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設你躺在冰場的正中。
你的神智很飄忽,你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做夢。
你看到有無數人向你跑來,他們有人在笑,有人在哭,有人擔憂,有人輕蔑,有人面無表情,有人神色自若,有人拿著獎牌,有人拿著石塊。
有人想要擁抱你,有人想要殺死你。
你覺得,哪一側是真實的?
……哪一側都不是。
韓露的意識朦朧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之後很快便恢復了清醒。她順利完成了勾手四周跳,但在接續的兩周連跳時因後續力量不足導致落冰失敗。其他人大概只聽到了她跌倒的聲音,但她自己卻清晰地聽到了一聲從腳下發出的,近似於皮筋綳斷的悶響。
因腎上腺素的作用,她在最初沒有感到太大的疼痛,於是下意識地想要起身,掙扎了一下卻發現腳彷彿已經不再屬於自己一樣半點力量都使不上。之後,鑽心的劇痛才向她襲來。
在現場的其他選手和一些觀眾忍不住站起身子的同時,在訓練中心觀看比賽直播的選手和工作人員也緊張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剛剛還興奮地高呼韓露在種種考驗下勇往直前的解說員的聲音也霎時低了下來,甚至聽起來有些不知所措。
「啊,韓露剛剛摔倒了。」
「真的是很可惜,可能勾手四周跳消耗了她太多的體力,讓她支撐不住後續的跳躍了……」
「怎麼回事?韓露到現在都沒有站起來。」
「是……我們看到她的表情似乎很痛苦。這是哪裡受傷了嗎?」
「現在還是沒有站起來,不要緊吧?」
「這真的是……真的是非常糟糕了。」
「現在我們看到,我們的工作人員已經進入到場內了。韓露看起來還是沒有辦法站起來的狀態……」
「是傷到右腳了嗎?」
「退到後面了……現在總之先休息觀察一下,不知道還能不能夠繼續比賽。哎呀,現在真的是非常震驚了……」
劉伯飛、趙之心和工作人員一起跑向倒在冰場正中無法起身的韓露,趙之心沖在最前面,他半蹲下去,一眼看到韓露額頭沁出的冷汗,焦急地問:「你覺得怎麼樣?」
韓露搖了搖頭,咬著牙擠出一句回答:「還他媽……能怎麼樣。」
趙之心皺著眉,伸出手輕輕地觸碰了一下韓露的右腿足跟和小腿之間的位置,之後幾乎霎時感到大腦空白了一瞬間。
「怎麼樣?」劉伯飛壓著嗓子問。
「擔架都……拿來了,還能怎麼樣?」韓露痛得笑起來,雙眼恨恨地盯著擔架旁邊的工作人員。「她們走著下去,我他媽被抬著下去。還不快點?」
「我沒問你。」劉伯飛說。
「……」
「小趙。」劉伯飛看向趙之心,「怎麼樣?」
「有可能是跟腱斷裂。」趙之心小聲回答。
「不用說那麼小聲。」韓露突然說,「你還怕我聽見,還不願意讓我聽見嗎?跟,腱,斷,裂!我已經聽見了。」
「你嚷嚷什麼?」劉伯飛皺起眉,「用不用給你借個話筒?你跟全場廣播一下你有多光榮?」
「你借啊,我怕你?」韓露不屑地笑。
「別鬧了。」趙之心一邊示意工作人員把韓露抬上擔架,一邊繼續試圖寬慰她。「現在還沒有經過進一步診斷,不能確定就是跟腱斷裂。我不想給你增加沒有必要的焦慮。」
「我代表我全家謝謝趙專家,我不焦慮。」韓露躺在擔架上懟了回去。
趙之心沒有回話,無可奈何地跟在擔架的後面一起退回選手準備區。韓露的脾氣秉性他是知道的,你順了她的意,她說不定能夠認同你,一旦你對她的想法或做法提出任何形式的反對意見,便是一定不可能從她嘴裡聽到什麼好話。這是一種對抗性的性格,她完全是下意識地,要和她之外的一切作戰。
挨過韓露槍葯的人當然不止趙之心,可以說,媒體記者們才是這些年來真正被她懟得七葷八素的人,甚至現場和她兩個人拿話筒對著罵娘的都大有人在。
但俗話有說,存在即合理,你如果名聲夠大,便自然會有人為你的行為尋找出站得住腳的理由來支持你。韓露雖然性格惡劣,但專業技術上的確是達到了讓旁人無話可說的頂級水準,粉絲在為她的每一次跳躍表演驚聲尖叫的同時,甚至還自發自願地為她成立了一個後援微博,專門收集她懟記者懟網友的視頻和網頁截圖留著看,名曰解壓。
在一次微訪談上,韓露偶然從加入了後援團的一位粉絲口中得知了這回事,她不可思議地回復:你有病吧?
粉絲:啊啊啊啊啊啊啊雨路大哥回我了!!!雨路大哥請繼續罵我!!!!
