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回憶當中醒轉過來,看到許浩洋已經結束了他的演奏,正在與歌手握手擁抱。她調整了一下情緒,用與平時無二的表情和其他人一起為自己的搭檔鼓著掌。許浩洋從台上回到桌前,不知是因為熱還是因為緊張,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發亮的薄汗。
這段久違的鋼琴演奏明顯讓他很興奮,在坐下很長時間後,他的呼吸都還很快,眼睛一直是亮閃閃的。
不止是韓露,即使是和他相處了那麼多年的張磊,也很難看到許浩洋這麼興奮的樣子。
穿著一襲白裙的金可兒走了過來,她在由衷地稱讚了許浩洋的鋼琴後,笑著把目光轉向了韓露。
她們兩個人過去在場上一直是劍拔弩張的對手,到了場下,因為韓露並沒有什麼要和人搞好關係的想法和意識,賽後聚會她也是得躲就躲,導致二人就沒有太多的交集。
所以,在她穿著她並不習慣的禮服面對同樣穿著禮服的金可兒時,她的內心是有些彆扭。
金可兒是個很溫柔的人,過去遇到記者刁難經常話都說不清楚,現在長大了好了不少,也學會了像其他選手一樣隔著空氣給對手放狠話施壓,不過看得出來還是有些怯怯的樣子。要不之前韓露說她是韓劇女主,確實也是十分傳神。
「很期待你們明天的表演。」金可兒說。
這也是很神奇的,在他人聽來明顯是社交辭令的一句話,被金可兒說出來,卻好像能讓人聽出十成十的真誠。
「你也是。」韓露說。
然後,韓露就用這三個字把一段本可以打開的話題生生扭回了「過去的對手,台下的social」這個層面。
空氣一時有些僵硬尷尬,就在這個時候,晚宴的工作人員悄悄走過來,向旁邊的張磊確認了什麼後離開,接著,另外兩個工作人員推出了一個相當招搖的蛋糕。
「祝您生日快樂。」工作人員對韓露說。
「……」
「咦?生日。」金可兒好奇地拋出一個問號。「咦今天是你的生日嗎?」
「……明天。」
韓露很勉強地回答。
「啊,是這樣啊!」金可兒拍手,「生日快樂!」
「我靠我靠我靠,」張磊擠過來,「誰送的?誰這麼有心啊?哎呀韓露姐這種事你得早跟我們說……你看我們這匆匆忙忙的你要是說了我們還能給你買個禮物……」
這時,不止是他們幾個,晚宴中的其他人也自是被這個蛋糕吸引而來,包括扛著相機和攝像機的記者們。
韓露並不是特別喜歡這種場面,她一點兒都不喜歡在冰場之外的地方當焦點,要是放在幾年前她心高氣傲脾氣暴的時候,可能就當場甩臉走人了。但她現在性格不自覺地收斂了一些,也明白不能在好好的晚宴上給自己惹什麼麻煩,便就什麼都沒說地——可能還勾著一個微笑——這樣站在那裡。
對眾人獻上的生日祝福,她也微微鞠躬致謝。
「誰送的啊?」張磊繼續問著,同時推了一下許浩洋。「你送的?」
「……不是我。」
許浩洋看著這麼浮誇的蛋糕,內心也是有些驚訝。韓露的生日他是知道的,他偷偷地從機票上看到,然後便記在了心裡。這個日子越近,他便越是覺得自己大概不能裝不知道。具體出於什麼,他卻沒辦法很好地言說出來。
這個時候,韓露看到了蛋糕旁邊附帶著的卡片,她拿了卡片打開,看到手寫的祝福語下面的落款寫著這麼十個字:明星經紀公司全體人員。
陸柏霖。
她的面色立刻沉下來。
陸柏霖。
什麼意思?
這個時候,頭頂的燈光突然熄了一半,整個場館頓時暗下來,正在他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身著一身白色西裝的陸柏霖就這麼現身在了晚宴的現場。他徑直走向韓露,臉上帶著和過去無二的溫和笑容。
他對工作人員抬手示意了一下,工作人員心領神會,馬上就開始往蛋糕上插起蠟燭。
對陸柏霖而言——或者說對世間的絕大多數領域而言,從來不存在錢解決不了的事。別說在慈善晚宴上熄一半燈給曾經的花滑單人女皇慶祝生日,就算是讓名古屋市長親口說出這幾個字,他只要想,就也有本事能做得到。
但是,韓露在幾分鐘的沉默過後,毫不留情地抬手把工作人員手中的蠟燭和打火機打掉在地上。聲音不大,也足以讓周圍的人都聽到了。
「什麼意思?」她盯著陸柏霖問。
「你說什麼?當然沒有什麼意思。」陸柏霖仍舊好整以暇地笑著,「明天是你的生日,又恰逢這一次演出,我想……為了歡迎你回歸冰場,為你慶祝一下,給你一個驚喜。」
「驚喜?」韓露冷笑了一聲。
這時,其他等待著蠟燭被點亮,全場唱生日歌的人也察覺到了這邊的氣氛不對,而紛紛將目光投了過來。
韓露當然知道她此時正被很多人盯著,但她顧不得這麼多了。
自她在兩年前的冬奧會上受傷以來,陸柏霖到醫院探望——暫且稱是探望——探望過一次之後,便在她面前直接消失了蹤影。然後,他在記者會上說出了「可能會追究她的法律責任」的名言,之後便像是極力要與她撇清干係那樣,在所有的公開採訪中都對她的話題避而不談,就像是他已經充分了解她不會對此說什麼一樣。
是的,她咬著牙想,在那個時候,她什麼都不會說,即使她說了,也沒有人願意聽。
但是現在,他這又是什麼意思?
