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舊總督的交接工作進行了三天,這期間還包含了搬家。那天殷正茂走進總督行轅,伸頭朝後院看了一眼,但見架起的兩條竹篙上晾滿了五顏六色的尿片,還聽到兩個嬰兒哇哇啦啦一片哭聲,再面對滿院子絆手絆腳的亂七八糟箱籠行李,心裡頭頓覺穢氣,半刻也不肯呆下去,當時就決定另覓地方設立總督行轅。第二天,中軍帳前參將黃火木在街東頭覓了一處覃氏祠堂,前前後後大小房間也有二三十間,殷正茂遂下令把老行轅里該移交的文書物件一古腦兒搬了過去,移交工作就在這覃氏祠堂里進行。交接期間,李延千方百計套近乎,怎奈殷正茂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不給李延表示親近的機會。這樣子更讓李延一天到晚提心弔膽,一落空就胡思亂想。這時又有人告訴他,殷正茂其實已經來了三天,與他會見之前,先去見了總兵俞大猷,兩人秉燭夜談。具體談的什麼,外人卻不知道。這一來李延心中更是打鼓,他與俞大猷關係緊張,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殷正茂一來就先偷偷摸摸去找俞大猷,這究竟是何用心?
自殷正茂到來之日,李延就已脫下了三品官服,換上一襲青衣道袍,一身贅肉,滿臉沮喪。他的這副蛤蟆身材,往日看上去是威風八面,清咳一聲也會嚇得老鼠跳梁,如今看起來卻是臃腫卑瑣,樹葉兒掉在頭上也只當是旱天悶雷,才幾天工夫就判若兩人。卻說這天交接完畢,已是夕陽西下。殷正茂新的值房已安排妥帖,他揮揮手讓師爺幫辦隨差一應吏員退了出去,屋子裡只剩下他和李延兩人。「老弟,這邊交接完畢,你準備何時啟程回鄉?」殷正茂問。論年紀,他比李延小了一歲,論科名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卻比李延早了兩屆。官場序齒首重科名,加之兩人一升一退,運勢又不一樣,故殷正茂尚未開口說話,先已擺出了老大的姿態。李延聽出這口氣不大友好,但如今有事還求著人家,也只得乾笑了笑,答道:「就在這三兩日內動身。」
「老弟還有何吩咐,請直講。」
李延一聽這話里有縫兒,趕緊說道:「小弟的確有一事相求。從這裡去柳州,還有兩百多里山路,韋銀豹這些叛民神出鬼沒,殺人越貨。路上很不安全,兄台是否可以撥一些軍士護送我的家眷到三岔鎮。」
「這有何問題,仍讓劉大奎帶領一千兵馬,把你們一行一直送到柳州。」
殷正茂回答乾脆,李延生了一點感激之情,愧疚地說:「這劉大奎說起來也是一個憨頭,我令他在三岔鎮接你,居然你來了三天,他還沒有發現。」
「我這個人素來不喜歡張揚,帶了兩個師爺,背著羅盤,喬裝打扮成風水先生,一路這麼逍遙走來。過三岔鎮時,守住路口的士兵簡單問了兩句就放行了,這也怪不得劉大奎。」
殷正茂說得輕輕鬆鬆,殊不知李延就是這件事放心不下。見殷正茂主動提上話頭,便趁機問道:「不知兄台為何一定要繞過劉大奎,甘冒生命危險只身前來慶遠街。」
殷正茂明白李延的心思,乾脆捅穿了說:「老弟你也不必多疑,我殷某這麼做,原是為了察看這裡的山川形勢,從山民野老口中,聽一點實實在在的匪情。」
「聽說兄台在俞大猷營中住了兩個晚上。」
「這也不假,俞大猷軍營在三岔鎮與慶遠街之間,路過時我順便先去探望這位名聞海內的抗倭名將,李老弟,這有什麼不妥嗎?」
「沒有沒有,」李延趕緊申明,他見殷正茂有深談的意思,便說,「殷兄,我們能否借一處說話?」
「去哪裡?」
「魁星樓,慶遠街上就這一家酒店還像個樣子。」
殷正茂哈哈一笑,說道:「看來我倆想到一塊兒了,我已派人去包下了魁星樓。」
