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一年過去,到了萬曆十一年六月十一日,也就是張居正一周年忌日的這一天,薄暮時分,只見一乘兩人抬的青色油絹小轎從荊州城外的江津關碼頭抬了出來。斯時正值三伏天,江漢平原暑氣蒸人,幸好正午時分剛下過一場驟雨,拂面的南風變得涼爽。小轎上路的這一刻,但見傍晚的霞光,紅過三月的燦爛桃花,映襯著路邊荷田的無窮一碧,這景色本已令人心曠神怡。再加上七八隻縞素的江鷗翩躚其中,兩三隊靈巧的紫燕舞蹈其上,更讓人覺得天地悠悠生機無限。恰在這時,不知何處的蓮盪里,傳出了採蓮女銀鈴般的歌聲:
千聲郎、萬聲郎,
誰讓你追奴追到蓮花盪?
郎唱的歌兒直比那鈴鐺脆,
唱得小阿奴奴兀坐在船頭
悠悠忽忽心發慌。
瓜子尖尖殼裡藏,
奴家小船撐進水中央。
遙遙看到情哥來,
趕緊摘片荷葉頭上戴,
只道是三伏天里遮太陽。
歌聲是那麼地嬌甜、清脆,如荷葉上滾動的晶瑩露珠,它們在暮色四合的田野上瀰漫,更具有某種不可抗拒的誘惑的力量。但是,坐在小轎里的人,卻沒有從這歌聲里分享到採蓮女對愛情的渴望與憧憬。而是彷彿感到有一條毒蛇鑽進了她的心,滾燙的淚水從她的雙頰流下……
轎子抬到一個岔路口,一直朝前走便是荊州城,向右拐是一條滿是泥濘的小道。轎夫放慢腳步,打頭的轎夫問道:
「先生,你不想先進荊州城去看看?」
「不了。」
「這時候去張居正的墓地,天道有些晚了。那裡上不巴村,下不巴店,很荒涼。」
「這不關你們的事,走吧。」
轎夫再不答話,將轎子抬上了那條曲折的便道。方才問話的轎夫一邊小心地躲過腳下稀爛的泥漿,一邊猶自咕噥道:「這時候還去看那座荒墳做甚,也不怕犯忌。」說話人哪裡知道,轎子裡頭坐著的,正是失蹤了五年,如今已女扮男裝特意趕來江陵謁墓的玉娘。
玉娘這幾年究竟藏在哪裡,她為何又選在今天前來江陵?事情還得從頭說起。
卻說去年冬天,萬曆皇帝去慈寧宮與母親李太后進行了一次攤牌式的談話之後,不到四十歲的李太后,從此就真正過上了「安度晚年」的生活。每日除了抄經念佛,享受孫兒的繞膝之歡,她再也不能就朝廷的政事發揮一丁點作用。除了慈寧宮一應侍役長隨,大內其他衙門的太監,特別是司禮監的巨踏們,再也不敢輕易去拜謁這位有「觀音李娘娘」之稱的太后。往日為天下人稱道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聖母,再也聽不到任何來自外廷的消息。她落得清閑,卻也變得非常憔悴。每天夜交子時,大內巡夜的禁卒,還能聽到從慈寧宮中傳出的單調的木魚聲。那是李太后還守著一盞孤燈,極為虔誠地頌讀經文。遲遲更鼓,耿耿星河,太后的所有纏綿悱惻的心事,都寄托在普陀海潮的梵唱之中。就在她幽居慈寧宮的這些日子,由她的兒子朱翊鈞宸綱獨斷
的朝局,正在急遽地發生變化。繼撤查馮保之後,他採取的又一個暴風驟雨式的行動就是徹底清算張居正。去年剛過小雪節,在平台召見了內閣首輔張四維之後,朱翊鈞突然頒旨諭告全國,撤消贈給張居正的「文忠公」謚號。不幾天,第二道諭旨又刊載在通政司的邸報上,張居正生前受封的太師、上柱國等爵號一併剝奪。春節前,第三道旨又明發出來。收回皇上對張居正的一切誥贈,連賜給他的瓷器、銀章、八寶銀錠以及題匾等,無分巨細一一追繳。此前,自王國光被革職到馮保的家被抄,一連串的消息已使所有領取朝廷俸祿的官員確信政壇的風向已變。但他們仍心存僥倖,認為皇上如此行事,是對他萬曆六年因曲流館事件差一點被廢除一事的報復。對於張居正殫精竭慮矢志推行的「萬曆新政」,皇上還會一如既往地實施推行。但是,隨著一大幫因張居