示好?求和?
在這麼大的場合把蛋糕舉上來,又是打定了主意,要在眾目睽睽之下給她壓力,讓她覺得她才剛剛復出,不願意惹麻煩就只能配合他?
他當她是什麼?
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活該被他利用的棋子?
從過去便積澱起的挫敗與憤怒在一瞬間衝上她的大腦。
「用不著。」她說,「帶著你的蛋糕給我出去。」
「……」
「沒聽明白嗎?」
「是,」陸柏霖舉起雙手賠笑,「之前一段時間,因為我的確很忙,沒有太多精力去關心你。所以特意空出了這段時間,本想是給你一個驚喜,不過沒想到……」
「接著編。」韓露看著他,餘光同時看到扛著攝影機正懟著她臉拍的記者。「我給你翻譯一下,你特意空出了時間,帶著你的發言人,今天準備配合著照片和視頻來寫一出總裁關愛員工的佳話?我不是你員工,陸老闆,解約了。因為我違背了合同條款,你,有權單方面,和我,解約。」
她越說聲音越大,她明白自己已經徹底打破了這個晚宴的氣氛。在從前,這種她搞出來的失控的場面在演變成無法回頭的局勢之前,總會有人來為她圓場收尾。
但是今天沒有這個人,所有人面對她突然的爆發,都沉默著未發一言。
糟糕了。
她明白,非常糟糕。
但卻也已經無法挽回了。
她必須要說出口,她不想再一次面對這種太明顯的利用卻不得不配合,她已經受夠了,這純粹是對她的侮辱。
兩年——兩年過去了,又兩年過去了。兩年前她惶恐不安地接受著手術,兩年後她三十歲了,這種對時間的惶恐一秒鐘都沒有消失過,歲月無情地提醒著她,她的時間不多了。
她為什麼還要在這種地方浪費時間?
「陸柏霖。」她盯著他,「認識你我他媽真是見了鬼了。你願意留在這裡你就在這兒待著吧。這玩意兒——你愛怎麼拍就怎麼拍,愛怎麼寫就怎麼寫。」
她把這句話撂下,不顧站在旁邊的隊友、搭檔和未結束的晚宴,徑直向出口的方向大步走去。
「韓露姐!」子君叫了一聲。
「……陸總,這……」張磊訕訕地撓了撓頭。
「沒關係。」陸柏霖仍舊微笑著,「誤會而已。」
「韓露姐這是去哪兒了……一會兒她是不是還得代表中國隊致辭來著?」
「她推了,是男單的那個哥們致辭。」張磊說,「但是也得找找去啊……」他推了許浩洋一把,「浩洋你趕緊的,趕緊去找找。」
「……我去啊?」許浩洋猶豫一下,「行不行啊?我感覺這種時候一般都……」
「哎呀你墨跡個蛋。」張磊罵他,「你剛才還跟韓露姐我們我們的同仇敵愾一致對外呢,哥跟你說了,女孩子這種時候都等著人追上去哄呢,你趕緊去。就靠你了,看好你。」
「……」
許浩洋還想說什麼,但到底沒說出口,也朝著出口的方向跑去。
韓露沒有去太遠的地方,許浩洋找到她的時候,她就坐在電梯旁邊的長椅上。她身上是一條黑色的禮服裙,打理過的頭髮披散下來,遠遠看去是非常美的,與心情,與處境,都不是那麼相稱的美。
許浩洋並不大擅長處理這樣的場面,他素來不會安慰人,也不懂得在適當的場合說適當的話,但是這種時候,他卻好像不得不過去。
他走過去,在韓露旁邊坐下。韓露對他闖入她的私人領域這件事暫時看起來並沒有非常排斥,這讓他小小地鬆了一口氣。
「……陸總已經走了。」他說。
「哦。」
「不回去嗎?」
「這麼多人,少我一個不少。」
「也,也是……」
他就這麼應了一聲。應完之後,他差點想自己掐死自己。
也是什麼也是!
也是是什麼意思!
「你有事?」韓露問。
「張磊他們讓我出來……」
韓露看他一眼:「那你挺聽話的。」
「你生日……」他說,「我也知道。我昨天和張磊出去,然後買了這個。」他從口袋裡掏著,掏出了一個不大的方形禮物包裝盒。「給你的生日禮物。」
韓露認識那個包裝,蒂芙尼的,之前,她已經在陸柏霖那裡收到過不少次這個牌子的東西了,什麼項鏈戒指耳環鑰匙鏈,陸柏霖光在賽後當著鏡頭就送了不少,美其名曰勝利的獎勵。在這時間點上她又看見這該死的蒂芙尼藍,頓時把一直就沒壓下去的火又激了起來。
「你也要給我個驚喜?」
她問。
「……什麼?」
「你也想在晚宴的*把這玩意兒拿出來送給我,說是給我的驚喜是嗎?」她問,「你們怎麼就這麼有本事,覺得我會喜歡這種東西?還是你們覺得所有女人都喜歡這東西?」
許浩洋被她突然的暴脾氣弄得先是有點懵,之後也被勾起了火。
「給你送禮物還是我的錯?」他反問。
「禮物,得送到對的地方。」韓露一字一頓地說,「送不到對的地方,就是你們自我感動,被自己的表現欲感動得要命,不考慮收到禮物的人的想法。」
「我表現什麼了?」
「你沒表現。」韓露說,「你還沒來得及表現。」
許浩洋做出一個複雜無比的表情,翻了個白眼。
「我沒來得及表現……?」
「我,不過生日。」韓露說,「我不喜歡過,沒過過,不願意過,不勞您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