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禮卻從容地走了下來,向著尹泰一拱手說:「恭喜尹老相國,范夫人;恭喜繼善公和張夫人。」他突然發覺,這四個人還都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裡,便笑著問:「怎麼?你們都不肯接旨奉詔嗎?」
尹泰這才突然明白過來,說了聲:「老臣敬謝皇上聖恩!」
連他都奉詔謝恩了,范氏夫人還敢再說什麼呢?她心裡就是再不痛快,也只好乖乖地叩頭謝恩了。
允禮笑著說:「我今天還帶著御賜的美酒,要在這裡為尹老相國賀壽,也為繼善母子賀喜的呀!」
此時此刻,高踞澹寧居的雍正那裡,卻是另一番情景。雍正聽了弘曆帶回來的「閑話」,正在發著火。他立即下令,把弘時、弘晝兄弟也叫了來,爺仨個支開了太監,甚至也支開了喬引娣,正在裡間小聲地議論著,商量著。依著弘時的意思,就想乾脆把方老先生和孫嘉淦也叫來,要說,就痛痛快快地說個清楚明白,可卻被弘曆攔住了:「三哥,不是我要駁你,這些事全都是宮闈秘事啊。明知它們全是假的,也應該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可以在遇著機會時,話套著話地問一下,千萬不能叨登。我看孫嘉淦那裡根本用不著去問,他只要知道了,定會立刻上本密奏給皇上的。」
弘晝是讓人從被窩裡拉出來的,至今還沒有真正醒過來。他揉著惺忪睡眼說:「我看,還是四哥說得對,別讓更多的人知道是最好不過了。這不過是幾句閑話,咱們先就自驚自怪起來,幹嘛呢?家醜不可外揚嘛!」
弘時覺得五弟這話說得極不得體,可是,他只在一旁偷偷地笑,卻並不作聲。因為他知道,皇上的性子素來是威壓百僚的。弘晝這樣說,一定會受到父皇的申斥。哪知,雍正雖然性子急暴,卻獨獨對這個小兒子寬容大量。他瞪了一眼弘晝說:「你別胡說八道,朕有什麼『家醜』不可對人言?這明明是有人在造謠生事嘛!原來還只在北京城裡傳,現在都傳到民間老百姓哪裡去了。捉住製造謠言的人,朕一定要處之以極刑!」
弘曆還在沉思著,弘時卻搶先說:「阿瑪說得極是。這不是無根之謠,有些宮闈之內的事,外人是捏造不出來的。皇上孜孜求治,累出了一身病,有人卻在外頭散布謠言,真是心懷叵測。也真讓人髮指!」
弘晝看不上三哥這一套矯情,他立刻反駁說:「三哥這話和沒說一樣。咱們都是阿瑪的兒子,這『痛恨』二字,還用得著你來說?現在不是說恨不恨的事,而是要說怎麼辦才好。兒子覺得,像太后薨逝這件事,除了內宮的太監,別人是萬萬傳不出去的。」
雍正讚許地點點頭,向外頭叫了一聲:「高無庸!」
高無庸其實就在殿門口守著哪!今兒個三更半夜的,皇上爺兒仨在裡頭密言議事,大讓人覺得意外了。他心裡翻來覆去地想啊,想啊,可就是想不出來原因。猛然聽得皇上叫他,嚇得他渾身打了個機靈,連滾帶爬地就走進來跪下了:「皇上,奴才在這兒侍候著哪!」