「今夜裡就由我作東,我還未替你接風呢!」
「這個就不用爭了,」殷正茂口氣決斷,「我已命令所有參將以上官員今天都來赴宴,歡送卸任總督,為你餞行。」
「兄台何必如此張揚,幾年來我李某運籌無方,上負皇恩,下負將士,還有何面目赴宴。」
李延說著,乾澀的魚泡眼頓時潮潤,傷感起來。殷正茂覷他一眼,安慰道:「李老弟也不必如此說話,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嘛。何況,致仕對於你也不是什麼壞事,從這偏僻深山不毛之地脫身出來,回家頤養兩年,說不定首輔大人另有更好的肥缺起複用你。」
「兄台這是寬心的話……」
「依殷某之見,你還真有這種可能。」殷正茂說道。接著起身踱到窗前,看了看夕陽餘暉下的煙火人家以及蒼茫參差的遠山,又回過頭來盯著李延,饒有深意地說,「只要你李老弟在這兩廣總督的三年任上,沒有什麼麻煩讓人揪住,不出兩年你就會東山再起,要知道你的座主高閣老還是赫赫首輔。」
殷正茂的話風已經透明:你李延能否東山再起,就看我殷正茂把不把你的「麻煩」抖落出來。李延眼前頓時浮出那一堆已搬進這覃氏祠堂的賬簿,心中又驚又怕,猶豫了一會兒,便從袖中抽出一張早就準備好了的銀票,雙手遞給殷正茂,說道:「兄台,這是小弟的一點心意,不成敬意,萬望笑納。」
殷正茂接過一看,竟是一張二十萬兩的銀票。出手如此闊綽,殷正茂心中怦然一動,但他很快冷靜下來,把銀票朝李延身上一摔,冷笑一聲說道:「怎麼,李老弟真的以為我殷正茂是貪鄙之人?」
「哪裡哪裡,兄台別誤會……」
殷正茂突然變臉,李延猝不及防,慌忙解釋又找不到合適的話,故支吾難堪。其實,出重金行賄殷正茂是董師爺出的主意。原也就信定殷正茂是「貪鄙之人」,他既得了李延奉送的巨額銀兩,還可繼續「吃空額」大發橫財,何樂而不為呢?本以為銀票一送,皆大歡喜,誰知殷正茂不領這份人情。李延尷尬地坐在那裡,想道:「殷正茂與我素無交往,突然送這大一張銀票給他,推辭拒收也應在情理之中。不管他是真的不要呢,還是假意推託,反正我今天一定要把這張銀票送出去。」
李延這廂沉思,那邊殷正茂又開口說道:「李老弟,咱倆明人不說暗話,我可以實話告訴你,與你見面交接之前,我就聽到一些傳聞,說你『吃空額』,一年的進項上百萬兩銀子。這幾天看過賬目,雖然百萬兩銀子一說有些誇大其辭,但兩萬士兵的空額一年能有多少,也是一筆明賬。」
殷正茂無情揭露,李延也清楚這事無法隱瞞,事既到了這一步,也只好硬著頭皮把話說穿:「賬是明白,但銀子卻並非我一人獨吞。兄台若真要揪住這事不放,我李某也只好認命,承擔這彌天大罪了。」
「李老弟怎好如此說話,我殷某既非貪鄙之人,更不會落井下石。」
「啊?」
李延抬起頭來,眼睛裡射出希望之光。
「你放心,我殷正茂決不會上摺子彈劾你。」
殷正茂說得斬釘截鐵。他這時雨時晴的態度,倒把李延折磨得心裡頭七上八下,出了一身臭汗。
「兄台如此大度,李某感激不盡……」
李延一激動,好話也就整籮筐地傾倒,殷正茂像獵人欣賞已收在籠中的獵物一樣,專註地聽著李延的那些語無倫次的感激之辭。其實,殷正茂如此做,並不是出於真心幫助李延,而是為自己的根本利益著想。接到皇上聖旨赴慶遠街接任兩廣總督之前,他已打聽鑿實此次舉薦乃是高拱所為。他與張居正有同年之誼,張居正三次舉薦未獲通過,作梗者就是高拱。這次高拱一反常態擢用殷正茂,而且動作如此之快,令殷正茂大為驚訝,心中也存了一個難解之謎。他也知道李延是高拱門生,雖無本事卻後台強硬,在未摸清高拱真實態度之前,他決不肯貿然行事與李延作對。何況他昨日查核邸報來往冊檔,發現兩天前李延還利用八百里馳傳給高拱送去一信,這更讓殷正茂感到形勢撲朔迷離。他雖然拿到了李延吃空額的證據,但如何利用這個證據,還得審時度勢……
