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挨乾清宮的東暖閣,是皇上批覽奏摺處理政務之地。雖然書籍盈架卷帙浩繁,看上去卻少有翻動。碩大几案之後正面牆上,懸了一塊黑板泥金的大匾,書有「宵衣旰食」四個大字,卻是當今皇上的父親世宗皇帝的手書。按規矩這東暖閣外臣不得擅入,但隆慶皇帝有時懶得挪步,偶爾也在這裡召見大臣垂詢軍政大事。因此這東暖閣中也為大臣設置了一間值房,以備不時之需。眼下這間值房正好派上了用場。離開隆慶皇帝寢宮的高拱與張居正,被安排在這裡守候。沒有皇上的旨意,他們不得離開。
乾清宮本來就燒了地龍取暖,再加上值班太監臨時又增燒了銅盆炭火,值房裡顯出一片溫暖祥和。兩位大臣剛剛坐定,御膳房的小火者就擺上了一桌茶點,琳琅滿目總有好幾十樣。折騰了一早晨的高拱,早已飢腸轆轆。小火者添一碗加了蜜棗枸杞的二米粥捧上。他接過剛要喝,卻一眼瞥見盛粥的小瓷碗上繪了一幅春宮圖:一對妙齡男女全身赤裸一絲不掛,少女彎腰兩手扶住一把椅子,回過頭來朝身後站著的少男莞爾微笑,大送秋波,少男手拿陽具頂著少女高高翹起的白膩豐腴的屁股……高拱頓時大倒胃口,放下那隻碗,對侍立在側的小火者說:「再給我換一碗。」
小火者以為高拱嫌二米粥太燙,躬身回答說:「高老先生,二米粥剛出鍋,都是這麼燙的,要不,您老先喝碗牛乳。」
宮中規矩,太監統稱內閣大臣為老先生。高拱情知小火者理解錯了,索性將錯就錯,只要能換碗就成,回答說:「中,那就先喝碗牛乳。」
小火者添了一碗牛乳捧上。高拱接過那隻碗,又傻眼了。碗上仍是繪的一幅春宮畫,一對赤裸男女在床上滾作一堆,兩嘴相吻,男的一手拿住女的乳房,一手按住女的下身,淫邪不堪。高拱又把碗放下了。他看了看坐在對面的張居正,正專心致志地喝著二米粥。他頓時生起氣來,朝小火者做起了臉色:「再給我換一碗。」
小火者覺得這位首輔大人比皇上還難侍候,卻也只能賠著小心問道:「要不,給您老換一碗蓮子雪花羹?」
高拱回答:「還是二米粥,給我換隻碗。」
「換碗?」小火者伸著脖子看了看高拱面前的兩隻碗,迷惑不解地問,「請問高老先生要只什麼樣的碗?」
高拱指了指碗上的春宮畫,啐了一口罵道:「你看看這碗上畫的什麼勞什子,叫人如何吃得下飯。嗯?」
小火者這才明白高拱挑剔的原因,嘴一咧想笑,但看高拱烏頭黑臉樣子嚇人,又趕忙收了笑容答道:「今天這頓早點,是孟老公公特意關照下來,按皇上早點規格給二位老先生辦下的,皇上平常用餐,用的也是這些碗碟。」
小火者這麼一解釋,高拱不好再說什麼,只得緩和口氣說:「你給我找只沒畫兒的碗來。」
小火者見怪不怪,搖搖頭答道:「不是奴才駁您老的面子,這乾清宮裡,實在找不到一隻沒有畫兒的碗。您老看看桌上的這些碗碟,哪一隻上頭沒有畫兒?」
高拱俯身一看,果然所有的杯盤碗碟大至罐小至湯匙都繪有春宮畫。這時張居正正津津有味地吃第二碗二米粥,高拱狐疑地問他:「你那碗上也有?」
張居正笑一笑,把碗伸過來給高拱看,說道:「我這隻碗上不但繪有巫山雲雨男女銷魂之狀
,旁邊還題了一句詩:春宵一刻值千金。」
「你吃得下?」高拱問。
「皇上吃得下,我們作大臣的,焉有吃不下之理。」張居正說著,又伸筷子夾了桌上的一塊棗泥糕送到口中。
高拱無奈,只得棄了牛乳、二米粥不喝,伸筷子夾桌上的各色點心吃。一邊吃,一邊問小火者:「你剛才提到孟公公,他人呢?」
小火者答道:「孟公公在司禮監值房裡。」
「他怎麼沒過來?」
「回高老先生,沒有皇上的旨意,孟公公不能過來。」