雍正板著臉,卻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話來。想了想,還是先穩住事態的好,於是便說:「你雖然不是六宮都太監,但你每天都在朕的身邊,其實比都太監還重要。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差使嗎?」
高無庸連忙叩頭說:「奴才知道,這都是主子的抬舉……」
雍正一擺手止住了他:「朕在這裡辦事見人,你是能夠聽到些隻言片語的,怎麼就傳到了外邊?」
高無庸一聽這話可嚇壞了。他急忙叩著頭說:「萬歲爺,奴才是兩代主子使出來的人,是懂得宮中規矩的,怎敢在外邊嚼舌頭?有時一些外官進京來,他們希圖讓奴才早一點替他們傳話,給過奴才一點兒紅包,這事是有的。可別的什麼,就是打死了奴才,奴才也是不敢幹哪!奴才既沒有那個心,更沒有那個膽……就連在這裡侍候的人,奴才也敢說。他們都懂得規矩……」
雍正冷笑一聲打斷了他問:「規矩?你們還知道規矩?甘肅布政使調往湖南的事,他本人怎麼先知道了?」
高無庸越發恐慌,他叩著頭,苦著臉說:「主子聖明,那件事已經發落過了。是秦可兒傳出去的,已經把他發到打牲烏喇去了……這不關奴才的事呀……」
雍正見他竟然嚇成這樣,也不禁一笑說:「近來宮禁不嚴,門戶不緊,有些不該說出去的事傳到了外邊。朕知道這不是你乾的,但你也有責任!」
「是是是……」高無庸頭上的汗珠直往下掉,「奴才明早起來,就召集大家來訓話,誰再敢犯舌頭,就抽一頓蔑條攆出去!」
「哼,你說得倒輕鬆!哪個敢泄露官闈秘事,朕是要殺了他的!」雍正氣得牙關緊咬,一字一板地說,「最近幾天,朕就要讓你們看個樣子。滾出去!」
看著高無庸出去了,弘曆才說:「阿瑪,太監們串茶館時吹牛犯舌頭是絕對會有的,但此事遠播到雲南、貴州民間,其撲朔迷離,簡直不可思議!所以兒臣以為,這雖不值得大驚小怪,可也要再看一看苗頭。寧可縝密一點,千萬別出疏漏。萬歲能夠包容天下,似乎也不該為這些閑話徒增煩惱。」
雍正怎能聽不出來弘曆的話中之意?他無非是勸說皇上,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但雍正自己心裡,卻越是咀嚼,就越是苦不堪言。文官武將之中有人結黨,黨援之中又有人傳謠,這些都好辦,叫進來訓斥一番也就是了。再不然,還可以捉起他們來,或下獄,或流放,或殺頭,想怎麼辦還不都得聽皇上隨意處置嗎?可現在是老百姓們在傳播謠言,你甚至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更可怕的是,有的地方已興起了白蓮教,而且屢禁不止;有的地方更有人扯旗放炮,嘯眾聚反。就連各地各行業中,也都建立了幫會,各有各的勢力,也各有各的途徑,朝廷既沒有法子阻攔,更沒有辦法控制。突然,他轉向弘曆問道:「哎,上次朕聽你回來說,李衛向你薦了一個人,叫什麼吳瞎子的,他來了沒有?」
弘曆躬身回答道:「稟阿瑪,此人已經來到了兒臣的府邸。他每天負責教習兒臣練武,萬歲可要見見他?」
弘時一聽這話,猛然一驚。他早就知道這事了,正想著湊個好機會參弘曆一本,說他「私蓄武士」。可他偏偏沒有想到,雍正也知道了這事,而且明明還是在支持弘曆。唉,他怎麼處處得意哪!
