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節各衙門照例放假一天。張四維整整一個白天閉門謝客,貓在書房裡起草條陳,闡述為何不能給馮保封爵的理由。這一輩子他給皇上寫過的奏摺,大大小小攏共有上百道,卻沒有哪一道奏摺像今天這樣叫他費盡心思,前後不過數百個字,竟折磨得他茶飯不思。寫完之後,心下一松,不覺天色已暮,但見幽邃高遠的穹窿之上,卻早推出了那輪明月。此時京城裡多少官商士民人家,無不餚果滿席慶賀佳節,或詩文觴詠或絲管競奏,或酒壚茶灶仙侶嘉會,或倚紅偎翠泛舟清淪。張四維因新任首輔,家中自是更加熱鬧。傍晚他自書房出來,正說高高興興與家人一起吃頓晚宴,經張順提醒,他才猛然記起數日前李植等一幫門生就來說過,中秋節晚上要請他到玉蟾樓賞月,他當時是應允了的。此時忙到後院挑了一件夾料紵絲醬色雷公袍,換下家居方便起坐的開襟大褂,並選了一頂金絲起箍的坡公巾戴在頭上,命即速起轎,望玉蟾樓匆匆而來。
玉蟾樓在珠市口附近,是京城裡上好的地望。張四維現在是首輔,出入警蹕森嚴。他人還沒到,玉蟾樓周圍,早添了不少的巡兵游哨。這玉蟾樓共有五層,李植他們數日前就付了定金,包下最高一層。按理說,首輔駕到,玉蟾樓就該戒嚴,一應閑雜人等不得人內。但張四維慮著現在還不是擺譜的時候,一切尚須低調,便特別關照不要清場。因此,一至四樓如常營業,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喝五吆六喧聲一片。張四維在一干護衛的簇擁下登上五樓,李植、王繼光、雷士禎、褚墨倫等五六個門生都早早兒到了,一起趨到樓梯口迎接。雖然那地兒狹隘,李植帶頭,都要跪下去拜迎。張四維吩咐不必拘禮,眾人便改作大揖,將張四維迎至樓中。
這玉蟾樓的五樓是一間通楹大廳,四壁吉祥如意木格明窗,如今都珠簾捲起。從窗前放眼望去,但見參參差差十萬樓台,都罩在清輝朗月之中。鬧嚷嚷的街面上巾車輻輳,黑黝黝的瓦脊上鋪著如水的月華,濃淡異色錦繡多姿。這如詩如畫的京俗良宵,看了怎不令人心曠神怡!張四維站在窗前,聽得李植對上樓問菜的店家說:「菜肴就是先頭預訂的,不作改動,另外,醋壺、茶壺都要,酒壺就免了。」他連忙插話:
「酒壺不能免。」
李植一怔,笑問:「大人,你不是戒酒了么?」
張四維一笑。他年輕時本是豪飲之客,山西蒲州家鄉的老白燒,雖然辣得嗆人,他來了興緻,揚脖兒就能咕下一海碗。後來當了京官,地位漸隆,再不作那牛飲之事,但每日晚上用膳,總還免不了自得其樂地抿幾口。自張居正病重之後,他突然覺得天底下第一等的重要事就是保養身體,於是在武當山道人的勸誡下戒了劉伶之好,幾個月下來滴酒未沾。此時他踱到樓面正中的大圓桌邊坐下,笑道:「如此良辰佳節,可人的滿月蓮花世界,豈能無酒?店家,你店裡有何佳釀?」
店家是個約摸三十歲左右的漢子,長得猴臉猴腮,一雙眼睛賊精。聽得首輔問他,便習慣性地把兩手朝庫灰梭子布長衫上蹭了蹭,答道:「有玉壺春的十年陳窖,還有四川的太白液,山西的老白燒。」
李植知道張四維的嗜好,便搶著說:「將上好的老白燒先抬上一缸來。」
張四維說:「老白燒是要,其它好酒,也拿兩三樣上來。菜呢,點的什麼菜?」
李植回答:「咱點了三湯四羹五大菜,都是這裡的招牌菜。店家,你再給首輔大人報一次。」
