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一個時辰後,張居正與玉娘下得樓來,但見到處張燈結綵一片節日氣氛。皆因張居正聽說今天是玉娘的生日,連忙傳令劉朴趕緊把山翁聽雨樓裝點起來。他在樓上與玉娘軟語溫存,嘴兒舌兒地說著體己話兒。卻是苦了樓下的劉朴,巴巴急急一會兒跑進門裡,一會兒跑出門外的張羅。元宵節過去了六七天,才收撿起來的各色彩燈又都搗騰出來盡行掛上。虧得皂隸僕役都是熟手,做事快手快腳忙而不亂,也就大半個時辰,便把山翁聽雨樓布置得水晶宮一般,特別是樓下大廳,紅紈綠綺火樹銀花,端的是天上宮闕瑤池氣象。儘管那一支下下籤給玉娘心中投下的陰影一時還難以除盡,但乍一見到這股子隆重熱鬧的氣氛,特別是有張居正陪侍在側,心中已是十分陶醉。為了表示親熱,張居正一改平日的矜持,竟當著一應僕役的面,拉著玉娘的纖纖玉手,並肩款款步入膳廳。張居正來之前,晚膳就已備下,但那已是不作數了。承張居正之命,廚役又重新作了一席玉娘最喜歡吃的淮揚大菜。只是這等豐盛的生日晚宴,除了張居正和玉娘,斷沒有第三人前來叨光,侍應都退到門外恭候應差。兩人人席對面而坐,張居正親自執壺,把已溫熱的紹興極品黃酒女兒紅斟滿兩杯,然後雙手擎起一杯,動情言道:
「玉娘,這一杯酒,我倆同飲。」
「為何?」玉娘撒嬌地問。
「為祝賀你的生日,更為了白居易寫下的那兩句膾炙人口的詩。」
「哪兩句?」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作連理枝。」
玉娘淺淺一笑,香腮上露出兩隻好看的酒窩兒,她夢囈般說了一句:「多謝老爺。」也雙手拿起酒杯與張居正一碰,一仰脖子飲了。
酒過三巡,玉娘已是微醉,紅暈飛腮更顯嫵媚,借著酒力,她向張居正丟了一個媚眼,俏皮地問:
「老爺,聽人說你是鐵面宰相?」
「你是不是說我寡情?」張居正笑著反問。
「我不知道。」玉娘也嬉嬉笑了起來。
「男歡女愛,人之常情。」張居正瞅著玉娘臉上那一對好看的酒窩兒,不免心旌搖蕩,謔道,「人上一百,種種色色,因稟賦、地位、才情各不相同,這男歡女愛的形式,也就因人而異。」
「有哪些不同?」玉娘覺得新鮮,便追問道。
「在不穀看來,這男歡女愛,分有四種境界。第一種游龍戲鳳.這是天子的境界。」說到這裡,張居正突然朝玉娘一擠眼,神秘地問,「玉娘,你知道奴兒花花么?」
玉娘想了想,答道:「聽說過,她是一個波斯美女,是被韃子進貢來的,她一來就成了隆慶皇帝的心肝寶貝,後來不知為何突然死掉了:」
張居正生怕玉娘聯想又生傷感,連忙評價道:「這隆慶皇帝與奴兒花花之間,就叫游龍戲風。龍鳳之戲,只能發生在皇帝身上。」
「那麼你呢,首輔大人?」玉娘含情問道。
「我嘛,」張居正「唱」兒飲了一杯酒,半是自負半是調侃地說道,「或可列入第二種境界。」
「什麼叫第二種境界?」
「憐香惜玉。」張居正一字一頓答道。
「憐香惜玉,」玉娘立刻聯想到自己,不由得眉頭一蹙,嘆了一口氣言道,「奴婢在南京時,曾聽說過一副對聯,上聯是『人曾作僧,人弗可作佛』,下聯是『女卑為婢,女又可作奴』。首輔大人,您說這副拆字聯好么?」
張居正理解玉娘的自卑感,立馬兒答道:「好什麼呀,這都是一些無聊文人的遊戲之作,不值一提。」
「可咱玉娘實實在在就是一個奴婢呀。」
玉娘眼眶裡又噙滿了淚水,張居正下意識看了看門外,隔著帘子倒也看不見什麼,但他仍心生顧忌,壓低聲音說道:「玉娘,你不要在這些稱謂上計較,嬪妃們在皇上面前也自稱奴婢,你說,她們是奴婢么?一笑百媚生的楊貴妃,在唐明皇跟前,也自稱奴婢;絕代佳人西施,在名相范蠡面前,也是以奴婢自稱。可唐明皇與范蠡,從沒有把自己的意中人當成奴婢來看。」
