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時代的主要領導人,曹操、孫權、劉備、諸葛亮,共同的優點是都會用人,這才得眾力相扶,成鼎足之勢。但是,他們的風格和做法又各不相同。那麼,孫權的特地是什麼?他的這種風格表現在哪些方面?它是怎樣形成的,又有什麼不足之處呢?
在上一集,我們簡略地描述了孫權的成功道路。在這裡,我們看到了他個人素質和政治策略方面的原因,那就是胸懷大志,不露鋒芒,審時度勢,能屈能伸。用吳國使臣趙咨的話說,就是「雄略」。但這只是孫權成功原因之一。比較全面的說法,恐怕還是陳壽在《吳主傳》的評語中所說的那八個字——「屈身忍辱,任才尚計」。陳壽認為,正因為如此,孫權才能獨自佔據江東(自擅江表),形成鼎足之勢(成鼎峙之業)。也就是說,孫權的成功有三個原因:忍辱負重、足智多謀,善於用人。前兩個原因,上一集講了一些。這一集,我們就看著重講孫權的用人。
我們知道,三國,是一個風雲際會人才輩出的時代。三國時代的主要領導人曹操、孫權、劉備、諸葛亮,也都善於用人。正如清人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所說:「人才莫盛於三國,亦惟三國之主,各能用人,故得眾力相扶,以成鼎足之勢。」在此前提下,如果要做一個「排行榜」(僅限於用人,不是全面評價),那麼,位列榜首的當是曹操。曹操善於用人,當時就很出名。孫權說曹操的用人「自古少有」。孫權這話是對諸葛瑾說的,本意是要說明曹魏一代不如一代(丕之於操,萬不及也。今叡之不如丕,猶丕不如操也)。但他對曹操的評論,卻堪稱「酷評」。據《三國志?諸葛瑾傳》,孫權對諸葛瑾說,曹操這個人,也就是在殺伐方面稍微過分了一點(其惟殺伐小為過差),還有就是離間別人的骨肉親情太冷酷了(離間人骨肉以為酷耳)。至於用人(御將),那是從古到今都少見的(自古少有)。
孫權這話,也有兩說。說曹操「殺伐小為過差」,是不對的,應該說是「大為過差」。但孫權自己也是殺人的,所以他這樣。至於對曹操用人的評價,應該說公正客觀,因為這是關起門來在自己家裡說話,完全用不著討好那個既是「敵人」又是「死人」的曹操。何況孫權自己也是「人主」,也會用人,豈有刻意揚人抑己之理?實際上孫權用人的水平,也就僅次於曹操。張作耀先生的《劉備傳》,就說「孫權的用人知道,遠在劉備之上」。他的善於用人,就連帝國也不能不佩服。比如黃武三年(公元224年)九月,親率大軍準備伐吳的曹丕,就曾站在長江邊上發出感嘆,說「彼有人焉,未可圖也」,然後撤軍。這話記載在《三國志?吳主傳》。同樣,諸葛亮在講到為什麼不能和東吳翻臉時,理由之一也是「彼賢才尚多,將相緝穆」。這話見於《三國志?諸葛亮傳》裴松之注引《漢晉chūn秋》。緝穆,既是和睦。所謂「賢才尚多,將相緝穆」,也就是人才濟濟一堂,上下同心同德。這正是孫權集團前期的特地(後期則正好相反,以後再說)。而且,孫權手下的人才,還綿延不盡。比如武將,周瑜之後有魯肅,魯肅之後有呂蒙,呂蒙之後有陸遜,而且能力水平不相上下,陸遜還文武雙全。文臣方面,則有張昭、顧雍、諸葛瑾、步騭,皆為一時之選。
這就奇怪。東吳,為什麼有這樣的凝聚力呢?