「好嘞,」店家吱了一聲,扳起指頭字正腔圓地報起了菜單,「燕窩雞絲湯、海參燴豬筋、鮮蟶蘿蔔絲羹、海帶豬肚絲羹、鮑魚燴珍珠菜、淡菜蝦子湯、魚翅螃蟹羹、蘑菇煨雞、轆轤錘、魚肚煨火腿、鯊魚皮雞汁羹、血粉湯。咱是按上菜的順序報的。」
張四維是鹽商後代,吃著山珍海味長大。一聽這菜名兒,便知這頓筵席不但價格不菲,而且製作費時。單鮑魚燴珍珠菜一道,就有十五道工序,要耗費七天時間。便笑著說:
「今晚上是誰請客,這麼破費?」
「大家湊份子,孝敬老座主。」這次說話的是禮部給事中王繼光。
張四維看了王繼光一眼,言道:「你這六品官一年的俸祿,還不夠吃這一頓飯。今夜裡,你們也不用踮起腳來做人,這頓席面錢老夫掏了。店家!」
「小的在。」一直候在門口的店夥計又走進幾步。
「你再加兩道菜。」
「請大人吩咐。」
「店中可有石斑魚?」
「有。」
「炒一盤石斑魚肝。記住,剖石斑魚之前,不要見生水,將肝剜下,用滾水氽一氽,然後用雞油炒。」
「去了肝,魚肉呢?」
「活剖魚取肝,這魚肉就沒法兒吃了。你扔掉即可,實在捨不得扔,就賞給下人煮湯,反正銀子我出了。」
「小的遵命。」
「還要補一道菜。有一次老夫在你們店裡吃過的,叫梨片蒸果子狸。這道菜溫補治秋燥,這時候吃正當令。」
「啟稟相爺,這道菜恐怕有些難處。」
「怎麼啦?」
「咱店裡這幾日生意太好,活的果子狸都用光了。您老看看能不能換一道菜。」
「除了果子狸,你店裡還有啥野味?」
「有小猩猩,有梅花鹿。」
「鹿肉鹿血,均是冬令補品,這時候吃,會熗得鼻孔流血。小猩猩肉酸,周身只有上唇一塊肉肥嫩。這樣吧,你就換成梨片蒸猩唇。」
「好嘞,小的這就去辦理。」
店夥計返身咚咚咚一溜小跑下樓去,李植等五六位門生也都序齒坐了,這裡頭,就褚墨倫與雷士禎兩人的品秩最高,他們一左一右挨著張四維坐下。少頃,店家派了四五個夥計上來侍奉,他們抬酒的抬酒,掇菜的掇菜,先前那位店夥計上竄下跳地指揮支應。李植見這人十分伶俐,便問他叫什麼,答日「楊二牛」。李植從袖籠里摸出二兩碎銀賞給他,說道:「這裡沒你的事了,有事再叫你。」楊二牛知趣,閃身跨出門檻兒並幫著掩好了門。
一幫門生,數王繼光年紀最小,他便擔起執壺斟酒的角色,各人面前的酒杯滿了,李植便舉著杯站起來言道:
「老座主在上,咱們幾個門生一直有心要擺一桌筵席,慶賀老座主榮膺宰揆。今日老座主賞臉,咱們的願望才得以實現。來,諸位,咱們先敬老座主一杯。」
六個人一起站起來,對著張四維雙手托杯一起飲了。既是敬酒,張四維本可倚老賣老不喝,但他一是高興,二來戒酒多日乍聞酒香忍耐不住,競也一揚脖子喝得涓滴不剩。這一口酒,讓他有了久旱逢甘霖的感覺,在學生們的慫恿下,競一連飲了五六杯。俗話說兔子是狗趕出來的,話是酒趕出來的。張四維不知不覺半斤酒下了肚,嘴上的話頓時多了起來。此時只聽得他言道:
「今天過中秋節,你們暢暢快快喝一頓酒。從明天起,你們各人都有要事去做。」
一聽老座主話中有話,眾門生都興奮起來。李植嘴巴長,先自問道:
「大人,聽說昨日皇上在平台單獨見您。如此造膝密談,定有非凡旨意?」
「你小子長的是狗耳朵,什麼都想聽,」張四維親昵地罵了一句。忽見門外白紗窗下人影兒一閃,忙警覺地問了一句,「門外是誰?」
「相爺,是咱,」一聲未了,便見那位名叫楊二牛的夥計掇了一個托盤推門進來,高聲唱喏道,「來嘞——熱騰騰香噴噴的鮑魚燴珍珠菜。」唱畢搬菜上桌,又對張四維大獻殷勤說道,「相爺,這是咱玉蟾樓的第一號招牌菜,製作它……」
