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養心殿這裡的事情,雍正皇帝坐上亮轎前往後宮。雖然幾個臣子剛才的一番對話很讓人滿意,但他心中的弦還是不能鬆開。唉,令人頭疼的事太多了。西線開戰已是定局,年羹堯出兵青海也正在路上。可是,還一仗沒打呢,光是行軍,就化費了四百多萬兩銀子。這些銀子從哪裡來,還不是要靠清理虧空來填補?清理虧空的事,現在委任的是老八來管,他是首席王大臣嘛。可老八卻並不和皇上一條心,表面上看搞得轟轟烈烈,其實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十三弟允祥給皇上送來密折,說已經清出的各省官員拖欠銀子,共計四百多萬兩,這不正好用在前線嗎?雍正下旨給各省,要求他們將清出的銀兩火速解來京城,以應急需。可是,允禩卻大筆一揮說,此項欠款全都在今年秋季的火耗里沖銷!好大的口氣啊,朕在上邊頂著「苛政」、「暴虐」的名,你老八卻在暗地裡干著拆毀江山的事,你可真能和朕配合呀。更讓人生氣的是,自己一手提拔出來的年羹堯,竟然也在下邊搗鬼。有三個已被抄了家的官員,居然還有存錢,他們拿出了十六萬兩銀子來,交給了年羹堯。這年羹堯也就為他們上書,替他們說話,寫來保舉密折,請求起複他們原來的官職。真是荒唐至極,荒唐透頂!
亮轎在悠悠地向前走著,雍正想竭力排開自己紛亂的思緒,不讓母后和後宮的人看出不快來。可是,突然,前面傳來一陣吵嚷,還夾雜著內務府官員的喝斥聲、拖拉推打聲,亂成了一片。其中還有一個女子用尖亮的嗓門大聲喊叫:「放開我,快放開我,你們不要這樣拉拉扯扯的。我要見皇上,皇上,您在哪裡呀,我有話要問您……」
雍正心中一動,嗯,皇宮裡怎麼會有這麼潑辣的女人?她要見朕有什麼事?他在轎里把腳輕輕一跺,轎子停了下來。雍正走出來一看,原來已經到了慈寧宮的門口。他回頭向跟著的太監問了一聲:「不懂得這裡的規矩嗎?這裡已是太后老佛爺修身養性的地方,是誰敢在這裡大呼小叫?」
是的,這裡確實是太后的後宮所在之處,這裡也確實需要安靜。可今天是皇上和後宮選秀女的日子,就有點特殊了。雍正剛一出來,就見面前地上跪著一大片女子,足有二百多人。這些都是待選的秀女,她們在這裡跪著等待皇上,已經跪了很長時間了。看見皇帝駕到,一個個嚇得面色如土,膽戰心驚,齊刷刷地伏地磕頭。內務府的衙役們見聖駕來到。急忙退到一邊。堂官職司所在,一邊擦汗,一邊沖著那個大喊大叫的女孩子說:「你這不識抬舉的賤蹄子,皇上來了,還不趕快跪下,想招打嗎?」他回頭又對衙役們說,「你們也別光站著,快過來把她按倒,讓她也跪下。」
雍正把手一擺制止了他們:「不要這樣,你們把她叫過來,朕問問她。」
那女孩子被帶過來了,可是,還倔強地站在那裡不肯下跪。雍正看了她一眼,只見她不過才十五六歲的年紀,一身滿族姑娘的打扮,圓胖的臉上雖然稚氣嬌憨,卻又滿帶怒氣。大概是剛才和衙役們撕打過,衣服都被扯破了。雍正問:「你是誰家的孩子呀?」
內務府的堂官連忙上前回答說:「回萬歲,這孩子是正藍旗牛錄福阿廣家的。她在這裡哭鬧得不像話,奴才已經派人去傳她的父親了。」
雍正不耐煩地一揮手:「你退下!」他抬頭看見十三弟怡親王允祥正飛跑著過來,便沖他略一點頭,繼續問那女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明秀。」
