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伯飛等人盡了最大的努力,讓鋪天蓋地的負面輿論對韓露的傷害降到最低。這位和韓露的矛盾曾經一度有公開化傾向的主管教練,此時堅定地站在了她的身後。有一部分新聞的視角轉向「我們究竟能對運動員要求什麼」的思考,但即使如此,也無法阻擋人們被「英雄隕落」,「明星背後的骯髒」這樣的概念所吸引。
這件事在美國也引起了一些爭論,並上升至剛開張沒多久的中國花滑界重技術而輕藝術的急功近利的趨勢所帶來的嚴重苦果。
這涉及到背後的資金問題,花樣滑冰是個很燒錢的項目,獎牌的數量又不多,很可能國家把大把的金錢投下去,連個水花都看不到。這樣一來,資金勢必會被削減。一旦資金得不到保證,練習的條件就會更加嚴苛。
花滑中心為了儘快拿出成績,就只能選擇這樣的方式。至於藝術感受力,便只能依靠運動員的天賦了。
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在這之中最為不幸的是,」美國女主持人難過地說,「結果只能讓運動員一人承擔。」
現在的每一天,是每一天——韓露已經沒有辦法說服自己無視這種糟糕的感受,這是她之前從來沒有體會過的糟糕。
每一天,她的耳邊似乎無時無刻不在響著同一個話題,即所有的運動員的競技生涯都在他們的跟腱出現問題之後結束了,那些寫新聞文章的人花了大量時間,運用了大量的細節,不厭其煩地對她分析她所面臨的狀況是有多麼嚴苛。
她完了,他們知道,她也知道。但這還遠遠不夠,他們要告訴她,她到底是怎麼完的。
跟腱斷裂的結果是什麼?她當然知道,她怎麼可能不知道。
但是,她內心卻還有著一種盲目甚至幼稚的僥倖情緒——彷彿只要事情的影響她還沒有真正感受到,她就可以說服自己是全世界最幸運的那個人——所有的NBA選手都不復從前了,那又如何?那不是我,我不會成為那樣的人。我會站起來。
「要不要考慮在這個時候退役?」——這句話劉伯飛幾度想要對她說,卻一直沒有機會說出口。
他可以想像得出來,在事情徹底沒有轉圜之前,她不可能會輕易接受「放棄」這件事。
然而,在韓露手術成功,真正開始做幫助受傷的組織恢復的訓練的時候,這種真實痛楚的影響已經在一點一滴地撞擊著她用盲目的迷信樂觀包裹著的內心。踝的背屈、跖屈、內翻和外翻,自行車練習與台階練習……這些痛苦的機械性練習無一例外地在切實地磨損著她的信念。
所有的東西都壓在了她的身上。
她恍然覺得自己像是置身於一個孤島之上,離周圍的世界越來越遠,身邊沒有人會對她說實話。
沒有人能夠分擔她的恐慌,溫和地鼓勵著她的醫護人員不可以,那位美國專家不可以,趙之心也不可以。
這讓她忽然見鬼地有些想念韓樹華,在小時候那些在體操室同樣艱難辛苦的日子裡,她可以把這種痛苦的責任全體推到韓樹華身上:就是你。她在心中嘶吼著,就是你!我討厭這些東西!你做不到的事,憑什麼讓我來替你完成?我憑什麼要成為什麼世界冠軍?這關我什麼事?
是的,我憑什麼要成為什麼世界冠軍?
退役——這些日子,這個字眼她已經看到了無數次,這讓她不得不去想這個可能性。
是的,也許在這個時機退役是個很好的選擇,至少應該比後來被全世界的人看著狀態下滑,再不得不狼狽退役要好得多。
而且,如果退役的話,便也不必每天練習,不必再為了保持身材而控制飲食,可以和什麼人談戀愛,可以結婚,就像個普通人一樣。
像個普通人一樣。
忽然,韓露嘲諷地勾起了嘴角。
可是啊——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從七歲長到二十八歲,在冰場上度過了人生的每一個關鍵性的重要階段,這裡是她的世界觀形成的根基。她根本,根本,根本沒有任何機會,去學著如何做一個普通人。
她像是被人驟然從飛機上丟下,身上空無一物,全然不知如何才能穩定自己。
一天的康復訓練終於結束後,她在從整條小腿傳來的壓抑著的疼痛之下緩慢地,一點一點跪在鋪著柔軟地毯的地上,然後又慢慢低下頭,用額頭抵住了地面。她的身體被雙膝和雙肘支撐著,這種沉重的鈍痛感比起她練習時受過的傷根本不值一提,卻在狠狠地撕扯著她的全部意志力。
周圍的空氣,聲音,光線,全都熄滅遁形。