眾門生豎著耳朵急著要想聽座主講與皇上相見的事,卻不想這廝跑來噦唣。他們中數雷士禎性子最急,這會兒只見他拉下來臉斥道:「行了行了,咱們是品酒賞月,還是聽你嘬牙花子?還不快快下去。」
楊二牛遭此搶白,只得怏怏下樓。張四維伸著筷子讓大家品嘗鮑魚,眾人都贊味道好。張四維慢慢嚼了一塊,言道:「做工倒是沒有偷懶,只是料醬稍差。」說著,咽兒一口又幹了一杯,趁著酒勁兒把昨日平台召見的事向門生們作了通報。他一說完,李植就興奮得一擊巴掌,嚷道:
「聽到這消息兒,今晚上醉死也值得。」
眾人又喳喳呼呼鬧了一通酒,席面上已是熱鬧非常,年輕氣盛的王繼光說道:
「老座主既然給皇上拜章明奏,不給馮保封爵,這道冤讎就算結下了。利劍既然出鞘,斷沒有收回的道理。下一步咱們該如何動作,還望老座主明示。」
褚墨倫插話:「馮保這隻老狐狸,要麼不動他,既然動了他,就得一棍子將他打死,否則,讓他喘口氣兒反撲過來,咱們斷沒有活命的道理。隆慶六年,高拱與他斗,吃的就是這個虧。」
張四維頻頻點頭。李植卻不服氣,兩片薄嘴唇一撇,與褚墨倫抬杠道:「應澤兄,你不要忘了,現在是萬曆十年,與隆慶六年相比,情形完全不同。那時,馮保內靠兩宮太后,外與張居正結為死黨。現在呢?張太岳已睡在黃土堆內成了文忠公,皇上也已長大親政,不再受人愚弄。他昨日與咱們老座主造膝密談,這就是吉兆。」
褚墨倫不喜歡李植咄咄逼人的作派,咕噥道:「咱也不是故意說喪氣話,常言道小心不虧人。」
「墨倫說得對,小心不虧人。」張四維一邊喝酒一邊說道,「李植,你那分析也不是全無道理,但要記住,馮保現在並不是一隻死老虎。」
「是呀,」褚墨倫高聲附和一句,「馮保是一隻母大蟲,吼一聲地動山搖。」
「咱就不信這個邪!」李植悻悻然說道,「座主大人,學生按你的吩咐,暗地裡查出了馮保不少貪墨穢行。只待您一發話,咱就給皇上遞摺子彈劾。」
「先不忙彈劾他。」張四維白日里在書房裡革擬條陳的時候,已想好了與馮保周旋的策略,此時正好向門生們布置。他喝酒喝得舌頭髮粘,讓王繼光下樓要了一壺熱茶上來。他喝了一口漱漱嘴,言道,「牆倒眾人推,這是常理,但馮保這堵『牆』眼下還穩固得很,連皇上都不敢得罪他。皇上不想給他封爵,卻轉個彎讓老夫來當惡人——可見馮保的威勢。目下有一件事,須得你們去做。」
「但請座主吩咐。」雷士禎代表眾人言道。
「牆既推不倒,你們就掏牆腳。」
「如何一個掏法?」李植性急地問。
張四維正欲面授機宜,忽見張順從門外探了個腦袋進來,對他說:
「老爺,小的有件急事,想單獨請示。」
「啊,你有啥事?」
張四維說著起身離席,走出大門。只見四樓以上的樓梯口兩側,站滿了隨他而來的護衛。張順隨手把門掩上,張四維狐疑地問:
「把護衛都調來這裡幹嗎?」
張順道:「小的發覺這玉蟾樓魚龍混雜,有不少形跡可疑的人。」
「你發現了什麼?」
「那個叫楊二牛的店夥計,老爺記得么?」
「記得,他怎麼啦?」
「小的在四樓靠近樓梯的位置要了一個檯面兒,一面品茶吃點心一面觀察形勢,發現這S-T-有事沒事就往樓上跑,有幾次躡手躡腳的把耳朵貼在門扇上偷聽。小的心下生疑,趁他下樓不注意,腳下使了個絆子,他踉蹌跌了一跤,小的裝著去扶他,趁機在他瞑間摸了一把,發現他長衫裡頭扎了一個腰牌,小的立馬撩起長衫一看,發現是一面魚形銅牌,上半部陰刻了一隻狴犴,下半部刻了一個甲字。」