「唔,明秀,這名字很好嘛。家裡有幾口人,你排行老幾呀?」
「五口。爺爺、奶奶,父親、娘還有我。」
「你父親有差使嗎?」
「沒有。」
雍正沉思了一下,又問她:「明秀,你知道這裡是內宮禁苑,是不準隨便喧嘩的嗎?朕剛才來的路上,就聽你在這裡大呼小叫,還屢屢提到朕,這可都是犯禁的。為什麼這樣放肆?你懂不懂這裡的規矩?」
明秀掠了一下散亂了的頭髮,毫無怯色地說:「萬歲,我想問您一件事。」
「哦?好啊,你問吧。」
「請問萬歲。您知不知道挨餓是什麼滋味?」她抬頭看了看皇帝,見他正莫名其妙地看著自己,便向跪著的秀女們一指又說,「萬歲,您知道我們這些女孩子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嗎?您知道我們跪了多長時間了嗎?您知道我們從天不亮就被帶進宮裡,至今連一口水都沒沾唇,一直跪在這裡苦苦地等著您的傳見、您的挑選嗎?只因為我們是滿人的女兒,是註定了要聽候選召,進宮來當差的。所以我們就得挨餓,就得挨曬,就得跪在這裡受苦。萬歲,我們雖然是滿人,可又都是些窮家小戶的女兒,也都是父母熬著艱辛把我們拉扯大的。如今不是新朝嗎?萬歲爺您今天一道聖旨,說要『刷新吏治』,明天又是一道詔諭,說要『與民休息』。您這些話大概不是為了說著好聽,或者是哄著百姓們高興的。可是,萬歲您又做了些什麼呢?您剛登基這才幾天哪,就急急忙忙地要選秀女,要充實後宮!是的,後宮的美人們都是康熙老佛爺的人,她們都老了,不好看了,不美了,不中用了。萬歲既然坐了天下,不選幾個美人來陪陪,也真是說不過去。可是,萬歲爺您想過沒有,山東去年遭了災,山西又鬧出了錢糧虧空,聽說西大通又要開戰,正是哪哪兒都要錢的時候。您可好,偏偏在這種時候要選美,要選秀女,難道您對老百姓們說過的話,全都不算數了?」
雍正怔怔地瞧著這個叫明秀的女孩子,他不明白,這孩子怎麼懂得這樣多呢?她說的話又為什麼這樣尖刻呢?他的臉陰沉下來了,好像傾刻之間就要發作。可是,他又忍了回去,只是淡淡地說:「你小孩子家懂得什麼?朕可以不要什麼美女,可是,皇宮這麼大,官眷又這麼多,沒有人侍候怎麼能行呢?」
明秀淺淺一笑說:「好,皇上說得好。官眷們金枝玉葉的,沒人侍候怎麼能行啊!可是,您想過沒有,像俺們這樣的貧寒人家,雖說是滿人,也雖說應該進宮來當秀女,可俺們也是人哪!俺們就沒有親娘老子嗎?俺們的爹娘就不要人來照養侍候?誰不知道,只要被宮裡選中,就一生一世再也見不到親人了。進到後宮裡的人成千上萬,有幾人才能見到皇帝,又有幾人才能得到皇帝的恩澤?剛才我就在這裡親眼看見了幾個老宮女,她們的頭髮全都白了,可還得在這裡侍候人!皇上,您想過這些嗎?您懂得我們這群女孩子的心嗎?萬歲爺既然是聖明天子,就該替天下百姓多想想。要我說,這選秀女的事既然是朝廷定的,朝廷當然也可以廢除。不選秀女,或者少選幾次,難道皇上就坐不穩天下了嗎?」
她正說得有勁,旁邊站著的怡親王允祥可聽不下去了。他是領侍衛內大臣,內務府的差事該著他來管,今天這件事情也全是他安排的,現在出了亂子,他不說話能行嗎?只見他上前一步厲聲申斥說:「放肆!反了你了,你知道是在對誰說話嗎?你知道宮裡的規矩嗎?沒調教的野丫頭,還不給我跪下!」