李延還在嘮嘮叨叨講好話,殷正茂打斷他問道:「聽說你那天去西竺寺,老和尚不肯給你解簽?」
李延心中一驚:這個殷正茂果然刁鑽,連這件事也探知了。一笑說道:「老和尚說話玄妙,要我一心向佛。」
「佛是什麼?人心就是佛。」殷正茂回報一笑,但他笑得異樣,讓李延不寒而慄,「百凈老和尚說的是討便宜的話,算了,不扯這些閑話,咱們現在就去魁星樓。」說罷起身要走。
李延連忙也站起身來,腆著臉把那張銀票又遞到殷正茂面前,說道:「這個還望兄台賞臉。」
「不能收。」殷正茂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為何不能收?」
「我已答應幫你,決不把這裡的事情捅出去。如果收了你的銀票,這件事就不是人情,而是交易了。」
「兄台既如此說,這張銀票就一定要收。」
「這是何道理?」
面對殷正茂疑惑的眼光,李延忽然靈機一動,故作神秘答道:「愚弟已經聽說,高閣老舉薦你時,還吩咐戶部多給你撥了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讓你……嘿,這事也就不要說明了,這件事在高閣老是知人善任,用人不拘一格,但在你,這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是斷斷不可裝進私囊的。」
殷正茂一聽話中有話,心中便猜疑是不是高拱另有交待,本想探個究竟,表面上卻裝做不屑一顧地說:「我根本就沒有想到要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首輔如此行事,大概是想試探我殷某是否真的就是貪鄙之人。」
「殷兄確非貪鄙之人,這一點愚弟可以作證,」李延說著,便把銀票硬塞到殷正茂手上,「這張銀票,就正好補了那一筆。」
這到底是李延的主意還是高拱的授意,殷正茂倒有些捉摸不定了。略一思忖,說了一句模稜兩可的話:「李老弟既如此盛情,這張銀票我就暫為保管吧。」說罷藏進袖中。
李延頓時歡天喜地,自覺所有威脅盡數解除,遂跟著殷正茂走出覃氏祠堂,在眾位將士簇擁之下,朝魁星樓踱步而來。
魁星樓離覃氏祠堂本也不遠。斯時天色尚未黑盡,街面上戒備森嚴,到處都是荷槍執刀的兵士,這幾日新舊總督交卸,為防萬一,臨時又從別處調撥五千兵馬前來駐紮守護,把個慶遠街保護得鐵桶一般。城內人口驟增,倒是比平日鬧熱得多。街上居民長期受戰火熏染,已是鼓上的麻雀嚇大了膽,這會兒聽說新舊總督聯袂出行,都想一睹新總督風采,街邊上值崗兵士之後,三個一堆五個一群聚集了不少人駐足觀看。
殷正茂因要主持公宴,故仍舊穿上了簇新的三品孔雀官服。他個子瘦小,與身高馬大的李延走在一起硬是矮了一個頭,加之走路喜歡左顧右盼,比之昂首挺肚目不斜視的李延,「官品」又是差了一截。立時,街上看熱鬧的人竊竊議論開來:
「看這新總督,怎麼像一隻猴兒?」
「老總督像一頭豬。」
「猴也好豬也好,都是來我們慶遠食的,靠他們剿匪,哼哼……」
幸虧這些當地土著說的都是「鳥語」,外地人根本聽不懂。否則,還不把這些封疆大吏活活氣死。
眼看快到魁星樓了,忽然,從街邊竄出一人,閃過崗哨,衝到新老總督跟前,當街一跪,大聲喊道:
「請總督大人為小民做主。」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幾個兵士搶步上前,架起那個下跪的人就往旁邊拖。
「停下,」殷正茂斷然一喝,兵士們鬆了手,那小民又衝過來跪下,殷正茂問他:「你有何事?」