吃著吃著,高拱心裡又來了氣。世宗皇帝在位時,當今皇上被封為裕王。高拱是裕王的老師,擔任講席有十幾年之久,兩人感情自是非同一般。裕王登基成了隆慶皇帝,高拱政治生涯峰迴路轉,順利入閣。但因他性情急躁遇事好鬥,很快又受到幾個資深老臣的排斥而愴然出閣,直到隆慶四年才榮登首輔之位。隆慶皇帝對這位老師相甚為倚重,大小政務任其處置絕少掣肘。高拱對這知遇之恩感激涕零,久而久之也就沽恩恃寵,朝中大事由他一人專斷。他心底很清楚,要想保住這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天字一號樞臣地位,就必須保證皇上春秋康健,國祚綿長。可是,怎奈這個皇上是個色中餓鬼。剛才在皇極門外,問他要那個韃靼美女奴兒花花,現在在這乾清宮裡,又看到這麼多餐具器皿上的春宮畫。長期置身於這種淫邪環境,縱是神仙,也難保金剛不壞之身。想到這裡,高拱把手中筷子狠狠朝桌上一摜,怒氣沖沖地說:「這些餐具,應該統統撤換。」
幾個小火者都嚇得退到一邊,噤若寒蟬,張居正呷了一口碧螺春漱漱口。十年前他與高拱在國子監共事,爾後又都充當裕王府講官,現在又同為內閣輔臣,對高拱的脾氣心性是再熟悉不過了。「元輔」,張居正緩緩說道,「製作這批餐具瓷器的二十萬兩銀子,還是你指示戶部,從太倉銀中劃撥的呢。」
張居正這麼一提醒,高拱倒記起來了。他任首輔之初,皇上諭旨要在景德鎮開窯燒制一批宮廷專用瓷器,內務庫造了一個預算報來,總共需用二十萬兩銀子。高拱心裡頭雖然覺得此舉太過糜費,但皇上既已發話,還得承旨照辦,於是吩咐戶部如數撥給。宮廷所用各色物件,照例都由皇上直接派太監監造,政府不得過問。所以高拱雖然出了錢,卻並不知道燒制的是些什麼玩藝兒。
「我倒要查查,把春宮畫燒到瓷器上,究竟是什麼人的主意。」高拱悻悻地說。
「元輔不用查了。」張居正說著,就把東暖閣的當值太監喊了來,問他,「聽說東暖閣裡頭,有一面牆陳列的都是隆慶四年燒制的瓷器,可有此事?」
當值太監回答:「回張老先生,確有其事。」
張居正說:「你可否領元輔進去一看?」
當值太監點點頭。東暖閣與這值房本來就一門之隔,當值太監推開門,讓兩位輔臣進去。皇上召閣臣議事,大都在文華殿或者平台。高拱與張居正兩人雖然都在內閣多年,卻也是第一次進到東暖閣。高拱首先看到「宵衣旰食」那塊匾額。掃了一眼羅列整齊的書籍卷帙之後,便走到北牆一列古色古香的紅木古董架前,靠近皇上批覽奏章的那隻架子上,分三層陳列了二十四隻尺八月色素盤,這些盤光澤典雅,薄如卵膜,每隻盤面上均繪有男女交媾之圖。仔細看來,卻是根據民間流傳既久的《素女經》編繪而成的。二十四幅春宮圖分別描繪出二十四種男女交媾之法。「皇上每天就是看著這些盤子處置國家大事?」高拱不禁在心底發問,頓時產生國家社稷廟堂神器遭到褻瀆的感覺。張居正比高拱看得仔細,他伸手彈了彈一個盤子,發出清脆的響聲,整隻盤子彷彿都在顫動,他拿起那隻盤子舉在眼前一看,盤子彷彿是透明的,他把盤子翻了一個面,從盤底依然可以看清盤面上繪製的那幅春宮圖——紅男綠女,毛髮俱見。「這是景德鎮瓷器的極品!」張居正讚歎道。
當值太監湊上前來答道:「聽萬歲爺說,就這二十四隻盤子,燒制的工價銀就費去了六萬兩銀子。」
「啊?」張居正目光一轉,望著高拱說道,「寧夏一省一年的賦稅收入,不過兩萬多兩銀子,貴州一省也才三萬多兩。這一套盤子,要耗掉兩省一年的賦稅。」
