曹魏?劉禪又為什麼要聽他的?蜀漢朝野,為什麼只有少數人主張抵抗,多數人並無鬥志?在蜀漢迅速滅亡的背後,又有著什麼樣的政治背景和政治原因呢?
  這一集我們講蜀漢之亡。
  蜀漢,是三國當中最先滅亡的,這讓許多歷史學家感到困惑。第一,史家一般認為,和曹魏、孫吳相比,蜀漢要算是治理得最好的,怎麼反倒先亡?第二,蜀地有「重險之固」(《三國志?傳》載語),打不了別人,難道還守不住?第三,從曹魏出兵,到劉禪投降,其間只有兩個月,蜀漢之亡為什麼如此之快?這實在讓人大惑不解。
  不過困惑歸困惑,思考歸思考。得出的結論,一般也有四條,即劉禪昏庸、黃皓弄權、陳祗(祗音yīn)亂政、譙周誤國。這也是有根據的。我們知道,魏軍從洛陽出發,是在曹魏景元四年(公元263年,此年上半年為蜀漢景耀六年,下半年為蜀漢炎興元年)的八月;決定伐蜀,則是在五月。據《三國志?姜維傳》,當時姜維已經得到消息,便上表劉禪,提出布防措施(六年,維表後注),請劉禪速派張翼和廖化分別把守陽安關口和yīn平橋頭「以防未然」。誰知這時劉禪只聽黃皓的,而黃皓又只聽巫師的。巫師說敵人不會打過來,黃皓便信以為真,讓劉禪扣下了這份公文(啟後主寢其事),結果滿朝文武都不知道大禍即將臨頭(群臣不知)。這豈不是劉禪昏庸、黃皓弄權?
  那麼,黃皓是什麼人?是劉禪寵信的宦臣。眾所周知,東漢滅亡,宦臣干政是原因之一。這條教訓,可謂殷鑒不遠。所以,諸葛亮在世時,就特地安排董和的兒子董允為適中,領虎賁中郎將,統帥宿衛親兵,而且在《出師表》中特別交待劉禪,要他「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董允也不負厚望,把劉禪和黃皓看得死死的(上則正sè匡主,下則數責於皓)。結果,董允在任時,劉禪和黃皓都不敢胡作非為。
  但是,董允於延熙九年(公元246年)去世後,情況就變了。接替董允擔任侍中的陳祗與黃皓「互相表裡」,狼狽為奸。陳祗「上承主指,下接閹豎」,黃皓則由「始預政事」而「操弄威柄」。兩個人都排擠姜維,黃皓還暗中策劃要廢掉姜維,嚇得姜維不敢回成都,躲在沓中(一說在今甘肅省,一說在今青海省)種麥子。一個國家,弄成這個樣子,豈非亡國之相?所以蜀漢的滅亡,除了劉禪昏庸和黃皓弄權外,還要加上一條:陳祗亂政。
  這當然都有道理,但也不完全。第一,據《華陽國志》、《三國志?諸葛亮傳》,以及《亮傳》裴松之注引孫盛《異同雜記》,當時主張召回姜維,奪其兵權的,並非只有黃皓,還有諸葛瞻和董厥。諸葛瞻是諸葛亮的兒子,在這次戰爭中壯烈犧牲;董厥被諸葛亮稱作「良士」,顯然也不是什麼「小人」。但他們都主張撤銷姜維的大將軍職務,也都遷就(將護)黃皓(董厥還隨劉禪投降曹魏)。所以這事不可以道德論,也不能把賬都算在黃皓頭上。第二,黃皓雖然誤了事,卻也沒有干預姜維在前方的軍事行動,杖還是姜維打的。胡三省注《資治通鑒》時,就認為姜維對蜀漢之亡有責任。這當然也可以討論,但至少說明問題比較複雜。第三,黃皓只是誤事,並沒有誤國,因為他並沒有主張投降。主張投降三是譙周。所以,許多人認為,蜀漢之亡還有一個原因,即譙周誤國。
  那麼,譙周果真誤國嗎?
