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連忙遜謝說:「哪裡,哪裡?十三爺過獎了。臣不過是遵從皇上旨意辦了點事而已,若說功勞,應當首推十三爺您和方老先生。沒有皇上的決策,沒有您和方老先生的襄贊,年某人是不肯這樣順從的。」
雍正笑著說:「是啊,是啊,廷玉說得一點兒不錯。平心而論,年羹堯還是有一些功勞的,這功勞也不能一筆抹煞。你們瞧,這是他剛才呈進來的認罪摺子。說他知道錯了,而且表示願改,這就很好嘛。怕的是他心口不一,難以讓人相信。朕這裡還有給田文鏡的批複,你們拿去看看,如果沒有什麼不妥,就明發出去吧。」
張廷玉接過那份硃批看時,只見上面寫道:
年羹堯不過是一市井無賴。爾之奏摺發出,彼之職位降調矣!君子不為己甚,朕將依從此道。從此,他再也無法干政,你放心做事好了。
在座的人,誰都清楚,皇上這話是不能相信的。因為他恨年羹堯早已不是一天了。如今既然抓住了他,就絕對不會輕易放過!
斗轉星移,滄桑更迭,昔日氣焰囂張的國舅、一等公爵、節制十一省軍事的征西大將軍年羹堯,如今已成了人人喝打的過街老鼠。
眼下最忙的,莫過於各地的快馬驛傳兵士,和上書房大臣張廷玉。年羹堯一倒,趁熱攻訐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全國上下的官吏,誰不想表示自己的清白,誰又不想在這風雲變幻中立功報效呢?所以,彈劾的奏章像雪片似的飛向北京,直達九重。張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給田文鏡的硃批,感觸之深,更是難用一句話來說清楚。他誠懇地對雍正說:「皇上不為已甚的初衷,實在讓人感動。年羹堯不法到了這種程度,皇上還親自為他開脫罪責,想給他以改過自新的機會,也已經做到了仁至義盡。但,下邊臣子們的看法,也值得皇上留意。臣這裡帶著各地呈上來的奏章,並都做了節略,請皇上過目。」說著把厚厚的一疊奏章節略送了上來。
雍正稍一例覽,便皺起了眉頭。光是這份經過整理的節略,就有一百多條!全都是控告年羹堯橫行不法,四處插手,任用私人,索賄受賄等等情事的。雍正苦笑著說:「你們看,這真應了那句『牆倒眾人推』的話。唉,世上的人情如紙薄,只有錦上添花,誰肯雪中送炭呢?朕意,把這些奏章全都留中不發,你們以為如何?」
張廷玉一聽皇上這話可就急了:「萬歲,臣以為切切不可。這一百多位大臣的奏章,代表的是民意啊!全都留中不發,拂了眾意,往後辦事就不好說話了。」張廷玉說著,從奏章中抽出一份來,「皇上請看,這裡說的是年羹堯在路上的事。他表面上雖然遵旨去杭州了,可是,卻帶著一千二百名親兵護衛,二百七十乘驛轎和兩千載驛馱,還有四百輛大車。誰能有這樣的氣派?誰又敢擺這樣的闊氣?本來已經是眾口鑠金,不得安寧了,可他還發文給杭州,要叫那裡的布使衙門,再給他準備一百二十間房子,讓他安置家眷。這,實在是太大膽了!」
在一旁的方苞心如明鏡。他知道,年羹堯之所以要這麼做,就是想在朝野造成一種印象,好像他年某人是個沒有野心的人,也不是什麼「犯上不規」,只不過想當個守財奴罷了,年羹堯這是要分散人們的注意,減輕自己的罪名啊。另一方面,皇上要除掉年羹堯,這是早就定下來的事情。可是,事到臨頭,皇上又站出來為年說話。什麼「不為己甚」,什麼「牆倒眾人推」,其實,也都是為了掩人耳目。這就給當宰相的張廷玉出了難題,他不得不揭露年羹堯,也不能不維護皇上的面子。所以,方苞不想在這個時候插嘴,他既不能說穿了張廷玉的難處和心事,也想看看皇上自己到底準備怎樣辦。
