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鍾麒回到大帳就對高應天說:「從現在起,直到拿住曾靜為止,我不再見他了。得防著他萬一弄假,我可就沒有戲好唱了。你立刻替我擬好密折底稿……嗯,盟誓之事一定要說,但內容一字不提。」
「是。」
次日一早,岳鍾麒的密折直發暢春園;四天後,軍機處發出了八百里廷寄;又過五天,永興縣衙傾巢出動,快馬直奔曾家營……
曾靜和張熙的案子一出,立刻便震驚了京城,也震驚了全國。但雍正卻放著這案子不管,下了另一道旨意:「李紱和謝濟世等人,結黨營私,罪不可恕,著即革職交部議處;刑部員外郎陳學海,肆意攻訐國家大臣田文鏡,罪亦難饒,著即革職拿問。」
這一下,朝廷上下,更是人心惶惶。當弘時來向陳學海傳旨時,陳學海不過只是一笑:「奴才知罪。」他抬起手來像拍蚊子似的掌了自己一個嘴巴說,「這事兒誰都不怪,只怪我生就了這張臭嘴。奴才確實說過,田文鏡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可他卻偏偏和所有的好人過不去;奴才還說過,原來曾在各省任職的官員中,不管幹得再好,一到河南就非倒霉不行;還曾說,田文鏡在任上時,就只信任張球,可偏偏又是這個張球成了貪官,他也太不給田文鏡爭臉了;哦,奴才還曾說過,田文鏡連家眷也不帶,隻身一人在河南當官。他的親屬們誰也別想跟著他發財。可他這樣的一個大清官,為什麼卻治理不好河南呢?這豈不是咄咄怪事嗎?三爺,奴才就這麼點兒毛病。我逢人就說,走到哪裡就說到哪裡,實在是有罪,也實在是不可饒恕。」
弘時聽得只想發笑,可他是奉旨問話的呀,哪敢笑出來?他端著架子問:「這些話,你和謝世濟說過嗎?」
「說過,不但和他說過,知道奴才這話的人還多著哪!寶親王府、五爺府我還照說不誤呢,何況別的?」
「那麼,謝世濟參奏田文鏡的摺子,事先和你商量了嗎?」
陳學海一聽這話越發輕鬆地說:「好三爺您哪!謝世濟寫摺子時他人在浙江,而我陳某和他離著好幾千里地,我們又從沒通過信,我就是長著兔子耳朵也聽不見哪!」
「謝世濟來京時,你見過他嗎?」
「回三爺,奴才實在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進京的。再說了,如今刑部里忙成什麼樣了,三爺您也不是不知道。曾靜和張熙的案子一出來,我哪還有時間和謝濟世這老王人蛋說閑篇……」
「好了,好了,你不要多嘴多舌的了。來人,革去他的頂戴!」
陳學海不用別人動手,先就把自己的頂戴摘了下來說:「唉,這頂戴我沒化一個子兒就掙來了,又不用化錢便收了回去,只是落個兩夠本兒。我不像田文鏡,自己化錢捐了個前程,到底是戴得結實。這就和買東西一樣,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哎,三爺,別忘了,您還欠著我一回東道呢……」
弘時回到暢春園時,雍正皇上正在大發脾氣地訓斥著工部主事陸生楠。他不知道這陸生楠前頭說了些什麼,看皇上時,只見他已被氣得五官錯位,雷霆萬鈞了:「想不到你也到朕這裡來替阿其那他們叫天屈?哦,朕想起來了,那天允禩他們鬧『八王議政』時,跟著起鬨的人是不是有你?」
「回皇上,這事確實有的。但皇上既然下詔求直言,難道是擺個樣子讓人看的嗎?」
