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其實早就來了,他遠遠地就聽見了這裡的吵鬧聲,也從老十三那裡知道了今天這件事的前前後後。十四弟的這次鬧事,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了。從昨夜到今天,他就一直想著應該和十四弟先見見面,好好說說話,交交心。讓十四弟能接受現實,冷靜地處理好他們之間的恩怨舊賬。可是,十四弟不買他的賬,還是鬧起來了。雍正知道,他這是誠心要把事情鬧大,而只要亂子鬧起來,老八他們就會蜂擁而上和他聯手。到那時,剛剛建立的雍正新朝,就會面臨不可收拾的局面。而這種局面、是雍正不願想,更不願看到的。剛才,十四弟的話,實際上已是在向他禔出挑戰了。他能不能使自己儘快地鎮靜下來,迎接這場戰鬥呢?
由允禵挑起的這個爭端,擺在新登基的雍正面前。他既不能迴避,也無從推諉。他必須迅速地制服十四弟這匹野馬,給他套上籠頭。
他想起老皇上康熙生前曾對他說過的話:處變不驚。是的,只有處變不驚,才能威懾敵膽,也才能扭轉當前這種極其被動的處境。不能硬來,硬來只會更加激怒允禵。所以,他沒有發怒,也沒有動火,只是輕輕地說:「鄂倫岱,你先出去,不要在這裡惹十四爺生氣了。你十四爺千里奔喪,又乍逢大變,他這是悲傷過度所致。」
看著鄂倫岱聽話地退了出去,雍正又來到允禵身邊,親熱地拉著他的手說:「十四弟,我的好兄弟,你和鄂倫岱這樣的人生的什麼氣,氣壞了不是更讓哥哥我心疼嗎?你剛回來,我們還沒來及說話。你心裡有苦,也有氣,那你就該當著我這做哥哥的好好說說。要想哭,你就好好地、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皇阿瑪剛剛去世,國家有多少事情要依仗你呀。照常理說,你大老遠地回來,我該去接你才是。可是,大行皇帝剛剛賓天,許多事都要急著料理出個眉目來,我真的是分不開身哪。十四弟,你要明白,咱們是天家,是皇族,不是普普通通的百姓啊!剛才的事我都看到了,是我的錯,是我沒能把母妃的事情辦好。我原想等到父皇一七時,再向天下宣告給母妃正名。現在看來,那確實是太晚了。常言說得好,名不正則言不順。讓母妃和大家跪在一起,不僅是我的不孝,也有失體統。」雍正說著,回身來到殿左,親手搬了一把龍椅來。幾個小太監要搶著去接,卻被他喝退了。他把龍椅安放在大殿正中,大行皇帝的靈柩前邊,又攙著母妃烏雅氏在龍椅上坐下。自己率先跪倒磕頭,「母后,自今日起,你就是皇太后了,請受兒子一拜。」
他跪下了,別人還敢不跪嗎?滿大殿的人紛紛跪倒,齊聲山呼:「皇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響遏雲天的山呼聲中,老十四剛才那綳得緊緊的弦突然散架了。他望著高踞龍座之上的皇太后和跪伏在地下的人們,意識到他自己和四哥之間的君臣分際,已是不可更改的現實了。母后已經接受了眾人的朝拜,皇帝還能再換人嗎?他看了看八哥、九哥和十哥,他們也老老實實地跪在這裡。他覺得自己受了愚弄,也已是孤掌難鳴了。再僵持下去,不僅會被說是不孝、是叛祖,甚至抗旨、謀反的罪名也在等著他。猶豫之中,他也來到近前,在母妃,不,是在皇太后的龍椅前跪倒了。
