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前來探問允禵的老八,見到了那個叫做喬引娣的女孩子。她清秀美麗的容貌,聰明伶俐的舉止,身世不明的過去,尤其她對十四弟的忠貞不渝,都給老八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當然能夠看出允禵眼下的心情,是不解,是無奈,是憤怒,甚至可以說是抗議!也別看他當著八哥的面,就親吻那個小女子喬引娣,擺出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可他的心裡不定多難過呢!作為允禵的哥哥,作為曾和允禵共商大計的,生死與共的兄弟,眼見得老九、老十紛紛遭到貶放,如今又輪到了允禵,而且種種跡象表明,下一個橫遭慘禍的必定是自己,允禩心裡的傷心,可以說已達到了頂點。但允禩可不是那種任人擺弄,任人欺侮的窩囊廢,更不是那種得過且過,只圖眼下心安的庸人。在來十四爺府的路上,他就仔細地想過,朝中能辦這差使的人很多,可是雍正為什麼要派他來「勸說」允禵。是信託?是爭取?是考察?還是皇上正在醞釀著一個把他們一網打盡的惡毒計劃?想來想去,他覺得都是,也都不是。
「引娣姑娘,你能這樣地對待十四爺,讓十四爺高興,也讓十四爺滿意,我也可以放心了。」允禩在選擇著措詞說,「我來時還在想,十四爺就要到遵化去了,身邊沒個可靠的人可怎麼好呢?今天見到了你,這條心總算能放得下來了。你有福啊,十四爺絕不會虧待你的,你們可以好好地過小日子了。」
允禵聽八哥這麼一說,突然升起一股無名火來。他「嘩」地一聲抖開了檀香木的摺扇來,又順勢歪坐在椅子中搖著身子傲慢地說:「什麼,什麼?叫我去遵化?我還沒有接到皇上的詔旨呢!八哥,你不會是來替雍正作說客的吧?」
允禩臉一沉對喬引娣說:「你先出去,也告訴外邊的人,叫他們都站遠點。不叫你們,誰也不準進來!」
喬引娣還沒見過這等世面呢。她膽怯地看了一眼允禵,見他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只好悄沒聲響地走了出去。她剛一出門,允禩就走近允禵身邊,眼睛裡似乎閃著幽幽的暗光,嘴角上帶著陰冷的笑意,直盯盯地瞧著這位小弟弟。允禵被他看得有些發毛,正搖著的大扇子不搖了,正笑著的臉上也顯出了恐懼:「八哥……你……你這是……」
「你不肯奉詔嗎?」
「我……我不願去遵化。這哪裡是守靈,分明是圈禁!」
「就算是圈禁吧。你奉不奉詔?」
允禵哪怕這一套,他一字一板地說:「不奉詔!我不奉詔!」
「皇上要是派乾清門的侍衛們拿你問罪,你怎麼辦?」
「哼,讓他們來好了。那樣全天下的人就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知道雍正是怎樣對待他的親兄弟了。」
「你九哥和十哥難道就不是他的兄弟?我就不是他的兄弟?大哥和二哥不是他的親哥哥?」
