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最後,他們吃過飯,從食堂走回宿舍的路上,許浩洋還是沒能夠對韓露問出那個問題。
他是對的。
在這個理解和信任都還沒能建立起來的時候,他如果說這樣的話,只會讓韓露覺得,他是在挑戰她的耐心和信心。
也是在這些讓人啼笑皆非的亂七八糟的問題出現之後,他才真正意識到,他們雖然已經合作了有一段時間,但對彼此而言,他們卻還是和陌生人沒有什麼大的分別。
在韓露面前,他很丟人地有過幾次失控,也有過事後回想起不那麼地道的反應,他不知道韓露在當時,是怎麼看待自己的。
他總是隱隱地覺得,韓露的確根本不在意他是什麼樣的人。
之前張磊也和韓露開過這樣的玩笑,韓露說她不知道張磊是誰,這當然是個玩笑,但許浩洋總是覺得,韓露對他的了解,可能也就只是這個程度而已了。
另外,大概就是他的實力還可以,技術有待加強,但大體來說可以用,是一個在現階段說得過去的合作對象。
這套邏輯沒有什麼問題,確實沒有,但他就是覺得不太舒服。
他其實已經習慣了被人忽視,但是,他卻不喜歡被她忽視。
然後,就在這種突然壞下來的心情的驅使之下,他問了韓露另外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轉雙人滑?
韓露的腳步停了一下。
「原來如此。」她說,「你想知道這個。這個問題確實不錯。」
她的邏輯還停留在餐桌上,那些他們持續了快一周的問問答答上。
「我想知道這個。」許浩洋說。
「因為我不可能再挑戰四周了。」韓露說,「一旦不能挑戰四周,我就戰勝不了金可兒。就拿不到奧運會的金牌。」
「……」
「我很討厭那種悲劇故事。」韓露接著說,「我很討厭我退役之後,有人給我寫回憶錄,寫輓聯,寫我在賽場上燃燒剩最後一點餘燼的感覺。」
「所以我不能退役。」
「我想乾脆利落地贏。」
不知為何,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韓樹華的臉,不是現在的,而是她更年輕,她自己更小的時候。這個母親強硬地拒絕著她一切的撒嬌,強勢地否認著她努力的過程,似乎在她的心中,唯獨只有結果才是最重要的。
她沒有考慮過這個想法是不是正確,因為沒有時間,也沒有契機讓她去思考。
這種思維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即使在這個時候被重新提起,她也沒有意識到它當中存在著什麼問題。
運動員一心求勝,但是,假如求勝的前提是犧牲掉個人的好惡,甚至犧牲掉除了比賽和訓練之外的生活種種的話,這會讓人覺得,這個勝利,未免來得有些太殘酷了。
許浩洋這麼想著,但沒有將話說出口。
如果一個人,是必須將身上的軟弱都捨棄掉才能活下去的話,這種活法,無疑是有問題的。
他是這麼認為的。
人應該有退卻的場所,應該擁有第二個選擇。
應該可以允許自己「不那麼努力也可以」。
「想要向前」和「只能向前」,這二者之間是有明顯的分別的。無疑,韓露是後者。
韓露的巔峰時期,許浩洋還不過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選手。那個時候,他每天的生活非常簡單,或者說是單純。他練習,總結經驗,嚮往未來。當時,出道即以強硬的風格衝破了世人對花滑女單的偏見和禁錮,似乎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的韓露便可以說是他的「未來」。
他儘管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但他對她,起初是懷著尊敬,羨慕和景仰的。
他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能否也能夠站到和她相同的位置上去。
所以,當這個「未來」忽然跌下來,就站在他的身邊,以平靜的語氣告訴他她再也滑不了四周了的時候,他的感受又變得複雜起來。
原來時間已經過去這麼久了嗎?
事實上,在結束了一天的練習,回到宿舍之後,許浩洋重新思考了一下他對韓露提的問題,也許在那個時候,他真正想要問她的,是在受傷之後到現在的這段時間中,她都是怎麼想的。
排除她穩准狠地懟人的情況,韓露在練習場上的大多數時候都很沉默,除了技術動作相關的事,她幾乎不怎麼會主動開口。包括有的時候自己失誤把她摔在地上,她也不會有什麼抱怨的話。
算起來,她對劉伯飛說的話應該算是比較多的,因為劉伯飛嚴令禁止她再滑上次他們單對單時她腳下的動作,而她不服遂辯駁,又被劉伯飛辯回來……這樣的循環往複。
許浩洋在之前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他一開始認為她是在掩飾自己的內心想法,但後來又覺得,她為人行事都像是很單純,沒有刻意要掩飾什麼的意思。
但說到底,他也不怎麼會讀他人的心。
過去,他多少有點過於信任和江心的關係,在隊里也不大會為人處事,導致就整個人處於一個比較邊緣的狀態,除了天生自來熟的張磊之外,他基本上沒有朋友。
但就在江心將他們之間的聯繫突然斬斷之後,許浩洋發現,自己像是過上了一種和從前截然不同的生活,似乎被人從一條路推到另外一條路上,路面,氣候,季節……等等都與過去不再相同。
