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北京的訓練中心後,江心沒有做更多的猶豫和停留,直接就搭上了前往加拿大多倫多的飛機。
穆勒在對她拋出橄欖枝之後,給了她足夠的時間思考。因為這裡涉及的不僅僅是隊員轉俱樂部的問題,在所有的大賽上,選手都是代表國家出戰的,所以,如果江心確實決定從過去的隊友那裡獨立出來,徹底不受過去的教練管制的話,她還必須要做一件事,就是歸化。
放棄自己的國籍,代表其他國家比賽。
比起過去,現在觀眾對於運動員歸化的認可度雖然已經高了很多,但也還是有很多不接受這個說法的人存在。他們認為,一個人既然連自己的國籍都可以捨棄,他們還有什麼不能放棄的?
他們說的不錯——她還有什麼不能放棄的?
她手握機票,坐在候機室笑了一下。
沒有。
她眨了眨眼睛,她沒有什麼不能放棄。
就在陸柏霖的記者會結束後,她看著迅速在整個網路擴散開的自己的黑帖,看著那些瞬間刷爆的微博評論,以及緊隨而來的粉黑大戰。卻一時全然不知道應該作何反應。
憤怒、驚訝、失望、傷心……
這些情緒或者都存在,但是,卻都又像是一些浮在空中的,關進透明盒子里的模糊的情緒,和真實的她存在著距離。
她唯一清楚的是自己完了,具體怎麼完的,則沒有那麼重要。
這個醜聞曝出,代表著她和廣告商的合約也至此終結,之後還可能會面臨著代言提前終止,廣告提前撤下,或者還會涉及到高額賠償金的問題。她不知道,但她很快就會知道了。
這張酒店照片的流出,自也是讓陸柏霖一方焦頭爛額。運動員不比娛樂明星,他們往往代表著更加正面健康的形象,所以這件事便是更加棘手。他的公關部花了大把力氣去安撫企業的老總們,終於把這件事好歹勉強平息下來。
陸柏霖坐在辦公室里放下電話,他的秘書敲了敲門,稱江心就在門外,她要見他。
「讓她進來。」陸柏霖揉了揉太陽穴。
這一天應該是訓練的日子,但江心身上穿著色彩明麗的便服,化了妝,只背了一個小包,看起來並不像是從花滑中心來,也不像過後會往中心去。她站在陸柏霖面前,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
「對不起啊。」陸柏霖笑了笑,先開了口。「我應該之前幾天就先聯繫你的……不過你也知道,人確實是忙,走不開。」
「沒關係。」江心說,「我不是來問這個的。」
「坐吧。」
江心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這件事,我們雙方都有責任。」陸柏霖說,「我這邊也是沒有想到。你的名譽和風評,我也為你儘力在挽回了。」
他指的是在網上的那些「江心被花滑隊迫害」的帖子,這些說法幾個月前就在網上有萌芽,現在是又重新刷起了一波,這便是明星經紀公司的公關部的大作。江心知道是知道的,但她又覺得,這件事他們做與不做,對她來說都沒什麼區別。
「如果你打算轉入其他俱樂部的話,」陸柏霖繼續說,「現在是一個不差的時機。做一個直播,對粉絲說明事實。然後……」
更加具體的東西,他留給江心自己去想。
江心心裡很清楚,陸柏霖對她提出這個建議——或者從他在記者會上乾脆地承認他們的關係的時候,其實就是代表,她對他來說已經是沒有一點利用價值的了。
他在這個時候建議她轉俱樂部,放棄國籍,讓公關部製造和大眾認知反方向的輿論,其實可以算是出於人情。
畢竟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這是陸柏霖一向的行事作風。公司合同是一回事,而他私人又是一回事。他一方面嚴謹,一方面又表現出人情。
江心就是清楚這一點,所以她才會在這個時候更加覺得,面前這個人讓她非常噁心。
一直以來,她最受不了的,便是其他人對她的忽視。她曾經想要成為最好的運動員,想要贏得全場起立鼓掌的榮耀,或者想要成為最棒的體育明星,讓所有人都為她的美貌和魅力所折服。所以,陸柏霖面對她所表現出的公式化的態度,僅僅只把她當作一樣商品的態度——讓她在清楚事情或者本該如此的同時又大為惱火。
她也很討厭自己這一點,這種糟糕的矛盾心理。
如果可能的話,她希望自己能夠更加果決一些,把自己的喜好,想法,尊嚴,乃至道德,全體拋擲掉。為了贏,為了勝利,為了成為核心,為了把曾經看不起她的人都踩在腳下,她應該暫時捨棄自我。