允禵冷笑一聲:「你們和我不一樣,我和他是一母同胞!我告訴你,不管誰來,我就是兩個字:不去!叫他派人來殺掉我好了。殺了我,他心裡就安寧了,殺了我,天下百姓也就可以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允禩盯著老十四看了又看,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說:「十四弟,你是好樣的,你也確實是個強筋!可是,我要說你一句,你不是個明白人,你不夠斤兩,也不能算個人物!」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你覺得自己一死,就可讓天下的人都站起來和皇上對著幹嗎?你以為,可用一死換來天下太平嗎?我的好兄弟,你錯了,完完全全地錯了!你現在抗命不從,讓他殺了你,可他要是不殺你呢?就是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把你一刀殺了,又能怎麼樣呢?眼下是會有人說你『可憐』,可要不了多少年,當人們忘掉今日之事,讀著這段歷史的時候,他們就會說你『可笑』,說你是個任憑殺頭也不敢和他對著乾的廢物!真是到了那一天、真是遇到了不可抗拒的情況,也許不僅是你,連我也難逃覆滅的命運。那時我們就暢懷大笑來面對死亡,可是,現在還沒到那一步。你萬萬不要去想到死,更萬萬不可消磨了自己的志氣!」
允禵看著這位至死也不肯低頭的八哥,心事沉重地說:「八哥呀,我何嘗不想東山再起?我又何嘗不想今天就把他拉下馬來?可是,天意難違呀!年羹堯已經打了勝仗,雍正的朝局已經穩如泰山。他今天給年某加官,明日又給他晉爵,年某人還肯再聽我們的擺布?隆科多還會再有用處?你我兄弟被拆得七零八散,從前圍著我們屁股後邊轉悠的那些勢利小人們,又一個個全都是些王八蛋,他們還能再聽你我的招呼?事到如今,我們的力量在哪兒?我們的地盤又在哪兒?我們可以指望的又是誰?八哥呀,這局面,你不認能行嗎?」
允禩的眼裡閃爍著賊樣的光芒,他用輕微但又清晰的聲音說:「我們還有人!這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誰?」
「弘時!」
「三阿哥?」
「對,就是他!從今以後,你,我,老九允禟,老十允礻我,都再也不是什麼『八爺黨』,再也不是什麼『阿哥黨』。那個『黨』已經不存在了,消失了,全完了,今後我們都是『三爺黨』!記住,這是新一輪的『黨爭』,新一輪的兄弟爭位。弘時和弘曆這二位爺,一個『寶親王』,一個『恭貝勒』,都在磨刀霍霍,都在眼盯盯地瞅著那張龍椅哪!可他們有他們的爭法,我們又有我們的打算,車走車路,馬走馬路,各不相擾。放著這現成的機會不用,那才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蛋呢!」
允禵「噌」地從椅子上跳起:「好,八哥的意思我明白了。現在我們不能給弘時這小子添亂,也要給自己留條後路,要準備咬緊牙根吃點苦。到能夠播雲種雨的時候,就由不得雍正,由不得寶親王,也由不得弘時阿哥了。」
允禩終於做通了十四弟的「工作」,他昂首向天,雙手合十,高叫一聲:「阿彌陀佛!十四弟,響鼓何需重槌。就這樣吧,我還要回去給『雍正爺』交旨呢。你明天去向他辭行吧,後天他要到河南去,你想見也見不著了。」
「那,我就和你一起走。」允禵一邊說又一邊大聲地叫著,「引娣,快來給爺侍候袍褂,爺要跟八爺進宮去,你也準備一下,和爺一同去。」
老八說:「十四弟,你急的什麼?我先去回話,看看咱們的皇上還有什麼旨意。再說咱們一齊走,不是也太惹眼了嗎?」
「不一道走,我也就不是『八爺黨』的人了。你不是說,車走車路,馬走馬路,誰又礙著誰了?十七姑病了,我又要去遵化,說不定就沒有機會再見她了。我得進去瞧瞧她,順便把引娣也帶進去讓她見見,她不也可以放心了。」