張居正言詞懇切,玉娘聽了好不感動,她強忍眼淚,不好意思地說,「我這是怎麼了,人不爭氣,眼淚也不爭氣。」
「世上動情之物,莫過於女子之淚也。」張居正今晚上鐵定了心要逗玉娘開心,因此盡揀好聽的話說,「玉娘你這一哭,我這心裡頭,就結了老大一個疙瘩。」
「這是為何?」
張居正拈鬚答道:「不穀政事繁雜,一入內閣,就忙得像轉磨的驢子,片刻也不得歇息。因此不能常常來看你,讓你一個人獨守寂寞,慚愧慚愧!」
看著張居正痛心疾首的樣子,滿懷春夢的玉娘怎不感動非常!此時也顧不得什麼,竟起身離席走到張居正跟前,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火辣辣地親了一口。
張居正頓感全身酥麻,他趁勢把玉娘攬進懷中,笑道:「這一吻千金難買,來,再來一個。」
「你要我偏不給,」玉娘淘氣勁兒上來,竟咯咯地笑個不停,鬧夠了又嬌聲說道,「老爺,你方才的話還未說完,這男歡女愛的第三種境界是什麼呀?」
「第三種境界嘛」,張居正心思還未完全收攏,用手摩挲著玉娘嫩白白的臉蛋兒,色迷迷地說,「就是尋花問柳。」
「尋花問柳?」玉娘一雙杏眼撲閃閃地,仰著臉說,「比起憐香惜玉來,這尋花問柳就差了一大截了。」
「對呀,墨客騷人,大都如此。宋朝的詞人柳永,是尋花問柳的代表人物:此人非經邦濟世之才,卻是眠花宿柳的高手。『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樣的詞,除了他,還有誰做得出來!這柳永不是一個好官,卻絕對是一個多情種子。傳說他死時,前來送葬的都是青樓歌妓。」
「老爺不喜歡尋花問柳之人?」玉娘用手梳理著張居正黑得發亮的長須。
「不喜歡!」張居正回答乾脆。
玉娘不吭聲,過一會兒才問:「那第四種境界呢?」
「偷雞摸狗。」
「偷雞摸狗?」玉娘噗哧笑出聲來,嗔道,「這叫什麼境界,羞死人的:」
張居正淺淺一笑,用指頭輕輕戳了一下玉娘臉上的酒窩兒,說道:「大凡偷雞摸狗之人,都是市井無賴,看中良家婦女就百般勾引,此乃人渣也。」
「老爺所言極是,」玉娘掙脫張居正的懷抱,撫了撫雲鬢,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扳著指頭說道,「四種境界,把你們男人的種種世相都概括盡了。老爺是真正的憐香惜玉之人,可惜奴婢卻沒有冰清玉質,老爺錯愛了。」
張居正盯著玉娘,溫存地說:「偌大京城雖然美女如雲,但玉娘你是一花獨秀。說句丟醜的話,不穀第一次在京南驛見到你,就為你的美色與才藝傾倒。」
張居正此話並非戲言。還有一種感覺他不便說出,那就是他與玉娘第一次共擁香衾,才知道玉娘是一位處子,溫溫婉婉盡顯羞態。此後,只要與玉娘同床共枕,就能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那一種令人魄盪神馳的特殊香味。容貌如花,肌膚如雪,香氣如蘭,只要和她在一起,張居正無不激情澎湃,如醉如痴。每每在積香廬得了幽會的樂趣,回到內閣處理公務,他就格外顯得精神飽滿。
大概是因為評價太高了,玉娘不敢相信,問道:
「老爺真的這麼看?」
「君子無戲言。」張居正目光如火,說話如同發誓。
「奴婢何德之有,蒙老爺如此眷顧!」
玉娘想到那隻下下籤,心裡頭不免又鬧起彆扭。張居正看到玉娘臉色又有異樣,正想著如何弄點噱頭調和氣氛,忽聽得帘子外頭有人清咳一聲,輕輕叫喊了一聲:
「老爺!」
張居正一聽是管家游七的聲音,頓時臉色一沉,心想這獃頭鵝怎地這麼不知竅,偏在這時候來掃他的興頭。才說要拒,又怕他有要緊事稟報,便不情願地喊他進來。
