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浩洋當然是認識韓樹華的,對這位體操界的前輩,他基本上可以說是懷著一種又敬又怕的態度。在過去大大小小的國內外比賽當中,他也是見過不少次韓樹華跟隊比賽的隆重場景。韓樹華就冷著一張臉往邊上一站,一副勝利是理所當然,輸了則是你無用的表情。不止是運動員,連教練看了她也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他們都知道她不是好惹的。
而之前一直都在邊緣的許浩洋,便更是和她沒有過任何的交集。
而這一次他們在場館外突然四目相對,他沒有理由不對她打招呼問好。
「……韓老師。」許浩洋硬著頭皮叫了一聲。
「嗯。」韓樹華點了一下頭,從隨身的包里掏出香煙和打火機。
「……」
「你要嗎?」韓樹華感到自一旁投來的視線,搖晃了一下手中的煙盒。
「不了。」許浩洋意識到自己在不自覺地盯著她看,趕緊擺手,「我們不能吸煙的。」
「我想起來了。」韓樹華看了他一眼,「你是現役。」
「……對。」
「你就是跟韓露搭檔的那個人吧?」韓樹華又問。
「……是我。我叫許浩洋。」
「我知道你。」韓樹華點了點頭,用打火機點起煙來,吐出了一口煙霧。「不好意思啊。」她用手指指了指他的頭髮,許浩洋意識到她是在說他們為了比賽做的頭髮造型和臉上的妝。「因為你今天跟平時看起來不一樣。我不擅長記人的臉。」
「沒事。」許浩洋擠出一個笑,「韓露也是,和您一樣。」
這敢情是遺傳的。他想。
「你在這幹什麼呢?」韓樹華問。
「沒什麼……」許浩洋說,「裡面我覺得有點悶,我是想出來透一透氣。」
「透一透氣?」韓樹華重複了一遍,隨即皺起了眉。韓露臉上也經常會出現這樣的表情,她一旦這樣,就表明她有什麼事搞不懂了,也就代表著總有點糟糕的事快要發生了。
「但是現在已經沒事了。」許浩洋趕緊說。
「我說實話,我不太明白,」韓樹華仍舊皺著眉,眼睛看著許浩洋。「當然了,這也許是你們的習慣。你們這個年紀的人,似乎經常都喜歡出來『透一透氣』,有什麼事情,或者沒有事情,總是會把『我要透一透氣』這句話掛在嘴邊上,就好像他媽的外面的空氣和裡面不一樣,外面會給你們人生啟示和靈魂指引一樣——會嗎?」
「……」
「確實會?」
「對於剛剛的失誤,我很抱歉。」許浩洋說,「是我的問題。」
「哈?」
「剛剛的失誤是我的問題。」許浩洋重複了一次。
「這是你從外面的空氣當中領悟到的?不說這個……你為什麼對我道歉?」韓樹華不可思議地笑了一下,「你是那種覺得反正不管怎樣,只要我道歉了,我就有理由不被任何人責難了的人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不會責備你。」韓樹華吐出一口煙,「這和我沒有關係,而且這太蠢了。」
「韓老師……」許浩洋猶豫了一下,然後心一橫開了口。「您看了我們的節目嗎?」
「我看了。」韓樹華眯起眼睛,等待氤氳在眼前的煙霧散開。「蠢透了。」
「……」
「我沒有看過這麼蠢的表演,我不知道你們怎麼會有勇氣丟這個人。你們也許應該去幼兒園,給看了幾場比賽就心思躍動,也準備當花滑運動員的孩子們提提醒。讓他們知道,這才是真正的雙人滑,就是這麼蠢。」
「……」
「不過,我認為你的勇氣不錯。」韓叔華說,「如果說那首曲子是你自己選擇的的話,你選擇挑戰駕馭比你強的東西,比其他人把自己局限在『自己能做的事』這個框子里要好。」她再度看了許浩洋一眼,「只有這點我覺得不那麼蠢,其他的都蠢透了。」
許浩洋沉默了下來。
他的心臟又開始跳了,然而這一次卻是出於猝不及防的激動。
雖然韓樹華毫不留情地否定了他們的整個表演,而且她刻薄的話語充分地打擊了他的信心,但她卻又猝不及防地給了他一個最大的鼓勵——哪怕她根本沒有這樣的打算。
在那一瞬間,他幾乎想要讓她再重新說一遍她說過的話,想要確認自己耳朵聽到的東西是不是事實,不過他忍住了,他絕對不想要挑戰韓樹華的耐心,即使他並沒有見過她失去耐心的樣子。
說完這句話,韓樹華已經吸完了她的煙,她沒有等許浩洋的回答,而是直接轉身又進入了那扇門,回到了場館裡面去。