  不防還是先把當時的情況說一遍。前面說過,魏軍發兵洛陽,是在曹魏景元四年(公元263年)的八月。到十月份,鄧艾軍就從yīn平(今甘肅省文縣)出發,經江由(即江油,今四川省平武)、綿竹(今四川省德陽市),一路殺到了雒縣(今四川省廣漢市)。這就到達成都的大門口了。據《三國志?譙周傳》,當時蜀漢君臣被黃皓忽悠,以為魏軍不會馬上就來(敵不便至),根本就沒做任何準備(不作城守調度)。沒想到鄧艾的部隊竟然「長驅而前」,因此立馬慌了手腳,以至於城中居民驚慌失措,紛紛跑進荒郊野外,擋都擋不住(百姓擾擾,皆迸山野,不可禁制)。劉禪召集群臣會議,也是「計無所出」。一派主張「奔吳」,因為東吳是盟友(蜀之與吳,本為和過),或許可以收留自己;一派主張「奔南」,因為「南中七郡,阻險斗絕,易以自守」,或許可以躲避一時。究竟應該「奔吳」,還是應該「奔南」,朝堂之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這時,譙周說話了。
  譙周的意見,是既不同意「奔吳」,也不主張「奔南」。為什麼不能「奔吳」呢?譙周說,自古以來,從來就沒有到了別的國家,到了另一個皇帝那裡,寄人籬下,還可以再當天子的(無寄他國為天子者也)。所以,我們皇上到了東吳,也只能稱臣(今若入吳,故當臣服)。既然同樣是稱臣,為什麼不挑一個大國,要挑小國(且政理不殊,則大能吞小,此數之自然也)。由此可見,魏國能夠吞併吳國,吳國不能吞併魏國,這是沒有疑問的(魏能並吳,吳不能並魏,明矣)。到那時,我們難道再投降一次不成?如果說投降是屈辱,那麼,受兩次屈辱,與只受一次,哪個更羞辱一些(再辱之,何與一辱)?此為不能「奔吳」之理。
  至於「奔南」,譙周說,倒也不是不可以,但要早做準備(當早為計,然後可果)。現在,敵軍很快就會兵臨城下(大敵以近),我們也很快就會大禍臨頭(禍敗將及)。那些小兵小卒、小民小吏的心思,沒有一個是靠得住的(群小之心,無一可保)。只怕我們一出門,他們就動手了(恐發足之rì,其變不測),哪裡還到得了南方(何至南之有乎)?
  對於譙周的這一番理論,劉禪君臣並無一人反對。只有個別人反問說,現在已經快打到成都了,恐怕他不會接受投降,那又怎麼辦(恐不受降,如之何)?譙周說,現在東吳尚未臣服,肯定受降,他也不得不受降。受降之後,還不得不給我們禮遇。如果魏國居然不封土地、爵位給陛下,我譙周願意親自前往京師依照古義據理力爭(周請身詣京都,以古義爭之)。結果,蜀漢君臣誰都沒有話說(眾人無以易周之理)。劉禪倒是仍很憂鬱,他還是想逃到南方去。於是,譙周又上疏劉禪,講了一通南方絕不可去的道理,主要意思是南方少數民族原本不服(以為愁怨),見我「窮追」,必反無疑。劉禪也就打消了念頭。
  既不能「奔吳」,也不能「奔南」,那就只有投降。顯然,劉禪投降與譙周關係很大。甚至可以說,劉禪就是譙周勸降的。比如陳壽就說,劉禪一家平安無事(劉氏無虞),蜀漢百姓免遭戰亂(一邦蒙賴),都是得益於譙周的謀劃(周之謀也)。
  這當然是正面的說法。作為西晉的臣子和譙周的學生,他大約也只能這麼說。但在持不同立場的人看來,這也等於認定譙周是「頭號賣國賊」。因此,痛罵譙周「誤國」,痛罵譙周「無恥」,痛罵譙周是「卑鄙小人」的聲音,在歷史上就不絕於耳。譙周,似乎被牢牢地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其實這也是可以商量的。第一,當時朝堂之上討論蜀漢政權何去何從,劉禪君臣均無戰意。他們與譙周的不同,只不過他們主張跑,譙周主張降。甚至,他們也不反降,只不過擔心降不了(恐不受降,如之何)。