游七雙手小心翼翼地抱了一隻青花瓷壺進門,看他唿噓噓的樣子,一身寒氣還未除盡。張居正與玉娘的事倒也沒有瞞他,管家是主人的一條狗,想瞞也是瞞不住的——這也是游七敢來的理由。游七一進門便沖著玉娘巴結地一笑,然後往角落裡站。
「你抱的什麼?」張居正問。
游七答道:「奶子,馮公公派人送來的奶子。」說著就把那隻壺擱到膳桌上。
張居正這才想起,今日一大清早,奶子府提督太監親自帶著兩名小火者到他家來送奶子,言明這是馮公公的關照,從此每天早晚各送一壺。他讓提督向馮公公轉致謝意。下午在去恭默室的路上,他還想著就此事當面向馮保表示感謝,誰知一談事兒就把這給忘了。他伸手摸了摸壺,還是熱的,便問道:
「你是專門送這個來的?」
「不是,小的有一件要緊事要向老爺請示,順便就把奶子帶了來,剛用開水燙過,還是溫的,老爺現可享用。」
游七嘴中說著老爺,眼睛卻睃著玉娘。張居正吩咐婢女拿來兩隻乾淨瓷杯,把奶子倒上,遞了一杯給玉娘,調侃地說:
「玉娘,這是醒酒湯,你喝一杯。」
玉娘接過,一看滿杯乳白,水不是水蜜不是蜜的,嗅又嗅不出味兒來,便問:
「這是什麼呀?」
「你喝下,我再告訴你。」張居正笑道。
「你不說,我就不喝。」
玉娘骨嘟著小嘴,假裝生氣,張居正也不答話,只悶頭喝下自己的那一杯,咂著舌頭贊道:
「玉娘,這是真正的玉液瓊漿,你快嘗嘗。」
玉娘看著張居正愜意的樣子,將信將疑抿了一口,小嘴一噘嗔道:
「什麼瓊漿玉液,不過是牛乳嘛。」
「牛乳,牛乳有這好的味道?」張居正故意大驚小怪,「你再品一口。」
玉娘並不品,只偏著頭問:「那你說是什麼?」
「奶子!」
「什麼奶子?」
「人奶嘛。」
張居正說罷,朝玉娘擠了擠眼,哈哈大笑起來。游七極少見到主人這麼開心過,也在一旁陪著諂笑。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看到一個長髯過腹的大男子津津有味地嘬奶子,這本身就很滑稽,再加上他們又這麼肆無忌憚地大笑,玉娘便覺得張居正這是故意調戲她,頓時臉紅得像熟透的櫻桃,眼底眉梢便生了一些怒氣,於是氣鼓鼓斥道:
「你們男人,都是些邪貨簍子,正兒八經的人,哪會動這等歪心思!」
玉娘這一罵,張居正只得佯笑,倒是游七站出來幫主人打圓場,笑道:
「玉姐兒,你這話可就差了,你知道我泱泱中國,億萬生民,最有資格嘬奶子的,是誰嗎?」
「你說是誰?」玉娘白了他一眼。
游七陶醉地說:「第一是皇上,第二就該是咱家老爺,當今的首輔大人了。」
「是嗎?」
「京城裡專有一個奶子府,養了一大批奶媽,這些奶媽都是萬里挑一選上來的。」
「這麼說,皇上與首輔都成了嬰兒了。」
「是啊,惟其嬰兒,才能備受呵護嘛。」
游七搖頭晃腦,口氣中滿是炫耀。張居正看他扯遠了,便收回話題問道:
「你還有何要緊事?」
經這一問,游七才想起此行目的,趕緊說明原委:卻說五天前,荊州府知府趙謙派了個姓宋的師爺來京,他是乘馬車來的,隨車帶來十幾個沉甸甸的大禮盒兒,都是荊州特產。還帶了一大筐一色兩斤多重的大鱉,說是從江陵縣海子湖中撈上來的。張居正喜歡吃紅燒鱉裙,做出一碗鱉裙來,少說也得一二十斤鱉。張居正常說,最美味的鱉裙還是家鄉海子湖的,故從江陵來的人,都會帶大鱉給他。這宋師爺尋到張大學士府卸下禮盒兒,即向游七說了來京公幹。他的東家趙謙已聯絡湖廣一幫熱心官員,湊了一萬多兩銀子要給張居正在荊州城中修建一座大學士牌坊,如今工程過半,特來懇請首輔本人向皇上討下御筆,題一個大學士匾。當時各地修牌坊成風,走百十里官道,少說也見得上十幾座牌坊。在外取得功名的人,都想在家鄉建造一座紀念性的建築以資顯耀。趙謙的想法並非別出心裁,而且又是幫張家做功德。游七覺得是件好事,便應允了宋師爺的請求,讓他覓店住下等消息。一連幾天,張居正要麼不回家,要麼回家很晚,除了廳堂會客就是書房訓子,競找不到個說話的機會。宋師爺又催得緊,每天過張大學士府來討信。今兒下午又來了,說是明日就得返程,無論如何得帶個實信兒走。游七這才急了,覓了轎子趕到積香廬來。