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但孫權的善於用人肯定是重要原因之一。那麼。孫權又怎麼個會用人呢?這麼說吧,他是連別國的人才都了解,都想要的。比方說,他就曾料定楊儀和魏延在諸葛亮去世以後「必為禍亂」,這事我們在《禍起蕭牆》一集講過。孫權這話,是對費禕說的;而孫權對費禕,則是十分欣賞。費禕第一次出使吳國,孫權就看上他了。據《三國志?費禕傳》,當時費禕以「昭信校尉」的身份使吳,孫權照例設宴款待。孫權這個人,原本就能言善辯(性既滑稽),開起玩笑來沒有譜(嘲啁無方)。他手下的那些人,比如諸葛恪等,一個個也都是鐵嘴。結果席間便唇槍舌劍「論難鋒至」。然而費禕「辭順義篤,據理以答」,讓孫權十分讚賞(甚器之)。孫權對費禕說,當今之世,先生可謂德才兼備(君天下淑德),必定成為蜀國的棟樑(必當股肱蜀朝),今後只怕很難見面了。
費禕如何舌戰群儒,《費禕傳》沒有記載。《諸葛恪傳》裴松之注引《恪別傳》倒是記了一筆,不妨當作逸聞趣事來看。據說,當時費禕進入宴會廳時,因為孫策事先打了招呼,因此所有人都在低頭吃東西,只有孫權站起來迎接他。費禕一見,便口佔四言詩一首,道是「鳳凰來翔,麒麟吐哺。驢騾無知,伏食如故」。這下子反倒是東吳這邊沒面子了。於是諸葛恪便也口佔四言詩一首,道是「爰植梧桐,以待鳳凰。有何燕雀,自稱來翔。何不彈shè,使還故鄉,」算是扯平。但費禕僅僅嘲諷東吳群臣(他們也「罪有應得」),對孫權還是給足了面子(麒麟吐哺),格調顯然在諸葛恪之上。
這種「口水戰」,也是吳蜀外交史上常有的事情,並不妨礙邦交和相互之間的好感。它也只不過是「花絮」,並非外交談判的內容。費禕使吳,一定還有更精彩的表現,因此孫權大為欣賞。據《費禕傳》裴松之注引《禕別傳》,孫權還「以手中常所執寶刀贈之」。這是一種很重的情分。中國有句老話,寶刀贈烈士,貨賣與識家。軍人之間贈武器,起碼認為對方是條漢子。何況是一國之元首贈與外國之使臣呢,又何況所贈之武器竟是自己的貼身之物呢。那是包含著敬重、欣賞、信任等多重含義的。所以費禕十分感動。費禕說,臣何德何能,能夠受此重託?不過,刀,是用來「討不庭,禁暴亂」的,那就恭敬不如從命。願大王「勉建功業,同獎漢室」。臣雖然愚昧,卻是一定不會辜負大王厚望的。
在這裡,我們其實已經看出孫權用人的特點了,那就是「以情感人」。我對三國時代主要領導人(包括雖非君主卻是實際上領導核心的諸葛亮)的用人特點,有十二個字的概括:操以智,權以情,備以義,亮以法。也就是說,曹操靠智慧,孫權靠情感,劉備靠義氣,諸葛亮靠法制。而且,正因為諸葛亮公開、公正、公平地依法治國,依法用人,所以,他的zhèng fǔ裡面沒有貪官污吏(吏不容奸),每個人都勤奮向上(人懷自厲),忘我工作(僉忘其身)。可以這麼說,諸葛亮的zhèng fǔ最像zhèng fǔ。
曹操、劉備、孫權的zhèng fǔ,就沒那麼像了。曹操的有點像沙龍,劉備的有點像幫會。這也是情有可原。因為曹操、劉備,也包括孫權,都有一個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軍閥到帝王的過程。與之相對應,他們的班子,也都有一個演變過程,即前期是將軍幕府,後期才是帝王朝廷。幕府總是帶有個人sè彩的。主官是什麼性格,幕府也就會有什麼樣的風格。操以智,他的幕府就像沙龍;備以義,他的幕府當然也就像幫會,而且很有點像「丐幫」。
那麼,孫權的幕府像什麼?