等到譙周拍著胸脯做出保證,也就都不說話了。由此可見,沒有譙周,他們只怕也會降。第二,譙周的話,雖然是「投降理論」,卻不等於「賣國理論」。就算是「賣國理論」,也不等於「一派胡言」。實際上,譙周的很多話是有道理的,比如「群小之心,無一可保」,比如南方乃「患國之人」,「必復反叛」。這些都是事實。第三,就算譙周「賣國」,也未必是「小人」。因為當時在「三國」之上,還有「天下」。天下究竟是要重歸一統的。在天下一統的過程中,投降者又豈在少數?包括被諸葛亮譽為「良士」的董厥都是。如果都要算作「賣國賊」,豈非打擊面太寬?
  實際上譙周也不是什麼「小人」。從《三國志?譙周傳》我們得知,他是一個孤兒,跟著母親和兄長生活,長大後迷戀古籍潛心學問(耽古篤學),終於成為非常博學的人,《三國志?杜瓊傳》稱他為「通儒」。當然,學問好,不等於人品好。學問挺大而人品極差的人,我們見得還少嗎?但譙周似乎不是。他不但沒有什麼「不良記錄」,反倒有許多值得稱道的地方。比方說,他家裡比較窮,卻絲毫不影響他對學術的熱愛,本傳的說法是「家貧,未嘗問產業,誦讀典籍,欣然獨笑,以忘寢食」。如此安貧樂道,像是小人嗎?又比方說,他這個人,大約是有些其貌不揚又不修邊幅,而且說話直來直去的(體貌素樸,性推誠不飾)。所以,他第一次見諸葛亮是,所有的人都笑。本傳裴松之注引《蜀記》說,當時執法官要求處分那些笑譙周的人。諸葛亮說,算了算了,我都忍不住,何況別人(孤尚不能忍,況左右乎)!但是,諸葛亮病逝,第一個跑到前線奔喪的就是譙周。這像是小人嗎?再比方說,諸葛亮去世後,劉禪常常出去遊山玩水,還要增加宮廷樂隊。當時官居太子家令的譙周便上疏力諫,希望劉禪「奉修先帝所施,下為子孫節儉之教」。這又像是小人嗎?
  譙周既然不是「小人」,為什麼又要「賣國」呢?也只有一種解釋,就是他認為這個「國」該「賣」。或者說,他認為蜀漢早就該亡,甚至希望蜀漢滅亡。為什麼蜀漢該亡?因為天下必須統一,也必定統一。而且,在譙周看來,能夠統一天下的,就是曹魏。曹魏而非蜀漢,才是代漢而立的「天命所歸」。
  這樣說,有證據嗎?有。據《三國志》的《杜瓊傳》。杜瓊也是大學問家,而且是譙周的前輩,譙周經常向他討教。有一次,譙周向杜瓊請教了「代漢者,當途高」的問題。所謂「代漢者,當途高」,是東漢末年的政治民謠。意思是說,必將取代大漢的,一定是正當大路又高大魁偉的。這話早就在流傳了,而且被袁術利用過,因為袁術字「公路」。公路,在袁術看來就是「當途高」了。但是袁術並沒有得逞。這樣一來,什麼是「當途高」,就必須重新解釋;而益州學術界的解釋,則認為「當途高」就是魏。
  最早提出這種新解釋的,是益州的大學問家周舒。他的這種說法在蜀地流傳最廣,《三國志?周群傳》就說「鄉黨學者私傳其語」。但周舒只說「當途高者魏也」,沒有解釋它為什麼就是魏。於是譙周就去問杜瓊。杜瓊說,這道理還不簡單?魏,就是厥的名字呀(魏,闕名也)!這裡我們要解釋一下,就是古代天子、諸侯的宮門外、路兩邊,有一對高大的建築物,叫做「闕」或者「觀」(音guàn)。因為它們高大魁偉、巍然而立,所以又叫「魏」或者「魏闕」。魏闕下面兩邊,是懸掛政令的地方,所以又叫「象魏」。也因此,魏闕或者象闕,就成了朝廷的代名詞。比如《莊子》的《讓王》篇,就說那些身在民間卻不忘朝廷的人,是「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魏闕或者象闕,既正當大路又高大魁偉,豈非不折不扣地「當途高」?杜瓊對譙周就正是這樣(魏,闕名也,當途而高)。他還說,前賢們這樣講,乃是一種隱喻呀(聖人取類而言耳)!