張四維一聽大吃一驚。他久居內閣,知道這種狴犴銅牌為東廠專用,凡刻有甲字型大小的,每天不拘任何時辰,都可以自由進出大內。他早就知道,東廠有許多姦細撒在各處,不單青樓酒館客棧店肆里有,甚至各大衙門裡也有暗線,只是這些人隱藏得很深,你即使與他相知多年,卻並不知曉他的真實身份。看來,這個楊二牛便屬於這類人,名義上是玉蟾樓的跑堂,實際上卻是東廠的特務。張四維本已有了七八分醉意,此時醒了一大半,低聲問管家:
「你沒有看錯?」
「小的看得十分真切,決不會錯。」
「此人現在何處?」
「他見小的識破了他,便典見著臉下樓去了。」
「好,你多盯著些個。」
張四維說著返身回到房裡。他的那些門生以為管家找他說家事,所以並不在意,都還在那裡等著他回來傳授「掏牆法」。誰知他一回來,看了滿座的佳肴,忽然搖了搖頭,笑道:
「今兒個中秋節,談什麼正事兒,乏累得很。老夫記得這樓上有賣唱的,李植,你去叫兩個來,咱們一邊聽曲兒,一邊飲酒賞月,豈不快哉!」
眾門生一聽,都心知有異,卻也不敢追問。只見李植已是一溜煙地跑下了樓。
就在張四維與其門生在玉蟾樓上宴集之時,另有一撥人也先後乘小轎來到東四牌樓南邊的勾欄衚衕。他們是馮保、梁夢龍和王篆。這個梁夢龍是萬曆開朝以來的第四任戶部尚書,不但與張居正有同年之誼,且與馮保交情很深。王篆在漕運總督任上幹了六年後,於萬曆七年從揚州回到北京,升任為都察院右都御史。都察院的一把手為左都御史,右都御史為副,但兩個都御史的職級一樣,都是正二品。張居正任次輔的時候,這個王篆就是他夾袋中人物。由於張居正的關係,王篆與馮保也相處得不錯,特別是張居正死後,王篆為了尋求新的靠山,與馮保靠得更近了。這樣三個顯赫人物之所以選擇在中秋節的夜晚來到勾欄衚衕,為的是尋訪一位異人。
卻說這勾欄衚衕,本屬元朝大內御溝欄舊址,故名。當時,緊挨著御溝欄,曾建有一處達官貴人的巨宅。元朝滅亡,這巨室成為廢第。大明開國後,元舊宮的一些宮女僦居於此,將廢弟的後花園版築翻新,改建為一座廟宇。廟內供奉了一尊銅鑄坐式女像,它通高四尺八寸,方面含笑,姿容秀美,頭向左偏,頂盤一髻,插花兩枝,身著短襖,盤右股,露蓮鉤,右臂直舒作點手式,曲左股,左手握蓮鉤,情態妖冶,楚楚動人。傳說這樣子是根據元大內所藏花蕊夫人繪像澆鑄而成。因此,人們將這座廟直呼為花蕊夫人廟。久而久之,為了稱呼方便,便簡略成夫人廟。不知從何時起,這座夫人廟竟成了妓女的祖庭。京城錦繡之地,天下尤物,於斯為盛。因此,這夫人廟的香火,一年到頭出奇的興旺。俗傳八月十五拜太陰——妓女們視太陰為本家吉神,夫人廟銅像更被看成是太陰化身。每年的中秋節,京城中的風塵女子便相邀著到這座廟裡拜神。屆時這條衚衕內,熙熙攘攘走的都是妖艷女子,引得許多浮浪子弟,都興抖抖趕到這裡來一飽眼福。
馮保一行相邀來此,倒不是學登徒子作獵艷之行。他們是聞聽夫人廟的住持妙尼的大名,特地前來拜訪。
