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鳳池向老人家深深一躬,自嘆地說:「甘某縱橫江湖幾十年,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三年報仇的事,甘某再不敢提。往後,只要端木家人出面打個招呼,我甘鳳池自當退避三舍。李大人的高義,我也將永遠不忘。走,我們江南再會吧!」
在客店後房裡,李衛叫夥計端來了一大盆加進了青鹽和皂角的熱水。讓黑嬤嬤用生白布給端木公子清洗傷口,他自己則伏在那公子身上不停地抹著清涼油。一邊做著這些一邊問:「嬤嬤,端木公子的大號叫什麼,你們家世代武林領袖,一條狗怎麼就能傷得了他?」
「唉!」黑嬤嬤深深地嘆了口氣說,「別說是一條狗,就是世上所有的野狗也到不了他跟前哪!他是我們端木家的三公子,名叫良庸。他千不該萬不該犯了老爺的家法,喜歡上了劉遜舉老爺家的姑娘。我們老爺一氣之下,就放出瘋狗來咬傷了他。他能逃得這條命,可真是多虧了李大人您哪!」
「什麼,什麼?哪有這樣的『家法』?而且這世上又哪有這麼狠心的老爹?」
黑嬤嬤擦擦眼淚說:「李大人,你哪裡知道,我家老爺什麼都好,他憐老惜貧,從來也不作踐下人,可老人家就是一條——認死理。端木家有個家規,就是不準和官宦人家結親。這事說起來已有三百年了,那還是明朝年間的事。當年永樂靖難兵起,端木家被永樂皇帝滿門抄斬,只逃出了位太祖公。他老人家對天發誓說:子孫裡面,若有與宮家結成親眷的,定斬不饒!所以,三百年來,端木家傳了十一代子孫,隱居在山東即墨,只是作佃作生活,暗地裡教子孫們讀書識字,習文練武,卻沒有人敢和官府來往,更不要說是結親聯姻了。」
李衛笑著說:「這也太不近人情了,天下若都是這條規矩,我的女兒嫁給誰呢?」
「可不是嘛!我在端木家幾十年了,良庸的叔爺,就是因為在盂蘭會上和一位小姐好上了,那邊卻是巡鹽道台。太祖公生生的把他叔爺關了三年,直到那位官員調任才放出來。就為這事,他叔爺一氣之下,出家去當了和尚。說來也怪,凡是不遵從這條家法的,家裡總得出一個暴死的人。所以,這早已不是家法,而變成家忌了。」
二人正在說話,躺在床上不言不語的端木良庸突然一聲大叫:「梅英……梅英……你別走啊……」突然,他睜開了眼睛,怔怔地看著黑嬤嬤問,「我……我這是在哪兒……」
黑嬤嬤連忙跑上前來,替他掖好了被角,又心疼地說:「我的小祖宗,你到鬼門關去走了一趟,你知道嗎?虧得遇上了這位李大人,他醫道好,心地也好,要不然你可怎麼得了?」
李衛上前來輕聲地說:「端木公子,你別怕,這也許都是命中注走了的。我無意中救了你,嬤嬤又救了我,這是一筆永遠也算不清的賬。你們家怎麼會定了這樣的家法?你告訴我,你喜愛的那位姑娘叫什麼,這件事,我能不能幫忙?」
端木良庸輕輕搖著頭苦笑說:「三百年了,誰也不敢壞了這條規矩。我的心已經死了,不再想它了。你救了我,我實在是感激不盡,我該怎麼稱呼您呢?請教李大人台甫?」
「我叫李衛,是江南總督。不過,那是官面上的,在江湖上朋友們都稱我為『叫化子李』。你年紀還小.我看,你叫我一聲『李叔』,大概不算沾污了你們端木世家吧。說說,你和誰家的姑娘好上了,你爹又和誰相好?告訴你,我這個大媒人是當定了。」