明秀只是抬起眼來瞟了一下允祥,冷冷一笑說:「喲,這不是十三爺嗎?老長時間沒有看見過您老的模樣了。人們到處風傳,說十三爺如何英雄,如何輔佐皇上登基,還有如何的年輕,如何地體貼下人……咳,多了多了。可是,今日一見,小女子覺得卻並不像人們說的那麼蠍虎,不就是架子大了些嘛。換了別人。換了身份,剛才那番話說的也絕不會比十三爺差。其實小女子也知道,您這不過是仗著皇上的勢力,沒了皇上撐腰,您還能沖誰發威風呢?唉,大家心目中的大英雄,原來也不過如此,也不過是個順竿爬,浮上水的人。沒意思,沒意思,太沒意思了!」
允祥氣得肺都要炸了,他還從來沒受過這樣的羞辱呢。過去阿哥黨的人看不起他,捉弄他,欺負他,甚至布下圈套來陷害他,他都從來沒有含糊過。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今日卻在皇上面前受這個小女子的輕視和羞辱。如果不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他真想給這個多嘴多舌的丫頭一個大耳光。
雍正沖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暫且忍一下。便回過頭來問道:「這孩子的父親來了沒有?」
內務府的堂官連忙上前說:「回皇上,他來了,正在下邊等著皇上問話哪。」
「叫上來!」
「扎!」
明秀的父親其實早就來了,不過他不敢露頭。女兒從小就是個潑辣的性子,敢說敢作,神鬼不懼,他能不知道嗎?可他這作父親的萬萬沒有想到,女兒竟敢在皇上面前也這樣大膽,對皇上、對十三爺也是這樣肆無忌憚,這不是給他招禍嗎?他剛才進來時,正聽女兒在和十三爺說話,那口氣,那話語,哪像是一個下等奴才該說的呀。他只覺得頭大眼暈,身子發木,兩條腿不住地哆嗦,像個傻子似的站在那裡,挪不動窩了。聽見內務府的堂官一聲傳喚,嚇得他機靈靈打了個寒戰,連滾帶爬地就趴在了皇上面前:「皇上,皇上……求求皇上開恩,饒了這孩子吧。她不懂事,衝撞了皇上。奴……奴才,福……阿廣,回……回去好好管教她……求皇上看在她爺爺當年從龍入關,也曾立過戰功的份上,饒……饒她這一次……」
雍正厭惡地看了他一眼:「哼,就你這副模樣,還敢說明秀的爺爺從龍入關的話?要靠你這窩囊廢的樣子,咱們早就打敗了!瞧瞧你女兒,你不覺得害羞嗎?明秀,你今天說得好,讓朕也開了眼,咱們八旗子弟里還有人才嘛!別看你還是個小女孩子,能有這等風骨,這等見識,這種膽量,知道自尊自重,就很讓朕高興。你才多大呀,就敢說敢作,哪怕面對的是天王老子地王爺,也沒有一絲畏懼。難得呀,實在是難得呀。朕喜歡的就是像你這樣的人。只可惜,大臣裡面這樣的人太少了!好,你說的全對,朕准你所奏!」
今天在場的人,誰也沒有想到雍正皇上會說出這樣的話,一個個全都驚呆了。就連明秀也瞠目結舌,不知怎樣才好。別看她剛才侃侃而談,說得那麼入情入理,可她也是豁出去了。她知道像她這樣窮家小戶出身的女孩子,就是被選進宮裡,也根本別想見到皇帝。至於受到皇上臨幸,當妃子,做娘娘,那更如白日作夢。鬧不好,發在洗衣局裡或別的地方去干苦差使,一輩子不見天日也不稀罕。後宮大著哪,後宮的女子也多著哪!清初雖然沒有明朝那樣糜爛,可「選美」的事也是從來不肯將就的。遇上新皇即位,或者是別的什麼慶典,例如打了勝仗什麼的,反正只要高興,就得選美,選秀女。他們還特別.只從滿人的女孩子里選,為的就是保持滿人的正統。這些女孩子有出身名門大家的,可大多數還是窮苦人家的。當年從龍入關的普通軍士家裡,哪家沒有女兒啊。表面上看,被選進宮去是她們的榮幸,是她們的福份,不過你要是真讓她們說句心裡話,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了。不信,皇上要是發下詔諭,讓想進宮的自願報名,大概當秀女的就不會太多了。
