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刻已到半夜了,弘時還在訴說著錢名世他們的事,允祿可有點等不及了:「我說弘時呀,皇上叫你和我談事,究竟要說什麼,你倒是說話呀!」
弘時卻兩眼看著窗外,一聲不響地坐著,似乎是在想心事,又似乎是在琢磨該怎麼說。遠處,風聲在呼呼地刮著,像是給這暗夜增添了更多的神密和不安。過了很長時間,弘時才試探地說:「明天皇上就要召見旗主們了,所以才特地讓我問問十六叔,八叔他們到底是個什麼章程呢?皇上還問我,為什麼幾次奏聞旗主會議的事,十四叔都不在場?不知十四叔明天去不去見皇上?」
允祿心底實誠,聽弘時這麼一說,到不覺得笑了:「咳,我當是什麼要緊事呢,你裝得像是出了大亂子似的。你八叔那裡有幾次會議,你十四叔確實都沒有去。據我看,『八王議政』這一條是你八叔他們最盼望的。以前,他們說這些話時,總是那麼閃閃鑠鑠、吞吞吐吐的,可今晚是一點也不遮飾地和盤托出來了。不過,又好像是在邊說邊議,不大像有什麼預謀。睿親王更是不同,他從頭到尾都不多說話,似乎有很多顧慮。臨到了,還交給我一個奏摺,要我替他轉呈皇上。」說話間,他拿出那份奏摺來交給弘時,「你今晚不是還要見皇上嗎,就順便遞上去吧。」
弘時皺著眉頭接過奏摺來,隨手就放在案頭了。他那黑幽幽深不可測的目光注視著房子里的自鳴鐘,好像在暗暗地聚集著勇氣:「哦,原來是這樣……其實八叔要不再打心裡的小算盤,八王議政之事,也不是不能對皇上說的,要緊的是不能因此引起皇權旁落。」
允祿突然一驚,問道:「什麼,什麼?這是皇上的話,還是你自己的話?」
弘時格格地笑著說:「十六叔,您這樣看著我,在燈下瞧著怪嚇人的?我說的就是皇上的話,前天和今天下午他都透出了這個意思嘛。」
允祿知道皇上的一貫態度,他當然不肯輕信弘時的話:「弘時,你小子給我聽著,你十六叔是個扳倒大樹掏老鴰的人。先帝在日,阿哥們之間鬥了二十多年,可誰也拿我沒辦法。你要是想和我說話,就說皇上的原話,不要說這種模稜兩可的『意思』!」
弘時卻不害怕這位十六叔,他冷笑一聲說:「皇上叫我傳的是『意思』,我當然不能複述原話,這就叫『照皇上說的辦』!不過,話又說回來,你是我的親叔叔,我還是可以透一點給你的。嗯……頭一回我見皇上時,他說,『允禩會作事也會作人,朕心裡清楚得很!只可惜他不是池中之物,真真是讓人遺憾。就是八王議政,又何嘗不是個好制度?太祖、太宗那時,正是我滿人極盛之時,靠的不就是這個議政制度嗎?』皇上見我吃驚,又笑著說,『其餘的都可以商量,就是皇權不能旁落。多幾個人來治天下,朕豈不是可以輕閑一些?』。」
允祿目不轉睛地看著弘時,眼睛裡充滿了疑惑,不過已經沒有了敵意。弘時沉吟了一下又接著說:「今天下午,我又去了暢春園。皇阿瑪剛從青梵寺回來,看上去身子非常疲憊。他老人家和我說,『當初登極不久,張廷玉曾和朕說過,他說朕和聖祖有三不能比。聖祖是幼年御極,在位的時間就長;朕是盛年登基的,享國就不能同聖祖一樣久遠。朕想,再不濟,當二十年皇帝還是有可能的吧。可是,朕現在仔細想想,怕也未必能實現,朕自己覺得身子骨是越來越打熬不住了。