當她的意識從黑暗之中慢慢升起時,她聽到從自己的喉嚨,或者是自己的內部發出的嘶嚎——不似是哭聲,也不是單純的發泄的尖叫,是混合了絕望,混亂,嘲諷,無助……在經過了長時間在內部封閉的發酵後傾倒出來的聲音。
在國內的訓練中心,教練組在正式協調處理江心與許浩洋的拆隊事件時,也將韓露的退役納入了考慮的範圍內。在王西明看來,一個將來絕不可能再拿到獎牌的運動員,便等於是失去了繼續從事競技體育的資格。與其之後在她狀態下滑後惹出更多的麻煩,不如讓她現在便從大眾的視野當中退出。
「她這些年取得了非常了不起的成就,退役並不是件丟人的事。」王西明說,「她的名字會被寫在花滑女單的歷史上。」
劉伯飛沉默不言,他無法反駁王西明,他是正確的,不如說,這些年來,從來沒有人能夠對他的正確提出質疑。
只是,他沒有,他也不想去理解更深的,更複雜的東西。
或者說,他知道,人一旦理解的,在意的東西太多,就很容易寸步難行。
比如劉伯飛。
「可以在隊里給韓露安排一個職位。」王西明沒有在意劉伯飛的沉默,只是繼續說下去。「比如擔任少年隊的教練,她的能力沒問題。而且,退役並不代表她的花滑生涯結束了,我們還有很多演出。」
這場會議開得很平靜,劉伯飛沒有對王西明的想法提出什麼質疑,也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但是,一個全新的,或者可以說很大膽的念頭忽然冒了出來,在他心裡產生了初步的雛形。
韓露那塊失去的冬奧會金牌,有可能還有機會到她的手中。
不過不是作為女單選手,而是作為雙人滑選手。
在花樣滑冰上,因為身體原因由單人滑轉向雙人滑的女性選手並不在少數,因為相對於單人滑而言,雙人滑里的不少拿分的高技術難度動作,例如拋跳、捻轉等等都是由男選手來完成的,這對於女選手的體力要求會相對較低,對年齡的要求也沒有單人滑那麼苛刻。
這是此前很多不得不承認自己無法回歸單人滑的黃金時代,卻又不甘心從此退役的女選手選擇的道路。
然而,這也絕對不是一條輕鬆好走的路。在這些運動員中,真正成功的人也不過寥寥。
這其中還有數個非常嚴峻的問題,首先,從女單轉雙人的選手,和那些從小便是練著雙人長大的選手是不一樣的。比如江心,她很早就已經適應了雙人項目的技術特點,就是那種韓露口中「被男選手抱來抱去拋來拋去」這回事。這對於沒有這樣的經驗的單人選手來說,會是一個心理上必須經歷的巨大考驗。
尤其是韓露,他想,韓露絕對不是一個擅長處理這種事的人。
並且,假設最初這關的心理障礙得到克服,之後的雙人默契也會是一個難題。
兩個選手一起旋轉,速度稍不協調便是一個失誤。這還不算難度更高的螺旋線、托舉和拋跳。默契的磨合是個極其漫長的過程,兩年三年能夠做到都算是快的,在他們不斷磨合不斷失敗的這些年當中,且不論加拿大那對黃金搭檔,他們都不能保證不會有橫空出世的新人來爭奪這塊獎牌。
甚至,當韓露經受了一番折騰,終於掌握了拋捻托舉螺旋線等等這些雙人技術的時候,也不能確定少年隊里會不會有更加年輕,各方面更加穩定的小姑娘頂掉她的位置。
年齡,這是橫在韓露面前的不可忽略的劣勢。
而且,雙人滑里會有不少從單人滑淘汰下來的選手——韓露是知道的,她可以接受這種落差嗎?能夠接受自己也是這樣的——失敗者嗎?
她能夠把自己完全交付給一個陌生的搭檔嗎?
劉伯飛思索著。
如果有的話,那個人是誰?
沒有經驗的選手是不行的,那些孩子需要的是還沒發育的女搭檔,好可以一點一點地適應她們的體重。
如果是有經驗的,正值當打之年的選手,他們需要的又是同樣有經驗,磨合一段時間就能拿出去用的搭檔。
隊內沒有這樣的人。
但是,他的心中忽然浮出一個名字:許浩洋。
這個想法有些衝動,甚至有些荒謬,他自己都這麼認為。他不願意放棄韓露——但是,這對許浩洋而言呢?他即使和江心拆了對,也可以從現成的選手里,大不了從少年隊里給他尋找新的搭檔,他年輕,有經驗,有力量,即使各方面和他自己比的話不如過去那麼突出,但放在雙人滑男選手這個大範疇里,也是能夠拿得出手的人才。
讓沒有雙人組合經驗的韓露和他搭檔,很可能直接讓他的兩三個賽季都報銷。韓露在單人滑上的經驗和優勢放到雙人滑,究竟同樣是優勢,還是會變成障礙,劉伯飛在這個階段沒有辦法得出結論。
但是,這個想法一旦冒出,他便無法再無視這個危險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