果然,雍正一聽到這情形就煩燥起來了:「哼,年羹堯真是死有餘辜。他做不成大將軍,卻要回過頭來做贓官了!那好啊,朕可以成全他。這是他自己情願觸犯國典,也是他自己要和朕清理吏治唱對台戲的。朕就是想救他,保他,也救不了,保不住了。那朕就立刻下旨,把他徹底拿掉,連這個杭州將軍也不讓他做!」雍正的臉色一時變得青中透白,冷笑一聲又說,「朕不想為年羹堯擔罪,也不想讓人說朕這是『兔死狗烹』。可他一定要逼朕這樣做,朕也絕不手軟!朕既不怕他造反,也不怕他當贓官。不管他是明著造反,還是暗中做手腳,都別想逃過朕的懲罰!難道朕能讓天下的官員,都像年羹堯那樣來當貪官嗎?難道朕要看到的吏治清平和天下大治,只是一句空話嗎?」
雍正這樣長篇大論,慷慨激昂地吐露心曲,使殿中的人都覺得不知所措。方苞賠笑說道:「皇上此言,真是震聾發聵,臣聽了很是感動。不過,帶兵的人都有錢,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皇上若用這個名目除掉年羹堯,不是烹狗,也會有烹狗的議論。老臣以為,年某這行為,實在是過於囂張跋扈了。不如循著這個思路,去追究他的目無國法,擅權亂政之罪更為合適。」
雍正細思了一下,點點頭說:「你們的心思,朕何嘗不明白?你們怕別人背後議論朕,說朕刻薄寡恩,說朕是一見天下太平就忘了功臣,說朕是個無情無義之人。這些天理人情之事,朕又何嘗不懂?但朕做事,一向是只講良心,只問民意,而從不怕小人們說長道短的。朕意已決,你們不要再說了。」
他回頭來到龍案邊,埋頭在年羹堯的認罪摺子上批道:
朕早就聽到謠言說:「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戰場」。觀你所為,你既然被朕發落到杭州,一定是想與朕在嘉湖逐鹿的了。朕想,你如果自封為帝,那可真是天數,朕就是想不聽大概也不行的。如果你不肯自己稱帝,那麼,你帶著幾千兵士去杭州,難道要是為朕守土,防著別人在三江口稱帝的嗎?
雍正一口氣寫完,把筆往案上一擲,對張廷玉說:「廷玉,你拿去明發天下。把你帶來的這些奏章,也全都明發。告訴年羹堯,讓他看了以後,一一據實回奏。再給六部官員們打個招呼,今後,凡有彈奏年羹堯罪行的奏章,一律具本明謄,發至全國。」
張廷玉接過皇上的硃批,看著硃批上那些誅心的話,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和方苞早就知道,雍正要除掉年羹堯已是既定的國策了。但這一行動,卻不能讓人鑽了空子,說皇上是「藏弓烹狗」。為了堵住可能出現的各種議論,就要找到一個叫得響的借口。雍正說年羹堯帶著幾千人到杭州去,是為了與皇上在嘉湖「逐鹿」。這就是把陰謀造反的罪名,硬加到年羹堯的頭上,並為撤掉他的一切職務,做了最好的註腳。
不出張廷玉所料,這次談話後五天,雍正皇上就下了詔諭:「著杭州將軍年羹堯降十八級聽用!」
這個旨意傳到杭州,可難壞了杭州巡撫折爾克。按大清的官制,朝廷官吏共分九品十八級。從正一品開始,往下以次為「從一品」、「正二品」、「從二品」,以次類推,最小是「從九品」。年羹堯現在這杭州將軍的職位,是從一品,再要降十八級就只能是「來入流」了。來入流就是沒有級別,而且,這一級上從來也不設武官哪!折爾克既無法遵旨,又不敢違旨。沒法子,只好去請示兩江總督李衛。李衛不愧心思靈動,他很快就答覆回來了:「你這個折爾克,真是一個大笨鱉,連這點小事兒都辦不來。你沒有看見,皇上不就是要革掉年羹堯的職務嗎?你給他找個破城門,讓他到那裡當個老軍,看看城門,掃掃地什麼的,不就行了嘛。你告訴年羹堯說,過幾天老子親自去看他。」