老皇上康熙的喪事在吵吵嚷嚷、爭爭鬧鬧下終於辦完了,朝野上下都鬆了一口氣。除了雍正皇上之外,康熙的幾個兒子們都準備著出宮回家。這一個多月來,他們每天都要守在老皇上的靈前,一天幾遍的哭祭,不能回家,不能洗澡,也不能剃頭。一個個篷頭垢面,活像是一群囚犯。今天總算沒事了,該松泛一下了。可是,皇上傳來旨意:請兄弟們先不要走,朕還有話要和大家在一塊說說。來傳旨的副總管太監邢年說,皇上現在正在忙著,叫大家安心地再等一會兒。邢年還說,皇上的意思,是要和兄弟們好好談談,談完了還要和兄弟們共進午膳哪。
雍正在忙什麼呢?他在接見大臣,接見剛從獄中放出來的前朝元老。康熙晚年時,眾位皇子為爭奪王位,都紛紛在大臣中擴展勢力。許多剛正的大臣答應不好,不答應也不好,十分為難。康熙老皇上為了保護他們,也為了給承繼皇位的兒子留下一批可用的人才,就把一些風口浪尖上的人,或貶職、或流放,甚至下到獄中,免得他們被拉進事非中去。現在老皇上的喪事辦完了,新皇上理所當然地要把他們請出來。這件事關乎大局,非同小可。所以,幾個兄弟就只好再多等一會兒了。
雍正終於來了,他以勝利者的姿態來到了兄弟們面前。他的老對頭們,全都要趴在地上,磕頭如儀,參見這位新皇上,這位天之驕子。雍正笑呵呵地說:「起來起來,這一個月,三哥和各位兄弟們都受累了,朕也是一刻也不敢松心哪。今天咱們是說說心裡話,請大家不要拘束。來人,給各位爺安排座位,再拿來些點心、果品什麼的,午膳準備好了就上來。朕要和三哥還有弟弟們邊吃邊談,好好地說說話。」
眾皇子不情願的坐了下來,靜聽皇上的訓示。雍正皇帝從父皇的遺訓,說到大清江山得來不易;又從兄弟團結的重要,說到自己當皇帝的苦處。他說:「今天在這裡的,除了三哥,就數我最年長了。其實,父皇在的時候,你們之中誰都比我更有能耐當這個皇帝。可是,皇阿瑪不知為什麼卻偏偏選中了我,要我來執掌大清的江山社稷。我哪有那麼大的本領,又怎敢挑起這副重擔啊?還不是想著既然父皇讓我干,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干好。所以這些天來,我是一刻也不得安寧,一刻也不敢掉以輕心。」雍正說著向下看了一眼兄弟門,見他們一個個眉不抬,眼不睜,似乎是沒有聽見一樣。他自己心裡清楚,這些人中除了十三弟和幾位平日里老實巴交、年紀又小的弟弟外,哪一個是真心服氣了的?便話鋒一轉說道:「現在,父皇的事情總算辦完了。再過一個月,就要改元雍正了。大赦的文書已經起草完畢,雍正新錢也已鑄好,從明年起就要通行天下。朕可以說,沒有辜負了父皇和眾位兄弟的期望。」
下邊坐著的眾人誰聽不出來,雍正這話等於是向大家宣告,雍正皇朝已經安如泰山了。誰要再來爭奪這個皇位,不僅是大逆不道的,也是徒勞無功的。
「兄弟們可能會說,能當上這皇帝真好。可是,要我說,我是一天也不想當皇帝。早些年,朕當皇子時多痛快呀。富貴榮華不比今日少,而安逸舒適卻比今日強上百倍。這一個多月來,每當朕想起從前的日子,總是要潸然涕下。看來,朕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地逍遙了。」
今天在場的人,除了允禵之外,都是親身經歷了康熙駕崩時那驚心動魄的時刻的。誰不知道,為了順利地奪得皇位,九門禔督隆科多宣布了康熙皇上的詔書後,雍王府幾乎是傾巢出動。雍正的兒子們去了西山的銳健營,安撫那裡的兵丁們。老十三帶著金牌令箭去了丰台,硬是殺了那裡的守將、八哥的親信成文運,又兵臨暢春園,才保得雍正坐上皇位的。現在他卻說自己根本不想當皇帝,還想過從前那種逍遙的日子。哼,你說這話叫誰聽呢?誰又能信呢?