正整飭吏治實行「考成法」而被罷黜的官員的起複,這些人才相信,皇上在秋後採取的所有舉動,顯然都經過深思熟慮。種種跡象表明,他對自己登極十年來,由他的母親李太后、張居正與馮保三人組成的牢不可破的「鐵三角」,已是深為痛恨。如今,他要儘快地擺脫這個「鐵三角」對他的鉗制。當務之急,除了大量撤換他們相信的官員,還必須將他們推行的種種改革予以糾正。如果不這樣,人事的更換便完全沒有道理。基於此,朱翊鈞對張居正的清算,便由表及裡、由近及遠步步為營地全面展開。自馮保被發配南京「閑住」,李太后幽居慈寧宮與佛為伴,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對朱翊鈞形成制約。所以,他才能為所欲為在一個月里連下三道諭旨,將他多年來陸續頒賜給張居正的所有榮譽一概剝奪。萬曆十一年的春節,京師各大衙門的官員都是在風聲鶴
唳惶惶不安中度過。自己為了避禍而申請致仕的,遭人彈劾而被免職的官員幾乎每天都有十幾個,而每天前來吏部報到的起複的謫官貶官也不在少數。這種亂鬨哄的場面讓一些矢志國事的良臣循吏深感寒心,也讓一些局外人深刻地領會到什麼叫官場險惡,尺水狂瀾。
過罷春節,朱翊鈞又親書一道諭旨,由司禮太監張宏送至內閣:
說與首輔張四維,輔臣申時行、余有丁、許國等知道,即命刑部右侍郎邱橓、東廠掌印太監張鯨率入前往湖廣荊州府,查抄張居正府邸。各有司配合,不得有誤。欽此。
這道聖旨由張鯨代擬,發閣之前,張鯨已將草稿送給張四維秘密改定。而且,正是由他親自推薦剛剛到京履職的邱橓擔此重任。他知道因張居正生前拒不起用邱橓這一過節,邱橓對張居正已是恨之入骨。現讓他前往荊州查抄張居正的家,他一定會鐵面無情不遺餘力。朱翊鈞對張四維這一建議深為嘉納。但是,當中旨到閣之日,張四維卻假裝震驚,立即領頭與三位閣臣一齊具名向御前呈進閣本,懇求皇上念及張居正生前輔政有功,不要對其抄家。朱翊鈞讀到閣本,立即批複回來:「爾等維護欺君之人,是何用意?誰敢為虎作倀,朕絕不姑息!」措辭如此之嚴,閣臣們一個個嚇得面如土灰。在死一般的沉寂中,邱橓與張鯨率領一大隊緹騎兵,「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英雄氣概,神色莊嚴地離開了北京城。
十七天後,他們到達了荊州城。在他們到來的前六天,荊州知府吳熙——也就是萬曆六年張居正回家葬父時鞍前馬後小心服侍的那個人——就得到了京城通政司郵遞來的移文。他一看到抄家的聖旨,立刻就將全府捕快衙役統統集合起來,衝進東門街上的張大學士府,將府中所有人,上至張居正的八旬老母趙太夫人,下至尚在襁褓中的嬰兒,以及一應僕役,總共百十口人全部趕出,押送到張家老屋——那一棟已多年不曾住人的空房子里關押,並將其大門釘死,既沒有一個人能進去,也沒有一個人能出來。而昔日重門深禁燈火燦爛的張大學士府,轉眼間變成了一座鬼氣森森的空城,大門上貼著封條,四周布滿了崗哨。儘管這樣,吳熙還提心弔膽,生怕有什麼地方想得不周全而讓即將到來的欽差怪罪。