折爾克心想,好個李衛,你可真能出點子。可是,要想在杭州這號稱天堂的地方,找個破城門,又談何容易?找了幾天,終於在離杭州三十里的一個小鎮上,找到了這座「破城門」。這是個十分偏僻的鎮子,全鎮只有幾十戶人家。鎮子的名字也很怪,叫「留下」。鎮上有座城門不假,可早已破爛不堪了。不過,從今天起,這個留下小鎮的破城門口,卻多了一個看守城門的老軍。
從位極人臣、權傾朝野的大將軍,到穿上帶著大燒餅一樣「兵」字型大小褂的守城士兵,看起來,雖然只有一步之遙,可對年羹堯來說,卻是多麼大的變化啊!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了人生的可貴,活著的美好。他十八歲從軍,二十二歲便官居四品游擊。在聖祖康熙南巡時,因參與擒獲偽朱三太子護駕有功,被抬入旗籍,撥歸四爺雍親王門下。兩次隨康熙西征准葛爾,在烏蘭布通之戰和科布多戰役中,憑著一桿銀槍,出入於萬馬軍中,如入無人之境。他武藝超群,勇敢善戰,常在刀叢劍樹中橫衝直闖,出奇制勝。一次奉差征糧,他竟敢不顧性命,以一名偏將身份,斬掉了甘肅總督葛禮,保障了前線供應,也因此受到康熙的特別重用和喜愛。從此,他便一帆風順,年年晉陞。從四川布政使、巡撫,直到將軍……可以說,在他三十年宦海沉浮中,總是一個得意的弄潮兒。眼下,他卻突然從頂端栽下來,落到一個小兵的下場,他怎麼能想得通,又怎麼能甘心呢?
「留下」,是一個風景秀麗的江南小城。北臨富春江,南依龍門山,河湖港汊,四處縱橫。鎮子的北門因年久失修,早已無法容身了。但是今日這芳草萎萎、苔蘚斑駁的門房裡,卻住下了「老軍」年羹堯,誰也不知道他從哪裡來,又是什麼樣的人。百姓們只是看到他每天默默不語地掃地,開關城門,偶而也見他打打太極拳。有時他閑著沒事,便拔那城頭上的草。他用的是一把破鏟子,慢慢地、一下一下地鏟啊,鏟啊……他從不與任何人交談,當然也沒有人來打擾他。只是在夜幕降臨時,才從省城那裡,跑來一匹快馬,給他送來一些邸報。那上邊一一列舉著他的滔天大罪。他便用唯一能得到的那枝禿筆,在邸報的背面,寫上自己的答辯或認罪折,然後交給兵士帶回去。他在等著朝廷對他的最後裁決,也在等著李衛來看他。昏夜裡,他望著面前那殘破又古老的城牆,聽著鎮子外傳來的富春江的流水聲,不禁百感交集。他期望著自己能如這小鎮的名字那樣,也被人們「留下」。哪怕是從此消聲匿跡,永遠再不出頭露面,他也心甘情願。但是,李衛遲遲沒有來,朝廷上發來的聖訓,卻是越來越嚴厲了。
五月底,上諭里說:「年羹堯幾乎陷朕於不明,思之痛切!」還好,這只是皇上的自責。
七月里,上諭又列舉了他顛倒是非,任用匪類,排斥異己,虛冒軍功等等罪行。他想,這已經是在清算了。
九月中,兵士給他帶來的已不是邸報,而是在他認罪摺子後面的硃批。血也似的硃批,和雍正皇上那刻薄的話語,讓他看了心驚膽顫:「爾尚望活命耶?朕已令圖裡琛去廣州擒拿你的哥子,隨後便要去拿你了。」
年羹堯受到了全國上下的一致討伐。凡是曾與年羹堯有過一面之交,一事來往的人,無不紛紛倒戈,落井下石。上書房遵旨把這些奏章全都彙集起來,摘要節錄,光是目錄就有好幾大張。大理寺和六部會同審議,定下了五條大逆罪、九條欺罔罪、十三條狂悖罪和六條專擅罪,另外還有貪婪侵蝕罪十八條十五款……總共是九十二大罪。處分的辦法也已擬定,「請旨:將年羹堯立正典刑。」
雍正看了沒有發話,他在等待,等年羹堯自己有所表示。或者「畏罪自殺」,或者「以死向天下謝罪」。但讓皇上失望的是,年羹堯不但不想自盡,他的求生慾望反倒越來越強了。九月十七,面對著破窗明月,他用那支禿筆,寫下了《臨死乞命折》:
「臣今日一萬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開恩,憐臣已經悔過,求主子饒了臣吧。臣年紀還不老,還能慢慢地為主子效力……」
寫完,年羹堯「咔」地撅斷了那支已經不能再用的筆,聽天由命地在窩鋪上躺了下來。他的心已經遠遠地飄走了,飄到桑成鼎那裡去了……