小民唧里哇啦說了一通,只因是「鳥語」,
殷正茂一句也未曾懂得。尋來一個當地籍貫的小校翻譯,這才明白了意思:這小民叫覃立本,就在魁星樓旁邊開了一間熟食店,常有一些兵士跑到他的店裡吃白食,他的小本生意實在應付不來。今兒下午,又有四個兵士進店裡飽餐一頓,臨走時,覃立本要他們付賬,他們不但不給錢,反而把覃立本痛打一頓,還砸壞了店裡的東西。覃立本慪氣不過,便斗著膽子攔街告狀。
慶遠街自設立兩廣總督行轅以來,由於軍紀鬆弛,騷擾百姓的事屢有發生,白吃白喝明搶暗偷的現象已是司空見慣。常言道兵匪一家,老百姓招惹不起,小本生意人只好忍氣吞聲關門關店。因此,當地百姓對官軍的痛恨甚於土匪,這也是韋銀豹的叛軍越剿越多的原因之一。殷正茂雖然只來幾天,但在明查暗訪中遇到投訴最多的就是這一類擾民事件。他已決定一俟李延離開就立即整頓軍務,嚴明紀律,沒想到瞌睡來了遇枕頭,出了個覃立本攔街告狀。他當即也不忙著進魁星樓吃飯了,當街站定,問覃立本:「下午那四個吃白食的兵士,你可還認得?」
「認得。」覃立本仍跪在地上答道。
「你起來,去把那幾個兵士找來。黃火木,帶一隊人隨他前往。」
「是,末將遵命。」
黃火木橫刀出列,正欲帶領兵士隨覃立本前往抓人,覃立本卻仍跪在地上不起來,嘴中說道:「總督大人,也不用興師動眾了,眼前就有一個。」說著,抬手指向在魁星閣門口站崗的一個魁梧大兵。
「你過來。」殷正茂朝那士兵一喝。
大兵丟了手中砍刀,過來跪在覃立本旁邊。
殷正茂打量這位大兵,體壯如牛,一身剽悍之氣,雖然面對眾多長官,眼中卻毫無畏懼之色。「好一個勇士!」殷正茂心中讚歎,但臉上卻冷若冰霜,一聲厲喝:「你好大膽子!竟敢吃人白食。」
「我沒有吃。」大兵犟著頸子亢聲回答。
「覃立本,你沒有認錯人?」
「小的不會認錯,這位兵爺綽號叫牛瘋子,就是他帶頭砸了我的店子。」
覃立本是個機靈人,看出這位新總督有給他撐腰的意思,就一口咬得死死的。牛瘋子跪在一旁,立刻就把醋缽大的拳頭伸過來,在覃立本眼前晃動說:「你敢誣衊好人,小心兵爺我在你臉上開個醬油鋪子。」
「大膽狗才,你再敢放肆,小心我剝了你的皮!」殷正茂一聲怒罵,牛瘋子收斂了一些。殷正茂又問覃立本:「你說他白吃了你的酒肉,可有證人?」
「有。」
覃立本指了幾個,有當兵的,也有街坊。但他們有的出於袒護,有的害怕報復,都不肯出來作證。牛瘋子得意了,跪在那裡呲著牙笑。
殷正茂面對這番景象,朝李延一笑,拱手說道:「李老弟,今晚上這頓為你餞行的宴會,看來要耽擱一些時候。」接著,他雙手往背後一剪,兩道眉往上一弔,睜大了三角眼,喝道:「來人,搬幾把椅子來,今天,本總督要在這大街上把這個案子審個清楚明白。」
斯時天色黑盡,幽邃天幕上綴著疏星朗月,魁星樓門口也點亮了兩盞燈籠,兵士們不知從何處弄來十幾把松明點燃,星光月光燈光火光搖曳輝映,鵝卵石的街面上倒也亮亮堂堂。殷正茂拉過椅子坐定,問覃立本:
「這幾個兵士,在你店裡都吃了些什麼?」
「麂子肉,還有兩隻野兔。」
「你,」殷正茂指著牛瘋子,問道,「在這個老覃的店裡,吃沒吃這些東西?」
「沒有。」
「好,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吃沒吃?」
「沒有,沒有,不要說麂子肉,我連麂子雞巴都未曾見到。」
因為沒有人敢站出來作證,這牛瘋子越發肆無忌憚。殷正茂很欣賞牛瘋子這股子野性,但也斷定他是肯定白吃了人家的酒肉。他眯起一雙小眼睛,兩道寒光直射牛瘋子,彷彿直可看透他的心肝五臟。
「黃火木。」殷正茂喊了一聲。
「末將在。」黃火木又閃身出列。
「中軍帳前侍衛,可有刀法嫻熟之人?」
「回總督大人,中軍帳前侍衛,個個刀法嫻熟。」
