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三個人的那段短暫的對話讓許浩洋的心情不是那麼舒暢,陸柏霖那種從容的,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態度和他說的話讓他很不爽,雖然其實陸柏霖並沒有說什麼,但不管他說了還是沒有說,他就是很不爽。
並且,他還覺得韓露和陸柏霖鬧翻這回事純屬是無稽之談,她這種人——他想像中的她這種人,是肯定不會放過這麼一條能抱的大腿的。
他一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就和這種人成了搭檔,怎麼都覺得氣不順。
然而,他卻沒有其他選擇。
韓露並不知道她的搭檔的心理活動,她在忙著儘快適應她雙人滑的新角色。
雙人滑和單人主要不同的地方,除了選手在表現時的側重點之外,還有幾個雙人滑獨有的,要求雙方高度配合的動作。比如托舉、捻轉託舉、雙人旋轉、螺旋線、拋跳等等。
拋跳,是雙人滑中最具觀賞性的一個動作。通常是由男伴給出一個合適的力矩,藉助慣性將女伴拋出,女伴騰空旋轉,再落冰,動作必須一氣呵成。這件事要求女伴需要給予她的搭檔絕對的信任,同時,男伴也要給予自己充分的信任——即使在失敗很多次的前提下,這種信任也不能夠崩塌。一旦信任不足,就會造成動作準備不足而拖泥帶水,從而直接影響到跳躍質量。
選手們為了獲得更多的技術加分,而對拋跳的高度和遠度有著執著的追求,這也正是劉伯飛眼中許浩洋的優勢所在,他的力量很足,這讓他比其他人能夠將搭檔拋得更高,以讓搭檔有更多的滯空時間來完成旋轉。他和江心在過去曾經完成過四周拋跳,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另外,捻轉是男伴雙手給女伴身體兩側施加不同的力量,如捻動竹蜻蜓那樣讓搭檔在空中旋轉起來——這是張磊和子君組合最好的技術之一。在空中旋轉兩到三周後,由男伴在空中接住女伴,並平穩地放到冰面上。要求是用單足後外刃落冰,男伴也需要用單足滑出。
和單人一樣,在正式比賽中,雙人滑也有它的規定動作,它分成短節目和自由滑兩個項目,短節目時長2分40秒,每組包括8個動作,自選音樂,每個動作只允許做一次(不包括四周跳),自由滑時長4分30秒,自選音樂,自編動作,每一個接續都是要經過無數次的討論、實驗和磨合才能最終決定。
比賽是對運動員的考驗,休賽期則是對整個團隊的挑戰。
劉伯飛估算著時間,韓露必須在短時間內掌握她從來沒有接觸過的動作,並通過隊內選拔。這件事絕不容易,他並不知道她能夠做到什麼程度。
最重要的是,她能否順利地對他人建立起名為「信任」的情緒。
在那次泰坦尼克號大舞台的鬧劇的一周的同一時間,就是所有人都離開冰場之後,韓露和許浩洋當真進行了他們約定中的比賽,也是這幾個教練首次見到這種荒謬的比賽。
花滑選手之間的……ONEONONE。
而且還是男選手和女選手之間的ONEONONE。
就和上一次在那半個玩笑里商議好的一樣,兩個人的選曲都為《羅密歐與朱麗葉》。與雙人滑的情感互動性不同,作為單人滑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由於戀人角色的缺席,反而是用接近於舞*角戲一般的表演方式引出了一種獨特的張力,也給予了選手足夠的發揮空間,這也是這首曲子成為熱門經典的理由之一。
韓露對選曲的要求並不是很高,在過去的比賽中,她的選曲基本上都是由劉伯飛和艾米決定的,反正,別管是什麼樣的曲子,她都能夠跳出她自己的風格——在論壇里,也就有她的死忠粉寫了十萬字長論文,恨不能向所有人解釋韓露對於曲子那種最獨特的詮釋視角——劉伯飛也看了幾眼,看著就覺得特別的不可思議。
沒有,他想,她根本沒有這麼複雜的內心戲。
什麼激情啊衝動啊瘋狂啊幻想和現實的交界啊內心的重塑啊什麼的,統統都沒有。
你偶像就是哪個動作難跳哪個,她就是恨不得把花滑玩成女子跳躍大賽,誰轉得圈多誰分數就高。
在比賽——或者說對決,正式開始之前,韓露塞著耳機在休息區做著拉伸運動,另一邊的許浩洋更是面色凝重。劉伯飛知道這兩個人是來真的,韓露從來沒有疏忽對待過任何一場比賽,無論面前的對手是誰,她都沒有差別地想要戰勝。
說起來,他回憶起來,她提出和他人單對單比賽這回事,其實在她小的時候就已經發生過一次了。