此言一出,殿內群臣無不變色。雍正拍案而起說道:「好好好,先帝爺有錯,秦始皇也有錯,朕當然更是有鍺了。從古到今,二百多個皇帝,你是一個也瞧不上眼。那麼朕這樣的皇上,你大概就更看不起了。你有這麼大的本領,怪不得要和李紱謝濟世他們勾結,在老『八爺黨』之後,又建起一個新『黨』來。你以為,只要會念幾句聖人語錄,就算得大儒了,也就可以把自己看成諸葛亮,而把朕當作阿鬥了。可你大概忘記了,朕不是只會享樂的傻子皇帝!朕是水裡進火里走,六部辦差,民間闖蕩出來的鐵漢子、硬骨頭!朕在滔天黃水中視察河工時,你還穿著開襠褲呢。你既看不起朕這樣的君父,朕也用不著對你生了仁愛之情。來!」
「在!」
「剝掉他的官服,送到獄神廟去,和李紱、謝濟世等關在一起。」
「扎!」侍衛們上來夾起陸生楠就走。陸生楠不但不懼,還大聲叫著:「皇上這樣地堵塞言路,這樣地侮辱斯文,臣死也不服!皇上,你敢殺英雄頭,剝英雄皮,可真是千古一大豪傑呀!」
雍正氣得簡直要發瘋了,他哆哆嗦嗦地說:「狂生!像這樣的混帳王八蛋,吏部還保舉他為『清才』,真是瞎了狗眼!傳旨吏部尚書、侍郎和考功司,各罰俸一年,記過一次。」他回過頭來看見了弘時,便問道:「你去刑部宣過旨了。」
弘時連忙上前跪下說:「回皇上,兒臣去過了。」接著又將剛才陳學海的話,一字不漏地說了一遍。雍正聽了也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罵了聲:「陳學海這個該死的奴才!他怎麼和范時捷竟是一樣的毛病,非得挨上幾句罵,心裡才舒服呢?」
張廷玉看到皇上有了笑臉,才上前稟道:「皇上,臣以為,曾靜和張熙這件案子,應該火速解進京城審訊。若在湖南審理,京師里的各種謠言就難以平息。現在六部里幾乎無人辦差了,都在到處打聽消息。請皇上下詔,限期押往北京交部審訊,邸報上一登,人心就安定了。」
誰也想不到,雍正聽了這話卻說:「你說得不錯,邸報上是要登的。但犯人解京後,卻不能交給刑部來審。朕要親自問問這個案子。」
殿里眾大臣一聽這話,全都呆住了。皇上親自坐堂,這可真是亘古未曾見過的。弘曆覺得這樣十分不妥,哪有皇上親自坐堂審案的道理呢?假如真是這樣,豈不和唱大戲一樣了嗎?不過,他卻沒有說話,想看清了雍正的意圖後再開口。十六爺允祿聽了可就來了興緻:「好啊!這是件千古奇案,皇上親自來審是再好也不過的了。臣弟正想看看天子坐堂審案的風采呢。不過臣弟想,呂留良這個老頭子也實在是太可恨了,應該一體拿問。他寫的那些《春秋大義》、《知己錄》、《知新錄》什麼的,也應該查禁毀版。」
雍正笑著說:「十六弟,要是朕等你想到這事兒時才去處置,豈不是晚了。那呂留良和他的弟子嚴鴻逵等,早就死了。可是,曾靜他們卻仍要打著他的旗子來造亂。這些人全都是前明的餘孽,他們人未死,心更是沒滅。你們等著看吧,朕自有處置之法的。再說,這件事處置得好壞,還牽連著岳鍾麒。他們是在一起訂過生死同盟的呀!朕要是輕易地把曾靜和張熙殺掉,卻讓岳鍾麒背著一個叛盟的名義去打仗,那怎麼對得起他呢?」
皇上這話一說,下邊就更是沒了主意。皇上難道還要為岳鍾麒的假結義負責嗎?只聽雍正又說:「你們都別再為這件事費心了,朕自有道理。李紱的案子得抓緊審理,而且一定要重判!好了,都散去吧。」
弘時來到韻松軒時,正好遇見賈士芳也在這裡。他忙問了一聲:「老賈,你怎麼穿了這樣一身衣服?十三叔那裡情形怎樣了?」
賈士芳冷森森地說:「十三爺大限已到,我穿這衣服,就是為他送葬的。」
「哦,你現在不吹牛了吧?說到真處,你也不過是位『假神仙』。天意,你知道嗎?我就死活也不肯相信你。」
賈士芳笑著說:「三爺的話很對,我也正想勸勸三爺您哪!您不要再玩小聰明了,您和帝位無緣。再玩兒下去,恐怕還會招來大禍呢。」
弘時一聽這話,馬上就從椅子上跳起來了:「什麼,什麼?我玩小聰明?我倒是想勸勸你,給爺安分一點兒。別以為皇上是真地相信了你……」
賈士芳卻不買他的帳:「十三爺是大數已盡,我救不了他了。可三爺您,也把神龕下面的魔鎮紙收起來吧。它是害不了皇上的!」