許浩洋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現在,他重新又需要時間來整理他的情緒,關於他選擇的曲目得到了肯定這件事,以及曲目凌駕了他的意志導致他的動作失控這件事。這忽然讓他覺得這一次的失誤好像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它和之前的失誤都不那麼相同,它雖然看起來慘烈又丟人,但他卻知道了問題出自哪裡。
這要比過去那些失敗的感覺好得多,比那種像是所有的事都已經做過了,卻就是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最後只能認為自己的界限便是如此的感覺要好得多。
然後,他認為他應該回去找韓露談一談,但在這個時候,身後的那扇門又再一次被推開了,這一次從裡面出來的,是妝發都還沒有卸去,披著一件外套裹住了表演服的韓露。
劉伯飛剛剛對韓露說了不少話,許浩洋沒有聽到,如果他聽到了的話,那他大概會恨不得能鑽進地縫裡去。
因為,劉伯飛為了讓韓露理解,或者說為了博得韓露的同情——他不知道她有沒有這樣的東西,但他希望她有——他是硬生生地把許浩洋說成了一個可憐的,需要所有人關心和憐愛的孩子。他的內心是多麼的敏感,多麼的脆弱易碎,他在成長的過程中受了多少的不公對待和忽略,他是在什麼樣的,令常人都難以忍受的條件下長成現在的樣子……
故事編得天花亂墜,劉伯飛自己都要被自己感動了。他甚至能保證,如果他在什麼綜藝上講出這個故事,保證會把台下的人聽得淚流滿面。
反正,就是一句話,許浩洋之所以像現在這麼幼稚是有理由的,其中有許浩洋他自己的理由,也有他劉伯飛關心不夠的緣由,為了不造成更大的傷害,他現在正在儘力彌補,所以,他希望韓露也能夠……忍耐一下。
劉伯飛不確定韓露真的理解了他說的話,不過,憑藉他對她的了解,他會樂觀地認為她理解或者不理解,對於事情來說都沒有什麼不一樣的。韓露並不是那種會非常糾結過程如何的人,她只看事情的結果。
「您的意思是,」韓露看著劉伯飛,「讓我積極一點,主動一點,我需要去和他溝通,因為他是個……」她努力組織了一下語言,卻組織出一個不知道打哪兒看來的神詞:「內心脆弱的小甜心?」
噗。
劉伯飛在心裡噴了出來。
「反正吧……你就是盡量的,」劉伯飛編得太離譜,自己其實也有點虛。而且又是在他知道韓露在這方面是個直來直去的死腦筋,不會質疑他說的話的真實性的前提下。「盡量地照顧他一點……」
韓露翻了個白眼,嘆了口氣。
這是她接受的表現。
「行吧。」她站起來。江心和陳廷源的節目進行到了三分之二,但她沒有什麼多餘的興趣去看他們。「這裡確實太悶了,我也出去透透氣。」
待韓露也離開之後,趙之心不由得湊到劉伯飛旁邊:「劉教練……」他神色複雜地說,「您這麼說真的沒問題嗎……」
「我哪兒知道啊。」劉伯飛編得頭疼,自己都忘了自己說了什麼。「反正說都這麼說了。」
「您是說都這麼說了,但您這簡直把許浩洋說得和青春疼痛小說的女主角一樣……」
「我管他呢!就讓雨路大哥拯救他去吧!」
這番可怕的對話,許浩洋這個時候當然是不知道的。當他在未來很多年後得知了這回事之後,他才能一下子理解了韓露在推開那扇門時,臉上浮現出的那種壓都壓不住的,包含著同情、不屑、無奈、忍耐等等多種複雜情緒的神情是怎麼一回事。
——劉伯飛我謝謝你全家!
在早已經時過境遷後,他在內心這麼咆哮著。
回到當時的那個後門。許浩洋看到韓露時,一時覺得心裡有點尷尬。
當時沒怎麼覺得,後來這麼回想的時候,他確實是覺得自己突然離開這回事做得有點不地道,會讓人覺得吧……他這個人,十分矯情。
他不太喜歡被這麼看待。
他面對著韓露,正打算開口對她說些什麼——道歉或者解釋的時候,因為劉伯飛的一番話而心中籠罩著一種對他的迷之同情的韓露,一不小心就拿了個男主劇本的韓露,反而是先開了口。
她用手指關節敲了一下身後的鐵門。
「談談。」她簡單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