高拱恨不得把這些盤子一古腦兒掀翻在地摔個粉碎,但聽出張居正的話中卻有譏諷他的意思,不由得臉一沉,反唇相譏道:「你我方才吃的這頓早點,也夠鄉下小戶人家一年的用度,處處打小算盤,皇上的威福何在!」
說話間,兩人回到值房。小火者已撤去了那桌早點,為兩人重新沏茶。吃早點之前,高拱就吩咐過,一俟太醫給皇上診斷完畢就過來具報。這會兒太醫離開寢宮來到值房。行了官禮之後,高拱問道:「皇上患的何病?」
太醫答:「依卑職診斷,皇上是中風。」
「中風?」高拱有些懷疑,「大凡中風之人,或偏癱在床,或口齒不清,如何皇上還滿地亂跑,打妄語?」
太醫答道:「元輔所言極是,一般中風之人都是這種癥狀,但皇上情形又有所不同。皇上平常吃的補藥太多,人總是處在極度亢奮之中。方才卑職給皇上把脈,寸脈急促,關脈懸浮而尺脈游移不定,這正是中焦阻塞內火攻心之象。病從丙,按五行來講,丙為火,正月為寅,木助火發,皇上內火出表為瘡,可見火毒之重。如今到了卯月,邪火更旺,出表為瘡,攻心為毒。皇上的火毒已由表及裡,由皮入心。在表者,瘡毒猖獗,入心者,火燎靈犀,便會生出許多妄想。所謂風,就是火毒。所以卑職才敢斷語,皇上今次之病,實乃中風之象。」
這太醫快七十歲了,在太醫院已呆了四十年,論醫術是太醫院中的首席。聽他娓娓道來,剖析明白道理充足,高拱不得不信,一顆心頓時也就沉重起來,他下意識捻了捻鬍子,打量著太醫問道:「依你看,皇上的病重還是不重?」
「重!」太醫回答肯定。
「重到何等地步?」
面對首輔的逼問,太醫感到犯難。因為據他拿脈來看,皇上已病入膏肓,棄世也只在百日之內。但如據實稟告,首輔一怒,定他個「妖言惑眾,詛咒皇上」的罪名,輕者發配邊疆,重者斬首棄市。若隱瞞不報,到時候皇上真的一命歸西,也可以定他個「診治不力,貽誤病情」之罪,照樣可以嚴懲。在心裡盤桓一番,太醫答道:「中風之症,古來就是大病,何況皇上的風症,比起尋常癥狀來,顯得更為複雜,若要穩住病情不至發展,重在調養。」
「如何調養?」
「方才卑職已經講過,病從火,人自娘胎出來就帶了火毒,一個人只要注意降火,就能保證大病不生,以終天年。自古神醫如扁鵲、華佗,還有孫思邈的《千金方》,張仲景的《傷寒論》,講的都是祛火去邪的道理。而祛火去邪之大法,第一條就是要清心寡欲。皇上只要能做到這一點,再輔以湯藥,病情就一定能夠好轉。」
聽了太醫一席話,在座的人都默不作聲。太醫又把為皇上開出的藥單呈上請高拱過目。高拱胡亂看了一回,腦子裡卻浮出瓷盤上的那些春宮圖來。他知道皇上第一等做不了的事就是清心寡欲。作為臣道,可以為皇上排憂解難,處理好軍政大事,但對於皇上的私生活,卻是不敢隨便進言的。隆慶二年時,禮科都給事中胡達奎上本規勸皇上不要沉湎女色,而應配厚德於天地,以國事為重,進賢親政,垂範天下。結果惹得龍顏大怒,批旨下來把胡達奎削職為民,永不敘用。從此再沒有人敢進言規勸皇上。高拱飽讀聖賢之書,紅顏誤國的道理,他可以一車一車地講。但他柄國兩年,對皇上的貪戀女色卻一味地採取縱容袒護態度。唯其如此,他這位內閣首輔才能夠臣行君道,挾天子以令諸侯,控御百官於股掌之中……如今風雲突變,儘管太醫閃爍其詞。但從他的口風中依然可以聽出皇上患了絕症。高拱看了看坐在對面的比他小了十三歲的張居正,突然感到了巨大的威脅。他揮手讓太醫退下,又喊來東暖閣當值太監,對他說道:「你現在去內閣,傳我的指示,讓內閣中書迅速擬一道緊急咨文照會在京各衙門。第一,皇上患病期間,各衙門堂官從今天起,一律在衙門夜宿當值,不得回家;第二,從明日起,各衙門官員全部青衣角帶入衙辦公,為皇上祈福三天;第三,所有官員不得妄自議論皇上病情,違令者從嚴懲處;第四,各衙門不得借故瀆職,辦公勤勉一如往昔,凡欲議決之大事,一律申報內閣,不得擅自決斷……」高拱斬釘截鐵,一口氣講完他的指示。