像家庭。張昭是「仲父」,周瑜是「長兄」。張昭的「仲父」地位,是孫策時代就確定了的,我們在《江東基業》一集講過。周瑜從小就與孫策「獨相友善」,而且兩人「升堂拜母,有無通共」,是鐵哥們。後來,孫權之母吳夫人還在此交代,說自己把周瑜看作親兒子(視之如子也),要孫權把周瑜看作親哥哥(汝其兄事之),我們在《中流砥柱》一集講過。周瑜和孫權親如家人,和魯肅也親如兄弟,所以孫權與魯肅也親。事實上,魯肅投奔孫權的時候,孫權就給他母親送衣服,送帷帳,送生活用品,很像侄兒對嬸娘。這事《魯肅傳》有記載。魯肅呢?則是拜了呂蒙之母的,所以魯肅和呂蒙也是兄弟。這事《呂蒙傳》有記載。呂蒙與魯肅是兄弟,魯肅與周瑜是兄弟,周瑜與孫權是兄弟,這叫什麼?「兄弟連」。
這一點很像劉備那邊的情況,親如兄弟,重情重義。不過相比較而言,劉備更重義,孫權更重情。這大約也是南北文化的差異:南人重情,北人重義。所以劉備與關羽、張飛他們的關係,自始自終貫穿的是一個「義」字,孫權這邊則情感sè彩甚濃。《周瑜傳》說,周瑜去世時,孫權「素服舉哀,感動左右」,又親自到蕪湖迎接靈柩。即便很久以後,孫權也念念不忘周瑜,說當年打敗曹操,奪得荊州,都是周瑜的功勞,因此「孤念公瑾,豈有已乎」!這是什麼?這是感恩,也是念舊,更是有情。
孫權對魯肅和呂蒙也一樣。《魯肅傳》說,魯肅去世時,孫權「為舉哀」而且「臨其葬」。《呂蒙傳》說,呂蒙病重時,孫權把他接到自己的殿內住下,向全地區徵求名醫,想方設法為他治療。當時給呂蒙治病,大約要用針灸。每次扎針,孫權都要心痛(時有針加,權為之慘戚)。他想看看呂蒙的臉sè如何,又怕見面要行禮,呂蒙太累,就在牆壁上挖個小洞偷看。如果呂蒙能稍微吃點東西,就眉開眼笑喜形於sè。如果不能吃,就長吁短嘆夜不能寐。這不是很像對待自己的家人嗎?
孫權的部下,似乎也有這種感覺,至少周瑜是有的。周瑜就說他和孫權的關係,是「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周瑜這話,是對蔣幹說的。據《三國志?周瑜傳》裴松之注引《江表傳》,蔣幹「有儀容,以才辯見稱,獨步江淮之間,莫與為對」,看來也是個才貌雙全的漂亮人物。此公是九江人,周瑜則是廬江人。當時九江和廬江同屬揚州,所以兩人算是老鄉。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於是曹操便派蔣幹去做說客。具體時間,據《資治通鑒》是在建安十四年,所以不會有什麼盜書的事。實際情況是曹操在赤壁之戰中吃了虧,知道周瑜是個厲害角sè,這才起了策反的心,想讓蔣幹把周瑜挖過來。
曹操的這點小心眼,周瑜哪能不知道?所以蔣幹一到周營,周瑜就站在門口哈哈大笑,說子翼辛苦了!遠涉江湖而來,怕是要為曹操做說客的吧?三天以後,周瑜又帶著蔣幹到處參觀,然後設宴款待。宴席上,周瑜對蔣幹說,男子漢大丈夫活在世上,難得的是遇到一位「知己之主」,能夠「外托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言行計從,禍福共之」。有這樣的君臣際遇,就算是張儀、蘇秦、酈食其活過來,周瑜也要摸著他的背,笑嘻嘻地把他頂回去(撫其背而折其辭),何況足下呢?蔣幹知道周瑜說不動,便很識趣地一言不發(但笑,終無所言)。回去以後,蔣幹便對曹操說,周瑜這個人寬宏大量,品格高尚(雅量高致),不是花言巧語可以離間的(非言辭所間),算是了卻此事。
周瑜當然是「雅量高致」,但孫權也確實表現出「骨肉之恩」。無疑,這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有周瑜的感受。不過一個家庭一個家族,也會有親疏遠近吧?何況孫權形成這種用人風格也很正常,因為他那個東吳政權原本就是「家族公司」。孫權從小就在這個「公司」裡面混,和那些淮泗將領們一起出生入死,結下深厚友誼是很自然的。何況那時孫權集團還只是一支隊伍,不是一個王朝,也沒那麼多繁文縟節(《周瑜傳》就說孫權接班時「諸將賓客為禮尚簡」),親如家人並不奇怪。我們讀《三國志》,不時都能發現孫權與群臣飲酒作樂打成一片的場面,很可能就是創業時期留下的遺風。