雍正皇上今天是真的被明秀的話打動了,雍正不是說了「朕准你所奏」這話嗎?明秀聽了應該高興才是,可是,她卻愣住了。還好,他那個膽小如鼠的老爹這會兒倒靈醒了,他椎推身邊的女兒說:「快,秀兒,你傻站著幹嘛,咋不謝恩呢?快給皇上磕頭哇。」
明秀這才跪在地下,給雍正皇帝磕了三個響頭:「小女子明秀謝皇上恩典。」
皇上向十三爺看了一眼問:「允祥,朕剛才已經放了話,讓各位王爺從待選的秀女中先挑出幾個來,這事辦了沒有?」
允祥連忙走上前來說:「回皇上,他們都已經選過了。不過,是臣分撥給他們的,而沒讓他們自己挑。」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小本子,「各位親王每人帶走了十六名,郡王每人十名,貝勒和貝子則各是八名。餘下的都在這裡,要等皇上過目後再行分派。」
雍正長出一口氣說:「還好,朕來得還不算太晚。明秀剛才所說,既合天理,又近人情。這件事都怪朕事先考慮不周,辦得匆忙了些。宮女們幽禁深宮,有的已是滿頭白髮,尚且不能和家人團聚,更不要說成婚成家了。唉,誰能說這是善政呢?邢年在嗎?」
副總管太監邢年一直在邊上站著呢。聽見皇上召喚,忙應聲答道:「奴才邢年在!」
「你去傳旨給各王府和貝勒府,剛才選去的秀女,全數領回來,也全數放回家去。另外,你再到宮裡去查一查,凡是在宮中服侍過十年以上,或者是年滿二十五歲的,一概放出宮去,聽其自行擇偶,自行婚配。家中沒有親人的,可由內務府代其擇偶,不要使一人流離失所。今年的秀女不選了,以後什麼時候選,由朕親定。現在各個宮室里的人,也要細心地查一查,除了太后那裡一人也不準減少之外,其餘各宮均以次遞減。聽明白了?」
雍正說一句,邢年答應一聲,聽皇上說完了,他「扎」地答應一聲,轉身就去傳旨了。
地下跪著的秀女和一邊站著侍候的老宮女們,聽見皇上這樣施恩,都不禁痛哭失聲,一陣山呼「萬歲」的聲音響徹雲天。
處理完選秀女的事,雍正和允祥並肩進入太后寢宮,給病倒在炕頭上的太后請安。外邊發生的事,早有小太監進來稟告過了。太后是位通情達理的老人,對皇上的這番處置很是滿意,一個勁地高宣佛號:「阿彌陀佛!皇上如此處置,可真是開上天好生之德了。」
雍正見母后高興,也順坎上坡:「母后,兒子這樣做也是為您老人家祈福的嘛。往後,您看到兒子有什麼事沒有做到,請母后常常說著點。您身子骨不好,又常犯喘病,兒子著實惦記著母親。您還記得兒子身邊的那位鄔先生吧?他曾給母親起過卦,卦上說,母親要到一百零六歲才壽終正寢的。您只管寬心靜養,過些天,兒子請位紅衣大喇嘛來為母親祈福,您這點小病就會大安的。」
太后一邊喘著一邊說:「唉,什麼大喇嘛、小喇嘛的,我全都不要,我還能有幾天的活頭啊。只要你們兄弟們和和睦睦,一心一意地做事,我就可以放心地去見你們的阿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