邱橓與張鯨到達之日,已是半下午。他們先被迎進楚風館裡安歇,稍事休息,又吃過吳熙為他們擺起的接風盛宴。酉時過盡,邱橓打著酒嗝,這才命吳熙領路,要往張家老屋清點被拘禁之人。待捕快將釘死的大門打開,借著衙役手中的幾十盞西瓜燈一看,眼前的景象,競讓如狼似虎的緹騎兵們不寒而慄。只見百十口人,分躺在十幾間屋子裡。因為他們被趕出張大學士府的時候,什麼都不準帶,老屋裡除了蘚苔塵吊,也是空空如也,既沒有一粒米,也沒有一口水。所以張居正的所有被圈禁的親人,已是整整六天粒米未進,滴水未喝。他們中不少人已飢餓而死,沒有死的人,也都奄奄一息。看到大隊的官員和緹騎兵進來,他們除了能夠艱難的轉動眼珠之外,竟沒有一個人能夠說出話來。邱橓怕事情鬧大,連忙下令搶救,沒斷氣的人都抬出去喂米湯,斷氣的人——一共是十七個,其中有三個嬰兒,一個是張居正的孫兒,兩個是他的孫女,趕緊挖坑掩埋。第二天早上,刑部、東廠以及荊州府三方匯齊,一起打開張大學士府進行抄家。歷時七天,被抄家產便登記完畢,連同此前抄沒的張居正在北京紗帽故同的居所,兩地共抄出現銀十一萬兩,黃金三千餘兩,另還有一批名畫古玩,以及張居正父親張文明購置的七千多畝水田。張居正的整個家財,尚不及馮保的二十分之一,這一結果,令邱橓和張鯨大失所望。他們斷定張居正的家產遠遠不止此數,便想當然地認為是張居正的兒子們趁「欽差」到來之前轉移了資產。於是,他們將張居正的大兒子,正在守制的原禮部主事張敬修從拘禁地提出來嚴刑拷打,並將事先預備好的一份轉移資產的清單拿出來要張敬修簽字畫押。在這份清單上,載明由張敬修將二十萬兩銀子寄存在王篆家裡,二十萬兩銀子寄存在李幼滋家裡,十五萬兩銀子寄存在曾省吾家裡。這三個人都是張居正生前信任的密友,且都是荊州府人,除李幼滋因年過六十於萬曆八年從工部尚書任上正常退休之外,王篆與曾省吾都是於去年冬天被朱翊鈞下令革職的二品京官。邱橓與張鯨商量對他們栽贓陷害,可謂一舉兩得,既能將張居正的親信們一網打盡,又可讓張居正的家產大幅增加——這樣就能證明皇上下令對張居正抄家的旨意無比正確。張敬修素來老實,在突然飛來的橫禍中,早已嚇得手足無措。加之邱橓下令對他施以酷刑,他實在堅持不住,只得戰戰抖抖地在那份清單上簽字。邱橓如獲至寶拿著這「鐵證如山」的口供,下令立即前往應山、嘉魚、夷陵等州縣抄查李幼滋、曾省吾、王篆三人的家。第二天,被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張敬修聽說前往上述三處進行抄家的緹騎兵已經從荊州出發,這才意識到自己屈打成招的口供將要給父親生前的政友們帶來滅頂之災。獨囚一室的他,於是撕下貼身穿的對襟白褂,咬破中指,以血為墨,寫下控訴信一封,信中斥張四維為活閻王、邱橓為催命的判官。並將邱橓如何對他折磨羞辱,要他誣陷李幼滋、王篆、曾省吾等人的內幕加以揭露。書罷,他將道袍撕成條狀結為繩子,於夜深人靜時懸樑自盡。
十幾天後,當這一消息傳到北京,特別是讀到張敬修留下的血書之後,京城的許多官員深為震驚。當年張居正親自為朱翊鈞選定的六名講官之一,時已升任為左春坊諭德的于慎行,寫了一封《致邱侍郎》的公開信,勸他不要公報私仇,落井下石。這封信一經問世,立刻廣為傳抄,人心向背,於此可知。更有一位工部尚書潘季馴——張居正生前最為信任的治河專家,這時也不避嫌疑挺身而出,上書內闕,要皇上念其張居正柄國十年,厲行改革,厥功甚偉,若死後追逼太過,恐會引起天下謗議。