難得的是孫權能夠把情感用於政治。有一個例子很能說明問題。據《三國志?周泰傳》,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曹操兵退濡須口。孫權任命出身貧賤的周泰為平虜將軍,鎮守此地,以朱然、徐盛為副。孫權知道朱傑和徐盛不會服氣(並不伏也),便以巡視的名義來到軍營,大宴群將。宴會上,孫權親自給大家依次斟酒。走到周泰面前,突然讓他脫下衣服,結果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原來,周泰的身上傷痕纍纍,簡直體無完膚。孫權用手指著這些傷痕,問周泰是怎麼回事。周泰則一一作答,說明它們都是哪一場戰爭中所負之傷。據裴松之注引《江表傳》,這時孫權哭了。他拉著周泰的手臂,叫著周泰的字說,幼平呀幼平,你為孤兄作戰,是把命都搭上了!孤怎麼能不把你當作親兄弟(孤亦何心不待卿以骨肉之恩),又怎麼能不委你重任呢?(委卿以兵馬之重乎)?放心干吧,不要因為出身寒門就有所顧忌(勿以寒門自退),孤和你休戚相關,榮辱與共(孤當與卿同榮辱,等休戚)!於是,不但朱然、徐盛,所有人都服了。
孫權的這種「骨肉之恩」,不僅體現在周瑜、周泰這樣跟著孫策打江山的淮泗將領身上,也體現在其他人身上,比如諸葛瑾。據《三國傳?諸葛瑾傳》,夷陵之戰前,由於諸葛瑾是諸葛亮的哥哥,又曾寫信給劉備,勸他退兵,便有人散布流言蜚語,說諸葛瑾「裡通外國」。而且,據裴松之注引《江表傳》,這事鬧得沸沸揚揚(頗流聞於外);連陸遜都感到壓力,建議孫權設法制止流言。孫權一面公開表態,說「孤與子瑜有死生不易之誓」,子瑜不會背叛孤,就像孤不會背叛子瑜。同時又給陸遜寫信,說孤與子瑜共事多年「恩如骨肉」,深知子瑜的為人是「非道不行,非義不言」。想當年,孔明先生出使我方,孤曾經想讓子瑜把孔明留下了(又一個挖牆腳的)。孤對子瑜說,弟弟追隨哥哥,天經地義嘛!他說,舍弟既然跟了劉豫州,那就「義無二心」,舍弟不會留在將軍這裡,就像在下不會投奔劉豫州一樣。你看,此心真可謂神明共鑒啊!所以,孤已經把那些誣告信轉給子瑜了。你這封信,孤也會轉過去,讓子瑜知道你的好心。你放心,孤與子瑜,可謂「神交」,絕不是流言蜚語可以離間的。
毫無疑問,這就是「用人不疑」了。這也是用人之道的基本原則,但孫權又有孫權的特sè,那就是不但「言行計從」,而且「恩如骨肉」。他和諸葛瑾是「恩如骨肉」,與周瑜、周瑜則有「骨肉之恩」,孫權的將軍幕府,豈非很像家庭?他的信任除了理性(知道對方可信任),豈非還多了一份情感?孫權向諸葛亮表達這份情感時,其他人豈非也感同身受?當所有的人都感同身受時,豈非「四海之內皆兄弟」?事實上,就有原本屬於別國的人,為他真情所感動,成為了他的重臣,比如說潘濬(音俊jun).
潘濬原本是劉備的人,在劉備手下做一個小官,關羽被殺後跟了孫權。據《三國志?潘濬傳》裴松之注引《江表傳》,當時荊州的官吏都歸順了孫權,惟獨潘濬「稱疾不見」,實際上就是不肯投降。孫權聽說後,就派人去請他,把他從家裡用床抬出來。潘濬臉朝下趴在床上不動,淚流滿面,悲痛哽咽,不能自止。孫權叫著他的字,安微問候(慰勞與語),還讓身邊的人用手巾為他擦眼淚。於是潘濬感動,死心塌地輔佐孫權。順便說一句,孫權後來還讓潘濬感動了一次。情況和諸葛瑾一樣,也是被別人誣告,而孫權信任如故。
孫權用人,可圈可點之處甚多。他和曹操一樣,不拘一格,唯才是舉,用人不看門第,不論身份,不計仇怨,不求全備。比如步騭「種瓜自給」,闞澤「家世務農」,陳表「將家支庶」,張梁「未有知名」,劉基仇人之子,甘寧帝國之將,凌統使氣殺人,胡綜嗜酒如命,孫權都量才使用,各盡其能。此外,他還能虛心納諫,檢討自己,這也和曹操一樣。