本來逢場作戲一門心思要討玉娘歡心的張居正,聽完游七的陳述,當即就沉下臉來。歷來,他把光宗耀祖視為卑污心理,因此對建牌坊一事大為不滿。隆慶二年他升任大學士後,湖廣道官員裡頭就有人倡議為他修牌坊,他都一一婉拒,誰知這個趙謙又舊事重提,且還籌集了巨額銀兩。當年,趙謙在江陵知縣任上與他通過信,後來,家父也常常來信誇他幹練會辦事,因此在他薦舉下,趙謙於隆慶五年升為荊州府同知,去年又趁著地方官員調整的機會,再次將他從同知任上遷升知府。誰知這個趙謙這般不對心性,競弄了這等爛污事來煩他。
「牌坊已經開工了?」張居正問。
「宋師爺說,只怕都快建好了。」游七答。
「簡直亂彈琴,」張居正氣不打一處來,罵道,「誰讓他籌集銀兩來著?知情的知道這是他趙謙自作主張,不知情的還以為是我張居正授意的,這是往我臉上抹黑的事。你回去告訴錢師爺,讓他轉告趙謙,立刻把那牌坊拆掉。」
「是。」
游七挨罵慣了,倒也不覺得難為情,朝玉娘點點頭,躬身退了出去。
一桌子菜早就涼了,好在兩人早已酒醉飯飽,正準備撤席離去,劉朴又進來稟道:
「大人,光祿寺丞李大人來訪。」
「到了嗎?」張居正問。
「已在廳堂里候著。」
張居正轉身對玉娘說:「你先上樓歇息,我見過客人就來。」
「不要太久了,奴婢等你。」
玉娘含情脈脈瞟了張居正一眼,已是含了幾分醉意,裊裊娜娜上樓去了。
張居正踅過客廳,只見光祿寺卿李義河,已先自在那裡坐定了,見他進來,又忙著站起,指著頭上璀璨的宮燈笑道:
「叔大,這樓里又弄得喜氣洋洋的,怎麼,又過一次元宵節了?」
張居正與李義河既是荊州府的小老鄉,又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同榜進士,屬於那種可以掏心窩子說話的密友,他與玉娘的事也沒有瞞他,於是答道:
「玉娘今天生日,湊個興,熱鬧熱鬧。」
「啊,應該應該,」李義河嘻嘻哈哈謔道,「沒想到首輔年過五十,卻大交桃花運,這玉娘二八佳人,真乃無上妙品。」
「什麼二八佳人,現在是二九佳人了。」張居正趕緊轉移話題,指著李義河肥胖的身軀,笑道,「三壺兄,幾日不見,看你又胖了一圈。」
三壺是李義河的綽號,他是茶壺酒壺尿壺一樣都不能缺。且胃口極佳,一上席面就捨不得放筷子,所以胖得喘氣兒都難。前年張居正實行京察,撤換了一大批京官,他把李義河從湖南按察使任上調來北京,一時間沒什麼好位子可以安頓,便給了他一個工部左侍郎的職銜,實際任職光祿寺卿。這光祿寺專管皇上的宴會與頒賜給百官的酒食,比起六部衙門來,是個閑差。但好歹從地方官變成了京官,且還列班「小九卿」,李義河心中覺得這安排不算太好,但也說得過去。何況他本是一個饕餮之徒,當一個專管吃喝的光祿寺卿,倒也十分實惠。張居正說他又胖了一圈,便含了這層意思。李義河雖然有心計,但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哈哈三個笑的隨和人,對張居正的調侃,他用濃重的應城鄉音答道:
「叔大兄,若不是老朋友,我真懷疑你是在故意整我。」
「此話怎講?」
「光祿寺管什麼的,不就是吃喝嗎?一聞到肉香酒香,我焉能忍住不吃?」
「看你這肚皮,好像懷了龍鳳胎,你累也不累?」