「好,叫上幾個來。」
「是。」
黃火木手一揮,立刻就走出四個手執大砍刀的威武兵爺。
「去,扒了他的上衣。」
殷正茂手朝牛瘋子一指,四個兵士搶步上前,把牛瘋子撲翻在地,三把兩把就把他的上身剝個精光。
「總督大人,你不能隨便殺我。」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的牛瘋子嚎叫起來。
殷正茂冷冷一笑,厲聲回道:「本總督不殺你,但要在你身上取證。給他開膛剖肚!」
「這……」
真的要動手,那四個兵爺也怔住了。跪在一邊的覃立本本想告狀弄回幾個小錢,眼看要鬧出人命,也驚慌不知所措,連忙磕頭如搗蒜替牛瘋子求情:
「總督大人,求你饒這兵爺一條命,這頓飯錢小人情願不要了。」
殷正茂已是凶神惡煞,獰笑一聲說道:「家有家規,軍有軍法,這事再不用你覃立本賣乖。你說牛瘋子白吃了你的麂子兔子,牛瘋子又拒不承認,我現在只好給牛瘋子開膛剖肚,掏他的腸子,如果他的腸子里還有嚼爛了的麂子兔子,他就罪有應得。如果找不出什麼來,對不起,你姓覃的就得殺人償命。你們還愣著幹什麼,動手!」
四個兵爺見總督大人已是盛怒,事情已無轉圜之地,只得遵令。只見一個兵爺橫刀一划,接著是聽得扯布似的一聲響,牛瘋子撕肝裂膽的喊叫也同時響起,過後悄無聲息,牛瘋子已被開膛,白花花的腸子流了一地。
眾位旁觀的將軍雖然殺人如麻,但眼前這一慘烈場面依然令他們股慄不已。李延更是閉著眼睛看都不敢看,一陣血腥味衝過來,他掩鼻不及,頓感噁心,連忙俯下身來,翻腸倒胃地嘔吐起來……
惟有殷正茂,一尊鐵人似的,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
「腸子里可有證據?」殷正茂問。
「有,有不少的肉渣子。」兵士顫聲回答。
「哼,這就是咎由自取了。把他拖下去,看能否救活他一條命。」
四個刀兵抬著牛瘋子飛奔而去。盯著地上的一攤鮮血,殷正茂眼皮都不眨一下,又喊道:「覃立本!」
覃立本早已嚇得癱倒在地,昏死過去。殷正茂命人用涼水把他潑醒,說道:「覃立本,兵士白吃你的酒肉,是本總督管教不嚴。相信這種事今後再不會發生,這頓酒飯錢,明日我派人給你送來,現在還得麻煩你辛苦一趟,給黃將軍帶路,去把剩下的三個全都捉拿歸案。」
覃立本篩糠一般,被黃火木一干兵爺架起走了。殷正茂這才扶著椅把站起身來,拍了拍尚在俯身乾嘔的李延,笑道:「李老弟,走,魁星樓的飯菜,恐怕早就涼了。」
李延走了兩三日,那一天殷正茂正在行轅中召集俞大猷、黃火木等幾個將領商議剿匪事宜,忽有士兵進來稟告說門口有人找。殷正茂正全神貫注聽俞大猷陳述用兵方略,便說不見。士兵退下去又轉來奏道:「總督大人,來者自稱是你的親戚,一定要見。」殷正茂一聽納悶:「親戚?我怎麼會有親戚跑到這裡來?」遂請俞大猷暫停說話,急匆匆走出行轅大門,只見一個身穿藏青棉佈道袍、頭戴諸葛巾的胖子背對著他,在門前的空場上踱步,這背影很有些熟悉,但倉促間想不起是誰。「先生,總督大人來了。」帶路的士兵喊了一聲,那胖子迴轉身來,殷正茂這才看清來者面容,不免大吃一驚,喊道:「怎麼會是你?」
「想不到吧。」胖子笑吟吟走近前來。
殷正茂由驚詫變為激動,兩手抓住胖子肩膀一搖,叫道:「好你個李……」
胖子「噓」了一聲打斷殷正茂的話,說道:「老表哇,我來這裡收購藥材,聽說你也陞官到了這裡,就順便過來看看。」
「好,好,」殷正茂應聲說道,「你先歇息下來,喝盅茶解解乏,那邊還有一個會議,我去收個場就馬上過來」說罷喊過一名侍衛,讓他把來者帶到自己的值房。
