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之後的第二天,所有人都如常來到冰場練習。許浩洋偷偷地看了江心一眼,她的樣子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太大的異常,反正,一般人也都不會將情緒表露在臉上。他不知道她是怎麼收拾的舞蹈教室的殘局,似乎,他也不再想知道了。
他突然想起來一句話:
喜歡得時間長了,就變成習慣,然而,習慣在因為一些原因消失之後,喜歡便也就隨之消失了。
他似乎,確實已經不再有喜歡她的任何一個理由了。
消失了的東西,就找不回來了。
他輕輕搖了搖頭,將視線完全掉轉回來。
幾乎在所有練習的間隙中,許浩洋和韓露的耳機里都播放著這首《TheImpossibleDream》,直到正式比賽開始,他們都需要讓自己浸入在這首曲子之中,尋找那一種作為堂吉訶德的感覺。
艾米和孫教練不斷地為他們講解這首曲子和這個故事,以讓他們覺得他們便是堂吉訶德,甚至,他們不知道從哪兒聽說隊醫趙之心對這首曲子頗有研究,就直接也硬生生把他也拉來當了共同講解。
趙之心講得其實有點不好意思,他不是那種能夠把自己內心的東西掏心掏肺地拿出來談論的人,但是講到最後就也放開了,還博得了一片掌聲。
他們之所以這麼努力讓韓露和許浩洋共同理解這首曲子,是因為雖然每個運動員——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獨一無二的對樂曲的詮釋,但是在雙人滑中,那便是要求兩個人對他們所要共同表達的樂曲達成一個情感上的共識,他們必須用同一種感情去理解音樂,才能夠在最適當的時候,作出最適當的演繹。
——去實現一個……實現不了的夢。
為了正確的事物去戰鬥。
沒有疑問和停留。
——堂吉訶德持矛策馬奔向風車,他的長矛刺中了風車翼,可疾風吹動風車翼,把長矛折斷成幾截,把馬和騎士重重地摔倒在田野上。
也在這個時候,許浩洋發力將女伴拋向空中——韓露借著被拋出的力量在空中做了兩個半周的轉體,然後穩穩地落於冰面,並沒有任何猶豫地向外滑出——這離標準還差一些,但這是他們第一次完成這個關鍵性的雙人動作。
韓露的心跳得非常快,這很糟糕,她想,不,這也許很好——但是她覺得這很糟糕,這是她第一次完全藉助其他人的力量將一個動作完成,這個動作完成得一般,她知道,但是,她竟然覺得這種感覺不壞。
這是她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情感,同時,在她的內心深處深深地醞釀一種矛盾的心理,按照她一直以來養成的習慣而言,她根本不想要面對任何未知的東西,她不想將自己交付給不確定的任何事——她早就這麼想了,然而,當這種不確定竟然能夠讓她感覺不壞時,她便覺得事情開始糟糕了。
然而,人便是要在這種不確定中才能前進的。
這個拋跳的成功也同時引起了其他隊員的歡呼,張磊更是直接衝過去一把摟住了許浩洋。
「浩洋洋!!!浩洋洋太厲害了!!韓露姐你都能拋起來!……不對,韓露姐也能被你拋起來!呸呸呸不對,你居然可以把韓露姐……」
「你給我閉嘴。」子君用鞋尖踢了他一腳。
「還不行。」許浩洋說,「還差得遠。」
「一點一點來!路一步一步走!飯一口一口吃對不對!今天轉三周,明天轉四周!後天轉八周!!」
韓露喘著氣站在一邊,看到陳廷源也滑過來,對許浩洋和她表示了拋跳初次成功的祝賀。
「浩洋哥,韓露姐,你們自己看不到,但你們的動作非常的流暢,」他說,「非常的流暢和優美。」
許浩洋注意到陳廷源是獨自一人練習的,江心似乎已經三天都沒有出現在冰場上。這件事不太正常,他可以確定,在緊張地準備新賽季新曲的時候,每一天的時間都是極為寶貴的,她這種做法是對搭檔的極不負責。
他不知道有沒有人對陳廷源說過,或者提醒過教練。
但這件事似乎很難解決,他們也許知道,明白,但他們不會想要去做什麼。
因為成年人的世界就是這樣的規則,因為總有人是會在各種各樣的意外與不測之中被犧牲。
「……江心不在?」他猶豫了一下,問道。
陳廷源先是搖了搖頭,又馬上補充:「她晚上會回來,我們說好晚上會討論新的編舞。」
「時間不多了。」許浩洋說,「你可以先和艾米老師商量一下編舞。」
「我……可以嗎?」
