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浩洋自己解釋的,就和劉伯飛對韓露說過的一樣,他在那個時候,內心和音樂突然脫了節,才會發生這種在力量運用上失控的失誤。但他可以保證,這種失誤以後不會再出現第二次。
同時,韓露也對他反省了自己的問題,她對音樂的理解不夠透徹,所以會在一時之間齣戲。所以,這次的失敗,是他們兩個人共同的教訓。
不過,那些撰寫新聞稿的人,還有迫不及待等著看他們笑話的人並沒有興趣知道他們這些背後的故事。他們只知道這兩個人的首秀糟透了,他們從來沒見過這麼糟糕的雙人滑組合,尤其他們的主管教練還說這兩個人已經磨合了幾個月,這聽起來更是像個巨大的笑話。
國家隊真的是沒人了。硬逼著單人滑選手轉雙人,最後丟人丟成這樣。
網上充斥著這樣的觀點,原本只是持觀望態度的路人,不少也被這個節目的失敗所影響了。同時,在無限的斥責和嘲笑的聲音之外,也出現了面向其他方向的質疑:有人懷疑韓露此番復出並不是出於她的本意,而是國家隊不允許她退役,她要麼拿金牌,要麼就在冰場上跳斷了腿。否則國家隊「不知道會對她做出什麼事」。
甚至那幾天,在網上搜索「韓露」這個名字時,第一條跳出來的聯想便是「韓露國家隊壓迫」,還有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自稱工作人員的一個人信誓旦旦地稱他親眼看到劉伯飛在準備區打了韓露一個耳光……更重要的是,還有相當不少的人相信了這個說法。
在比賽結束後,已經匆匆回到了北京的花滑中心的運動員們沒有太多時間去關心網上的八卦閑話,他們必須馬上集中精力去準備即將到來的芬蘭杯。在回到北京之前,許浩洋也只是和父母匆匆見了一面,這種漫長的距離感和來自他們的那種無限的信任與關愛讓他感到一種愧疚,讓他有些希望他們不要這麼溫和,如果他們粗暴一些,蠻橫一些,可能會讓他的罪惡感和無力感不那麼強烈。
但現在,他只能把內心的,多餘的情感全都壓下去,不得不說,在這件事上,他可以說很感激韓露的存在,因為她看起來永遠心無旁騖,她要贏,而且只要贏,其他事情都不重要。這在很大程度上也令他覺得,他也只需看著一個目標,事情便會自然而然地向前推進。
不過,也許他們此時此刻,卻還不能夠完全「只看著一個目標」。
因為韓露在劉伯飛真摯的表演加上孫教練的推波助瀾下,也認真地覺得「了解你的搭檔」這回事也是掌握雙人滑技巧的一個環節,就和她學會那些雙人動作一般,她自然而然地認為,她也有理由學會理解許浩洋。
但是,問題在於,韓露的「理解」,和其他人概念里的「理解」,有些不太一樣。
她的「理解」就和「好了,我們今天要練習螺旋線」一樣,是那種有著明確開始的「理解」。
——好了,我今天要開始理解你了。
——我們現在開始互相理解,時間是一個小時。
——我們中午已經理解了一個小時,晚上再加上半個小時。加油,努力,我們爭取在一個月內成功互相理解。
基本就是這麼一個操作。
孫教練在對許浩洋說明韓露打算幹啥的時候,憋著笑憋得看著都快哭了。許浩洋聽了半天沒聽太明白,結果又是劉伯飛重新給他解釋了一遍。
「總而言之,」劉伯飛說,「因為不同的人對同樣的樂曲會有不同的理解,這在單人項目中是一個特點,觀眾們會很喜歡看不同的人對同一樂曲的不同詮釋,但作為雙人滑來說,就得要求你們對於樂曲有著同樣的理解……」
這些話沒有任何問題,只不過可能之前劉伯飛編故事編得太猛,導致他在許浩洋面前有點心虛,明明是正常的話,卻也讓他講出了幾分疑問感。
許浩洋雖然是看出來了點奇怪,但怎麼都沒法想像出真實情況是怎麼回事。
「所以,」他說,「您的意思是讓我和韓露多一些接觸……」
「對。」劉伯飛大義凜然地點頭。
然而,許浩洋從辦公室離開之後,是萬萬沒想到「多一些接觸」「多一些了解」是這麼個神操作。
他們交換了微博、微信朋友圈和手機號,除了每天白天一起訓練之外,中午和晚上還要在一起吃飯——之前他們都是一個人吃飯的——兩個人面對面吃飯的時候,還要順便聊天。
聊天的內容,就和相親時會提的——不,或者現在相親時都沒人會提的問題一樣。
「你喜歡吃什麼?我喜歡米飯。」
「你喜歡吃甜還是吃辣?我喜歡辣。」
「你喜歡聽誰的歌?我沒有喜歡的歌手。」
「你喜歡什麼顏色?我不知道我喜歡什麼顏色。」
「你喜歡什麼水果?我喜歡西瓜。」