允禵和允禩雙雙進宮,走的卻不是一條路。允禵帶著引娣來到十七皇姑住的齋戒宮偏殿時,一眼就看出十七姑確實病得不輕。她滿面潮紅,氣喘吁吁地半躺在大迎枕上,眼睛微閉,不時地發出「咳咳」的聲音,卻一口痰也咳不出來。她的雙手緊緊地抓著前胸衣襟,憋得在炕上不時地翻身,時而痙攣,時而又痛苦的抽搐著。只是在稍微清醒的時候,才發出一陣風箱似的喘息和呻吟。她的一個貼身宮女看見十四爺茫然無主地站在那裡,便趴到耳邊說了一句:「老格格,十四爺給您請安來了。您只管躺著別動,奴婢請他過來。」
「啊……是允禵嗎……你……過來,到姑姑身邊來……」
看著平日里明快爽捷的老皇姑竟然病成了這樣,允禵早已淚水遮住了雙眼。他緊走幾步,來到十七姑病榻前打下干去,哽咽著說:「侄兒允禵……給老姑奶奶請安了!這才幾日不見您老,您就病到了這份上,叫侄兒心裡頭……」
十七姑緊緊地盯著允禵看了半天,竟然咳出一口痰來。她的身子儘管還十分虛弱,但那自幼生成的火爆性子卻絲毫未變。只聽她勉強笑笑說:「佛祖還沒有收留我,你倒先來給我哭喪了嗎?還不快把你那貓尿收了,我有話對你說呢。」
允禵向前移了兩步,在病榻前躬身說道:「姑姑的病不要緊的,您只需放寬心靜養些時,就會大安的。您老有話只管說,有什麼事要侄兒辦的,也只管交代。」
十七皇姑眨了一下眼睛,就在這一剎那間,讓人覺得她在年輕時,一定非常美麗,鮮艷奪目。她喘息了一下說:「我的病自己心裡有數,我是真的不行了。算起來,咱們愛新覺羅氏的格格,從太祖爺起,活過五十歲的只有兩個。我的壽數最長,今年已是六十三了,我知足了。趁著姑姑還有這口氣,我想勸勸你,你可能聽得進去?」
「姑姑,您說吧,侄兒聽著哪。」
「我是個女人,本來不該管你們外面的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有句老話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不知這話你聽到過沒有?我勸你一句: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不要總是絞不斷、撕不爛的。後世的人會笑話你,漢人更會笑話你,人家會說,瞧這哥倆到底算是怎麼回事呢?罷了,罷了,別再跟你四哥過不去了,他也有他的難處,他的苦處。說到底,他還是你的親哥哥,他也不是個壞人。好侄兒,你能明白姑姑的這番心意嗎?」
允禵怎麼也想不到,十七姑一下子就把話說到這份上,他驚得渾身一顫,忙說:「十七姑您何不安心靜養呢?我和皇上之間沒有什麼事,再說,君臣分際,我也不敢對皇上有什麼過不去的。」
「算了吧,別騙我了。」十七姑拍著允禵的後腦勺笑笑說:「人都說,女人頭髮長,可你們男人的辮子就短嗎?我是從小看著你長大的,哪個猢猻上哪棵樹,姑姑全部知道。在你們這一大群侄子里,我最疼的就是你和老十三。你們小的時候,我就看著你們在御花園裡偷梨、摘石榴。如今看著你們生分了,姑姑心疼啊,可是,平日里我又不能說,不敢說。如今我的大限到了,再不說就永遠說不成了。你扳著手指頭算算,敢在你四哥面前說句硬氣話的,除了我還有別人嗎?我一走,你們再鬧下去,誰能替你討情,誰又能哄你、勸你、說你、罵你?」老皇姑說著,豆大的淚珠滾滾落下。
允禵也是淚如雨下:「姑姑,您把心放寬些,別老是想那些沒用的閑事,您的壽數還長呢,哪能說去就去了。」
十七姑正要答話,卻聽外頭一陣腳步聲響,雍正皇帝已經走了進來。他是怕驚動了老姑,才不讓太監們通報的。允禵見他悄步走來,連忙跪了下去:「罪臣允禵叩見皇上。」