「累呀,」李義河哭喪著臉,雙手摟著腆得高高的肚皮訴起苦來,「每天回家,我就跑到磨房裡去,卸下驢子,自己頂上去轉磨兒,一轉一個時辰,累得身架散了箍,可就是瘦不下來。」
李義河天生大嗓門,加上誇張的表演,逗得張居正捧腹大笑:笑夠了,才問道:
「幼浚兄,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說,今天又有什麼事來煩我?」
「為朱衡的事,」李義河頓時收了笑意,換了一副面孔說道,「下午,劉炫前來找我。」
劉炫是隆慶五年進士,那一年的主考大人是張居正,按士林規矩是劉炫的座主,加之劉炫通籍後外放荊州府嘉魚縣當縣令,又在張居正的老家干過兩年,因此張居正對他甚為器重,去年將他調來北京,升任為工科給事中,當上了口含天憲的言官。
「他來找你做什麼?」張居正問:
「朱衡被中官騙往左掖門挨凍的事,在京城各大衙門已是吵得沸沸揚揚。很多官員都替朱衡打抱不平,劉炫也是一個。」
「他想怎麼辦?」
「他想寫一道彈劾摺子呈給皇上。」
「彈劾誰呀?」
「馮保。」
「啊?」張居正眼眶裡閃過一絲驚詫,旋即問道,「劉炫為何就能認定,是馮保要整朱衡?」
「劉炫說他有鐵證。」
「什麼鐵證?」
「他有一名小老鄉,也是一名太監,叫賈水兒。在尚衣監管事牌子胡本楊手下做事,他說昨日夜裡胡本楊從馮保府中回來,長吁短嘆睡不著覺,便拉著賈水兒喝酒聊天,看到變天了,胡本楊就嘮叨著說,朱衡大司空這大一把年紀,若弄到左掖門,會不會出人命?一邊說,一邊還罵吳和做事陰損。賈水兒當時並不明白鬍本楊說話的意思,還以為他是喝醉酒說胡話,至到朱衡出了事兒,他才知道整朱衡是吳和的主意,而且是在馮保家定下的。」
「這麼重要的事情,賈水兒怎麼可能告訴劉炫?」
「這個我沒有細問,但這大的事,劉炫決計不敢亂說。」說到這裡,李義河咧嘴一笑,用嘲諷的口氣說道,「這劉炫是個人精,他說,若是中官把他騙到左掖門,他保證凍不著。」
「是嗎?」張居正心不在焉應了一句。
李義河坐在那兒已是喝乾了兩壺茶水,這會兒又讓侍應續滿一壺,咕了幾口,接著說道:
「劉炫是工科給事中,工部尚書出了這大的事,他不能不管,下午他去朱衡府上探望,問明朱衡去左掖門走得太急,只穿了絲棉襖子,這哪兒能抗北風啊。他說,他從小就知道,禦寒得穿獸皮襖子。而且,獸皮也有分別,若是羊羔兒皮,抗寒可抗到二更,狐狸皮襖子可抗到三更,最冷的天莫過於四更五更,若想抗過去,就得穿貂鼠皮的襖子。一聽這席話,就知道劉炫是官宦人家長大的,不懂生活的艱難。朱衡雖然貴為大司空,平常卻節儉得很。一件貂鼠皮的襖子,得五六十兩銀子,他哪裡捨得……」
李義河雜七雜八說了一大堆,卻發現張居正根本沒有聽他的。而是悶坐在那裡皺著眉頭想心事,也就把話頭打住。屋子裡靜默了一會兒,侍應又提著銚子推門進來續水,帶進一陣風來,吹得宮燈略略有些晃動,搖曳的燈光讓張居正猛然驚醒,他揉了揉眼袋,問李義河:
「你怎麼不說了?」
「你不聽,我說它幹嘛。」李義河回道。
張居正笑一笑算是致歉,說道:「不穀方才在想,這劉炫獲得的情報固然重要,但究竟如何處置,尚須三思而行,你方才說,劉炫已去過朱衡府中了?」
「是:」
「他把賈水兒的話告訴了朱衡?」
「沒有,」李義河打了一個茶嗝,舔了舔嘴唇說道,「劉炫一心想寫摺子製造轟動,哪會先泄了這天大的機密!」
「這還差不多,」張居正自言自語地點點頭,接著又問:「幼滋兄,劉炫找你討見識,你如何回答?」
「人家哪裡找我討見識,」李義河苦笑了笑,「他是想通過我探探你首輔大人的口氣。」
張居正的眼神里又恢復了那種不容抗拒的自信,他望著李義河,一本正經地說:
「事關重大,不穀想先聽聽老兄的高見。」
「我嘛,」李義河略頓了頓,爽然答道,「我支持劉炫寫這道摺子:」