當值太監領命出了東暖閣前往內閣去了。望著他篤篤跑去的背影,高拱這才想起張居正坐在屋裡,也就敷衍地問了一句:「太岳,你看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張居正雖然對高拱這種無視次輔存在的做法大有腹誹,但表面上卻看不出任何一點怨恨來,他笑模笑樣地說:「元輔安排得妥帖周到,下官全都贊同。」
說話間,只見又有一個太監飛奔進來,跪在高拱面前,高聲說道:「通政司差人給高老先生送來一封八百里快報。」說著把一封蓋了關防封了火漆的信封雙手遞上,高拱接過一看,又是從廣西慶遠府前線傳來的邸報。
邸報是兩廣總督李延寄來的。自從去年冬月叛民猖獗以來,李延一直在前線督陣圍剿。這封邸報內容是,繼上次韋銀豹攻破慶遠府後,數日前又連續劫掠了宜山、天河兩縣,軍民死傷無數,天河縣城幾乎被焚毀。高拱讀過,順手把邸報遞給張居正,惱怒地說:「蒙古韃子沒有犯邊,北方無事,沒想到廣西的幾個蟊賊,竟然越鬧越歡!」張居正看完邸報後說:「李延不耍奸隱瞞,如實稟告軍情,也還算一個老成之人。他在邸報中為這次縣城失守所作解釋,說是嶺南瘴癘,軍士駐紮其中,多染疾疫,上吐下瀉,渾身酸軟乏力,站立尚且困難,何況持戈殺敵。這也不算推諉之詞。」高拱啞然失笑,不無揶揄地說:「一個時辰前,你還義正辭嚴,申說兩廣總督一定要撤換,如何現在口風一變,又為李延說起好話來?」張居正搖了搖手中的八百里邸報,回答說:「仆之所言,元輔可能還沒有完全理解。李延心存政府,遇事實報,這是優點。但此人實非軍事人才,奏章弄文是把好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卻非他的長處。至於勝殘去殺,誅凶討虐,更非他能力所及。當一個府尹,撫台按台,李延足資重任,但當一個威鎮三軍的總督,實在是叫他勉為其難。」
兩人談話間,東暖閣當值太監進來複命,言內閣書辦官已按首輔指示擬出咨文,下午散班之前,即可傳至京師各大衙門。與此同時,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也派人將十幾份急待「票擬」的奏摺送來,請首輔閱處。高拱翻了翻,挑出李延前一份報告慶遠府失守的奏摺以及廣西總兵俞大猷自劾失職申請處分的手本,遞給張居正說:「這兩份摺子,皇上讓我們票擬,你看如何處置?」
張居正心裡忖道:「你不早就明確表示了態度么?這時候又何苦來假惺惺地徵求我的意見呢?」不滿歸不滿,但回答極有分寸:「為剿滅韋銀豹、黃朝猛率領的叛民,皇上已下過兩道旨意。限期剿滅的話,不但兵部、內閣咨文多次提起,就是聖旨上也鄭重說過。如何匪焰愈剿愈烈?依仆之見,督帥既然不作改動,但李延也好,俞大猷也好,都應該諭旨切責,稍加懲戒。」
「如何懲戒,是降級還是罰俸。」
「既是稍加懲戒,還是罰俸為宜。」
「罰俸有何意義,」高拱冷冷一笑,沒好氣地說,「打仗打的是白花花的銀子,總督縱然俸祿全無,吃剋扣可以吃出個富甲一方的人物來。」
張居正心裡一格登,他聽出高拱的話改了平日態度,於是問道:「依元輔之見,罰俸太輕?」
「是的。」
「元輔想給他們降級處理?」
「還是太輕!」
「那麼,依元輔之見?」
「李延就地撤職,令其回原籍閑住。俞大猷嘛,罰俸也就不必了,降旨切責幾句,令其戴罪立功。」