那個被挑戰的對象就是他自己。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韓露十四歲,剛剛初步掌握四周跳的技巧,周圍已經沒有能夠與她匹敵的人,於是,她自然而然地將對面前這位始終廢話連篇地限制她挑戰高難度的慫包教練下了戰書。
可以說,在那個時候,實力遠超身邊同齡人,在莫大的榮譽和褒讚中成長起來的韓露根本就看不上劉伯飛。她覺得這個男人純粹是被花滑界淘汰下來的劣等品,是因為沒有足夠的實力爬向更高的地方,所以才不得不退下來在少年體校這種地方擔任什麼教練的。
向來劍拔弩張的韓樹華和韓露母女,唯有在共同面對劉伯飛的時候,才能意外而難得地達成一致。
韓樹華的自信心告訴她,她的女兒之所以能夠在花滑領域也取得這樣的成就,那完全是因為她自己的天賦,而和劉伯飛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關係。
這種自信,當然也早就遺傳給了韓露。
十四歲的韓露在和劉伯飛的對決中完勝了他,這事實上令劉伯飛覺得,也許在那個時候,如果他可以給予她適當的打擊的話,她可能也就不會長成現在的樣子。
不過,現在無論說什麼都已經遲了。
韓露脫下外套,露出了裡面的表演服。這件表演服她在過去的世錦賽當中曾經穿過,也是她全部的表演服當中最為溫柔優雅的一件,底色是白色,上面點綴著大量的明黃色亮片,看起來像是太陽光掉落下來,又被蠟封住綴到了衣服上一般。
她的表演準備開始了。
劉伯飛注意到,韓露這次的腳下動作的編排和從前變得不太一樣了,也可能是因為她已經接受了自己不能再挑戰四周跳的這個事實,於是便就把難度放在了步法的切換上。她腳下的動作幾乎可以說是滿的,一個動作做完,馬上接續起另外一個,起冰落冰都乾脆有力,冰刃砸在冰面上發出鈍響,同時狠狠地激起了大片的冰花。
這是一個……艾米搖了搖頭,一個瘋狂的朱麗葉。
她彷彿看到了瘋狂地搖晃著死去的羅密歐的雙肩大罵你他媽是不是傻的朱麗葉。
許浩洋和劉伯飛則是同時看出了另外的東西,韓露此刻滑的,是杜哈梅爾的標誌性步法。
可輕鬆駕馭多種風格的杜哈梅爾,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是她高速的步法變換,這種編排極其適合於那些或者怪詭或者俏皮的曲子,這也是她和埃里克的拿手好戲。
或者,他們原本可以憑藉一種風格便坐穩世界冠軍的寶座——因為為數不多的被人搶走了獎牌的幾次,都是他們嘗試新風格,卻沒有達到十足的成功的時候。不過杜哈梅爾對此表示並不在意,她說,只有不斷超越自己,刷新自己的界限才是真正的勝利。
但是顯然,這種步法對於現在的韓露來說是有些吃力的。她並不熟悉,也沒有太多的時間練習。
劉伯飛在旁皺緊了眉,他事實上應該想到的,韓露這種人,在明白自己過去擅長的多周數跳躍無法在未來的比賽當中繼續的話,她便一定會去尋找其他能夠讓她完成技術加分的動作。
然後她便看到了杜哈梅爾的表演,認為這種動作不錯,可以學習。
然後她就學了。
這套邏輯很符合韓露的風格。
但是……
劉伯飛恨鐵不成鋼。
但是——
但是她他媽就以為現在這樣比她跳四周的壓力小多少了是嗎!?這就是掩耳盜鈴好不好?
他幾乎想要把這句話沖著韓露就這麼喊出來,好不容易才硬生生憋了回去。此時,他又一次後悔自己沒有在她還小的時候就在她面前毫不留情地樹立起他屬於教練的權威,這樣在這種時候,他就可以衝上冰場制止這次比賽,拎著她的耳朵,把她拎下冰場責令她下次再也不準這麼做。
事實上他想像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韓露恭恭敬敬地對他說著「好的,劉教練,我明白了」的場景。
儘管每次從這種想像中出來之後,都令他覺得羞恥無比。
自己能幹出這種事來也是……非常夠可以了。他想,如果傳到業界,估計全世界的教練都要用同情的眼光來看待他。
這得壓力多大啊。
同情劉教練,還沒老年痴呆就瘋了。
他用腳跟想都能想得出來,那些老混蛋們一個一個都會說些什麼。
但是,韓露現在這種滑法絕不可能讓她繼續下去,這用不了多少時間,她就會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進兩次手術室,做兩次傷病恢復,而且還很有可能再也不可能回到冰場上。劉伯飛能夠打這個保票,但他不會想要讓她挑戰一次她自己的極限,這一次他不會給她這個機會。
——你還想繼續滑冰嗎?
他決定,當她今天走下來的時候,第一句話就要對她這麼說。他不打算肯定她的嘗試,他必須讓她知道,她這次的嘗試是一個荒唐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