看看你十三叔,他拼著命地做事,累成了那個樣子;張廷玉和馬齊他們也都老了;老十六挑不起大梁來;老十六守成有餘而創建不足——你可以和你十六叔私下裡聊聊:這些東來的旗主們,斷然不會生了篡位之心,可怕的倒是自己的親兄弟。如果能變著法子不使皇權旁落,又能讓滿旗老人們參政,朕得了左右膀臂,旗政旗務的整頓也就順其自然地辦下來了,豈不是兩全齊美的事情?』我當時說:皇阿瑪既有這個意思,何不召見十六叔,好好地計議一下?這不是件小事,還應該徵詢一下軍機處和上書房的看法。阿瑪說,『這事是你十六叔牽頭的,要問,得你十六叔先認可了。他要是能先問一下就最好,到明天朕再見見這些旗主們。要是都提出這個想法來,再交到軍機處去才是正理。』——十六叔,您知道這是多麼大的事情,我怎麼敢胡言亂語?再說,這裡和皇上只有一步之遙,我敢矯詔亂政,自取滅頂之災嗎?」
允祿終於被弘時的花言巧語打動了。想想在允禩那裡聽到旗主們那又是無奈又是不滿的話,竟不覺有點心動,如果皇上和旗主們各讓一步,也未嘗不是個好辦法,要是真的這樣做了,自己不就能理所當然地入值中樞,指揮各旗旗主,比現在只管內務府強得多了嗎?想到這裡,他說:「既然皇上有這樣的旨意,我還有什麼話可說的?明天就要見到主子了,就是我不說,他們也會提到『議政』這件事的。不瞞你說,我是在全身全心的戒備著哪!我已經通知了善撲營,要他們明天在全城戒嚴,誰要敢不規矩,就先拿下來再說。今晚聽你這麼一說,我這樣做倒是多此一舉了。」說完,又深深地透了一口氣,他那戒備的心完全放下了。
弘時拿過案頭上睿親王的摺子來笑著說:「我就知道,只要一提這事,十六叔您准得犯疑。可沒有想到,你還帶著那麼大的殺氣,思謀著你這個侄兒想要造反呢?」他說著隨手就打開了睿親王的奏摺,「哦,這原來是一份請安的摺子,裡面還夾著一份貢物清單哪!」
允祿湊過來一看,只見這個用黃綾封面的摺子里,恭恭敬敬地寫著:
臣王都羅恭叩萬歲金安
並呈獻方物祈聖上哂納
摺子里夾著一張貢物的清單,弘時略掃一眼便笑了:「好嘛,我以為他這上頭密密地寫了這麼多,還以為一定有不少珍貴的東西呢?原來都是些不值錢的草根樹皮……」
允祿攔住他說:「哎,可不能這樣說。《春秋》有言:『厥貢苞茅橘袖,所以示天子之上禮也』。據我看,睿親王這樣做,實際上是向皇上表心跡的。就是你那句話,這些王爺們要肯上遵皇憲,就議議政又有何妨呢?」
弘時現在想的卻是另一番心思:嗯,這個睿親王手中沒有實權,也管不著哪個旗,可只要一提老多爾袞功蓋四海保扶幼主的名聲來,排起座次,他都羅仍然要佔第一位。現在他自己正和八叔爭奪權力,原打算先借八叔之力,把上書房和軍機處弄到手裡,再除掉了四弟弘曆,自己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當上太子了。可是,突然殺出來個都羅向皇上表示忠誠的事,這倒讓人舉棋難定了。難道這又是八叔玩的一個新花招嗎?這汪混水,是越看越深了!他瞧了一眼允祿,靈機一動地說:「十六叔說得是。只是八王議政的事,連皇上也吃不準,所以才叫我們叔侄在私下裡議議的。到了明天,我是沒資格出頭的,您要是能說句話,探探他們的心思,我們不就有底兒了嗎?」
老實巴腳的允祿哪裡知道,他這個說得漂亮的侄兒,要讓別人打頭陣,而他自己卻要超脫出來,坐收漁人之利了!