  杜瓊這麼說,譙周似乎還很猶豫。杜瓊又問,難道還有什麼奇怪的嗎?譙周說,學生還是不太明白。杜瓊說,這有什麼不明白的!你想想,古時候的官府、官員,有叫「曹」的嗎?漢以後呢?都叫「曹」了。這裡也要解釋一下,就是漢代的制度,是皇帝所在曰宮,所屬曰尚(比如尚書);宰相所在曰府,所屬曰曹(比如東曹、西曹)。這叫皇宮相府、宮尚府曹。府,其實就是zhèng fǔ。zhèng fǔ的辦事機構叫「曹」,曹的長官叫「曹掾」,吏員叫「屬曹」,勤務兵叫「侍曹」。用杜瓊的話說,就是「名官盡言曹,吏言屬曹,卒言侍曹」。這個「曹」,當然不是曹操的「曹」。但為什麼這麼巧呢?杜瓊認為,這就是天意了(此殆天意也)!也就是說,在杜瓊看來,屬曹、侍曹,就是屬於曹氏、侍奉曹氏。又是「屬曹」、「侍曹」,又是「當途而高」,這下子譙周明白了:上天是要由曹魏來統一天下呀!
  於是譙周也開始散布諸如此類的言論,還拿劉備父子的名字做文章。他說,咱們的先帝叫什麼名字?備。備是什麼意思?具備。說得白一點,就是「足夠了」。當今聖上叫什麼名字?禪。禪是什麼意思?禪讓。說得白一點,就是「讓出去」嘛!
  這還不算,景耀五年(公元262年),也就是蜀國滅亡的前一年,劉禪宮中的大樹無故而折,譙周又在柱子上寫了一條「反動標語」,說是「眾而大,期之會;具而授,若何復」。這話陳壽做了解釋。他說,眾,就是草,因為「曹」有群的意思,眾的意思(《廣韻?豪韻》曰:「曹,眾也,群也」)。大,就是魏,因為「魏」通「魏」,有高大的意思。具,就是具備,也就是劉備。授,就是禪讓,也就是劉禪。因此,所謂「眾而大,期之會」,就是說,曹魏啊曹魏,你又眾多,又高大,天下人都盼望著彙集到你那裡。所謂「具而授,若何復」,則是說,蜀漢啊蜀漢,農民一個已經足夠,一個準備禪讓,還有什麼「後來人」嗎?
  這就是譙周的思想和言論,也是他後來要「出賣」蜀國、主張投降的意義。顯然,譙周的「賣國」,不是道德品質問題,而是政治立場問題。說白了,他就是要擁護曹魏,反對蜀漢。毫無疑問,周舒也好,杜瓊也好,譙周也好,他們的言論都是牽強附會、強詞奪理、裝神弄鬼。但是第一,當時興這一套;第二,人們也吃這一套。《三國志?杜瓊傳》說,蜀漢滅亡後,大家都說譙周算得真准(咸以周言為驗)。其實哪裡是算得准,是那些人都盼望著曹魏勝利,蜀漢滅亡。
  那麼,蜀漢又是怎麼得罪了他們呢?