朱翊鈞看到這封奏摺,頓時氣得七竅生煙,他萬萬沒有想到,經過八個多月的調理整治,居然還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為張居正鳴冤叫屈:張居正曾稱讚潘季馴是萬曆朝根治水患的第一功臣,朱翊鈞也承認這一點。所以,當他將張居正信任的大臣盡行撤換之時,對潘季馴,他卻手下留情。但現在勢所難容,朱翊鈞在西暖閣暴跳如雷,沖著讀折的秉筆太監張誠吼道:「縱然天底下的黃河、長江、淮河一齊潰口.朕也堅決要將這潘季馴革職為民。」三天後,潘季馴愴然離開了北京,前來為他送行的官員,競有數百人之多。法不責眾,朱翊鈞雖然惱怒,卻又不得不有所收斂。他本來還有對張居正開棺鞭屍的打算,現在只好取消。並下令邱橓不要株連太廣。這樣,李幼滋、王篆、曾省吾等人終於躲過一劫,但對張居正的家人,朱翊鈞卻決不肯通融。到了四月份,對馮保、張居正兩大案的處置,大理寺判決如下:馮邦寧、徐爵、游七、陳應鳳等人斬首西市;馮保由南京閑住改為充當凈軍;張居正的弟弟張居謙革去錦衣衛副指揮使職位,發配雲南充軍;張居正的二兒子嗣修,四兒子簡修均革去功名蔭職,俱發蠻瘴之地;三兒子懋修——也就是萬曆七年的狀元,被革去功名及官職原籍閑住——他之所以沒有發配邊塞,乃是因為他三次自殺,均被人救下,已成殘廢。餘下老五、老六兩個兒子,都尚未參加鄉試.也被革去秀才功名斥為編氓:馮保所有財產全部沒收,張居正北京、荊州兩處房產及所有金銀古玩全部充公,只留下一百畝薄田,作為張居正老母趙太夫人的贍養之用。至此,對馮保、張居正的清算才算告一段落。聽說聖旨傳到南京,已經圈禁在凈軍營
中的馮保沒有說一句話,當天晚上,他就懸樑自盡。而在荊州城中,人們躲避張居正像豬狗一般活著的家人如同躲避瘟疫。
從萬曆十年六月張居正病逝到萬曆十一年四月對張居正清算完畢。這驚心動魄的十個月,真可以說是攪得國無寧日,不單官場像是抽風打擺子,就是天底下老百姓的心靈也備受熬煎。那些通邑大都,甚至邊鄙州縣的驛舍客邸、酒樓茶館、船塢書坊、祗園道觀,凡有人群處,必將把張居正的榮辱功過生死沉浮,作為不可或缺的談資。而作為曾經是張居正紅顏知己的玉娘,便是在揚州城外一座並不顯眼的尼姑庵中聽到這些消息。
萬曆五年,玉娘因為張居正執意要捕殺邵大俠,一時五內俱焚,絕望之中竟不辭而別。此前,她常去昭寧寺拜佛,認識了一如和尚,那天離開積香廬之後,她便跑到昭寧寺拜謁一如,表示想出家。一如知道她的來歷,不敢收留,但又覺得玉娘夙有慧根,斟酌一番,就命寺中可靠的弟子將玉娘秘密送往香山白玉寺,那是一座尼姑庵,住持老師太與一如同出一個高僧的門下。玉娘到了白玉寺後,老師太待她極好,也不急著替她剃度,只讓她呆在後院焚香頌經。一晃過了一年,張居正奪情事件再一次擾亂了玉娘的向佛生涯,她託人給張居正捎去勸戒詩一首。老師太見玉娘凡心未泯,恐她被人發現禍及佛門,便勸她離開京師,並將她託付給自己的徒弟,現住揚州凈水庵的南慧尼姑。臨走前,儘管玉娘一再懇求老師太給她剃度,老師太終是不允,並含笑說她有佛性而無佛緣,似此帶髮修行,亦能成為正果。玉娘回到闊別六年的揚州,人住凈水庵後,幾乎閉門不出,以至凈水庵的諸多施主香客,競都不知廟裡住了一位絕色佳人。因為有老師太的囑託,庵中住持南慧對玉娘極好,竭力為她提供方便,讓她過這種半僧半俗半隱半現的閑靜生活。