「理由呢?」
「理由有二:第一,閹黨無視朝廷綱紀,詐傳聖旨,將大臣體面視如敝屣,此風不殺,萬曆朝就開了危險先例。長此下去,閹黨亂政,我輩士人豈不淪為刀俎下之魚肉?第二,你叔大兄早就講過,自今年始,要推行財政改革。這財政改革無非兩條,一是開源,二是節流。內廷繞過工部申請杭州織造局用銀,競高達八十萬兩,這不但沒有節流,反而是獅子大開口。如果不向皇上說明事體取消增額,你的財政改革,恐怕就只能胎死腹中了。」
李義河說話如竹筒倒豆子,張居正聽罷搖搖頭,回道:「詐傳聖旨與杭州織造銀是兩回事,不能扯到一起。」
「怎麼是兩回事?」李義河據理力爭,「如果不是朱衡拒不移文,阻撓織造局用銀增額一事得罪了馮保,閹黨們怎麼會出此毒招整他。」
見李義河振振有詞,除了激憤卻沒有獨立見解,張居正便拿話「刺」他:
「幼滋兄,你在官場呆的時間也不短了,怎麼還像那些青年士子,說話意氣用事。」
李義河一時揣摩不透張居正的心思,咕噥道:「意氣用事也並非全是壞事,人心中存一點意氣,才不至於失了讀書人根本。叔大啊,恕愚弟直言,我看你舉棋不定,心中定有難言之隱。」
「什麼難言之隱?」
「你是怕得罪馮保。」李義河口無遮攔,語重心長勸道,「叔大,你我多年朋友,只是你造化大當了首輔。不過,有句話我還得勸你,對閹黨不能一味遷就。高拱千不是萬不是,但是對閹制約有方,決不姑息養奸,就這一點,足可讓人稱道,比之人家高鬍子,你叔大就軟了一些,難怪有人說,對各衙門官員,你是霹靂手段,對內廷太監,你是菩薩心腸。這一次左掖門事件,你若再態度暖昧,不理直氣壯站出來為朱衡說話,士林中人就會背地裡罵你是軟骨頭,授人以柄的事情,千萬做不得啊!」
張居正本想敲打一下李義河,卻沒想到招來李義河一通議論,反被他搶白一番。在京城裡,能用這種口氣同他講話的人,除了李義河,斷沒有第二個。這位威權自重的首輔平常聽慣了順耳的話,現在當面被人數落,他一時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譏誚地評了一句:
「幼滋兄這一番話,聽來真如轟雷貫耳啊!」
李幼滋也感到方才話說得過火,心生悔意正思補救,便腆著臉回道:
「我是個直腸子,話說得難聽,但心是好的。」
「幼滋兄你這一解釋,反倒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張居正隨口謔道,想了想,又說,「你剛才的指責,並不是沒有道理。歷朝歷代,宮府之間,不可能不生齟齬。宮府之強弱,原也因人而異。高拱柄國期間,千方百計限制閹黨權力,向隆慶皇帝推舉孟沖這個草包擔任司禮監掌印,事情就要好辦得多。馮保則不同,他為人幹練工於心計,且又深得李太后信任,若擺開架式與他爭鬥,就算你用盡心力,最好的結果也是兩敗俱傷,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說,誰是這個漁翁呢?」
「高拱。」李義河脫口而出。
張居正微微一點頭,長吁一口氣,嘆道:「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目下形勢,偌大中國之內,能取代不穀而任宰揆者,惟高拱一人。任內閣輔臣,他已是兩進兩出。不穀稍有不慎,就會給他創造機會而三登堂奧了。」
「這倒也是,」李義河頷首稱是,但仍不免擔心言道:「小人懷利,君子懷憂,叔大的擔心也不是多餘。但若與閹黨沆瀣一氣,亦終非人臣之正途。」
「說得好,」張居正擊節贊道,「但要記住,三軍奪帥只是匹夫之勇。」
「你的意思是?」
「對馮保,只能施以羈縻之法,一方面要籠絡他,另一方面,還得牽制他。」
