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韓露當場罵了句靠,連劉伯飛聽到這首曲子時,也一時搞不懂艾米想要幹什麼。
羅密歐與朱麗葉啊……
歌頌愛情的經典名作,寫在小學課本上的愛的啟蒙。愛能夠拯救一切的教科書。
金可兒奪冠的那一次,解說員不吝用她畢生的溢美之詞讚揚她優雅流暢的步法,稱她用最佳的表現力詮釋出了一個美麗勇敢的朱麗葉。她將匕首刺入胸中的結束動作所表現出的情感厚度令人稱奇——連她一向挑剔的教練都稱她重現了人類原初的純美之愛。
這是金可兒最擅長的部分。
然而,韓露目前的表現力和理解力不足以駕馭這首曲子。劉伯飛能夠打保票,她要是這麼快能夠修鍊出這種本事,那她之前根本不用為了獲勝而硬給自己加技術難度。
歸根結底,人無法表現自己不信任的東西。
然而,艾米卻是這麼說的:「曲子是媒介。」她說,「我認為,好的花滑運動員不能被自身局限,他們其實可以嘗試把自己放空,讓音樂進去。這有助於你們突破你們的障礙。」
「這很好!我的天啊,不如說這非常的好!」孫教練用力拍著手,贊同艾米的說法。「是的!真正的雙人花滑運動員,是要把自己變成一個容器,來容納不同的音樂和情感,而不是你們去限制音樂。只有你們打開了自己,音樂才能夠進入你們的體內,通過你們的身體來進行反應,產生出新的東西。」
許浩洋沉默地聽著,這些話在他還小的時候,劉伯飛都說過。不過後來他就不再說了。
他不知道劉伯飛是不再信任它們了,還是已經放棄他了。
對他來說,這應該是一種最為理想的狀態——打開自己,讓音樂進入。然而,事情從一開始就沒有那麼容易。江心是個控制欲很強的人,是那種把自己的想法加給對方,理所當然地要求對方配合的類型。所以,可以說,他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是沒有「自己」這個概念的。
江心始終是他的限制。
而且,因為限制來得太早,又太自然而然,讓他認為雙人滑就應該是這樣的。
就和世間絕大多數不能如願以償的事一樣,和人最終不能成為自己理想的人,會成為自己都不認識的不知道什麼人一樣。
「那您講吧。」韓露對艾米說,「我試試。」
「好。」艾米點頭,「不過呢,不是我來講,我給你們帶來了一對劇情上的專家。」
……專家?
許浩洋心臟一沉,下意識地看向冰場入口,然後毫無意外地,他看到張磊和子君兩個人穿著便服笑嘻嘻地走了進來。
……完了,又得失眠。
他想。
——韓露突然和他們一起訓練了,這對張磊這個韓露吹來說簡直是個爆炸性的大好消息,雖然他是一邊糾結矛盾著怕韓露接受不了這個退而求其次的事實,一邊又壓抑不住興奮之情,在她身邊一口一個韓露姐地轉。
然而韓露自有一套無視人的天賦,張磊轉了好幾天,也沒給她留下什麼深刻印象。如果擱一個心理承受力不行的人,說不定就粉轉黑了,然而張磊不,他粉籍在身,韓露的任何行動他都能給她找到理由。
這回,他聽艾米說自己有機會能給韓露當劇情指導,直接是在宿舍高興緊張得不行,連髮膠都抹過了頭。
他頂著一個油頭出了宿舍,就正看見抹著艷紅色唇膏的子君站在門口等他。
除了比賽的時候,一般情況下,子君是不怎麼化妝的一個人。她一旦招呼上了這麼濃的妝,張磊馬上就知道,他這個搭檔,這會是要動真格的了。
他們一路宛如走紅毯的好萊塢明星一樣腳下生風地走入冰場,子君瀟洒萬分地脫了身上的防晒衣高高一拋,直接拋進劉伯飛懷裡。
她臉上的表情是韓露之前從來沒見過的那一種,看起來興奮、陶醉又混雜著些微的掙扎和矛盾,看得韓露不自覺地感到背後涼了一下。
「他們要幹什麼?」她忍不住問身邊的許浩洋。
「……你看著吧。」許浩洋沉痛地搖了搖頭。
我們的抓馬女皇要來了。他生無可戀地想。
——
「傑克和羅斯在眨眼的星星下飄浮,海水像是玻璃,只有細微的起伏波動。羅斯可以看到大海這面鏡子上星星的反光。」
子君站在冰場中央,像是音樂劇里的旁白一樣開了口。
她朗誦的是《泰坦尼克號》的劇本。
「羅斯一動不動,她知道真相,不會有什麼救生艇了——她看見傑克背後的官員懷爾德已經停止不動了。他縮在他的救生衣里,像是睡著了。他已經凍死了。」
這個時候,原本是坐在地上的張磊默默地站了起來。
他抓住了子君的手。
「不!」張磊叫,「不要告別!肉絲,你別放棄,不能放棄!」
「我,我太冷了。」子君捂著心口。