從總督的神情態度,行轅內的侍衛聽差便知來者是貴客。送進值房之後,當值聽差又是躬身打揖,又是請坐上茶,又是絞來熱毛巾擦汗去塵,忙得團團轉,為的是討來者一個笑臉。其實這位大模大樣的來者並不是殷正茂什麼親戚,而是湖南按察使李義河。義河字幼滋,與張居正、殷正茂都是嘉靖二十六年同年進士。因他是荊州府應城縣人,與張居正兼有同鄉之誼,是張居正屈指可數的密友之一。這次千里迢迢從湖南長沙秘密來到慶遠,正是肩負張居正的使命而來。
在值房裡落座不過片刻,李義河已喝了一大壺熱茶,在同僚中,李義河有「李三壺」的綽號,意思是說他「茶壺、酒壺、尿壺」一樣都離不得。聽差見他這麼能喝茶,索性端上一把鑲銀的特號陶制茶壺。
「喲,你們總督這麼闊氣。」李義河指著茶壺說。
聽差回答:「這是前任總督李大人留下來的。」
提到李延,李義河心中就有了一陣不平之氣:「這狗日的,連吃敗仗還發了大財,只落個致仕的處分,太便宜他了。」於是問道:「聽說李大人走時,用了五十匹馬搬運行李?」
「這還是砍了一半兒呢。」聽差是個老兵油子,見多識廣,嘴上也就特別滑溜,「依李大人原來的想法,什麼都想帶上,兩百匹馬都不夠。」
「怎麼會有這麼多?」
「怎麼就不會有這麼多?」聽差反問,接著指了指窗外遠處的崇山峻岭,說道,「你這位先生新來乍到不知道,這大山裡頭有一種野果子,才花生米那大一顆,酸酸澀澀的也沒啥味道,但卻有一種特別功效,吃下去能給雞巴長勁。每年中秋前後,這果子長熟了,李大人就派兵士上山採擷。去年,摘果子的士兵還遭了韋銀豹的伏擊,死了兩百多人。果子採回來後,李大人命人用蜂蜜把果子製成果脯。一年要做幾十罈子,除了自己受用,還拿出去送人。就這玩藝兒,李大人準備帶走十壇,十壇就得五匹馬來馱,後來一裁減,只帶走了兩壇。」
「聽你這麼一說,這野果子不就是春藥嗎?」
「是呀,」聽差神秘地眨眨眼,煞有其事地說,「聽人說,如果長年吃這玩藝兒,人就變成了發情的公豬。」
一句話逗得李義河捧腹大笑,說道:「現在我明白了,李大人為何要找四房姨太太。」
「我們這兒,一頭公豬一年要給上百頭母豬配種哩!」
聽差說話越發肆無忌憚,他那又憨又狡的滑稽模樣,使李義河笑得直喘粗氣。正在這時候,殷正茂一步跨進門來,湊趣說道:「什麼事這麼熱鬧!」
李義河又把聽差說的話學了一遍,殷正茂也忍俊不住,噗嗤笑了一聲,讓聽差退了出去。
「三壺兄,」殷正茂打量一眼李義河,口氣詼諧地說道,「你這堂堂正正威鎮三湘的按台大人,怎麼冒充鄙人的親戚,突然間來到這裡?」
李義河壓低聲音說道:「我奉太岳兄使命而來,事屬機密,不得不喬裝打扮。」
對自己這次升遷任職,殷正茂一直感到是個謎。上任之前,他除了給皇上寄上謝恩摺子,還分別給高拱與張居正各去一信。雖屬私人信札,卻是應景公文,無非是些感激話。因為不明就裡,殷正茂不敢貿然表態。現在見到李義河,知道個中蹊蹺可以解開,於是急切問道:「太岳兄有何吩咐?」
李義河故意賣關子,嘻嘻一笑說:「我倒想聽聽,石汀兄對自己這次高升有何見解。」
殷正茂脫口說道:「什麼高升,說不定是一個陷阱。」
李義河回道:「怎麼不是高升?你由三品官的八疊篆文銅印換成如今的九疊柳葉篆文的銀印。雖然官階沒有升你,但你手上這顆銀印,其規格尺寸,雖比一品大員稍稍小了一點,卻比二品大員還要豐碩一些,而且鼻紐還是一隻卧虎。我大明帝國二百年來,凡持此印者,只要打了勝仗,立刻就可升任九卿。養實兄,這一點你難道不清楚?」
殷正茂聽出李義河的話中明顯含有醋意,故意反問:「如果打了敗仗呢,下場還不同李延一樣,捲鋪蓋滾蛋?」
「咱們同年中,誰不知道你殷正茂是個人精?」李義河喝乾了一壺茶,又喊聽差進來續上一壺,接著說道,「所以,太岳兄擔心的不是怕你吃敗仗,而是怕你上了高鬍子的當。你剛才不是說到陷阱嗎,高鬍子真的就給你設計了一個陷阱!」