傳說這位妙尼年輕時頗有姿色,也是當紅名妓,後年長色衰屢遭變故,便削髮遁入空門,在山西真空寺閉關修行多年。一日燒開水,不小心燙傷了手臂,痛得一聲慘叫——就是這一聲叫,讓她頓悟破了禪關,競得了天眼通的異稟。通過辨音辨影,言人吉凶禍福往往十分靈驗。今天夏天,夫人廟的尼姑們聽說她的大名,便把她從山西請來北京當主持。自她入住夫人廟,京城多少縉紳人家的貴婦人,都跑來找她測災問命,打聽流年。回回都能被她說得八九不離十。如此一傳十,十傳百,妙尼的名字便響徹了京城,不單是女士,就是找她的貴人大老也漸漸多了起來。徐爵聽說之後,便向馮保推薦。自張居正去世後,馮保腦子中的危機感一直揮之不去,去白雲觀抽了一支下下籤,心下更是怏怏不樂。正有心重新問命,聽徐爵一吹噓,就動了心思要來拜訪,於
是決定趁中秋節放假往夫人廟走一遭。他本沒有邀梁夢龍與王篆,怎奈這二人都提前給他府上投了大紅拜帖,要請他中秋夜裡一起賞月。馮保不便推辭,只得一搭兩就,請他二人一同前來。
為了掩人耳目,三人都換了青衣角帶的居常便服,乘了兩人抬的小轎前來。妙尼住在夫人廟的後院,屬於「香客莫入」的清靜之地,馮保到來之前,徐爵早就給妙尼送了一百兩銀子,囑她今晚再不要接待別的客人。因此,當馮保一行從鶯聲嚦嚦笑語頻頻的俏佳人叢中好不容易擠進後院時,眼前不覺一爽。只見這小院約半畝見方,靠近前院擋住山牆的是兩棵團團蒙蒙的桂花樹,此刻暗香陣陣直是沁人肺腑。靠里院右角,用石條砌得整整齊齊的八角型圍欄里,生長著一棵盤龍虯枝的古藤。藤葉葳蕤差不多遮蔽了半個院子。藤架下,擺了一隻八仙桌、幾把四齣頭的官帽椅。一位頭戴觀音帽,身穿對襟滾邊青素衣的尼姑面對前院正身而坐。她身邊一左一右站了兩個小尼姑,一個執拂,一個執劍,這排場亦佛亦道,叫人捉摸不透。看見客人進來,那尼姑便挪了
挪椅子站起來,領頭的徐爵趨前一步,對馮保介紹說:
「這位就是妙尼師父。」
「阿彌陀佛!」
妙尼向客人打了個稽首。徐爵又指著馮保對妙尼介紹道:「這位是咱家老爺,這二位是咱家老爺的朋友,一個姓梁,一個姓王。」
因為保密,徐爵不肯暴露三人的真實身份,妙尼也不追問,只點點頭,招呼客人坐下,讓小尼姑給他們沏茶。桌上沒有燃燭,借著滿庭月色,馮保打量與他隔桌對面而坐的妙尼,只見她身材微胖,鴨蛋樣的下巴頦兒微微有點翹,因為光線暗,倒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紀,只覺得她雙眸晶亮,想她年輕時必是一個美人胎,馮保呷了一口小尼姑新沏的茉莉花茶,言道:
「久聞妙尼師父大名,今日,老夫得便與兩位朋友一道前來造訪。」
妙尼淺淺一笑,答道:「老身離開京城四十年,如今再回來,發覺這紅塵之地越發風俗澆薄了。」
「師父離開京師四十年了?」王篆插話問。
「是呀,老身二十八歲離開,如今都六十八歲了。」
「這倒真看不出。」王篆備感驚奇,嘆道,「咱還以為師父只有四十來歲呢,您保養得真好。」
「什麼保養,」妙尼搖頭一笑說,「日食三餐,夜眠一覺,無量壽佛。」
馮保把話題兒扯回來,對妙尼說:「師父方才說京師風俗澆薄,老夫深有同感。」
「是啊,你看外院這些人,說是來拜太陰,有幾個誠心的?在花蕊夫人銅像前,還嘰嘰喳喳笑鬧不停,轉身離廟,就越發沒有規矩了。」
妙尼是聽到前院傳來的打情罵俏聲有感而發。徐爵接過話茬兒說:「老師父說的是。外院那些俏佳人,平常都嬌滴滴的,線疙瘩挨著都喊痛。其實,她們又有幾個生了好命?話又說回來,她們命好也不吃這碗飯了。」
「你這位府君的話也有偏,不能一竹篙打一船人,風月場中也有好人。」
妙尼這一駁,徐爵馬上想起她也是妓女出身,頓時後悔失言,忙遮掩說道:
「師父所言極是,咱家老爺聽說師父通過辨音辨影,能察人禍福,百不一失,想見識見識。」
「老身近些日子乏累得很,眼神兒不濟了。不過,幾位施主大老遠的跑來,也不好掃你們的興,老身權且試試。」妙尼說罷,便對身邊拿著拂塵的小尼姑說,「你去稟告前頭行院,讓她布置布置。」
小尼姑領命去了,妙尼便請客人吃茶點。這當兒,只見兒位女尼在兩棵桂花樹間支起了白紗屏風,屏風裡頭的外院後廊下的八角宮燈也都點亮了,人在後廊中走,白紗屏風上便影影綽綽,徐爵指著屏風問:
「妙尼師父,您從那影兒可以看出人的禍福來?」
「試試吧。」妙尼說著把四位客人逡視一遍,又選中徐爵說,「還是有勞你,到前院找個女孩兒,讓她從後廊走一遍。」
「是。」
徐爵答應一聲,起身就去了前院。不一會兒,只見他又繞過屏風問道:「現在能走了嗎?」見妙尼點點頭,便又縮了回去。旋即就見白紗屏風上出現了一個裊裊娜娜的身影,從左至右緩緩移去,妙尼凝目而視。
「師父看出了什麼?」王篆問。
妙尼說道:「這女孩兒十三歲破瓜,今年大約十六歲,餘下的,待老身當面問她。」
說話間,徐爵已將那女孩兒領了過來,只見她齒白唇紅目如點膝,臉白得像豆腐腦兒。穿著一領月白色採蓮裙,外套蔥綠色水田披風,她向在座的主賓蹲了個萬福,然後忸怩站在一邊。
妙尼瞅著她,問道:「這小妮兒,你叫什麼?」
「秋菱。」
「你今年十六歲?」王篆問。
「是的。」
馮保與梁夢龍對視一眼,都有些詫異。只聽妙尼繼續問道:「你左手臂上一塊青紫,是誰揪的?」
秋菱眼圈兒一紅,低頭不語,妙尼嘆口氣,又道:「秋菱,你老家可在德州?」
「大概是。」
「怎麼大概是。」徐爵問,「難道你連家鄉也記不清了?」
「她是記不清,」妙尼說,「她五歲時在街上走失被人拐賣,進了青樓,十三歲就被迫接客。」
「秋菱,老師父說的可是真的?」王篆問。
秋菱點點頭,掩面抽泣起來。妙尼嘆了一口氣說:「這小妮兒不肯當風塵女子,千方百計躲著不肯接客,故昨兒晚上被鴇母揪打。老身看她日後還有一段富貴,你們幾位施主誰肯做好事替她贖身,必定功德無量。」
王篆已是對妙尼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時搶著回答:「秋菱的贖身銀子,我出了。」
秋菱一聽,睜大了淚眼,朝王篆喊了一聲:「老爺!」
「給你贖身,大約多少銀子?」
「二百兩。」
「好。」王篆轉頭對徐爵說,「麻煩你替在下安排個人,隨秋菱回去辦妥這件事。」
「好嘞,保證不誤。」
秋菱喜從天降,當即跪下對王篆磕頭,徐爵催她起來,將她帶出了後院。
經過這段插曲,馮保、梁夢龍等對妙尼的非凡功力已是深信不疑。馮保抬頭看了看中天的明月,腦海中又浮出張四維、張鯨等人陰陽怪氣的臉色,不免憂心忡忡,便指著梁夢龍問妙尼:
「老師父,你看這位施主,該有什麼地方指點迷津的?」
早在品茶閑聊時,妙尼就把三個人的相都看過了,遂答道:「老身看你們三人,都是大富大貴的人,你們來找老身,為的是同一件事。」
「啊?」三人面面相覷,關於張四維這些時的言行舉止,三個人的確私下議論過,都覺得這人靠不住,遲早要反水。因此王篆一直攛掇馮保及早想辦法將他除掉。妙尼點出一句,叫他們驚駭不已。馮保也不敢追問妙尼所說的究竟是哪一件事,只籠統地問:「請教老師父,咱們想的那件事,能辦成否?」