次日一早,允祿就急急忙忙地出門,他自己覺得來得夠早的了,可是,還是比別人晚了一步。有許多外省來京請見的官員們,鵠立在宮門,見允祿下了大轎,都紛紛跪倒叩頭。內務府的官員們倒是早就到了,正在等候著辦差。允祿把俞鴻圖叫過來說道:「你們也太粗心了,怎麼都擠在這裡?八爺和各位旗主幾時能來,你們怎麼不去關照一下呢?」
俞鴻圖連忙躬身回答說:「回王爺,奴才們哪敢掉以輕心呢?從昨晚起,奴才就在各王爺的住處安排了人,讓他們隨時打聽,隨時通報。方才探馬報來說,王爺們屋子裡才剛剛亮燈,還要等一會兒才能到哪!張相爺已經早進去了,他路過這裡時交代說,讓王爺一到,就先去軍機處說說話,別的,他沒說,奴才也不敢打聽。幾位王爺等會兒要是來了,有奴才們在這裡照應著呢。再說,皇上從暢春園來到這裡,還且得一陣子哪!」
這裡正在說話,就見一名太監飛跑著從裡面出來,先對前來候見的外地官員們說:「眾位大人,今天皇上和軍機處都不接見,請你們先到禮部去,等會兒和文武百官一起參加朝會。」回過頭來,又給十六爺叩頭請安,滿面笑容地說:「十六爺,您老早啊!萬歲爺昨晚已經回到大內,張相爺他們也都在軍機處當值。萬歲吩咐說,王爺一到,可以先去軍機處說話。」
允祿剛要動身,就見眼前又落下一頂大轎,卻是李紱從轎子里呵著腰出來,他便站住腳說道:「啊,是李紱呀,昨天約你到上書房來的,我卻去了別處,真是對不起。方才傳旨說今日有朝會,你們怕得從午門那邊進去呢。」
李紱緊走兩步來到近前,又打千行禮說:「哎呀呀,原來是庄王爺!卑職已經知道今天朝會的事了。從西華門到正陽門中線,是歸我們直隸總督衙門布防的,我這是剛從南邊看過來。他們告訴我說,楊名時也進京來了,正在這邊遞牌子,怎麼我沒看到他呀?王爺說到昨天的事,其實我也沒有跑冤枉腿,倒是在上書房見到了錢濟世。就借上書房一塊寶地,我們倆聊了半天,我又請他吃了飯。雖然沒見著庄王爺,可我們也談得很愉快的。」
允祿說:「那是自然,你們倆是同年嘛。聽說他遞了密折彈劾田文鏡的十大罪狀,你們倆的見解一致,一定談得不錯。你手頭上彈劾田文鏡的摺子寫好了嗎?我告訴你,先不要拜發,這事我們以後再說。這陣子我太忙,稍過幾天就消停了。你說的那個楊名時我不大熟悉,他是從貴州來京的嗎?他們現在都到午門那邊去了,你上那裡找他吧。」
此時,東方已經大亮。隆宗門外天街上,打掃得一塵不染。晨色中,乾清門前分外端莊肅穆。幾十名侍衛服色鮮亮,紋絲不動釘子一樣地站在巍峨的乾清門外,使這空曠而又寂寥的天街,平添了一種肅殺之氣。遠遠看去,只有軍機處的幾個小章京在指揮著一群筆貼式,忙著搬運文書。他們瞧見十六爺走了過來,一個小章京忙迎上去說:「十六爺,您怎麼才來呀?方才有旨,說您一到就請立刻去養心殿見萬歲,您快請吧。方先生、張相和十三爺早就進去了。」
允祿一聽說別人都來得這麼早,忽然有一種大事臨頭的感覺:「啊?你們十三爺今天也來了?三貝勒呢?」
「回王爺,十三爺昨天夜裡就住在軍機處,要不我們怎麼會搬出文書來給他騰住處呢?三貝勒也進來快半個時辰了。」
允祿這才真的著了急,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了養心殿。雍正正在東暖閣里和幾位大臣們說話,見到允祿進來,高興地說:「好,好,好!咱們的大管事王爺到了——免禮吧,你過去和允祥坐在一起好了。」