「這多累啊!」
「惟其累,才有樂趣嘛,不然,老子為何要說『治大國若烹小鮮』呢。」
張居正說罷,很開心地笑了起來,李義河深深感到自家心志比張居正差了一大截,也不想討論這些「玄學」,只抄直問:
「依叔大的意見,這劉炫的摺子,是可以寫的了?」
「摺子要寫,但劉炫不能寫。」
李義河一愣,脫口問道:「為何劉炫不能寫?」
「劉炫是不穀的門生,他的彈劾摺子一上,馮保就會知道,他的幕後支持者,就是我張居正。」
「啊,我怎的沒想到這一層,」李義河一拍腦門子,埋怨自己愚鈍,又問,「那,誰來寫這道摺子呢?」
「朱衡三朝老臣,也是門生遍天下,師座遭此大辱,有多少門生都想替他討公道呢。」
「對呀,讓朱衡與馮保大斗三百回合,既殺馮保的驕橫,自家又不會損兵折將,這一鷸一蚌爭鬥起來,你叔大倒成了得利的漁翁。」
「幼滋兄此言差矣,」張居正捻著長須,笑吟吟說道,「得利的漁翁是你,不是我。」
「是我?」李義河大惑不解,「怎麼會是我?」
張居正答道:「朱衡上午去到內閣,提出要致仕回家,這場鬥爭之結局,他也只能是告老還鄉了,空下的工部尚書一職,不穀擬向皇上推薦,由你來繼任。」
「我?」李義河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儘管他早就埋怨張居正沒有照顧他升任大九卿,但一旦機會來臨,他又不敢相信好事成真,便心急火燎問了一句傻話,「叔大兄你想好了,要推薦我接任大司空?」
「是啊!」
「皇上會答應么?」
「決定權在李太后,只要馮保不從中作梗殺橫槍,這事兒十之八九能成。所以,你得找個人把風放出去,讓朱衡的門生儘快寫出彈劾摺子送呈皇上,而且千萬不要彈劾馮保。」
「那彈劾誰呢?」
「吳和。」
「我聽說,這吳和是馮保的一隻看家狗,見了銀子像蒼蠅見了血。」
「是啊,吳和名聲極壞,且在貂*裡頭不結人緣,如果告他詐傳聖旨,大多數貂*都會黃鶴樓上看翻船,持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馮保再喜歡他,為自身計,他也會丟卒保車。」
「此舉甚好!」
一番話談下來,李義河不得不佩服張居正洞若觀火運籌帷幄的能力,想到自己的一切擔心都是杞人憂天,不由得自失地一笑。因坐久了,他想站起來伸個懶腰,踱到窗前,但見園子里一片清輝,颳了一天一夜的大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一彎下弦月鑽出了天幕。他這才感到夜已深沉應該離去了,正說辭行,忽聽得樓上弦聲乍起,一副清清亮亮的嗓子唱了起來:
一輪明月紗窗外,
照入繡房來,
玉人兒換了睡鞋,
卸了濃妝,
燈下早解了香羅帶。
眼看著窗外、手托著香腮。
睡眠遲,可意的人兒今何在?
默默無言,痴痴獃獃,
俏冤家,總有些不自在。
你來了,鴛鴦枕上
小奴家好把秋波賣
你不來,卻讓奴家把相思害……
曲聲低下去了,接續的是幽泉一般的弦音,李義河聽得痴了,回首一看,張居正不知何時也離了太師座,站在了他的身後,李義河望著他,大發感慨道:
「叔大兄,這位玉娘真是可人兒啊,你看看,我在這裡多坐了一會兒,她就在樓上唱曲兒送客了。」
張居正抬頭看了看樓上,頗為得意地說:「置身於帝王之鄉能屈能伸,遊戲於溫柔鄉中能進能出,方為大丈夫也。」
「怎麼,你和玉娘是遊戲?」
「是,不過不是人間遊戲,而是神仙遊戲。」
「好,好,你現在去繼續你的神仙遊戲,我這就告辭。」
說罷,李義河已是穿好了羊羔兒皮的大襖子,披著漸漸寒重的月色登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