幾乎每年清明,她都會偷偷前往丹陽,祭奠明正典刑之後運往老家安葬的邵大俠。對這位將她救拔出青樓的恩人,她始終懷有一份感激之情。但更多的時候,她卻是在懷念與張居正耳鬢廝磨的那段歲月。當初她一氣之下離開積香廬,已下定決心一輩子再不要見到張居正。這位知恩圖報的純情少女,儘管從張居正那裡獲得了感情上的極大滿足,明白了人間至愛,但最終她還是選擇了離開。她早就知道張居正是一個「鐵面宰相」,但她卻認為張居正的鐵面無私只是體現在官場政務中,對她,這位赫赫首輔所給予的卻全部是花前月下的溫柔體貼。當她心急火燎替邵大俠求情希望張居正網開一面時,沒想到換回的竟是一記重重的耳光。至此她才明白,張居正的鐵石心腸是不分內外的,她寄托在張居正身上的所有美好的憧憬,剎那間全部幻滅。平日小鳥依人幽怨自卑的她,便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那座曾給她帶來無盡歡樂和無盡閑愁的積香廬。
在出走後最初的一段日子,玉娘萬念俱灰,一心一意要皈依佛門:隨著歲月推移,當她憤懣的情緒漸趨平靜,她又開始懷念在積香廬的那些日子。臨風把盞,對月調箏,每每想到張居正對她的似水柔情,她就心下惆悵愁緒萬端。但她並不因此後悔離張居正而去,對他不肯援手拯救邵大俠,她永遠也不會原諒。但是,當她聽說張居正的死訊後,頓時如遭雷擊。就在那一刻,她發覺自己對張居正仍然愛得很深很深。此後,她對這位已經死去的「鐵面宰相」夢魂牽繞,思念之情一日濃過一日。特別是萬曆皇帝對張居正發動清算之後,她所愛慕的人——這位昔日跺一腳大明社稷江山也要抖三抖的赫赫首輔,竟然變成了萬劫不復的罪人,這種遽變,玉娘說什麼也不能接受。就在張居正家中的親人一個個在荊州飽受折磨之時,遠在揚州的玉娘,鎮日里也是以淚
洗面。過了五月中旬,她突然打點行裝,辭別南慧禪師,雇了一條船,從揚州運河進入鎮江,然後溯長江而上,她要趕在張居正死去一周年的忌日抵達荊州,把積蓄了五年的生離死別的所有創痛和悲傷,全部攜到張居正的墳前傾訴。
玉娘乘坐的小轎,在一處稍高的土阜前停下。這時暮色漸濃,歸鳥的羽翼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了。玉娘走出轎子四下一張望,看到前面不遠處隆起一個大土堆,便問轎夫:
「那就是張首輔的墳包嗎?」
「是的,」轎夫擦了擦頭上的汗珠,答道,「去年,張首輔的靈柩從北京運回來,在這裡安葬的時候,是何等的榮耀。九月份為他舉行下葬儀式,參加的官員有上千人。這墳是北京工部派官員來督修的,那規模勢派,直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咋舌。你腳下站的地方,是原來的神道,兩旁的石人石馬,擺了一里多路長,如今都毀了。神道鋪著的石板,也都撬起來砸碎了,墳地周圍的圍牆全被推倒,守墳的幾間房子也拆了。墳包原來高三丈,遵皇上的旨意,也削去了兩丈。你看,如今它矮趴趴的樣子,同我們鄉下草民的墳頭有什麼兩樣?唉,可憐哪!」
轎夫嘆息著,從轎子里拿下一隻蓋著青袱的竹籃和一隻布囊,然後辭別而去。此時周遭一片冷寂,沒膝的蒿草,搖曳著令人發怵的凄涼。玉娘前行幾步,距墳前的墓碑只有一丈來遠。這墓碑顯然更換過。原先的墓碑高六尺,鐫有萬曆皇帝親自書丹「張文忠公之墓」六個大字。那墓碑被毀之後,族人為其立了一個簡單的石碑。玉娘兩眼盯著這塊粗糙的米青石碑,借著暮靄中最後的光線,玉娘認清了碑上的五個字:
張居正之墓
頓時百感交集,她雙膝一彎直挺挺地跪下,淚水潸潸,聲音顫抖地說了一句:
「先生,玉娘看你來了。」
周遭已經完全黑暗了下來,偶爾三兩隻螢火蟲,在雜草間明明滅滅。一聲宿鳥的鳴啼,將一直掩面啜泣的玉娘驚醒。她又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返身從毀壞的神道上找到轎夫放下來的那隻竹籃和布囊。竹籃里放著一壺酒,一卷詩——那是當年在積香廬她與張居正的唱和之作。布囊里除了一張琵琶,別無它物。她重新回到墓碑前面,打著火鐮將那捲詩燒掉,一邊燒,一邊夢囈般地喃喃自語:
「先生,你的詩,奴婢一直牢記心頭,『落日千山風浩蕩,金戈鐵馬楚狂人,虞姬伴我輕生死,一回執手一陽春。』當初讀到這首和詩,奴婢心中就有不祥之兆。先生啊,你位極人臣,有能力拯救大明的江山,為何就不能拯救你自己?一如老和尚說你精於治國,疏於防身,不幸被他言中。先生啊先生,項羽兵敗垓下,到死都有虞姬相伴。如今,你在這裡躺了整整一年,玉娘才來看你,你將奴婢比作虞姬,奴婢不配呀!」
一邊說,一邊哭。那一卷記載了兩人私情的清詞麗句,終於在欲圓未圓的月華下,變成了一隻只哀婉低回的灰蝴蝶。看著它們旋轉、蹁躚、破碎、沉落,玉娘拭了拭淚,又緩緩摘下頭上的東坡巾,一頭烏黑的長髮頓時披散了下來。撫著墓碑,只聽得她又輕聲說道:
「先生,奴婢這次來看你,就再也不會同你分開。」
玉娘說著,又從布囊里取出那張琵琶。她剛要面對墓碑席地而坐,忽聽得近處什麼地方傳來窸窸簌簌的腳步聲。
「誰?」玉娘驚問。
「我。」
只見一個人影從墳包左側轉了過來,玉娘本能地後退一步,尖著嗓子追問:
「你是誰?」
「金學曾。」那個人影已經踱到跟前,與玉娘面對面站著,只見他拱手一揖言道,「玉娘姑娘,久聞你的芳名,沒想到在這裡與你見面。」
玉娘早就聽說過金學曾這個名字,並知道他是張居正生前最為欣賞的干臣,禁不住好奇地問:
「你是那個會鬥蟋蟀的金學曾。」
「在下正是。」
金學曾苦笑一下,黑暗中,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的雙眸灼灼生光。他自萬曆八年回浙江老家守制後,一直布衣葛服足不出戶。但人在江湖心存魏闕,暗地裡他仍十分關注張居正推行的萬曆新政。因他離開官場已有幾年,加之為官時廉聲卓著,沒有任何把柄讓人可抓。所以,在萬曆皇帝親自主持的對張居正的清算中,他沒有受到衝擊。但他堅信張居正的改革沒有錯,至於張居正本人,雖然並不是沒有可指摘之處,但瑕不掩瑜,他依然是大明開國以來屈指可數的中興名臣。對張居正遭受到如此不公的待遇,他深感憤怒卻又無從表達。所以,也是特選了張居正的忌日前來荊州憑弔。玉娘來的時候,他已在這裡呆了小半個時辰,他因在荊州稅關任上得罪過不少地方士紳,所以不想被人發現。玉娘轎子抬到時,他便躲到墳地背後。當他確信在墓碑前哭訴的只有玉
娘一人時,這才又慢慢蹀躞出來。玉娘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問道:
「你為何也來這裡?」
「同你一樣,也是特地趕來祭奠首輔。」
「你從哪裡來?」
「杭州。」
「啊,你比奴家走得更遠。」玉娘凄然一笑,對著墳包說道,