他必須重新適應。
他摘下耳機,準備休息之前又刷了一次論壇的體育板塊,卻看到裡面多出一個討論帖,標題是江心已被證實是花滑隊的棄子。
他皺了一下眉。
雖然教練已經嚴令禁止過他們上論壇,但隊員們耐不住,總是會偷著上去看。這麼多年,亂七八糟的傳聞他們也是看過了不少,但卻也就是沒治好這個手賤的毛病,看到離譜的帖子總想點進去看看。
許浩洋點開帖子,裡面內容大概說的是他和江心拆對的事是早有預謀,隊內早就準備好了最好的搭檔留給親女兒韓露,對江心則是不給好的訓練指導,只顧著讓她出外接廣告吸引新人,連搭檔也是給她最廢物的那一個……
大致云云。
許浩洋想了起來,在大獎賽的自由滑項目上,江心和陳廷源也是犯了和他們一樣的失誤,拋跳落地嚴重失敗,江心直接摔出去了幾米,半天都沒能夠站起來。
他當時其實覺得這件事挺蹊蹺的,一般的拋跳,除非是男選手當真像扔標槍一樣把搭檔扔出去,不然一個有經驗的運動員,不可能摔成這樣。
但是,對於純粹看熱鬧的看客來說,卻的確是因為這個摔而把陳廷源屠版罵。而且粉圈罵戰,慣用的就是踩一捧一,之前也被花樣罵的許浩洋,這回反而成了潛力無限的當打選手。
他無奈地搖搖頭合上電腦,站起來想去鎖門時看到門把手一轉,然後門開了,張磊大剌剌地走了進來。
他頓時覺得腦袋疼了起來。
自從晚上放張磊進來一次之後,這個自來熟就直接把他的房間當成了自家後花園,有事沒事都進來溜一圈。有時候他進來的時候,許浩洋自己已經上床準備睡了,張磊還和主任查房一樣抱著臂點點頭……搞得他非常想死。
不過這一次,進來的人不止張磊一個,後面還跟著陳廷源。
許浩洋和陳廷源平時沒有太多接觸,本來兩個人也都不是善言談的人,又礙著一層前搭檔和現搭檔的身份,而且陳廷源年紀小,對前輩總有點過分恭敬和膽怯,就讓他們雖然在一個隊里待了這麼久,但關係卻是一直止於見面點頭的同事情誼。
他大晚上讓張磊帶著到自己房間來,那就是有事了。
「有事?」所以許浩洋也沒多寒暄,直接簡單地問。
「安慰一下。」張磊簡單明了地把陳廷源往許浩洋面前一推,「跟這孩子說說,網上那些人之前都是怎麼罵你的,說點你不高興的,你的黑歷史,讓人家孩子安慰一下。」
「……就這事?」許浩洋哭笑不得,「大晚上的你逗我呢?」
「誰逗你了,認真的。」
許浩洋看一眼陳廷源,小男孩看著是像被這幾天的屠版嘲嘲出了心理陰影一樣,耷拉著腦袋不說話。他無奈地在心裡嘆一口氣,說:「你別看網上說的。」
「……」
陳廷源似乎有點欲言又止,被張磊狠狠拍了一下後背。
「浩洋是自己人!」張磊說,「哥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你有啥就說啥。」
「……我不想,」陳廷源先是頓了一下,才把後半句話說出來。「不想和江心姐搭檔了。」
許浩洋是愣了一下。
「我覺得特別的累。以前不是這樣的。」
「和她一起滑覺得累?」許浩洋問,「但你們技術難度上去了吧。」
他們一起搭檔了十年,對於江心的技術水平,許浩洋心中是沒有什麼疑問的。
「難度也是有提高,但是,動作編排上就很不舒服……」陳廷源斷斷續續地講,又要告狀又不敢說得過分,心裡又堵又不敢有什麼說什麼,最後憋得臉都紅起來。
「就是說她欺負你唄!」張磊最後來了個總結,「還真別說,有這樣的!編舞時就啥啥的都往對自己有利的方向編,跳好了自己出風頭,跳壞了鍋都給別人背。真有這樣的。」
「你和教練說了嗎?」許浩洋沒理張磊,問陳廷源。
「沒有。」陳廷源搖頭,「不敢提……因為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這樣的。」
「啥樣的啊你是不是傻?」張磊推了他腦袋一把,「是不是傻?」
「……」
「不是吧你許浩洋。」張磊一臉你別蒙我的表情看著許浩洋,「你別告訴我你這些年……」
「你明天直接去找劉教練。」許浩洋繼續無視張磊,眼睛看著陳廷源。「不要找別人,就找劉伯飛劉教練。」
這個晚上,陳廷源可能是第一次對著隊友把想說的差不多都說完後回了房間,張磊卻還坐在許浩洋的床上沒動。
「你幹什麼?」許浩洋問,「跟我睡啊?」
「睡你大爺。」張磊抬腿要踹他,「我就突然想起來一個事……」
「什麼?」
「江心和咱那個經紀公司的陸總……好像談崩了。」
「?」
「我沒看見啊,我什麼都沒看見,」張磊擺手,「這也是聽子君她們那幫女生八卦的,說一個廣告沒談妥,江心就不幹了……」
許浩洋皺著眉,沒說話。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但說真的,陸總那經紀公司那麼多運動員了,連韓露姐他都能想不用就不用,她還就真有信心覺得自己對於陸總是特殊的啊。」
「……」
「話又說回來,陸總和韓露姐當時……」張磊兩個食指對了一下,「那是真的還是假的?」
「不知道。」
「你這個人啊!」張磊著急,「你問一問啊,交流一下感情啊……」
「我不問。」許浩洋乾脆利落地說,「我還想活著。」
「其實我覺得啊,韓露姐她沒有傳說中那麼不好相處的。」張磊說,「她也會笑,也會開玩笑……她不說話的時候好像也不是生氣了,我覺得她還挺好的。是不是?」
許浩洋不說話,張磊便又推了他一下。
「是不是啊?」張磊問。
「……嗯。」許浩洋點了一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