「她是……是即墨縣已故大令陸隴其的女兒,叫梅英。今年四月初八浴佛節那天,她去進香,不料卻被幾名惡少纏住。我那天正奉了爹爹的命去運瓷器,恰巧碰上救了她。說來也是緣法湊巧,端陽節她去採桑,我們又見了一次;到了八月十五,我去東鄉收租子,她的外祖母家也在東鄉。已經見過多次了,哪能不說話呢?一說話,哪知就對上了心思。於是我一直呆在東鄉,把收租的事全忘了。這一來,紙里的火就包不住了。我真不明白,我們端木家要算起來還是聖人門下七十二賢人的後裔,我們做了什麼事,後輩要受到這樣的懲罰?聽說,她們家的規矩也很大。我死不足借,可她要是有個好歹,叫我怎麼對得起她……」說著,他早已是潸然涕下了。」
李衛沉思了好久才說:「唉,你的事真可以編成一部戲文了。陸隴其生前是山東有名的清官,你們家又是山東望族,門當戶對,多好的一對姻緣啊!這樣吧,我回到北京後,還有事要去趟山東,你的閑事我管定了。不過,你現在的身子骨還不能勞累,你就跟著嬤嬤住到我那裡,一邊將養身子,一邊等候消息,這行嗎?」
黑嬤嬤千恩萬謝地說:「李老爺,老婆子一輩子也忘不了您的恩情。有件事,我想問問,卻不知……」
「什麼事?你問吧。」
「甘鳳池的地盤在江南,您又是那裡的一方諸侯,你們怎麼會在這裡相會,他又怎麼敢得罪您呢?再說,您帶著那麼多的兵,一句話就把他拿了,可您為什麼不讓兵士們動手呢?」
李衛站起身來,在房子里來回踱步。黑嬤嬤的話,他無法回答。這些年他的確是幹了不少大事,為雍朝清除了許多大盜淵藪。比如,為禍四川的「天府十三太保」,江漢的「香堂三聖」和「龜蛇二傑」等等,威名震攝江湖,成了天下聞名的捕盜能手。雍正皇上很賞識他這一點,任他為江南總督,又密令他總管天下緝捕盜賊之事。按雍正的意思是,不管是誰,你見一個就給朕拿一個,只要拿到就立即正法。可是,李衛怎麼能這樣做呢?他有他自己的打算。比如甘鳳池,就不是能夠說拿就拿的人。他們一共有結義八人,生鐵佛是老大,其餘還有呂四娘、宋京、竇爾登、一枝花、聖手二,和莫卜仁等。這些人良莠不齊,性情各異。有的是打家劫舍為非作歹的土匪;有的是鼠竊狗盜的慣偷;有的則和白蓮教淵源甚深。而甘鳳池和竇爾登則是懲惡揚善、扶弱濟貧的豪俠領袖。引導得方,他們就可為朝廷所用;一體擒拿,反會將他們都逼得與朝廷為敵。今夜他不肯捉拿甘鳳池,就是要留這個後步。可是,從山東突然冒出來這個本領遠在甘鳳池之上的老奶媽,卻讓李衛不得不改變主意了。他思忖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嬤嬤,你問這件事,我不好回答。甘鳳池的門下,我拿了不少,可我也敬重甘鳳池的人品。他不過是想來看看朋友,並沒有罪,我怎麼能太認真了呢?嬤嬤,子時早過了,我還有點事情要辦,你們也早些歇著吧,以後咱們說話的時候多著哪!」
李衛來到後房時,見十三爺和范時繹兩人還在等著他。十三爺示意李衛坐下,問了問前邊的情景。范時繹卻說:「好,你這一回來,我才放了心。剛才在外頭,我還真怕甘鳳池撒野傷了你哪。」
「咳,你那是多慮。像甘鳳池這樣的人,是輕易不肯和官府翻臉的,他有身家財產啊!何況,他領袖武林各路豪傑,他自己的命比我李衛值錢多了。不過,那個『假道士』為什麼不露面呢?要不是黑嬤嬤,說不定我們還真要吃點虧的。」