她離開陸柏霖的辦公室,再度同穆勒那邊溝通的時候,她對穆勒明確地提出了一個要求。
這個要求提得其實是有些幼稚的,但在強烈的憤怒和不甘之下,她沒有多餘的精力去告訴自己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她對穆勒說,她要做核心。
穆勒有一萬個理由可以拒絕和嘲弄她,但他卻答應了。
「沒有任何問題。」他乾脆地說,「我向你保證。」
對江心來說,多倫多並不是一個太陌生的地方。穆勒俱樂部里的人到機場來接她,在這之前,他就已經把和國內訓練中心的所有交接工作都處理妥當了。
「辛苦了。」他對江心說,同時接過她手中的行李。
「走吧。」江心只是淡淡地微笑了一下。在這個時候,她已經厭煩了像過去那樣對不熟悉的人假裝善良可愛來博取他們的好感了。
她坐在車的後排,看著迅速從身邊擦過的街景,心中仍是沒有什麼多餘的波動。多倫多也好,北京也好,她每天面對的,畢竟都只是那一片別無分別的冰場而已。
到俱樂部的第一天,江心便見到了創始人同兼總教練的穆勒。他退下來之後,看起來與過去擔任選手的時候不太一樣,斂起了一些鋒芒,又多出了一些說不清是什麼的東西。她也並不太關心。
「累嗎?」穆勒問。
「沒事。」
「那,參觀一下?」
俱樂部里的人並不多,有幾個是她過去只看了個臉熟,但叫不上名字的人。穆勒沒有讓他們互相打招呼,畢竟之後的時間還很多。
「之前的事我都聽說了。」穆勒平常地說。
江心的心臟提了一下。
「沒關係。」他寬慰她,「事情沒有多糟糕。我們做運動員的,還是用成績說話。只要成績過人,在世界上拿下排名,就沒有人能對你說出什麼話來。」
事情沒有多糟糕。
穆勒的語氣不完全像是在單純地安慰她,而像是他這麼確信,這件事確實沒有什麼非常大不了的。
「世界排名。」江心自言自語了一句。
「對,世界排名。」穆勒說。
「您有您的……」江心斟酌了一下用詞,「計劃。」
「那當然。」穆勒微笑。他們此時已經走到了冰場內,冰場中心已經有幾個年紀一眼看去便很小的運動員在練習著,她不認識。「我有我的計劃。但是,」他看著她,「我可不是一個很好說話的教練。」
「當然。」江心回答,「……我有準備。」
穆勒靠在牆壁上,眼睛看著在冰場上反覆練習跳躍的少年隊的隊員們。
距他上一次在比賽時見到江心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從前,她的身上還有一些天真和稚拙的地方,但是如今,這些東西都已經悉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絕對的果斷和漠然。
這是他非常欣賞的地方,他認為,他需要這種品質,或者說這種氣質。
他沒有對江心撒謊,他的確是有他的一個計劃,他想要固定她的風格——誠然花滑選手理應可以駕馭各種各樣的曲子,但是,若有一個確切的風格定位,或者也是一個吸引眼球的好方法。
他希望把她打造成為一個妖媚冰冷的女王,讓她與他的搭檔並非像絕大多數愛情曲目里一樣相戀,他希望他們可以呈現出一種更加瘋狂的,複雜的,相互憎惡的關係。
她看不起他們,憎恨他們,想要擺脫卻又無法擺脫他們。
這是他一直以來都非常迷戀的一個主題,在現役的選手中,包括巔峰的那兩個加拿大人在內,都還沒有人可以表現這樣的主題。
它危險,但它也是機會。
這個時候,姜至俊也從外面走入了冰場。他沒有和穆勒打招呼,甚至看起來並沒有看到他就在這裡,而是徑直地走入冰場,馬上便要準備開始練習了。
穆勒無奈地笑了一下。
「他就是這樣的。」他先對江心說,然後敲了敲欄杆。
冰場里的所有人都朝他的方向看了過來,他擺了擺手,又指了一下姜至俊。
姜至俊滑了過來,他的表情是那種看不出情緒起伏的冷淡,這會和許浩洋有一點相似。江心想,不過,許浩洋更多的是寡言,而姜至俊,則是給人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
「認識一下吧。」穆勒平常地說,「姜至俊,江心。以後,就是你們搭檔了。從下個賽季開始……不,從這個賽季之後的商演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