高拱一臉憤怒,差不多已是吹鬍子瞪眼睛了,這倒叫張居正犯了躊躇。俞大猷本來就是冤枉的,這麼處理倒也在情理之中,但對李延的態度,卻不知為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元輔……」張居正喊了一句,竟沒了下文。他以為高拱是一時生氣說的氣話,想規勸幾句,但剛欲開口時又動了一個念頭:高拱躁急於外而實際城府甚深,他如此作戲,肯定另有原因。因此把要規勸的話又全部咽回肚裡。
「太岳,」高拱指了指值房一頭的几案,余怒未息地說,「你現在就坐過去,按我剛才所說進行票擬。」
「元輔,還請你三思而行。」張居正坐在紅木椅上品著碧螺春,不挪身子。
「李延是我的門人,我知道你心存顧慮,也罷,我自己親手來擬票。」
高拱說著,人已坐到几案,援筆伸紙,一道票擬頃刻出來:
李延全無兢慎之心,屢誤軍機,驕逸喪敗,導致叛首韋銀豹、黃朝猛匪焰猖熾,期月連陷數縣。失土之臣,罪責難逃。姑念平日尚無惡跡,今令原地致仕,開缺回籍,不必來京謝恩,欽此。
擬票完畢,高拱反覆看了兩遍,認為字字妥帖之後,才遞給張居正,並問道:「殷正茂現在何處?」
張居正心知高拱這是明知故問,仍然答道:「在江西巡撫任上。」
高拱點點頭,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對張居正說:「太岳,今天這第二道票擬,該由你來執筆了。著殷正茂接旨後一刻不能停留,火速趕赴廣西慶遠前線,接任兩廣總督之職。」
張居正又是一驚。他與殷正茂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同科進士,素知殷正茂處事心狠手辣,大有方略,實乃是封疆大吏之才。因此才抱著「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的態度,屢次舉薦他擔任兩廣總督平定廣西慶遠叛亂。怎奈高拱知道殷正茂與他同年,屢屢找些理由搪塞。現在忽然主動提出啟用,張居正本該高興,但他覺得高拱態度改變過於突兀蹊蹺難解,因此也就不敢掉以輕心,斟酌一番問道:「首輔不是說,殷正茂這個人貪鄙成性,不堪擔此重任么?」
「我是說過,」高拱並不為自己前後矛盾的態度而心虛神亂,而是把熱辣辣的眼光投過來侃侃言道,「論人品,殷正茂的確不如李延。但好人不一定能辦成大事,好人也不一定就是個好官,李延就是一個例子。他出任兩廣總督,在前線督戰半年,連耗子也沒逮著一隻。你多次推薦殷正茂,老夫也找人調查過,殷正茂是有些才能,但太過愛財,故落了個貪鄙成性的壞名聲,因此,殷正茂雖不是一個好人,但卻是一個能人。這次用他,是不得已而為之。」
高拱這番議論,張居正頗為贊同。但他同時也感到這是首輔的表面話,至於為何突然改變主意仍是一個謎。因此盯問:「元輔這麼一說,下官自然明白了。但元輔就不怕殷正茂利用兩廣總督的權力貪污軍餉么?」
「只要能蕩平積寇,貪污又怕什麼?」高拱說著伸出手指,扳著指頭稱道,「自從韋銀豹謀反,李延請兵請餉,前後花去了朝廷幾百萬兩銀子,結果叛匪越剿越多。既浪費了銀兩,也耽誤了時間。現在來看這一問題,平心而論,這種浪費比貪污更為可怕。你讓殷正茂到任後
,即刻呈一道摺子上來,言明剿滅韋銀豹要多長時間,多少銀兩,在他所需的軍費總數上,再加上二十萬兩銀子。老夫可以對你明說,這二十萬兩銀子,是準備讓殷正茂貪污的。若是殷正茂能限期蕩平匪患,縱然讓他貪污二十萬兩銀子也還划得來。」