允祥把身子向後一靠,乾咳一聲說:「來,咱們說說正經差事吧。我這次是奉旨去見十四弟的,皇上近來身子不好,心清也不大好。他臉頰上長出一些小小的紅點,又久治不愈。所以,想召十四爺回京替八哥管管旗務。老范,你與十四爺見面機會多,你說,他能奉旨嗎?」
范時繹欠身答道:「回十三爺,據奴才看,十四爺在前幾個月似乎是已經想通了一些。可這次汪景祺的事情出來,皇上又派人拿了他身邊的人,就不大好說了。現在他每天頭不梳,臉不洗,一大早起來,就陰沉著臉繞著景陵轉上一大圈兒,回來,就一頭坐在那裡不動了,送吃他就吃,不送他也從來不說要。說句該割舌頭的話,他簡直成了白痴。唉,他也是龍子風孫哪,這樣讓人看著心疼。」
允祥沉思了好久才說:「唉,十四弟也是英雄氣短哪!像蔡懷璽、錢蘊斗這樣吃裡扒外的人,抓就抓了,有什麼想不開的。」
李衛笑著說:「十三爺,奴才說句不知進退的話;十四爺哪是為了錢蔡二人,他是因為捨不得喬引娣呀!要奴才說,十四福晉比喬引娣漂亮多了。為了個女人就這樣地神魂顛倒,奴才看,他也說不上是英雄。」
允祥一笑說:「你小子說話也不想想自己,當初你是怎麼為了小翠兒差點丟了腦袋的?」可這句話一出口,他就立刻想到當年為自己殉情的兩個女子,心裡不由得一陣酸疼。便馬上轉了話題說,「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李衛你這次回京交代了差使就去見寶親王,他有事要和你商量哪!」
這裡正在說話,門外一個小校走了進來,他雙手捧著一封書簡稟道:「王爺,這是軍機處轉過來的,說是有十萬火急的事,要立刻稟報王爺。」
允祥接過來一看,原來是張廷玉寫來的。那上邊說,十位鐵帽子王爺中,已有四位準備進京,不知是何人所為,問允祥知不知道。允祥眉頭一跳,把信隨即丟在火盆里燒了。他略一思索,便要過筆來寫道:「聞訊莫名驚詫。祥何人也,敢不請旨而宣召私人來京?此必廉親王所為,盼速密奏皇上。」寫完,對那個送信的人說:「你立刻飛馬回京去見張相。如果到京時已過四更,就在暢春園門前交給張相,或者讓張五哥代呈,千萬不能再讓第三人看到。」
那軍士答應一聲飛馬走了,允祥見李衛他們都要離去,就叫住了說:「別走,我還有事要說。范時繹,你是我帶出來的兵,你向我說句實話,馬陵峪大營里究竟有多少能用的兵?」
「回十三爺,花名冊上稍多一些,但能應召的實有三萬一千人。」
「哦,你吃了多少空額?」
范時繹吃驚地看著十三爺,允祥笑著說:「你別只管看我,我知道帶兵的沒有不吃空額的,吃得最多的就是年羹堯。不管你吃了多少,今天我絕不怪罪你,你還是給我說實話好。」
范時繹的臉紅了,他吞吞吐吐地說:「主子爺,您是帶過兵的,奴才不敢瞞您。我的駐地上來來往往全都是朝廷大員,我實在是應接不過來呀。所以,我吃了三五百名空額……」
「好,我已說過了,此事決不追究。馬陵峪這個地方十分重要,它不但是祖宗靈寢所在,又是策應北京、熱河和奉天這三處的根本要地。國家一旦有事,就要動用你那裡的兵力。你可知道我這話的分量嗎?」
「是,奴才領訓。回去立刻就把空額補齊了。」
「哎,這就對了。你那裡應酬多,我知道,以後我每月特支給你三千兩銀子。不過,你可不能見誰都巴結。你要學你的哥子范時捷,他是除了皇上,誰的賬都不買的。」
