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請起。」雍正放心了,「先生果然明白朕的心意。朕所期待的,就是你的這番話,這個心!朕召你進京來,為的是借你的才華,輔佐朕成功。將來,朕是一代令主,而你也將成為千古名儒——朕說這話,並不單單是酬謝你的功勞,你明白嗎?」
「萬歲,臣並無尺寸之功於聖上,請皇上明訓。」
「哈哈哈哈,」雍正開懷大笑,「你很會說話,也很能責己。這一點朕雖與你心照,但卻不能不宣,當初先帝立傳位遺詔時,你是在旁邊的。先帝曾在選朕或是選十四弟之間,長期猶疑不決,後來先帝徵詢你的意見,你是怎麼說的?」
方苞一下子愣住了,他怎麼也不明白,他和康熙皇上當年的對話,那個所謂「法不傳六耳」的談話,雍正怎麼會知道了?此刻雍正皇帝見這位學貫古今的大儒、被自己擺弄得惶恐不安,他發出了滿意的微笑,「方先生,你這是怎麼了?你忘了你曾經對先帝爺說的話了嗎?來,你看看這個吧!」
雍正皇帝用隆重的禮節把方苞老先生請進了皇宮。兩人剛一說話,雍正就問方苞說:「當初先帝在挑選繼位的皇子時,曾在朕和十四阿哥之間長期猶豫不決,後來,先帝又徵求先生的意見,你方先生卻只說了三個字,便讓先帝定下了決心,這三個字真可謂是一字干鈞啊!先生、你還記得這回事嗎?」
方苞怎麼能忘了當時的情景?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是在康熙六十年發生的事,是在號稱「宮內之宮」、「園內之園」的「窮廬」里發生的事。「窮廬」,這個從外表看似乎一點也不惹眼的地方,座落在暢春園內一大片濃密的松林里。在這裡侍候的太監,全都是被刺穿了耳膜和吞了啞葯的聾啞人。晚年的康熙就在這個十分隱秘,又絕對安全的小殿里處理軍國大事,而其中最要緊的便是起草「遺詔」和選擇接替皇位的人。方苞並沒有任何官職,但他的地位卻分外重要。因為,他是老皇上的朋友,是唯一可以和康熙暢懷交談、毫無顧及的人,也是老皇上在遇到難決的事情時,唯一可以諮詢的人,在諸皇子拚命爭奪承繼大權時,康熙和方苞談得最多的題目,便是逐個地品評各人的優劣。他們談論得最多、康熙皇帝最拿不定主意的便是老四胤禎和老十四胤是。兩兄弟是一母所生,又各有各的長處和不足。最後,方苞建議說:「觀聖孫」。這句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因為康熙最看中,也最喜愛的皇孫,就是四爺的二兒子弘曆。康熙當時並沒有明確表態,只是叮嚀方苞說:「朕要再想想,此事你千萬不能向外透露。法不傳六耳,一旦泄露出去,朕就是想保你,也是不能了。」方苞當然知道這事情的嚴重性,也知道假如他不聽康熙的招呼,就將受到最嚴厲的處分,恐怕殺頭、滅門都是有可能的。不過,方苞可也不是一般人,事君以忠,待友以義,這些做人的基本道理他還能不明白嗎?更何況康熙對他又是如此的信任呢,現在讓方苞感到吃驚的是,這個只有康熙和方苞兩人知道的,「法不傳六耳」的秘密,雍正皇帝又是從哪裡得到的呢?