「你不要被她的節奏影響。」許浩洋說,「她不在的時候,你就一個人練習你的部分。」
在劉伯飛對他們的《TheImpossibleDream》再進行進一步的指導的時候,許浩洋忍不住在最後對劉伯飛提了一句陳廷源與江心的情況,他認為教練組有必要給予這個還不到二十歲的新人更多的幫助,不僅僅是技術上的,還是精神上的。
因為,他說,人在年紀更小的時候,就更加容易受外界的影響。很容易因為一個成就或者一個失敗——甚至一個可能微不足道的意外,而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不希望這種事發生。
「我知道了。」劉伯飛說,「我會儘力。」
「嗯。」許浩洋點了點頭,「還有……」
「什麼?」
「我收回之前的話。」他說,他指的是之前在辦公室里的那些話。「對不起。」
劉伯飛笑了笑,伸手拍了一下這位年輕選手的肩,同時內心又有隱隱的不安,以及愧意。
人在年輕的時候,許浩洋這麼說,會因為一個成就和失敗而走上不同的路。
取決於他們向哪個方向走的,是他們自己的心,以及他們的意志。有的意志堅強的人,就可以頂住所有的壓力和傷害,繼續奮力前進。而意志沒有那麼堅強的人,則可能會認為一切都就此結束了。
前者在成功之後,可能會在大眾面前稱過去的壓力和傷害是他們成長路上的財富,但是不是的,至少許浩洋認為,不是的。壓力就是壓力,傷害就是傷害,本可以避免的失敗,就是本可以避免的失敗。
他認為,不該讓「意志堅強得足以承受一切」成為一件事的標杆,這是一種很糟糕的上位者會有的思想。冠軍只有一個,但這是建立在完全的公平公正的對決的基礎上,堂堂正正決出來的一個冠軍。
他希望,可以讓所有有能力的人,都可以避免掉一些不必要的傷害和障礙。
成年人不應該對孩子說「世界就是這樣」而讓他們忍耐,而是幫助他們將世界變得更好。
結束訓練後,許浩洋回到宿舍裡面,聽到門被輕輕敲了兩聲。他走過去開門,是穿著睡衣的張磊站在外面。
「……怎麼了?」他問。
「能進去嗎?」
「進來吧。」
許浩洋給張磊倒了杯水,兩個人並排坐在床上,張磊頓了一下,問:「江心最近有聯繫你嗎?」
「沒有,怎麼了?」
「我聽說,只是聽說哈。聽說她有可能打算走。」
「走?」
「嗯,不在咱這待了,轉去老外開的俱樂部。」
「……之前倒是也有這樣的先例。」
「因為我們倆也接到那個傻……那個穆勒傻……那個穆勒!我們也接到那個穆勒的邀請了。裡面有個韓國人據說是缺個搭檔,就瞧上了江心。」
「韓國人?」許浩洋皺眉,「那是韓國人代表中國比賽,還是她……」
「誰知道呢。」張磊搖頭,「你要說隊里真的待她不薄了。浩洋,我不是當著你說她壞話,就是她打好些日子之前吧乾的事我就覺得挺不地道的,硬是說要人家陳廷源,結果拆了人家孩子和他搭檔,又把你弄得也是浪費一個賽季……隊里有沒有合適的選手給你她能不知道?我就覺得她……」張磊憤憤不平。
「行了。」許浩洋說,「過去的事了。」
「我就是說這個事。她這麼一整,把人家王柳弄到俄羅斯去了,跟什麼俄羅斯的教練……說是特殊訓練,其實呢誰都知道吧。別說以後會怎麼著,以後的事誰知道但人家現在就是過不去,這麼點大的小孩兒。」
張磊越說越來勁,不一會兒,水都喝了三杯。
「主要是上禮拜晚上吧,我出來是扔垃圾還是幹啥來著,陳廷源正在那走廊打電話了,我扔完回來看見孩子電話打完,站在走廊邊上那哭得都不行了,嚇得我趕緊給帶屋裡去又哄又問的……結果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換新搭檔滑得特別憋屈,壓力大,不知道怎麼努力,不知道自己行不行。這麼說是沒什麼大事,但又還有什麼是大事呢。」
「……」許浩洋低頭思索了一下,「那王柳呢?什麼時候從俄羅斯回來?」
「不知道啊。」張磊說,「要真不想讓她回來,就算這回從俄羅斯回來,之後不也是能說弄美國就弄美國去了。」
「……」
「浩洋?」
「……沒事。」許浩洋搖搖頭。
他明白那種感覺,他想。
那種什麼都抓不住的感覺。
似乎怎麼都不行的感覺。
雙腳踏不到地面上的感覺。
無論如何努力都沒有確實的成就感的感覺。
他已經受夠這樣的感覺了,如果可能的話,他真的不想讓其他人在重蹈這樣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