李衛接上話頭說:「十三爺,我這次來,也正想向您說說這件事的。皇上要刷新政治,頭一樣看重的就是個廉字。其實,這事是說著容易做著難哪!就說范時繹的哥子范時捷吧,他一年的俸祿才有一百六十兩,就是想廉能廉得起來嗎?剛才打退甘鳳池的那個黑嬤嬤,她家的公子愛上了縣裡的清官叫陸隴其。陸是聖祖爺手下最清的官,死後聖祖封他溢號『清獻』。一個縣令,能有這種榮耀還能沒吃的嗎?可是,他死後,家裡分文皆無,要靠女孩子拋頭露面地去採桑度日!十三爺,您是瞧著奴才長大的,奴才不敢瞞您。我向皇上報的『江南無虧空』是假的。我是從嫖客身上徵收重稅,挖的是婊子們的賣肉錢啊!河南沒虧空才是真的,可是,我不能學田文鏡。他如今是官越當得大,就越要從百姓和官員們身上榨油。從山東,安徽到江南,只要是討飯的,十個里有九個是河南人!十三爺,這樣治『貪』,能治得了嗎?」
允祥眼中炯炯閃光地說:「你說得很是,可你不能把這江南總督的位子包一輩子吧。假如有一天皇上下令,讓你去河南當總督,那裡卻只有一條年年發水的黃河。沒了婊子,你小叫化又從哪裡弄錢呢?」
「十三爺,您這話可真敲到點子上了!我的辦法就是火耗歸公,由省城按差使的肥瘦分發。今年一開春,我請出王命旗來,斬了射陽縣令,原因是他貪污。奶奶的,拿著我的養廉銀子還貪污,不殺他殺誰?所以,我江南沒有清官,可也沒有貪官。我曾把這法子給皇上遞過奏摺,可是,因為年羹堯反對,沒有成事。如今年羹堯倒了,十三爺,您替奴才說句話吧,您說話,皇上還是能聽得進去的。」
允祥笑了:「好,我替你說話。上次你的摺子,其實我也看了,不過卻沒能看懂。那上邊錯別字太多了,我數了數,大概足有三百多。這次你終於說明白了,我看你這辦法准能行得通。」允祥一高興,竟忘了自己的病。他突然一陣嗆咳,吐出了血痰。他悄不出聲地把它藏在手帕里,沒有讓李衛他們看見。張廷玉給他來的急報中說有幾位鐵帽子王爺進京,震動著他的心,他已經沒有精力再說別的了。
三天之後,李衛護送著的囚車,終於平安地回到了北京。他們按照張廷玉的吩咐,將錢、蔡二人交到大理寺,其餘的人帶到原來的十四爺府,聽候甄別。單單把喬引娣一人帶到了暢春園。張五哥在門口迎上來說:「李大人,皇上這會兒正在接見大臣,談得很惱火。傳旨下來說,暫時不見你們。這樣吧,我陪你帶上喬引娣先在侍衛房裡歇著,吃點東西。該進去時,鐵成會來告訴我們的。」
李衛和張五哥來到車前,小心地說:「喬姑娘,我們到地方了,請下車來吧。我們不便攙扶,請你自己小心著點。」
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聽車內有了動靜。車簾打開了,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慢騰騰地走了下來。李衛這些天來,早就想見她一面了,可就是沒有機會。今天小心地一看,她的相貌也真算不上出色。瓜子臉上有幾顆雀斑,前額略高,一雙彎月眉,眉心微蹙。眼睛好像也不算大,但如果配上這彎月眉,卻有說不出來的風韻,令人看了不由得不怦然心動。哦,這就是那位掀起山西大案,鬧得諾敏懸樑自盡,後來被十四爺收留在身邊,如今卻又被皇上看中的女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