雍正沉思著說:「朕暫時還不想見他,還是讓他住在你那裡好了。這些人,無論黑白兩道,全都能趟得開,在民間更是消息靈通,有的還掌握著一些幫會勢力,你要好好地用他們啊!要施之以恩,結之以義,曉之以理,加之以威。他們只要肯出面說話,就比朝廷容易得多,也方便得多。你先從兵部里下個摺子,也可讓他有個明白的身份。朕暫不見他,以後看情形再說。像最近到處風傳的謠言,江湖上有什麼動靜,都讓他多加註意,多加留心。」
「是,兒臣明白。」
雍正繼續說道:「你們都不要小看了這件事。謠言,小則能夠傷人,大則可以禍國,這是不能輕易放過的。弘曆管著兵、戶兩部,還能留心政務,顧全大局,讓朕很是高興;弘時你管的就是政務,更要時時注意,但有風聞就要立刻報朕知道;弘晝的身子骨不好,朕從來不想給你壓重擔子,只讓你管著太常寺、太僕寺,鑾儀衛和太醫院。你不要覺得是朕不看重你,也不要覺得朕這是在讓你養老。你怎麼可以在府中胡鬧呢?你們兄弟三人的秉性才德都各有所長,你們要各盡其長來幫助你們的老阿瑪,把天下治理得更好。不要只想朕信這個了,向那個了,說到底,朕身邊不就只有你們三兄弟嗎?你們三個是一體的,要和睦共處才能成事。俗話說,沒有內鬼,就招不來外祟,這話你們懂嗎?」
三人一齊叩頭:「阿瑪的話,兒臣們都聽懂了。」
弘晝搔搔頭說:「兒子謹遵阿瑪聖諭。兒子那裡表面上看,似乎是有點百無禁忌。其實這樣倒好,來見兒子的人就覺得隨便了。兒子什麼人都可以見,什麼話也都可以聽。像楊名時,孫嘉淦這樣的正臣,還有些官場不得意的,宮裡的太監什麼的,兒子全都能和他們說到一塊兒。往後,兒子一定多替阿瑪操點兒心。有了大樹才能乘涼嘛,連這都不曉得,兒子還能算人嗎?」
弘時卻一臉鄭重地說:「阿瑪,兒臣以為,聖祖駕崩,皇權交接的那些謠言,一定是隆科多這個老匹夫造了出去的。兒臣敢斷定,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他現在雖然圈禁了,但他也跑不了責任!殺了他,以震攝那些不法之徒,也是一個辦法嘛。」
一向視朝政為兒戲的弘晝卻突然說:「三哥這話說得不對!我倒覺得,隆科多這人是死不得的。皇上繼位繼得光明正大,是八叔——啊,是阿其那他們胡說八道才攪亂了朝局的。你現在把隆科多一殺,這事情豈不是死無對證了嗎?讓他活著,說不定什麼時候還能用得著他,就讓他為後世的人臣當個見證,不也很好嗎?」
弘曆馬上介面說:「嗯,五弟這話說得對,也足見你的聰明。不是你今天提了個醒兒,我幾乎忘記了。二叔病危時,我曾去探望過,順便也看了一下隆科多那裡。還沒走到禁所呢,就被一陣臭氣熏得瞪不開眼了。看守的兵士們悄悄地告訴我說,隆科多大小便全都不能出屋,這麼熱的天,他非過了病氣不可!三哥,你得趕快換掉那一幫看守,隆科多的罪不管怎樣大,他先前還是有功的嘛。」
雍正聽著弘曆的這些話,已經敏感地覺得不對了,但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對,他一時也想不清楚。甚至對自己的這幾個兒子,他也有很多心底的話不能全說出來。弘時見情景不大妙,便故意地笑著說:「弘曆,你操的閑心是不是太多了些?父皇料理事情,常常有我們意想不到的地方,多麼難辦的事,到他老人家手裡,不全是歡歡喜喜地結束了嗎?就像尹繼善,現在他們家裡不知道多麼熱鬧呢?」
弘時也真是會找空子,就這麼輕輕的一句話,把正在沉思的雍正逗笑了。他看著殿里的大鐘說:「時辰不早了,你們也都跪安吧。」