  也有四點。
  第一是「分利不均」。實際上,只要看看反對蜀漢的都是些什麼人,就不難明白這一點。周舒,巴西閬中人;杜瓊,蜀郡成都人;譙周,巴西西沖人。這是散布「反動言論」的。此外,還有圖謀不軌被諸葛亮所殺的彭羕,廣漢人;斷言東漢將亡、劉備將失荊州,後來被劉備所殺的張裕,蜀郡人;劉備時期裝聾作啞「閉門不出」,好不容易被諸葛亮請出山來又「乞老病求歸」的杜微,梓潼涪縣人。很清楚,清一sè都是益州人。
  再看劉備、諸葛亮信任重用的人,關羽、張飛、馬超、黃忠、趙雲不算,其他的如龐統,荊州襄陽人;法正,扶風郿縣人;許靖,汝南平輿人;糜竺,東海朐(音qǘ)縣人;董和,南郡枝江人;魏延,荊州義陽人;楊儀,荊州襄陽人;馬謖,襄陽宜城人;蔣琬,零陵湘鄉人;費禕,江夏鄳(音méng)縣人;姜維,天水冀縣人。這些人有的屬於荊州集團,有的屬於東州集團,但都不是益州人。當然,土著也有受信任的,比如費詩,犍為南安人;黃權,巴西閬中人;王平,巴西宕渠人。不過他們的受信任都要大打折扣,或者先不受信任(如王平),或者後不受信任(如黃權),或者中間出問題(如費詩)。
  平心而論,這個問題,諸葛亮不是沒有意識到,也不是沒有做工作。比如楊洪,犍為武陽人,就是諸葛亮一手提拔的。據《三國志?楊洪傳》,當時,李嚴在犍為當太守,楊洪在他手下做功曹(辦事員)。因為反對郡zhèng fǔ搬家,楊洪與李嚴分手,到了成都,被諸葛亮發現是人才。結果,李嚴還在犍為,楊洪就當了蜀郡太守(嚴未去犍為而洪已為蜀郡)。楊洪提拔的門下書佐(抄寫文書的辦事員)何祗,幾年後也當了廣漢太守,而這時楊洪也還仍然是蜀郡太守(時洪亦在蜀郡)。所以,當時益州人士都佩服諸葛亮人盡其才(是以稀土咸服諸葛亮能盡人之器用也)。此外,被諸葛亮信任重用,同時也敬重佩服諸葛亮的益州人士,也還有一些,比如蜀郡成都人張裔等等。
  不過,這些努力都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既不能改變既定的組織路線(荊州第一,東州第二,益州第三),又無法消除益州集團的顧慮。他們的賬算得很清楚:蛋糕就這麼大,吃的人多了,到嘴的就少了,何況「分利不均」?劉璋的時代,他們是「二等公民」。劉備一來,他們變成「三等」了,怎麼會願意?還不如讓曹魏來統治。
  那麼,曹魏來了,益州集團就不會變成「四等臣民」嗎?不會。因為曹魏要奪取的是天下,不是在益州佔山為王。何況曹丕接班後,實行的是「九品中正制」,也就是由各地名流擔任本郡「中正官」,負責推舉本籍人士。這對益州士族是有利的。果然,司馬昭滅蜀後,就將原屬荊州集團和東州集團的官員都調回中原,實施「蜀人治蜀」。這就更讓益州集團記得,他們反蜀是反對了。
  第二是「治蜀過嚴」。眾所周知,諸葛亮執政,實行的是依法治國,而且令行禁止執法如山。這原本是對的,但也難免引起一些人的不滿。《三國志?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引《蜀記》中甚至有這樣的話:「亮刑法峻急,刻剝百姓,自君子小人咸懷怨嘆。」這個說法是「未聞善政以刻祿為稱」。第二,陳壽對此另有說法,他在《三國志?諸葛亮傳》的評語中說的是「刑政雖峻而怨者」。一個是「咸懷怨嘆」,一個是「而無怨者」,這就矛盾。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雖然寧信正史,不信野史,即「蜀人無怨」。