「先生,你睜開眼睛看看,終於有一個官員來看你了。」
金學曾搖搖頭,糾正說:「玉娘,在下並非官員。」
「啊?」
金學曾簡單地介紹了自己這幾年的經歷,然後說道:「官場齷齪,原也不值一提。玉娘,首輔如果地下有知,看到你千里迢迢趕來祭奠,他必定陶陶然,欣欣然,對著這中天朗月,滿滿地浮一大白。」
玉娘沉默了一會兒,激憤地說:「奴家始終不明白,張先生生前以國為重,忠心輔佐皇上,死後不到半年,就落得家破人亡的悲慘下場,這究竟為的什麼?」
金學曾捻須一嘆,答道:「只因他整飭吏治,清理財政,推行的一系列重大舉措,雖有益於朝廷,有利於百姓,卻得罪了太多太多的勢豪大戶。」
「皇上不是支持張先生么,他為何出爾反爾?」
玉娘口無遮攔問出此話,倒叫金學曾犯難。他雖然早已是布衣身份,卻仍不敢指責皇上。稍一思索,他才繞了一個彎子委婉答道:
「自古忠臣,未必都有好報。」
玉娘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又一次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著墓碑,動情地說:
「張先生若還能再活一次,不知他是否還有勇氣,像先前那樣不避權貴料理國事。」
「我相信,他還會那樣!」金學曾肯定回答。
「是嗎?」
玉娘對金學曾的回答感到驚訝。金學曾看了看玉娘,從衣袖裡摸出一張紙來,遞給玉娘說:
「你看看這個。」
借著火鐮打出的微弱的火光,玉娘抖開那張紙,只見上面寫道:
二十年前,不穀曾有一宏願,願以其身為蓐薦,使人寢處其上,溲溺垢穢之,吾無間焉。有欲割取吾耳口
鼻者,吾亦歡喜施與。
萬曆元年答閱邊總督吳堯山
天下事,非一手一足之力。仆不顧破家沉族以徇公家之務,而一時士大夫不肯為之分謗任怨,以圖共濟,
將奈何哉?計獨有力竭行之而死已矣!
萬曆五年答總憲李漸庵論驛遞
既以忘家殉國,遑恤其他!雖機阱滿前,眾鏃攢體,不之畏也。如是,才可建立國事。
萬曆六年答詞道林按院
不穀棄家忘軀以殉國家之事,而議者猶或非之,然不穀持之愈力,略不少回。故得失毀譽關頭打不破,天
下事斷無可為。
萬曆八年答學院李公
玉娘讀罷,沉吟問道:「金先生,這幾段話都是張先生生前寫的嗎?」
金學曾點點頭,答道:「上面這四段話,都是從張太師擔任首輔之後給有關官員的信件中摘錄:這些信,都刊載在當時的邸報上。張太師之所以要把這些私人信件刊載出來,其用意就是為了讓天下的官員都知道他矢志改革的決心。」
幾滴晶瑩的淚水落在那張箋紙上,玉娘啜泣問道:「金先生,你將這幾段話抄錄下來幹什麼?」
金學曾雙頰痙攣了一下,痛苦答道:「在下也同玉娘姑娘一樣,認為張太師精於治國而疏於防身。讀過這幾段話,我才明白,張太師不是不懂得防身,而是根本不屑於一防。像張太師這樣身居高位的人,如果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先將自己的退路想好,則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做成。這一年來,在下每思及張太師的悲劇,心下就隱隱作痛,我抄下這幾段話帶在身上,是想提醒自己,張太師對於自己身後的悲劇,應該說早已想到。他之所以還要這樣做,乃是為了實現他擔當天下事的宏願。」