「如果殷正茂不能蕩平匪患呢?」
「那他就不可能像李延這樣全身而退。我必請示皇上,對他治以重罪!」
兩位輔臣你一言我一語鬥起了心智,接著就這一問題的細節進行磋商。這時,值房門外的過廳里響起腳步聲,只見張貴推開虛掩著的門,走進了值房。「張公公,皇上咋樣了?」高拱問道。
張貴臉色白煞煞的,顯然還沒有從早晨的驚嚇中恢復過來。「皇上現在和皇后、皇妃娘娘在一起,」張貴一臉愁容說,「皇上拉著太子爺的手,在哭著說話兒呢。」
一聽這話,高拱急得直跺腳,說:「中風之人最忌諱折騰,皇上現在什麼人都不能見,要靜心修養才是。」
「可不是這話兒,」看到高拱急得邪火直躥,張貴越發慌炸了把兒,「皇后也說要走,可皇上就是不讓。」
「跟前還有誰?」高拱問。
「馮公公。」
「馮保?」高拱像被大黃蜂螫了一口,恨恨地說,「他怎麼也在那兒?」
張貴說:「馮公公是陪太子爺來的。」
「陪太子爺,哼,我看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高拱沖著馮保生氣,張貴哪敢接腔。他雖然也是一位大,但比起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的馮保來,地位又差了一大截。而眼前這位高鬍子,又是當朝內閣首輔,也是惹不起的人物。兩頭都不能得罪,張貴便朝兩位閣臣揖了一揖,說:「我是來告訴兩位閣老,皇上一時還沒有旨意下來,只怕兩位閣老還得寬坐些時。」
張貴說著要走,一轉身,門外又進來一人,只見他五十歲左右,中等個兒,身材微胖,穿一件小蟒朝天的元青色絲曳衫,內套著豆青色羊絨襖子,頭戴一頂竹絲作胎、青羅面子的剛叉帽,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驕奢富貴之氣。此人正是剛才惹得高拱生氣的馮保。
馮保是河北清河縣人,十二歲凈身入宮,在紫禁城中已呆了將近四十個年頭兒。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不準太監干政,違者處以剝皮的極刑,更不準太監識文斷字。隨著年代久遠,皇政鬆弛。明太祖訂下的許多政令,都已廢置不用了。太監干政的事,也屢有發生。到了武宗、世宗之後,司禮監與內閣,竟成了互相抗衡的兩大權力機構,內閣首輔因得罪司禮監而被撤職甚至惹來殺身之禍的,也屢見不鮮。馮保從小就有讀書的天資,入宮後又專門學習了幾年,琴棋書畫,竟無一不會,尤為精通的是琴藝與書法,在宮廷內外,這兩樣的名氣都不小。還在嘉靖皇帝時,他就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提督東廠。隆慶皇帝即位,恰好掌印太監出缺,按資歷應由馮保接任。但不知怎的,高拱不喜歡他,因此推薦比馮保資歷淺得多的陳洪接任掌印太監。陳洪離職,高拱又推薦孟沖接任,橫豎不讓馮保坐上掌印太監的寶座。因此,馮保對高拱恨之入骨。高拱呢,自恃是皇上的老師,凡事有皇上撐腰,又處在說一不二的首輔位上,也根本不把馮保放在眼裡,平常見了,也不怎麼搭理。遇到公事迴避不過,也是頤指氣使,不存絲毫客氣。
「啊,馮公公來了。」張貴趕忙避到一邊,讓馮保進來。
兩人打過照面,張貴趁勢走了。馮保徑直走進了值房。朝兩位閣臣點頭施禮,然後走到張居正身旁的空椅子旁,大咧咧坐了下來。
「兩位閣老,用過早餐了么?」馮保問。一進門,他就發覺氣氛有點不大對頭。
「用過了。」張居正欠欠身子,客氣地一笑。