雍正接著說:「兄弟們都知道,朕的學識和能耐遠遠趕不上聖祖,但有一點朕卻十分自信,那就是朕辦事從來不怕苦怕難,就是咬碎了牙也要幹下去。聖祖既然把這錦繡江山交給了朕,朕就一定要對得起聖祖的一片苦心。各位都是聖祖皇帝的一脈骨血,請大家也一定要體諒他老人家的這個安排。大位已定,誰也不要胡思亂想了。天無二日,民無二主,都應該盡忠盡責,幫助朕治理好這大好江山才是。」
五弟允禩生性老實,便當先站出來說:「萬歲這樣坦誠相見,布達腹心,臣等都十分感動。只要皇上有令,臣等寧願肝腦淦地也在所不辭。」
一聽這話,雍正感到高興了,連忙說:「五弟這話,朕擔當不起。放心吧,朕絕不會讓兄弟們去為朕肝腦淦地的,只希望大家多多輔佐幫襯。你們看見朕有幹不了的事,就出來幫朕一把;遇上朕有失誤,你們就規勸、禔醒朕;要是朕有什麼對不起大家的地方,望兄弟們能體諒朕的難處,讓朕一些。你們能幫助朕成為一代明主,朕心裡也就感激不盡了。大家既是聖祖皇帝的孝子,又是朕面前的忠臣,朕在這裡珍重拜託了。兄弟們,吃啊,不要客氣。」
下面坐著的皇子們,早就餓了,也早就聽煩了。一聽說讓吃,有人就故意狼吞虎咽,爭盤子搶碗,這下又犯忌了。雍正自己從來吃飯都是小心翼翼,吃得也很少。他最看不慣。也最厭惡就是這種不顧禮節、不顧身份的作為。突然,雍正發現老十允娥在下邊有些反常。他坐在那裡,一個勁地擠眉弄眼作怪相。雍正問:「十弟,你這是怎麼了?不舒服嗎?」
允娥回答說:「四哥。哦,不不不,是皇上。我,我大概肚子里要出毛病。我想去大便,不知皇上能不能准……不過我想,皇上是不會不準的。因為,常言說,管天管地,管不住拉屎放屁……皇上您管的再寬,也不會……哎喲,我等不得了……」說著說看,他竟連著放了一串奇臭無比的屁。在座的眾人又是捂嘴,又是鬨笑。雍正精心計劃好的一場訓話,到此也就不散自散了。雍正氣得直咬牙,可是又說不出什麼話來。他看著幾個愛找事的兄弟們在心裡說,好好好,你們竟敢如此地戲弄我,咱們就走著瞧吧。
雍正的話已經說完,他不能再坐下去了。他是皇帝,他還有很多要辦的事需要處理,也不能再陪著這些哥兒們生氣了。他一走,這裡立刻笑成了一團,鬧成了一團。可是,他已經聽不見了。
雍正皇帝是個特別認真的人,也是個無論對誰都信不過的人。他不但事事躬親,而且事事都要較真。當王爺的時候人家都叫他「鐵面王」、「冷麵王」,他的刻薄猜忌和心狠手辣,在朝中是無人不知也無人不怕的。他剛才對兄弟們說,雍正新錢已經鑄好了。其實在他說這話之前,就聽太監報告說,戶部有個官員為了鑄新錢的事,和他的頂頭上司打起來了,而且還打到了西華門。雍正認死理,也講規矩,他不能容忍出現這種事。所以他急急忙忙地趕回來,就是要聽聽這件事的詳細經過。
他回到養心殿的時候,見隆科多正等在這裡,他的手中還拿著一包東西。他向皇上行禮以後說:「萬歲,臣給您送新錢樣子來了。」
雍正沒有接他的話碴兒,卻轉臉吩咐總管太監李德全:「傳張廷玉和馬齊來。」
李德全上來回話:「回主子,張廷玉正在接見進京引見的官員,馬齊已經下朝回家了。」
「嗯,這次進見的官員一共有多少?」
隆科多忙說:「一共是二十七人,廷玉正在和他們講引見時的禮節。其實,引見也不過是來給皇上磕個頭,聽聽皇上訓示,只是得到一份榮耀,用不著那麼費事的。」
雍正詫異地盯著隆科多:「嗯?你是這樣看的嗎?」