雍正皇帝看方苞陷入了迷惘,這才微笑著拿出了一個黃匣子,取出裡面用黃綾包著的冊子來:「先生,請看,這是老人家留下來的御筆扎記。」
方苞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打開一看,真的是先帝親筆所書,真的是先帝的手澤呀!只見上面有這樣的一筆記載:
今日征問方苞:「諸子皆佳,出類拔萃者似為四阿哥與十四阿哥。然天下惟有一主,誰可當者?」方苞答奏:「唯有一法為皇上決疑。」問:「何法?」答曰:「觀聖孫!佳子佳孫,可保大清三代昌盛!」朕拊掌稱善:「大哉斯言!」六十年正月穀旦記。
這篇扎記上的字跡一筆一划俱都十分認真,卻略顯歪邪。很顯然是身在重病中的康熙,化費了很大努力寫成的。方苞看著這熟悉的字跡,想起當年康熙皇上對自己解衣衣之,推食食之的恩義,和同窗剪燭論文,共室密議朝政的情份,心裡忽然湧上一種似血似氣,又酸又熱的苦澀。他的喉頭哽咽了一下,兩行老淚奪眶而出。
看著方苞如此動情,雍正皇帝不勝感慨。他起身下炕,在地上來回的踱步,心潮起伏地說:「為君難哪!先生當年雖然沒有明說,可是,先帝已經完全明白。朕身邊有他老人家的一個『好聖孫』,也就是現在的『四爺』寶貝勒弘曆。」雍正略一停頓,接著說道,「方先生,你好狠心哪!朕原來一心一意地想當個逍遙王爺,也不願像現在這樣做這天下第一難事。可是,你把朕推到了火爐上烤還覺得不夠,又要朕的兒子也來受這份煎熬!從私心來說,朕對你甚是不滿;但就公心而論,你為大清奠定了三世鴻基,功在社稷,朕又要感激你。所以,無論公私,朕都要對你負責始終,你明白嗎?」
方苞有什麼不明白的,他太明白了!康熙皇帝的決策過程。雍正是怎麼當上皇帝的,有哪一點不是方苞親眼目睹,親自參與的?對於這位皇上,方苞可以說是知之甚深。他也明白,剛才的這番話,是雍正不能不說的。方苞更清楚,皇上的話有一半是真的,卻有一半是假的。說真,就是雍正自己連做夢都在想著當皇帝,不但自己想當,而且更想讓兒子、孫子,世世代代都來做皇帝。要是不想,他當初還和阿哥們爭的什麼勁兒?說假,是指雍正剛才那「把朕推到火爐上」,「要朕的兒子也來受這份煎熬」的話。那是貨真價實的假撇清,是做了樣子讓別人看,說出口來要別人聽的。不過,方苞現在既然來到這是非圈裡,也不能一見面就揭穿它。再說,揭穿了又有什麼意思呢?所以,方苞稍一思量,便回答說:「皇上如此推誠相見,臣怎敢不以愚鈍之才,為皇上效鞍馬之勞?但臣畢竟是已近花甲的人了,黃花昨日已去,夕陽昏月將至。臣恐怕誤了皇上孜孜求治之心啊——曾記得聖上藩邸之中大有人才,何不選拔上來,幫助皇上在上書房裡辦些差使呢?」
方苞的話,雍正皇上也是一聽就明,他這指的是鄔思道。是的,鄔思道確實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是,雍正卻有三不能用。其一,就是雍正認為鄔思道在幫助自己奪取皇位時,已經累得心力交瘁,不可能再有什麼新的建樹了;其二,鄔思道過去為四王爺儘力時,一直是隱姓埋名的,因為他曾經受過朝廷的通緝。雍正登基之後,突然啟用他,肯定會遭到別人的攻擊;其三,也是更重要的一點,就是鄔思道手裡掌握的有關雍正的機密太多了。不殺他已是寬典厚恩了,怎麼還能再用他?小用,他會覺得屈才;大用,他又會給自己掣肘。但是,雍正也知道,這三條理由,哪一條也不能明說。所以,他也只好「顧左右而言他」了,便說:「先生所見雖然不錯,但原來藩邸舊人,朕已用了不少了。年羹堯現在當著大將軍,戴鐸在作著福建按察使,就連李衛,也已做到了布政使。朕一向提倡天下為公,可又一直在用朕的舊人。讓這些人都成了出將入相的人物,後人將會怎樣評價朕的政績?再說鄔思道身有殘疾,也不便讓他在朝里做官。唉,朕也有自己的難處啊!方先生,朕今日向你交了底,望你能體諒朕心。」他正在滔滔不絕地說著,一回頭,見太監們已經抬著御膳桌子進來了,便親切地向方苞招呼一聲:「哦,咱們只顧了說話,瞧,是進膳的時候了,方先生,請,咱們邊吃邊談吧。」