妙尼拿著茶杯,剛說要喝忽地又放下,瞄著馮保說,「你是大施主,從今日往前說,你的命貴不可言,龍翔九天,你騎在龍背上。」
「往後呢?」馮保緊張地問。
「堯有八眉,夔惟一足,人之吉凶,皆在身上體現,安能隱瞞,」妙尼發了一通感慨,又對馮保說,「你有將相的權勢,卻無將相的名份,今年冬天大寒之前,你得好好過,千萬不要犯煞。」
「犯什麼煞?」
「與人打官司,你在劣勢。」
「咱呢?」梁夢龍按捺不住,插話問道。
「十月份,你還有喜事。」
「真的?」
「但此喜是回馬祿,喜中有憂。」
「此話怎講?」
「有名無實,得而復失。」
梁夢龍空喜一場,嚼在嘴裡的一塊蓮茸月餅,竟半天吞咽不下。王篆一聽馮保與梁夢龍兩人都有災厄,心想自己與他們是骨頭連皮的關係,因此不敢再問,誰知妙尼卻主動對他說道:
「你這位施主,方才為秋菱贖身,這是積了陰德。本來,明年開春之後,你有牢獄之災,現在看來有所化解。」
「老師父,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王篆沉不住氣問。
妙尼仍是淺淺一笑,高深莫測地回道:「你有官身,今晚不穿官服,卻穿這領道袍,這兆頭不好。」
王篆悵然若失,半晌才問:「聽人說,老師父曾賜人護身符,可以趨吉避凶,不知能否賜給在下一個。」
「你用不著了,」妙尼不緊不慢回答,「其實,最好的護身符,就是積德從善。」
聽著妙尼的告誡,馮保儘管內心不以為然,表面上卻裝得若無其事,笑著問:
「老師父,聽你一席高見,好像咱們是一根繩兒上拴的三隻螞蚱。」
「不止三隻,三個三隻都不止。」
「啊?」王篆一急,身子便亂搖起來。他追著問,「究竟是什麼事兒,這麼嚴重?」
「老身說不清。你們三個,好像有一個共同的仇人?」
妙尼所說的話,沒有一句實際所指,但句句都讓馮保他們聽得心驚肉跳。經過短暫沉默,梁夢龍還欲問什麼,卻見徐爵滾葫蘆似地跑進來。
「秋菱的事辦了嗎?」妙尼問他。
「咱派手下人前往辦理去了,老師父放心,誤不了事的,」徐爵說著,又問王篆,「王老爺,妙尼師父露了一手兒吧。」
「真是高人,在下服了。」王篆讚歎。
馮保看看夜色已深,便提出告辭。妙尼也不挽留,送出後院門口,施禮而別。此時夫人廟的前院,猶自遊人如織。徐爵將馮保一行領到僻靜地兒上轎。馮保看到徐爵似乎有話要說,便讓梁夢龍與王篆啟轎先行。看他們一溜煙兒地走得遠了,徐爵才低聲奏道:
「方才陳應鳳派人來稟報,張四維同他的門生雷士禎、褚墨倫、李植、王繼光等人,在玉蟾樓宴聚。」
「他們說了些什麼?」
「咱們東廠暗線揀耳朵,零零星星聽了幾句,張四維說老爺你是一堵牆,牆基穩固,想推是推不倒的,只能用掏牆法。」
「怎麼掏牆?」
「暗線正想往下聽,卻被張四維的管家發現了,暴露了身份。」
馮保頓時心緒煩亂,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有些心悸地說:「看來,昨日個皇上在平台單獨召見張四維,一定給他講了一點什麼?」
「老爺,你不能讓這猢猻得勢。」徐爵也急得抓耳撓腮。
馮保點點頭,略一沉思,又問徐爵:「上次你說,有人講張四維能當首輔,是家裡祖墳葬得好?」
「是的。」
「你迅速派人去山西蒲州。」
「幹啥?」
馮保一跺腳,咬牙切齒地說:「挖他張四維的祖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