聽金學曾這一席話,玉娘對張居正除了一腔摯愛之外,更是增添了無限的崇敬之情。她哀戚地咬著嘴唇,沒有說話,而是默默地繞著墳包走了一圈,金學曾跟在她身後。當玉娘重新回到墓碑跟前,對著墳包靜靜地佇立時,金學曾滿懷敬意又充滿悲戚地說:
「首輔大人千秋功罪,自有後人評說。但他身後如此悲慘,的確讓在下有錐心之痛。」
玉娘仍未答話,她希望眼前這座墳包能突然裂開,張居正仍像往常一樣雙目炯炯走出來,與她攜手,雙雙踏月而去。但眼下在這深沉的夜色中,除了偶爾吹過的風,在樹叢蒿草間留下令人驚怖的聲響,再沒有任何景色能平復她無盡的愁緒。站在一旁的金學曾,為玉娘的痴情所感動。兩人都這麼默默地站在張居正的墳前,月華流轉,河漢無聲……也許過了很久,到了子夜時分,玉娘才嘆出一口氣,她面對墓碑盤腿坐了下去。拿起那張琵琶,輕輕撥了一下,清脆的弦音在靜夜裡傳得很遠很遠。玉娘瞅了一眼金學曾,說道:
「金先生,當年奴家住在積香廬,張先生每每心情不爽時,總是要奴家給他唱曲。今番奴家從揚州趕來,便是為了將一首奴家自寫的曲子,敬獻在張先生的靈前。」
金學曾聽罷,連忙後退一步對著墳包跪下。他明白玉娘即將唱出的曲子,肯定是對張居正最好的祭奠。幽邃的蒼穹下萬籟俱寂的夜色中,垮垮琮琮的琵琶聲響起了。在這金玉相撞銀瓶乍裂的激越中,只聽得玉娘凄切地唱道:
夜深深,草茫茫,
風雨如晦,星月無光。
對著孤零零一座墳頭兒,
聽奴家唱一曲《火鳳凰》。
傳說人間有神烏,
歇在扶桑樹,飛在山之陽。
火中誕生,火中涅檠,
疫瘴為甘露,憂患為酒漿。
引頸一鳴,天下陽春至,
翅兒一抖,陰霾變霞光。
此鳥常在夢中舞,
此鳥名叫火鳳凰。
奴家今日吊先生,
淚眼兒迷離,心兒愁悵悵。
不用說生前顯赫死後孤凄,
不必嘆人妖不分世態炎涼,
先生既是火鳳凰,又何必
在這塵囂濁世爭短長?
先生啊,夢中見你頭飛雪,
夢中見你鬢如霜。
鳳凰在,天空毀,
鳳凰去,國有殤。
先生啊,只道人間不可住,
奴家且隨你,
黃泉路上訴衷腸……
玉娘邊彈邊唱,與其說是唱,倒不如說是一種肝腸寸斷的傾訴。唱到最後一句,玉娘已是泣不成聲。只見她扔下琵琶,將先前已在墓碑前放好的那把酒壺抓到手上,對著嘴猛力地啜吸了幾口。沉浸在凄婉歌聲中的金學曾,抬頭見玉娘的神情有些不對勁,心中已生了不祥之兆,猛然喊了一聲:
「玉娘!」
玉娘將喝乾的酒壺朝荒草間一扔,搖搖晃晃站起來,踉蹌幾步,又靠著墳包半躺了下來。
「玉娘!」金學曾又喊了一聲。
「金先生,奴家要跟著張先生去了,」玉娘忽然變得異常的平靜,但頃刻間她的身子就劇烈地抖動起來。
「怎麼,你喝了鴆酒?」金學曾驚慌地嚷道。
「不,是還、還魂,湯、湯……」說話間毒性已發作。玉娘嘴中噴出鮮血,她拼著最後力氣對金學曾說,「求,求你,在這墳、墳包旁,挖個坑兒,將、將奴家,埋、埋下,奴家要陪、陪張、張……」
望著玉娘慢慢閉上了她那一雙美麗的鳳眼,金學曾欲哭無淚。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掏出手袱兒,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替玉娘揩乾凈嘴角的血跡。此時月在中天,不知何處的草叢中,一隻紡織娘正在低聲地吟唱。
(熊召政歷史小說《張居正》全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