這桌御膳是特為方苞準備的,雖然說不上是皇宮大筵,可也足夠豐盛了,雍正皇帝讓方苞坐在自己身邊,還不斷地用筷子指著一道道的菜說:「請啊,方先生,不要客氣嘛。咱們君臣難得有機會在一起進膳。你愛吃什麼,就儘管吃呀。」
和皇上一起進膳,方苞可不是頭一回。當初康熙皇上在世時,他經常能得到這個榮幸。康熙皇帝是位十分體貼下屬的君王,他知道,讓誰和皇上同坐,他也不敢放膽吃。所以總是單獨為方苞開上一席,好讓他吃得暢快。今天可好,這位新君讓自己坐在他的身邊,兩人又挨得這樣近,而且這位皇帝又是個臉色說變就變的冷麵王,方苞能吃得下去嗎?他恭謹地欠著身子坐下。一邊回答著雍正的問話,一邊小心翼翼地動筷子。心裡還在不停地打著算盤,生怕給皇上一個壞印象。這不是吃飯,這簡直是活受罪!雍正平日的膳食非常簡單,吃得既少,還不愛葷腥油膩。方苞才剛吃了一點,皇上已經要漱口了。方苞一見這情景,連忙起身就要謝恩,卻被雍正一笑攔住了:「方先生,朕知道你還沒吃飽哪。先帝在時,常常開玩笑說,『別人是心寬體胖,可方苞卻是體不胖而心寬。他是位放開肚皮吃飯,立定腳跟做人的君子』。今天這膳食是專為你預備的,並不合朕的胃口,所以朕不能陪你了。朕到裡邊去看摺子,你能吃就多吃些。要不,糟踏了不也是可惜嘛。」
雍正說完就抽身進去了,方苞這才放下了心。說實話,他今天早晨因為趕著進宮沒有吃好,還真是餓了。皇上一走,方苞如釋重負。連三趕二地扒拉了幾口,就忙放下筷子,進去謝恩了。雍正一邊奮筆疾書,一邊說:「方先生,吃好了嗎?請坐下,朕馬上就完。」
方苞謝恩入座,心裡卻在想:好,還是當年那份勤勉。嗯,算得上個好皇帝!是的,從方苞見到雍正皇帝到現在,他所得到的印象都是很好的。他們之間的談話,也可以說是坦率和真誠的。儘管方苞初來時的疑懼並沒完全消失,但雍正卻用自己的行動,使方苞對他多了幾分信心。
小太監進來請旨,說馬齊、隆科多和李衛、田文鏡、楊名時以及孫嘉淦,都正在外邊等著請見皇上。雍正放下筆來,揉揉手腕,高興地說:「好啊,傳他們進來。先生你只管坐著別動,也無需和他們見禮。」方苞聽了心中又是一動:哦,今天來的正是鑄錢、山西和科考三個轟動全國大案的官吏,看來是要我幫皇帝說話了。可是,皇上既然沒有明說,我又怎麼能隨便開口呢?
一群臣子列隊進內,向皇上叩見行禮。大家都看到了端坐在皇帝身邊的方苞。可是,大家卻並不認識,也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為什麼會有這樣特殊的資格和皇上一起端坐受禮。只有馬齊,因原來就是上書房大臣,曾經見到過方苞。可是,也只敢和方老先生四目相交,算是打了招呼,卻不敢冒然說話。雍正今天似乎是心情很好,笑著對從大臣說:「好好好,今天三路諸侯齊到,也算得上是一個小小的『孟津會』了。李衛,你是這三個案件掌總的,你就先說說吧。」
「扎!」
李衛答應一聲,從靴頁子里抽出一份摺子來。不過,方苞卻不知道,李衛所看的卻不是一般人所謂的「奏摺」。他看的,是他自己畫出來。別人誰都不懂的圖。那上面,全都是各種各樣的記號。有的地方是個人頭,有的地方卻像是一個大瓜。可就這鬼畫符似的圖畫,李衛眼睛瞄著,嘴上說著,竟然也把這三大案件說了個明明白白,一絲不爽。
雍正一句也沒有插言,一直等到李衛說完了才問:「完了嗎?」
「回皇上,奴才說完了。」
「諾敏是什麼處分?」
「回萬歲話,奴才等擬定的是腰斬。」
「張廷璐呢?」