高拱緊繃著臉,一言不發。馮保瞅著他,冷冷地一笑,突然他又霍地站起,用他那娘娘腔厲聲說道:「高閣老,皇上著我傳旨來了。」
「啊!」高拱一驚,抬頭望著馮保,看到那張白白胖胖的臉和那兩道又冷又硬的眼光。他真恨不得大罵一句「你是什麼東西!」然後拂袖而去。但這裡是乾清宮,加之這閹人又說他是傳旨來的,高拱只好壓下火氣,撩起袍角朝地上一跪冷冷地回道,「臣高拱請旨。」
馮保口傳聖旨說:「高拱,朕讓你和張居正預作後事安排,切望爾等藉資殷鑒,繼體守文,儘快拿出章程,寫本來奏。」
「臣遵旨。」高拱硬聲硬氣回答。
「遵旨就好,」看到高拱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馮保心中升起一絲快意,但仍一臉峻肅地說,「內閣就你們兩位大老,商量起來方便。皇上交待的後事,還望你們想得周全一點。」
「這也是皇上的旨意嗎?」高拱逼問。
「不,這是鄙人的建議。」
高拱一拍几案,厲聲喝道:「馮公公,內閣的事兒,用不著你來建議。」
馮保重又坐回到張居正身邊的椅子上,眼睛盯著茶几上的果盒,冷冷地問:「高閣老,你哪來這大的火氣。」
「內閣乃朝廷處理國家大事的樞機重鎮,你一個內臣,竟敢向輔臣提什麼建議。這干政之嫌,你擔當得起么!」
高拱唇槍舌劍,咄咄逼人。張居正並不參與兩人的爭執,只是一味地低頭喝茶。
「高閣老說得是,」馮保仍舊不慍不火地說,「內閣是首腦機關。可是不要忘了,這個機關仍是為皇上辦事兒的。你在外為皇上辦事兒,我在內為皇上辦事兒,區別僅在於此。」
「你!」
高拱一時語塞,一跺腳,坐回到椅子上。
張居正這時放下茶盅。他知道這兩個人的性格,高拱脾氣火爆,胸中存不得一點芥蒂;而馮保綿里藏針,說話尖刻,若聽任兩人爭執下去,什麼樣的後果都有可能發生,因此說道:「馮公公,你是宮內的老人,在司禮監十幾年了,同高閣老也打了四五年的交道,難道還不知道高閣老的為人?皇上突然犯病,我們作臣子的,心裡頭都不好受。這時候,偏偏你一撩撥,高閣老的氣話兒,不就脫口而出了?」 經張居正這麼一勸說,馮保的臉色,稍許輕鬆一些。只是高拱,仍然氣得鬍子一翹一翹的。
馮保搖搖頭,忽然有些傷感地說,「我也沒想到要和高閣老拌嘴斗舌,大家都是皇上跟前的老臣,這樣你防著我,我瞪著你,全然沒有一點和氣,又有什麼意思呢?」
「這還像句人話。」高拱心底說,但出口的話依舊火辣辣嗆人:「為皇上做事,公情尚且不論,哪裡還敢論及私情。何況內外有別,更不能談什麼和氣。」
聽了這句話,馮保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張居正,張居正的眼光正好從高拱身上移過來。兩道眼光短暫地一碰,又迅速地分開。馮保一直有意要諷刺一下這位盛氣凌人的首輔,現在逮著機會,焉有輕易放過之理?此時只見他先是嘿嘿一陣冷笑,隨著笑聲戛然而落,出口的話便如同霜劍一般:「好一個天下為公的高閣老,把自己說得同聖人一般,其實也不過同我馮保一樣,都是皇上
的一條狗而已。狗咬狗兩嘴毛,當然就存不得一團和氣了。」
「你,你,你給我滾!滾——」
氣得嘴唇發烏、渾身哆嗦的高拱,頓時咆哮如雷,若不是張居正把他攔住,他直欲衝過來與馮保拚命。馮保礙著東暖閣與皇上寢宮隔得太近,設若驚動皇上禍福難測,也就趁機起身離開,走到門口,仍不忘丟下一句話:「是你滾還是我滾,現在尚難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