隆科多心裡一沉,他知道這位皇上是雞蛋裡面也要挑出骨頭來的,但不知皇上為什麼會生這麼大的氣,可他也不敢再問。卻聽雍正說:「隆科多,你也是天子近臣了,為什麼這樣不懂事呢。外官們進京引見,不是件小事。別看州縣官職位不高,可他們卻是親民的官,是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的。朝廷的施政方針要靠他們去推行,百姓的疾苦要靠他們來向朝廷奏明。他們既要為民作主,又要當朝廷的耳目。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你怎麼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啊?所以,這次引見,要不同於過去。朕要一個個地見,一個個地問,一個個地考核他們的政見和政績,不能馬虎了。」
隆科多沒料到這麼大點兒的一件事,竟會引起皇上發了這麼長的議論。他心裡想,全國上上下下這麼多的官員,每次引見,您都親自考核,親自問話,你有那麼多的精力嗎?可是,他沒敢把這想法說出來。
雍正回到大殿里,拿起隆科多呈上來的新錢,仔細端詳著。這剛鑄好的雍正新錢發著晶亮的光彩,讓人看了心裡高興。看著看著,雍正忽然問:「哎,你們瞧,這錢上鑄的『雍正通寶』幾個字怎麼不大一樣,後面這種好像沒有前兩種更清楚。」
隆科多連忙走上來說:「萬歲,這裡一共是三種錢。排在前面的九枚叫『祖錢』,是要在御庫里存檔的;中間的九枚叫母錢,是用來做模子的;最後這九枚才是以後在民間通用的雍正制錢。這一種因為是翻了兩次模版,所以看起來就沒有第一版光亮了。」
「哦,原來如此。朕剛才聽說,戶部里有兩個官員,為了鑄新錢的事打起來了。他們也是因為新錢上的字跡不清才鬧起來的嗎?」
張廷玉已經來了,他連忙上前來回答說:「皇上,他們倒不是為了錢上的字跡,而是為了錢的銅鉛比例意見不同才打起來的。」
「傳他進來,朕要見識一下這個敢和上邊頂牛的人。」
「扎!」
那個鬧事的官員被帶了上來,跪在台階下邊。他叫孫嘉淦,人還很年輕,只是長了一對金魚眼和一個鷹鉤鼻子,讓人看了心裡不大舒服。大概這場架打得很厲害,這個叫孫嘉淦的人身上的衣服全都扯爛了,頭上也沒了頂戴。雍正懷著厭惡的心情問:「你就是孫嘉淦,是戶部的嗎,朕先前在戶部時怎麼沒有見過你?」
孫嘉淦磕了個頭說:「回皇上問話。陛下當年在戶部清查虧空時,臣還沒有在戶部當差。臣是康熙六十年中的進士。」
「哦,這麼說你很會當官呀。康熙六十年的進士,就當了六品官,你是走了誰的門路才升得這樣快呀?」
孫嘉淦誠惶誠恐地說:「萬歲,臣不但沒有走過什麼人的門路,相反卻被人無端貶降。當年,臣考取的是一甲第四名,是應該留在翰林院當編修的。可是,掌院的學土嫌我長得太丑,說聖祖皇上六十大慶,你往跟前一站還不把聖祖氣壞了,所以把臣降調到戶部當差來了。」
「哦,以貌取人的事,自古就有,朕還不知你也是身受其害的。朕現在要問你,你能夠考中第四名,想必是有真才實學的了。既然在戶部當差,也該懂得規矩,為什麼要和司官扭打,而且一直打到了西華門。朕看,你撒野也撒得太過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