韓露:……
這還不夠,網友們還在她這條評論後面排起了隊形:求雨路大哥罵/求雨路大哥罵+10086/雨路大哥請把我罵到呼吸困難吧!/雨路大哥我帶了錄音筆請先罵我/雨路大哥我已經把自己綁起來了你看到了嗎來罵我吧。
韓露的微博一直沒有什麼意思,除了必要的宣傳內容之外,基本上可以說是什麼都沒發過。所以,她受傷倒地之後,不少粉絲紛紛跑去她的微博留言問候,看到那條「求雨路大哥罵」的微博還在首頁時,擔心和難過的感情突然又深了一層。
但是韓露現在沒有時間和心情去看這些鼓勵和安慰,她被抬到準備區後不久,馬上就被送入了市醫院接受下一步的診斷和治療。趙之心隨同去了醫院,劉伯飛則留在比賽場館內,做好了接受各方質疑和問詢的準備。
最終的診斷結果與趙之心猜測的一致,韓露的右腳跟腱在這次跳躍的衝擊下完全斷裂,即使經過手術治療,恢復訓練也至少需要半年時間。雖然韓露那種不要命的自我挑戰會導致這樣的結果全然在意料之中,但是,當事情確實就在眼前發生的時候,趙之心站在醫院的走廊,還是覺得難以接受。
跟腱,在體育界又被稱為阿格琉斯之踵。跟腱斷裂造成的傷害對於運動員來說幾乎是致命的。不僅是花滑,在籃球、足球、短跑等等領域內,都不乏因跟腱斷裂而就此與體育生涯說再見的名將。即使在經過治療康復後重回賽場,就像裂了縫的鏡子永遠無法回歸如初一樣,他們也不可能再重新回歸當年的巔峰狀態。
而且——
他望著韓露的病房所在的位置。
韓露今年28歲,這在女單花滑選手當中已經算是高齡,她累積起的經驗會極快地被年輕選手超越,卻只能眼看著體能一步一步走著下坡路。很可能,現在這一次冬季奧運會就是她最後一次的機會。她現在受傷,經過六到十個月的傷病康復期,就算能夠重新回到冰場,也已經……
也已經沒有希望了。
病房裡,韓露看著自己被架起的腿,心中一遍一遍地重複著這句話。
都結束了,一切。
她狼狽地被抬出冰場,馬不停蹄地被送到醫院,宣布退出比賽,這是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的事。
從她腳下不穩跌倒開始,她的大腦都是一片混亂。雖然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但是嘈雜的背景音阻止了她的思考。是的,跟腱斷裂了,我知道,但之後會怎麼樣?還沒開始思考。
她罵走了最後一個來關心問詢她的人,病房中真正只剩下她一個人之後,她才可以一點一點理清這件事。
那不是那條見鬼的肌腱斷裂的聲音,她想,那是她的人生斷裂的聲音。斷得非常乾脆,不給她留下一丁點的餘地。
她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也許極致的絕望、憤怒與無力感一同襲來之時,反而會表現為一種極致的平靜。她什麼都沒有說,沒有叫喊,也沒有抓起床頭柜上的玻璃杯扔向牆壁,只是這麼靜靜地躺著。
——在闖入者踹門進來之前。
一位身材姣好的中年女子以與自身氣質全然不相符的豪放不羈的走姿踩著高跟鞋大步流星地衝到了韓露的病房門前,並毫不遲疑地一腳踹開了房門。
這把韓露嚇了一個激靈。她下意識地坐起來,在看到女子的臉時,她的臉色馬上沉了下去。
「你也來道喜了?」她問。
女子將床上的韓露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狠狠嘖了一聲:「廢物。」
「時隔一年的自我介紹嗎?我記住了。」韓露反唇相譏。
「腿摔了,耳朵也聾了?」女子用鞋跟不輕不重地砸了砸地面,砸出清脆的響聲。「這明顯是在和你打招呼。」
「滾你的蛋。」
「很好,但我沒有。你是不是腦震蕩了?我得幫你喊個大夫來。」
女子轉身作勢要喊醫生,剛好看到正和醫生諮詢完韓露的傷情往回走的趙之心走進來。趙之心看到這個眉眼間皆是熟悉的張揚銳氣的中年女子,不由得皺了一下眉。同時,他還嗅到了房間里的煙味,再一看,是女子指間夾著一根正在燃燒的香煙。
又來了。
趙之心頓時覺得頭疼起來。
「韓老師。」趙之心打了一聲招呼。
「嗯。」女子點頭,「你也在啊。」
「不好意思……」趙之心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女子手裡的煙,「這裡不允許吸煙的。」
「噢,好的。但我只是拿著,我沒有吸。」女子看了看趙之心,又看向韓露。「這個孩子不錯,是個好人,你為什麼不肯考慮一下?」她說,「起碼,比那個賊眉鼠眼的要好多了。」
「真可惜,那個賊眉鼠眼的前天剛剛送了我九十九朵玫瑰花。」韓露笑。
「噢,九十九朵玫瑰花!好極了,媽媽羨慕得不得了。」女子把煙蒂丟在地上,用鞋尖碾滅。「所以你現在幸福地躺在這裡,等著他送你求婚戒指?再對你說』寶貝兒,沒問題,無論如何我都愛你』?」
韓露沒有回答,只傾起身子,轉向站在門邊的趙之心。
「趙之心。」她說,「你出去,把門給我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