「什麼?你說我想害皇上?害我十三叔嗎?」
「對,還有弘曆四爺!」
「你你你,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就在你自己心裡!頭上三尺有神明,你不要自誤了。」
弘時嚇癱在那裡了。就在這時,卻見高無庸走了進來說:「賈道長,皇上請你去說話呢。」
出了門,高無庸問:「賈仙長,三爺的臉色為什麼那樣難看?」
賈士芳卻答非所問他說:「哦,天要下雪了。」
雍正看見賈士芳進來,不等他說話就問:「道長,快說說,十三爺還有多少時辰……」
賈士芳躬身回答:「他已到了彌留的時刻了。不過,還會有個迴光返照呢,他也還在等著和主子說話。」
雍正讓人牽了馬來,向著清梵寺狂奔而去。此時,天陰得更加晦暗。蒼茫的穹窿下,銀白色的雪粒一陣陣地撒落下來。稍停片刻,又變成大片的雪花,這時,早已是天地一色了。雍正來到清梵寺時,只見方丈身披袈裟迎了上來。雍正問:「大和尚,你不是正在坐關嗎,怎麼今天也出來了?」
那和尚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十三爺久在本寺居住,他就要升天了,和尚能不出來為他送行嗎?」
雍正說:「哦,有勞大和尚了。你看天下萬物此刻皆已帶白,可見朕的愛弟就要去了……」說著,他已是淚水沾襟。弘曆忙上來攙扶著他走進了允祥的卧室,這裡已經擠著不少的人,看見雍正進來,都紛紛跪倒叩頭。雍正看到允祥那蠟黃的面容,呼吸不勻的神態,也覺察到他的病情確實已到了生死關頭,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允祥好像知道皇上就在自己身邊似的,他勉強睜開眼睛搜尋著。雍正撲上前去扶正了他的頭,見他像是要說什麼,忙向賈士芳說:「他一定有話要說,你能想想辦法嗎?」
賈士芳快步走到允祥面前說:「十三爺,我知道你是不要緊的。」說來也真怪,就這麼輕輕的一句話,允祥竟然從死神手裡又迴轉過來。李衛忙端了一碗參湯來,跪在他的身邊,一口口地喂他。允祥喝了幾口,精神更好了一些,漸漸地,他的臉上竟泛出了紅色,對著雍正苦笑一聲說:「皇上,老十三這次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再不能替皇上出力效命了。」
雍正含著眼淚說:「十三弟,你這是傻人說傻話!你的壽限還長著哪!」
允祥卻自失地一笑說:「我清楚,賈士芳也明白,我這是迴光返照。老賈,我求求你,能多給我一個時辰嗎?」
賈士芳說:「十三爺,您到了現在還這樣通情達理,真不愧是英雄肝腸!您只管放心地和皇上說話吧,我可以為您護持一個半時辰,我就在那邊東配房裡為您發功。」
允祥向在場的眾人說:「你們都先出去一下,我想和皇上說句話。」
房中的人全都走了,忽然,允祥說:「吉隆里阿,巨不撒丹切用,德台吉博克隆汗羅風!」
雍正一愣,可他馬上就意識到,十三弟是在用蒙語和他說話。便說:「十三弟,你換用滿語好嗎?他們都聽不懂的。你這時還說蒙語,太費力氣,朕也聽得不清楚。」
允祥換用滿語說:「趕快找機會,殺掉這個賈士芳!」
「為什麼?」
「我已看出來,他能夠操縱您的健康,他是要您一步都不能離開他。這是巫術,是不能用它來治國的。」
「好,我立刻就派人殺掉他!」
「不,這是個有真本事的人。他不怕火燒水溺,也不怕雷擊刀斧,除掉他並非易事……您要讓李衛來辦這事,別人誰也不行。請您立刻把李衛調到軍機處來,還要讓他兼管著天下刑名大事。您知道,他是能幹好的。」
「好,朕答應你。」