「他和諾敏有所不同。奴才和圖裡琛又按皇上的旨意議了一下,覺得這是個受賄貪墨、科場舞弊的案子,更應該從重處分,所以定為凌遲。」
雍正在思考著,好大一會沒有說話。突然,他回過頭來問方苞:「先生,你看他們擬的罪名合適嗎?」
方苞略一欠身答道:「萬歲,臣以為定得都太重了些。」
「嗯?」
「萬歲以嚴刑竣法來改革吏治的本意,臣以為切中時弊。」他向李衛看了一眼又說,「但他們沒有體察萬歲的初衷,定得重了些。比如諾敏的罪,顯而易見是受了下屬的攛掇,才上下勾連,通同作弊的。他的主要罪狀是欺矇君上,袒護下屬。現在既然放過他的下屬,對諾敏的量刑似也應該從輕。為了給朝廷稍存臉面,應判『賜自盡』更為合適;張廷璐一案並未審明。為整飭吏治,殺一儆百,對此案從重從快,這想法是好的。但納賄並非十惡不赦之罪,與叛上謀逆是有區別的。如果給他定了凌遲,就開了一個不好的先例。以後真的有人稱兵造反,當如何處置呢?所以臣以為,定為腰斬足矣。」
雍正皇上暗自稱讚:好,方苞不愧大家,說出話來真有畫龍點睛的功效。而其中最讓雍正感到得體的是兩句話:第一句「給朝廷稍存臉面」。雍正心裡明白,方苞指的是皇上剛剛表彰了諾敏是「天下第一撫臣」,轉臉就又把他處以腰斬,確實是讓皇上沒法下台;第二句,方苞說的「此案並未審明」,更是一針見血。以「並未審明」之罪加以極刑,也實在有點說不過去。李衛在一旁聽了,心中也是極為佩服:嘿,這老頭兒,還真有兩下子!馬齊也從案件審理中大約知道,這裡面是戲中有戲的。但他久經大難,早就心止如水了。在這種場合里,更是一言也不肯多說。隆科多聽到方苞說什麼「謀逆」、「造反」之類的話,心裡就有點發虛。他也是只能老實地聽,卻不敢多說一句。
可這裡面還有個刺兒頭,就是那個孫嘉淦。在鑄錢大案里,孫嘉淦先是受了申斥,繼而又升了官職,他有點浮燥了。此時他見房裡人都沉默不語,就上前跪了跪說話了:「萬歲,不能這樣!方老先生的大作,臣是從小就讀過的,也從中受益匪淺。可今天聆聽他的這番言論,卻又大失所望!請問方先生,您既然說『案子並未審明』,就該要求查個水落石出,然後分別等次,按律嚴究。怎麼能這樣稀里糊塗的就說要結案呢?」
方苞沒想到雍正身邊還有這樣大膽的人。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孫嘉淦,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直看得孫嘉淦心裡有點發毛了,才微微笑了笑說:「好,說得好。你既然稱我為『老先生』,我也就不客氣地叫你一聲『後生小子』了。你只懂得一個『執法要嚴』,可你卻不懂在情、理、法這三個字中,還有經有權,各不相同,而在衡量時又要分出輕重、緩急來。天下之大,道藏之深,不是一句話能夠概括的,也不是用一把尺子能夠量準的。就用你自己經歷過的事來說吧,聖上採用了你的鑄錢之法,卻又曾貶降了你的官職,你難道不能從其中悟出來一點道理嗎?」
孫嘉淦頭一梗還要反駁,雍正卻搶先發話了:「孫嘉淦,你還太嫩啊!諾敏和張廷璐都是朕平日十分親近和信任的大臣,可是,他們還是辜負了朕的殷切期望。先帝在日,總是講『清水池塘不養魚』,而要『和光同塵』的道理,朕當時也不甚明白。如今朕自己碰上了這些事情,也算悟出了一點。你們都知道,朕是虔信佛教的。佛心無處不慈悲,朕平日走路時,連別人頭上的影子都從不敢踩,何況殺人!現在天下官吏貪賄之風,已經鬧到不狠心整飭、不開殺戒不行了!可這殺戒應該開多大?殺人應該殺多少?像這樣的巨案、大案,一下子就有幾百顆人頭落地,後世的人將怎麼評價朕這個皇帝?孫嘉淦啊,天也給了你一顆心,你就用這顆心去好好想想。想好了,想清楚了,再來方先生面前嘵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