雍正說了聲:「自己兄弟,不必多禮,起來吧。」說著就走近十七姑病榻前,輕聲說,「十七姑,您現在覺得怎樣,是不是好了點?」
十七姑喘息不定地說:「除了老大、老二,該見的全都來過了,我已經很滿足了。先帝爺在時,待我也總比別的和碩公主更好。有時,我搗著他的額頭數落他,他也只是笑笑,從來也不肯疾言厲色的訓斥我,我還能說什麼呢?姑姑想了,論國法,我這身份,一文不值。可我是個女人,是個老寡婦,平日里就沒少在你們面前說三道四的。皇上,你生我的氣嗎?」
雍正含淚笑道:「姑姑說到哪裡去了。在外人的眼睛裡,當皇帝的,要什麼有什麼,想怎樣就怎樣,其實皇帝的心裡也苦著哪。就是有一肚子的話,也不能隨便說!我告訴姑姑一個消息,您上次進宮在太后身邊說的話,我都辦成了。您的兒子平平安安,不久就要回來了;那個哈慶生已經死了,朕的四格格也用不著受苦了。可就這麼點子事,當時,朕也不敢在母后那裡對你說句硬氣話。您看,當皇帝難也不難?所以要說四鄰不靠,六親不認,當皇帝的是頭一個。您好好養病,咱們娘倆說話的時候還長著哪!」
十七姑劇烈的咳了一陣,對殿里的人說:「你們都先出去!」她艱難地轉過身來說:「皇上,我有句話要對你說,也許你聽不進去,可是,我還是要說。皇上的心我是知道的,你臉上雖冷,但心裡頭熱,精明強幹,善惡分明,做起事來從不拖泥帶水,這是你的長處。可你也有不足,你太清了,清得過了頭,你自己知道嗎?」
「十七姑……」
「你不要搶話頭,且聽我說。你當皇帝,不貪色,不吃酒,寧肯勒啃自己,也不亂用一文錢。你的節儉,你日夜辦事的勤奮,就是先帝也比不上你。人有一善你不忘;但人有一過,你也不忘,這就不好了。先帝比你最大的長處,就是要下邊辦事的人,又怕、又敬、又愛,而又離不開他。這一條,你得好好學著點。」
雍正聽了這話,感動得熱淚盈眶。他真想向這位老姑姑吐一吐自己的心事,他多想說說,不是我不肯放過他們,但樹欲靜而風不止讓我有什麼辦法?可是,皇帝的尊嚴和驕傲又不允許他這樣做。想了想他說:「姑姑,您的話,我都記下了。您安心地養著吧,我這就和十四弟一齊去看看大哥和二哥,也替您問候他們。有什麼話,等您身子大安了,咱們再細說吧。」
雍正拉著允禵就往外走,卻迎頭碰上了站在門前的喬引娣。那甜凈俏麗的臉龐和動人的眼睛,那樸實無華、羞而不怯、略帶野性的神氣,好像一個十分熟悉的人又復活了,還正站在自己的面前。嚇得他如遇鬼魅,如遭雷擊一樣,踉踉蹌蹌地倒退了兩步,僵立在地上,臉色也突然變得驚恐和可怕。
引娣見皇上這樣死盯盯地看著自己,心裡也好像有頭小鹿在撞著她一樣。她羞紅了臉,羞紅了眼睛,羞得簡直想鑽到地底下去。她在心裡暗罵一聲,這個皇帝怎麼這樣不正經?
允禵也發現了皇上的反常,忙問:「皇上,您這是怎麼了?」
過了好久,雍正才鎮定下來說:「哦,沒什麼,朕的頭有點發暈,現在已經好了。咱們走吧。」
在路上,雍正似乎是心不在焉地問:「她是你房裡的丫頭?」
允禵吃了一驚,他真怕皇上會當面提出把引娣要走,便說:「她是個苦命人,老家是山西代縣的。她曾被當作諾敏一案的證人,帶到了北京,現在已是無家可歸了。我從西疆回來的路上救了她一命,把她留在府里。她一心要報恩,我也離不開她,就索性給她開了臉,收她在身邊了。」
「哦,她怎麼會是山西人呢……」皇上好像在自言自語地說著。
允禵聽著皇上這沒頭沒腦的話,也不禁呆在那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