六月初八,是太后的冥壽正日子。一大早,雍正就從暢春園回到了大內,在康熙和太后的拜殿里行了禮,又接見了所有今天為太后做冥壽的子侄輩們。最後,他見到了朱軾說:「朱師傅,你今天就不要回家去了。你是先朝老臣,就在這裡為太后祈福吧。」
朱軾連忙跪下謝恩說:「皇上,臣還記著當年的事情呢。早先臣在戶部時,因為黃河決口,臣獲罪於聖祖,被罰俸三年。先太后對聖祖說:『朱老師清貧如洗,來了客人連茶葉都供不起,罰俸三年可叫他怎麼過日子呀?國家制度不能廢,可我要用自己的體己賞他的』。老太后一下子就賞了臣三百兩黃金啊!」說著時,他已是涕淚交流了。
雍正聽著朱軾的話;又想著故去的母親,心裡頭萬分的悲痛。他突然想起弘曆昨晚上說的話,便看著朱軾說:「朱師傅,你剛才說的話,足見你的忠誠。朕現在想去瞧瞧隆科多,你能陪朕走一趟嗎?」
朱軾不知皇上想幹什麼,但他卻問也不問他說:「臣理當隨駕。」
二人只帶了幾名侍衛,便走出宮門,來到了隆科多的府邸。這裡曾有過昔日的輝煌,但自從隆科多被圈禁,也早已是面目全非了。守門的軍士們哪能想到皇上會到這地方來哪!看見皇上走過來,一個個嚇得伏地叩頭,不知說什麼才好了。雍正讓一個在這裡當差的筆帖式帶路,來到了隆科多原來住的院子里。那筆帖式卻說:「皇上,隆科多不在這裡,他在後院呢?請主子這邊走。」
雍正詫異地問:「什麼,什麼?他不住在正院,那麼是誰住在這裡?你們又是哪個衙門的?」
「回皇上,奴才是內務府的,只能管到這個院子。隆科多住的地方歸大仆寺管;門上卻是慎刑司管的。一共三個衙門,共同管理著隆科多。慎刑司的人說,隆科多是犯了罪的人,怎麼還能讓他住得舒服,所以就讓他住到馬廄里去了。」
「誰是這裡的總頭兒?」
「回萬歲,總頭兒是太僕寺的監押司官王義。他今天不在這兒,就是平常日子,也只是來看看就走的。」
雍正不再問話,卻和朱軾一前一後來到了後院馬廄。一進院子,他們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兒。雍正立刻用手帕捂住了鼻子,跟著那筆帖式來到馬廄跟前。向裡面瞧時,見這裡只有兩個馬槽那麼寬,四周圍著鐵柵欄。屋子裡,有一張矮桌,上面放著瓦罐、一隻大碗還有一雙筷子,旁邊還有一個沾滿了污垢的小杌子。靠裡面,有一張小繩床和一個大尿罐,屋子裡的臭氣,大概就是從那裡散發出來的。雍正走近前來看時,只見隆科多臉沖裡面躺著,也不知他是睡著還是醒著。雍正叫了一道:「隆科多。」
沒有應聲。
守護的人大聲喊道:「隆科多!你聾了嗎?皇上來了,快起來見駕!」
隆科多身上猛地一顫,手撐著地坐了起來。他一眼就瞧見皇上和朱軾正站在柵外在看著他,也一下子就驚住了!雍正看出,他的眼光是獃滯的,頭髮和鬍鬚亂得像是一堆荒草。過了好大一會,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奔了過去,伏在柵欄上嚎叫著:「主子啊,老奴才終於看到您了……」他那驚恐的目光從此便一刻不停地、死死地盯著皇上,好像只要一眨眼,這位能夠決定人們生死榮辱的皇上,就會從自己的面前消失一樣。
雍正面對隆科多,真是千種情結一齊襲上身來,曾幾何時,隆科多還被皇上叫做「舅舅」,跺跺腳就使九城亂動的人物,如今竟然成了這個樣子。剎時間,恨、惜、憐、悲、痛,一齊湧上雍正心頭。他不敢正視隆科多那噴著火一樣的目光,也厭惡這裡那股臭氣,便吩咐一聲:「給他去掉刑具、打開門,帶他到那邊大檜樹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