允祿這才偷空打量了一下暖閣里的人們。只見張廷玉和鄂爾泰站著,弘時則跪在大炕邊上,而方苞和允祥卻都坐在雕花隔柵前的瓷墩上。他向皇上行了禮,這才走過去坐在了允祥下首,笑著說:「我還以為我來得最早呢,哪知卻落在了各位後邊。」
今天雍正的心情似乎十分好,他微笑著喝著奶子說:「今年是個吉利的年頭啊!李衛那邊很順手,江南、浙江兩省已經在推行火耗歸公。養廉銀子發下去,火耗銀子收上來,藩庫里比平常年境多收了四成。從各州府縣裡奏上來的密折看,官場里並沒有多少閑話。沒有人敢聚斂,也沒有人敢懈怠。尤其是訓導、教諭這些個窮瘦官職,還有那些個沒人想乾的窮州縣,如今都安置得很好。許多油水特多、難處也特大的官缺,現在是大家搶著干,因為那些地方畢竟比別處多一點養廉銀子嘛。李衛又抽出錢來設了些義倉,周濟衣食無著的窮民。賦均、訟平、吏清,這是朕早就盼望著的盛景了。現在剛開了個頭,就官吏滿意,百姓滿意,朕自然更是高興了。田文鏡那邊比李衛難,因為河南的民風刁悍不純,官場里更是混賬。田文鏡呢,又心高志大不甘落後,把官紳一體納糧和火耗歸公這兩件大事,來了個雙管齊下,務必要在麥收之前全都辦完。這樣一來,就引起大家不滿,也很有些參劾田文鏡的摺子。不過,朕看都是些微末小吏們在嚼舌頭。大員裡頭,只有一個黃振國,他治理著藩司衙門。朕看,他也是因為田文鏡堵住了他的發財門路,才發這個小私意兒的。所以,朕駁了下去,交給田文鏡,讓他隨意處置去。」
正說話間,太監高無庸托著一個大條盤,給大家端來了參湯。看樣子,是雍正早就吩咐過的,每人一碗。允祿是剛剛進來的,雍正便說:「把弘時的那一碗給了庄親王。咱們清室有家法,越是親近,就越是要『形遠』。」
弘時連忙站起身來,端著參湯笑嘻嘻地給允祿送去,回來又跪了下來。
允祥說:「皇上,近來彈劾田文鏡的摺子不少,他的處境不大好啊。」
雍正端著參湯喝了一口說:「有人彈劾也不見得都是不好,大家都誇讚的也未必就真好。當初在戶部催交虧空時,你不也是弄得冤聲載道,最後還被圈禁了嗎?那些個好好先生,那些個有黨援的人,哪怕是做了芝麻大的一點小事,就馬上有人出來為他歌功頌德,吹的比西瓜還要大。所以,人主和宰相們,要特別留意保護孤臣。他為朝廷辦差不避怨嫌,身處四面楚歌之中,還能架得住主子的不體諒,不關愛?朕和你都是當過孤臣的,見了這情景,只能馳援,只能幫他解圍,千萬不能因為一點小差錯就掩蓋了他的大節。孤臣難當,保護孤臣的才是能主賢相!蔡珽在雲南就壓制楊名時,告了他貪墨。朕說,你拿出證據來再說話。觀風使孫嘉淦在雲南,蔡珽也說他不好。朕說蔡珽,看來天下就你一個是好人,那麼朕就真的是瞎了眼了!所以,朕索性把孫嘉淦留在雲南,還為他專門設了一個觀風使衙門。只怕這樣一來,雲南的貪瀆之風還會更好一些。」
弘時見有了話縫,便磕了個頭說道:「皇阿瑪,兒臣聽說,楊名時有大儒之名,卻無大儒之實。他不但反對改土歸流,連火耗歸公。養廉制度也都是不贊成的。其實,他不過是個沽名釣譽之徒罷了,請皇阿瑪留意,不要上了他的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