「你會擺脫困境的!你會活下去,你會生一堆孩子,看著他們長大成人,你會成為老太太才死在暖和的炕上……不是這兒!不是今個晚上!你知道我在跟你說啥嗎!」
子君用力地搖著頭,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手也從心口緩緩放下之後,她的語氣又回到了剛剛的旁白腔。
「傑克說話已經沒有力氣了。」
她說。
這傑克他媽的明明中氣十足……正咆哮如雷好不好。
許浩洋在心裡吐槽。
「他們這是認真的,還是在搞笑?」韓露問。
「……認真的。」許浩洋無力地答。
「這是泰坦尼克號嗎?」韓露問,「這個造型,我以為是金粉世家呢。」
「這個譯制腔混合東北話也是絕了……」孫教練雖然不是頭一回看這個用著金粉世家的造型和鄉村愛情的語氣演繹出的泰坦尼克號,但也是常看常新,感慨連連。
「你們都是這個……」韓露斟酌了一下用詞,「畫風?」
「不是,你相信我。」旁邊也受不了這出大戲的劉伯飛趕緊接話,「只有他們倆這樣。尤其是子君……平時挺好的一個小孩兒,一演起來就跟切換了個人格似的……」
「怎麼了?」艾米在後面說,「我覺得挺好的。」
「你別瞎教了。」劉伯飛說,「這傑克都成馬景濤了,我看他下一秒都能抱起肉絲兒凌波微步橫渡大海。」
「那是ROSE。」留美十年的孫教練幽幽一句,「R-O-S-E。」
「子君說,她小時候第一個夢想是想做話劇演員來著……」許浩洋說。
「那她間接實現了。」劉伯飛點頭,「那你呢?你這代是看著什麼長大的?你第一個夢想不是開高達吧?」
「不是。」許浩洋搖頭,「第一個夢想是滑冰。」
這句話本來是個煽情的地方,然而,韓露接話飛快,直接把氣氛徹底毀到了極致。
「那你滑成這樣?」韓露問。
她問出這個問題不是想懟人,就是單純地疑惑。劉伯飛是習慣了,但一般人一時半會是接受不了的。
「……」
不出意外,許浩洋當即被她噎了一下。
「你今天多大?」
「……二十三。」
「那你幾歲開始滑冰?」
「差不多八歲。」
「十五年……」
眼看韓露下一句可能就要帶著同情的,看著垃圾一般的目光說出「浪費了十五年」,在這之前,許浩洋迅速搶了先:「你別隨便把人給看低了。」
「我沒有。」韓露說,「我佩服的人也不少。」
「你看過我的比賽嗎?」
「看過。」韓露回答,「一場。」
「……」
「韓露啊。」劉伯飛插嘴,「我給你的視頻資料里也有浩洋的比賽錄像……」
「不用。」韓露簡單地說,「太麻煩了。」
「……」
「你是想對我證明你的實力嗎?」
「我是覺得,你至少應該正確地看待我一下。」
「可以。」韓露點一下頭,「那我們單對單好了。」
「什麼?」
「單對單。」韓露說,「我們比賽,教練們打分。這樣比較簡單明了吧?」
「你是說……ONEONONE嗎?」孫教練小心翼翼地問。
「什麼汪汪汪?」
孫教練無語。
韓露的英語水平,花滑相關的專業領域都搞得明白,日常交流也差不多算是能對付著用——吵起架來會開啟一下天賦之門。但專業之外的東西……就不好說了。
ONEONONE,一對一,是個籃球里經常會用到的詞。兩個隊伍的皇牌球員之間一對一的較量,是讓無數球迷熱血沸騰的對決。
但是,誰聽說過花滑的一對搭檔玩ONEONONE的啊?
韓露這個腦迴路……劉伯飛剛想說讓她別開玩笑,許浩洋卻立刻點頭同意了。
「可以啊。」他說,「單對單。你輸了就聽我的。」
「沒問題。」韓露說,「那贏了就由我。」
「這個很好!」孫教練再次大手一拍,「那就這麼決定好了,一個星期之後,舉行韓露選手和許浩洋選手的終極對決。曲目……不如用相同的曲目決勝負吧?」
「羅密歐與朱麗葉。」艾米說。
韓露馬上皺起了眉。
「要不泰坦尼克號?」
「就羅密歐與朱麗葉。」許浩洋趕緊說。在經歷了子君和張磊這番折騰之後,他已經無法直視泰坦尼克號了。
「話說回來,關於《泰坦尼克號》我一直有個問題。」韓露突然說。
「什麼?」
「他們倆為什麼不一起上那塊門板呢?」
「你說這個,其實《小美人魚》我也很不明白。」許浩洋接話,「那個美人魚就不會寫字嗎?」
「其實《圖蘭朵》你覺不覺得也……」
眼看這不打不相識的兩個人要從這件事上達成共識,劉伯飛忍無可忍地叫了停。
「閉嘴,都給我閉嘴。」他看一眼正跪在冰場中央,不知道是把這兒當成了電影里冰冷的大海還是當成了舞台中心的兩個人。「還有你們,張磊,子君,也差不多給我回去休息,早就過了休息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