還有一點也很像,那就是他們的表現在早年、前期,晚年和後期就不好說了。孫權晚年,不要說與群臣不再「恩如骨肉」,便是自己家裡,也無骨肉情意可言。孫權一共有七個兒子。長子孫登,次子孫慮,三子孫和,四子孫八,五子孫奮,六子孫休,七子孫亮。孫登是第一任太子,死在孫權的前面,總算沒有遭太大的罪。孫慮二十歲去世,也算沒有遭罪。孫休是吳國第三任皇帝,當了六年,三十歲去世,謚號景皇帝,還算不錯。但他的皇后和兩個兒子都被孫皓殺了,也很慘,但這是後話。
最慘的是另外四個。三子孫和(第二任太子)與四子孫霸(魯王)因為爭寵,結果一個被廢(孫和),一個賜死(孫霸)。而且,孫和這個廢太子,後來還被權臣孫峻(孫堅弟孫靜曾孫)所殺。五子孫奮,後來也被孫皓所殺。七子孫亮倒是當了皇帝(第二任),但他繼位時只有十歲,十六歲就被權臣趕下台,後來又被第三任皇帝(也就是他的哥哥)孫休逼死或者毒殺。孫休殺了弟弟孫亮,他自己的皇后、兒子又被哥哥孫和的兒子孫皓所殺,你說這都是什麼事!父親殺兒子(孫權殺孫霸),哥哥殺弟弟(孫休殺孫亮),侄兒殺叔叔(孫皓殺孫奮),宗室殺皇族(孫峻殺孫和),這是「骨肉情深」嗎?否!是「骨肉相殘」。
這是家庭,再說朝廷。孫權後期朝廷的情況如何呢?君王無端猜忌,群臣膽戰心驚。為什麼呢?因為孫權實行特務統治。嘉禾年間(公元232—237年),也就是孫權五十一歲以後,他開始信任一個叫呂壹的校事官。校事也叫典校、校曹、校郎、校關,曹魏和孫吳都有。其任務,說白了就是特務。而且呂壹這個特務,還特別猖狂。《顧雍傳》的說法,是「短毀大臣,排陷無辜」,《步騭傳》的說法,是「吹毛求疵,重罪深誣」。但是孫權聽他的,結果朝廷上下人人自危。據《三國志?是儀傳》,有一次,呂壹誣告曾擔任江夏太守的刁嘉誹謗朝廷。孫權勃然大怒,將刁嘉下獄,查問同黨。受牽連的人害怕,所有人嚇得氣都不敢出(群臣為之屏息)。是儀說,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我還撒什麼謊?沒聽見就是沒聽見嘛!孫權這才放了刁嘉。不難想像,如果沒有是儀,一顆人頭豈不就莫名其妙地落地了?
實際上孫權的晚年,簡直就是神經過敏,疑神疑鬼,喜怒無常。比如名士虞翻,僅僅因為在宴會上裝醉,就差一點被孫權殺掉(見《三國志?虞翻傳》)。太子太傅張溫出使蜀國前,孫權「甚見信重」。回國後,孫權卻莫名其妙地懷疑他「裡通外國」,又忌恨他「聲名大盛」,認為此人「終不為己用」,竟然千方百計找岔子整他(思有以中傷之)。正好有個案子和張溫有關,孫權便將他下了大獄,後來又罰往本郡做苦力(見《三國志?張溫傳》)。凡此種種,和早年、前期的「恩如骨肉」判若兩人。所以嚴冷先生便在《三國史話隨筆》中說,孫權怕是得了老年痴呆症。
這當然是玩笑話。虞翻和張溫的遭遇,背後都有極為複雜的政治原因,以後還要細講。但根本的原因,則是君主制度。君主制度是一种放大了的家長制,孫權就是典型的家長作風。這些人從來就是唯我獨尊的。也從來就是翻臉不認人的。實際上歷來所謂「雄略之主」,幾乎無不猜疑,尤其是在晚年。比如曹操、劉邦,還有更早的勾踐,都是。陳壽在《吳主傳》的評語中,說孫權「有勾踐之奇英」,其實是一語雙關。事實上孫權確實像勾踐,既能忍辱負重,又能翻臉不認人。這正是此類人物的共性,儘管他們一個是越王,一個是吳帝。
更何況孫權這個人,本來心腸就狠疑心就重,陳壽就說他「性多嫌忌,果於殺戮」,而且越到晚年就越是嚴重(暨臻末年,彌以滋甚)。這也不奇怪。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任何特點也都是雙刃劍。孫權是很重情感,但多情者往往多疑,情天往往也同時是恨海。愛之深恨之切,因此「恩如骨肉」和「果於殺戮」,無非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所以孫權變得很厲害,也變得很合理,包括他冷落張昭,逼死陸遜。
那麼,這兩位重臣為什麼又會受到不公待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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