「什麼陷阱?」
「高拱給你多撥二十萬兩銀子的軍費,並放出風來是讓你貪污的。請問養實兄,你怎麼處置?」
「這個請你轉告太岳兄,我殷正茂一兩銀子也不會拿。」
「全都退回去?」
「不,既然以軍費名義撥出,我為什麼要退回去?」殷正茂先是冷冷一笑,接著侃侃言道,「我打算用這筆銀子作為犒賞之資,凡斬叛匪一個首級的,獎銀十兩,斬一個叛匪頭目的,獎一百,活捉韋銀豹、黃朝猛的,獎銀五萬。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有這二十萬兩銀子在手,剿滅叛匪也就更有把握。」
李義河頻頻點頭,說道:「老兄如此安排,太岳兄也就大可放心了。」
「怎麼,太岳兄也認為我是貪墨之人?」
李義河聽出殷正茂的問話中已透出些許不快,連忙解釋說:「石汀兄,你別誤解了太岳兄的意思。他不是擔心你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而是怕你不知道,這二十萬兩銀子實際上是高拱設下的誘餌。」
「誘餌?」殷正茂睜大了眼睛。
「是呀,京城裡頭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你並不知道,太岳兄本來想寫信告訴你,又怕信件落入他人之手。故派人來湖南告知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讓我設法告假十幾天,偷偷來到慶遠與你通氣。」
李義河遂把隆慶皇帝生病,高拱與張居正兩人間的一些過節述說一遍。殷正茂聽得仔細,預感到京城大內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驟雨,但對高拱欲加害於自己的計謀卻是將信將疑,深思半晌問道:「如果我既不貪污這二十萬兩銀子,又打了勝仗,他高拱如何能夠害我?」
「老兄大概還不知道吧,你剛離開南昌,京城都察院就已秘密派人到了南昌,為的是調查你在江西任上有無貪墨行為。一走一來,也就是前腳後腳的事。大凡升遷之人,決沒有京城都察院追著屁股勘查之理,而且這個都察御史,與李延是同年,都是高拱的門生。養實兄,這其中的奧妙,你難道還看不清楚么?」
李義河振振有詞,句句都是殷正茂不願聽的話,卻又句句都得聽,不免心中一陣煩躁,對高拱的一點幻想也就煙消雲散,代之而來的是一種刻毒的報復心理,頓時三角眼內又射出兩道寒光,咬牙說道:「我倒要看看,高拱是不是真的把我當猴耍。」
「如今他已經在耍你了。」李義河補了一句。
「那就看誰耍誰?」殷正茂一拍大腿,聲音低卻很磣人,「我手裡有張王牌,只要放出來,倒的絕不是他高拱一人。」
李義河一震,急忙問道:「什麼王牌?」
殷正茂狡猾地一笑,說道:「其實也不是什麼王牌,到時候你便知道。」
殷正茂所說「王牌」就是李延送給他的那一張二十萬兩銀票,他雖然並不懷疑李義河確實奉張居正使命而來,但他覺得李義河所說之事有一些尚待證實,因此仍存了一點戒備心理,不肯道出實情。李義河也看出這一點,心裡頭便不愉快,遂起身告辭。
「怎麼就要走,好歹要住一個晚上。」殷正茂看出李義河不滿,便真心挽留。
「不能住,」李義河朝值房門外看了一眼,說道,「你這總督行轅,還有不少李延舊人,設若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對你我、太岳兄都不利,還是快走為妙。」
「這麼說,我也不強留了。」殷正茂說道。
兩人在轅門前拱手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