允祥略微停頓了一下又用漢語說:「皇上,我的好四哥呀……我追隨您三十年了。從小就是您看著我長大,現在真捨不得您這份情意啊!我心裡有許多話想說出來,我知道四哥不會怪我的。可我怕的是四哥會把它當成我臨終時說的昏話……」
雍正拉著他的手懇切他說:「有什麼話,你就只管說吧。你說的朕全部依從,絕不會想到別處的。」
「八哥是我們一輩子的死對頭,可現在他和老九都死了。老十是個草包炮筒子,他也到了山窮水盡之時。念我們都是聖祖血脈,皇上就把他放回北京來吧……自古勤政愛民的,您是第一人;可先帝爺留下來的卻是個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爛攤子。你為了收拾這個局面,得罪了多少人啊!可老百姓卻不知道這些內幕,他們也不知道國庫已經被那些黑了心的人掏空了,他們更不會知道,國家已到了既救不起災,也打不了仗的程度了。皇上您為此耗費了多少心思,熬了多少個不眠之夜啊!你累壞了,可這些墨吏卻只會咬人。他們咬人一口,就能入骨三分哪!因為他們在忌恨你,你一道旨意頒下,就堵死了他們的發財之路!萬歲,你可要多多當心才是……」
「十三弟,你放心吧,朕知道你的心,也知道你是好樣的,一定能支撐得住,看著朕挽回輿論的。他們能寫文章製造謠言,朕也要以其之道而反治其身,朕只說一件事你就明白了。」他將曾靜和張熙的事簡單說了一遍,又說,「朕要借這個難得的機緣,教化這兩個人,讓他們自己出來為朕說話,書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大義覺迷錄》。」
「好四哥,我信得過你……」允祥似乎已盡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他斷斷續續地說:「皇上身邊的三個兒子,都是極好的……可如今又到了聖祖先前的那個時候,又是一代皇權之爭……四阿哥是好的……可有人要魘鎮……追殺他……」
雍正陡然一驚問:「你指的是誰?」
可是,老十三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過了好久才勉強說:「去……問弘晝……」他伸開了手,伸出其中的三個指頭。雍正幾乎就要趴到他身上了,但卻還是聽不到一點聲息。雍正急急地問:「是老的,還是新的?」
允祥還是說不出話來,可他那伸出來的手指卻始終不肯放下。
雍正急得大叫一聲:「傳太醫,傳賈士芳!」
太醫和賈士芳全過來了,雍正急切地說:「快!快救醒了他,朕有賞!」
賈士芳瞧著太醫們不管用,便站到允祥身邊,大喝一聲:「十三爺,請再留一步!」
允祥忽然又睜開了眼睛,極其清晰地說:「皇上保重,此番永別了……」他頭一歪,就再也醒不過來了。賈士芳在皇上身後說:「貧道回天無術,十三爺他……已經走了。」
雍正聽此一言,先是一陣迷惘,他覺得胸口堵得慌,突然,他身子一斜,吐出了一大口鮮血來。太監和在場的人們紛紛擁了上來,太醫也趕忙過來為他診脈。賈士芳卻冷冷地說:「這是皇上急痛攻心,心血不能歸經所致,不妨事的。」
果然,雍正吐了一口血後,心裡反倒更清明了些。他獃獃地望著愛弟允祥的屍體,頹然地說:「十三弟,你走好。朕要回去了……」
雍正皇帝懷著異樣的心情回到了澹寧居,高無庸知道,他現在是心情最壞的時候,便連忙去叫了引娣過來,還一再叮嚀說:「喬姑娘,十三爺剛才歿了,皇上的心裡煩透了,請你今晚就辛苦一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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