……諸如此類。
這些堪稱尬聊一絕的問題,被韓露頂著一張通常面無表情的臉無比嚴肅認真地問出來,許浩洋就不由自主地覺得,背後有種難以言說的……涼氣。
這太奇怪了。
尤其他們兩個人看起來相親相愛地走在食堂里,面對面啃著雞腿的時候,不光是其他隊員和青訓生會對他們行注目禮,許浩洋自己都受不了。
但是,要是他提出來不和韓露一起吃飯,又會顯得他特別矯情。於是他在宿舍做了一晚上心理建設,第二天訓練結束後,他直接走到韓露前面去,就挺胸抬頭地往食堂走,好給他人和自己造成一種她跟在他的身後的錯覺。
韓露倒是沒在意,她一邊走一邊看著手機,看的是她自己在網上搜的一個帖子,標題是「你們是如何了解你的男朋友的」。
她起初搜的是男搭檔,但範圍太小,什麼都沒搜著,於是便就改成了男朋友。
帖子里說,不要問對方那些抽象的,無關緊要的問題,要問他能夠反映出處世和三觀的問題,他喜歡什麼顏色,愛去什麼地方旅行根本不重要,你要知道的是他對於家庭和社會的看法。
明白了。
韓露對著手機默默點頭。
於是,他們照例打完了飯,面對面坐下準備動筷的時候,韓露冷不丁丟出了這麼一個問題。
「你怎麼看待台灣問題?」
許浩洋剛塞進嘴裡一口飯加一個西蘭花,差點整口噴出來。
「……你說啥?」
問得不對?
韓露這麼想著,換了一個問題:「你如何評價特朗普退出《巴黎協定》?」
「……特朗普?」
要不我先說?
韓露思考了一下,隨即直接先開了口:「我認為,美國是世界上最大的市場,所以說美國國內的銷售非常重要,所以以本土產品代替進口產品的決策……」
「不是,大姐,你先等等等等等會兒。」許浩洋伸手制止了韓露,「這是什麼操作?」
「互相了解。」韓露簡單地回答。
「我們的切入點一定要這麼高端嗎?」
「不,也不是。」韓露又思考了一下,再換了一個問題:「那如果你女朋友和你媽……」
「……」
這個問題問了一半,可能韓露自己也覺得哪兒不太對頭,便自己把剩下半句話收了回去。
「你等等啊。」她說,「我想想。」
「劉教練跟你說的嗎?」許浩洋問,「讓我們兩個人互相……交流一下。」
「對。」韓露應,「教練說……」她險些一順嘴把實話吐嚕出來,及時收住了。
「說什麼?」
「沒說什麼。」她搖頭。
「反正……」許浩洋沒再追究,「我覺得,這也不是一個兩個問題能夠問出來的。雙人滑,其實看的還是對藝術的感受力上是不是契合。有的人其實在現實生活里根本合不來,但上了冰場,他們就是最好的搭檔。」
「……也有道理。」韓露思索了一下,這麼說道。
除此之外,許浩洋想,他沒有說出口的話中可能還有另外一層意思,也許,他並不是那麼希望韓露了解他。
他並不想讓她看到他那些掙扎的,軟弱的東西。
他是職業運動員,他人生一多半的時間,都在冰場和冰刃上度過。他就像所有的運動員一樣,都希望自己能夠立於頂峰,用絕佳的表演,來讓所有人為他喝彩。
他希望自己可以成為這樣的人。
因此,或者說,他可能不太願意認同現在的自己,沒有成功的自己。
他沒有去看韓露的臉,他意識到,自己的確一直不清楚這個女人的想法,她在勝利之外想的是什麼,她在巔峰的時候,從巔峰墜落谷底的時候,到決意走上這一步,從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來過的時候,都是一些什麼樣的心情。
或者,她會認為這一切都不重要。
但是,他卻多多少少有些懷疑——他不確定,因為他所處的環境也是過於封閉,讓他對所謂的人情世故都來得不是那麼敏感。他只是多多少少在懷疑,一個人,總應該是希望自己被認同的。
並不是指取得的成就被認同,不是獲得了多少塊獎牌,不是贏得了多少喝彩和肯定,而是那些無關緊要的東西,那些努力的過程,那些失敗,那些在外界看起來可能意義不明的什麼……都被認同和接納。
他也許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希望,不成熟的希望,然後希望破碎了。
也許,這種事對於他們而言,本身就是一種奢侈。他們已經習慣於將自己的價值與一塊獎牌,一份榮耀綁定在一起,而忽略了這條路上的其他東西。
許浩洋突然很想問韓露這樣一個問題,如果說,他們兩個人最終還是沒能拿到金牌的話,她會怎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