張廷玉接到李衛轉過來的年羹堯乞命折,一刻也不停地趕到養心殿見駕。他來時,雍正正在和馬齊說話。見到張廷玉進來,皇上笑著說:「好好好,廷玉,你快來幫朕勸勸馬齊,這匹老馬要撂挑子了。」
張廷玉也笑著說:「皇上,臣早就知道這件事了。馬老相國已經和我談過,說他心意已決,臣怎能勸得了呢?皇上要是不想讓他歇,臣想他是歇不了的。」
雍正嘆息一聲說:「唉,朕怎麼能強人所難呢?外面的人都說朕刻薄,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們比誰都清楚。就說馬齊吧,先皇曾經把你打入天牢,是朕把你放了出來,委以重任,賜以高位。為的是你沒有私心,做官清廉,也為的是你的心中有朕這個君王。所以,朕把你看作賢臣,看作依靠。可是,你何忍離朕而去呢?」
馬齊聽皇上這樣說,也不由得心中難受。他站起身來,向皇上深深一躬說:「皇上既然把話說到這份上,臣就說句心裡話,臣也是戀恩難捨呀!但臣已是七十有餘的人了,在這個位子上,就要辦好這個位子上的事。臣老了,不中用了,臣若辦不了這些事情,豈不負了皇上的重託?該騰出位子來,讓年輕的人上去了。」
張廷玉說:「皇上,臣以為馬齊可以退下來,但卻不能讓他還鄉。主上有事情時,也可就近諮詢,豈不方便。」
雍正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卻拿起了年羹堯的乞命摺子來看。馬齊問:「萬歲,還是年某的摺子嗎?他的事全國上上下下,已經議論了一年了,是非早有公論,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唉,他不肯自盡,讓朕有什麼法子?」雍正長嘆一聲又說:「朕下不了這個辣手啊!他與朕私交很深,他的妹子年妃正在病中。朕今早去看她時,見她只剩下一口氣了。朕看著心疼,卻沒有話可以安慰她。朕雖是皇帝,但也有血有肉,常人都能有的感情,朕豈能沒有呢?她們家跟著朕已有幾十年了,朕怎麼……」他說不下去了。
馬齊卻不動聲色地說:「萬歲,年妃是年妃,年羹堯是年羹堯,兄妹二人不能混為一談。年羹堯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行,皇上不株連到年妃,已經是天高地厚之恩了。國家,公器也,怎能與私誼連在一起呢?」
雍正很滿意馬齊的話,因為他正說出了自己的心愿。年羹堯的事情,是應該做出最後的決斷了。他疾步走向案頭,扯過一張紙來寫道:
乞命折已覽,爾既不肯謝罪,朕只好賜爾自盡了。縱觀自古至今的臣子,有不法如爾者嗎……朕待爾之恩如天高,如地厚。爾擅作威福,植黨營私,如此辜恩負德,於心何忍也?爾自盡後,若稍有含怨之心,則天地不容,爾將永墮地獄而不得超生矣!
他把這硃批諭旨交給張廷玉說道:「拿出去發了吧。」
張廷玉沒有多說,迅速走了出去。多年的宰相生涯,使他敏銳地想到,年羹堯既除,下一個便輪著八爺允禩了。八爺是雍朝的一個瘤子,不除掉它,雍正要刷新政治的雄心只能是個泡影。比起死有餘辜的年羹堯來,八爺的罪名,並不在年某之下。皇上對他的妒恨,更超過了其他政敵。現在,八爺也已是坫上的魚肉,只不過,要剁掉它,是要沾上血腥的。因為八爺不同於年某,殺他即是「屠弟」。皇上他,他能下得了這個手嗎?
皇上的這份上諭,是雍正三年十二月十一日發出去的。幾天之後的一個凄風黑雨之夜,年羹堯聽到了這個旨意,也不得不服從這個旨意。他含著悲切,也許還含著憤怒,離開了人間,離開了這個曾經給了他榮耀,也給了他不幸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