  我的看法,是兩說並不矛盾。因為諸葛亮治蜀雖然偏「嚴」,但基本上「嚴」地公正(當然也有不夠公平的時候,比如冤殺益州豪族常房,就被裴松之認為是「妄殺不辜」)。公平,是諸葛亮大得人心之處。實際上,陳壽對此是有解釋的。陳壽說,為什麼諸葛亮「刑政雖峻而無怨者」呢?就因為他「用心平而勸誡明」。平,就是公正;明,就是公開。既公開又公正,也就公平。不過,公平不等於不嚴俊(事實上陳壽也承認「峻」)。所以,民眾雖然不會抱怨不公平(刑政雖峻而無怨者),卻仍然會抱怨太嚴峻(自君子小人咸懷怨嘆)。也所以,《三國志》的說法和《蜀記》的說法都對。
  第三是「戰事太多」。諸葛亮「數出祁山」,姜維「九伐中原」,這些都是益州集團反對的事,譙周還專門發表了他的《仇國論》。在這篇文章中,譙周明確指出,現在並非秦朝末年(既非秦末鼎沸之時),倒像是戰國初期(實有六國並據之勢)。所以,咱們當不了漢高祖,頂多能爭取當個周文王(故可為文王,難為漢祖)。如果不審時度勢,一味窮兵黷武(如遂極武黷征),勢必土崩瓦解(土崩勢成),可就神仙也救不得了(雖有智者將不能謀之矣)!
  譙周此論,無疑是一篇「反戰宣言」,代表了益州集團對諸葛亮、姜維等人不自量力連年發動戰爭的強烈不滿,也是益州集團對蜀漢當局的一次公開叫板。奇怪的是,譙周並沒有受到任何處分,後來還官升一級,成為光祿大夫,地位僅次於九卿。這至少說明,譙周的論調很有一些市場。甚至就連朝廷當中許多人,也私下裡以為然。
  第四是「人民甚苦」。正如《三國志?後主傳》裴松之注引《蜀記》,劉禪投降時,蜀國人民有二十八萬戶,人口有九十四萬人,軍隊有十萬二千,官吏有四萬。也就是說,平均每九個人就要養活一個士兵,每七戶就要供奉一個官吏。蜀國人民,實在是負擔不起了!
  當然,由於諸葛亮以身作則,蜀漢官員總體上比較廉潔。要不然,這個政權早就垮台了。但我們要記住,老百姓更關心的,還是自己能夠吃飽肚子。看來,蜀漢當局並沒有能夠做到這一點。據《三國志﹒薛綜傳》裴松之注引《漢晉chūn秋》,當時出使蜀國的薛珝(音xǔ)回國以後就對孫權說,我看蜀國是差不多了。為什麼呢?走進他們的朝堂聽不到正義的聲音(入其朝不聞正言),走進他們的田野看不見健康的臉sè(經其野民皆菜sè)。是啊,這樣的國家,豈有不亡之理?就算諸葛亮再生,怕也無力回天吧!
  所以,和鍾會剛剛出兵,有一個名叫張悌的人就斷定蜀漢的必將滅亡。理由之一,就是當局窮兵黷武(玩戎黷武),人民苦不堪言(民疲卒敝)。他三話,記載在《三國志﹒孫皓傳》裴松之注引《襄陽記》里,也記載在《資治通鑒》里。張悌和薛珝都是吳人,他們預言蜀漢必亡,果然亡了。那麼,他們自己的東吳又如何呢?
  請看下集:風雲際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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