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證會上,黛西說了一個好的裁判的標準,以及任何一個裁判都沒有辦法避免的主觀。她首先肯定了尹裁判是一位優秀的裁判,他一直都在訓練自己,把必須同時關注的事情——把動作、錯誤、規則和節目內容分整合歸類,以做到儘可能給出最公平的分數。
而且,除此之外,黛西稱,在他身上,還有一點是非常珍貴的,這也是在這一次為他招來爭議的關鍵所在,有很多裁判在給節目內容分打分時,會直接對自己理解不了的節目給出一個很中庸的分數,這幾乎是在裁判界默認的一個行事方法。然而,尹裁判不是這樣,他對於他欣賞的節目,認為完成度極高的節目,就會大膽地給出他心中那個「值得」的分數。
儘管他知道,這會為他惹來麻煩,會惹來很多根本不懂花滑的人的惡意中傷和揣測。
甚至,他還會為了他所堅持的偏見付出代價。
這樣的人,不該受到因為偏見產生的無理由的中傷,和因為無知而致的不公平的對待。
無論是對他個人而言,還是對整個花滑項目而言。
黛西盡了她個人最大的努力,要求滑聯公平地處理這次爭議。
在黛西離開後,劉伯飛驅車帶一行人回訓練中心,車子在紅綠燈前停下的時候,坐在後排的韓露伸出手,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劉伯飛的座椅靠背。
「教練。」她說。
「……什麼事?」劉伯飛有點心虛。
「那張照片。」韓露說,「您說的『出院時拍的』是怎麼回事?」
「……」
「住院是怎麼回事?」
看著同時陷入沉默的兩個人的後腦勺,韓露覺得自己的耐心又到了極致。
她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認為,她已經開始適應了很多事,開始習慣了等待和忍耐,但是,她卻無法容忍其他人對她隱瞞什麼。
不管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
「什麼住院?」她再問了一遍。
「你有完沒完了。」韓樹華冷淡地開了口,「你自己沒住過院?」
「這是一回事嗎?」
「就是上次我們去醫院那一次,」劉伯飛猶豫了一下,說:「一開始,確實以為她只是閃了腰,但你走之後經過第二次的檢查,發現有一些輕微的骨裂,並不嚴重,所以,也是為了不影響你的狀態,覺得沒有必要特意告訴你——」
「——不影響我的狀態?」
「不是這樣。」韓樹華在韓露要說什麼之前,快速地否認了劉伯飛的話,「沒有這麼複雜,這跟她沒有關係,我不知道有什麼特意要告訴她的必要。」
韓樹華毫不示弱,劉伯飛面對這對母女,整個人都再度有點懷疑人生。
這跟她沒有關係。
韓樹華的這句話,讓韓露沉默了。
從前,她便極喜歡說這句話。父親離開,這和韓露沒有關係;學校里兩個朋友吵了架,和她沒有關係;幾個親戚之間的關係很微妙,和她沒有關係。
總而言之,除了在冰場上爭得冠軍之外,其他的事似乎都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這讓她和這個世界的聯繫非常微弱。
從前,沒有人教過她如何處理和他人的關係,也沒有人讓她了解何謂人和人之間的感情。
如果放在過去,韓樹華這麼說完,韓露大概會接上去,對她冷嘲熱諷一番,告訴她的確是這樣的,無論她怎麼樣,都不干她的事。
但是現在,許浩洋坐在她的身邊,她沒有辦法不去在意他的存在。她意識到,她不願意讓許浩洋看到她的這一面,她不想讓他覺得,她是一個冷漠的、凶蠻的、不講理的人。
所以她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算了。」韓樹華說,「我覺得,我在這個地方待的時間太長了。反正,我只要跟誰待得時間一長,就肯定得出問題。」
車上一時安靜,沒有人說話。
「好的,我知道,我錯了,這是我的問題。你在前面停下來。」韓樹華對劉伯飛說,「我先下車。」
過了眼前的紅綠燈後,劉伯飛將汽車靠邊停下,韓樹華徑直下了車。劉伯飛猶豫了片刻,也跟著解開了安全帶,從同側的車門跨了出去。
他敲了敲後車窗,示意讓許浩洋開車帶韓露一起回去,而他要留下來去和韓樹華談一談。
許浩洋聽話地換到了駕駛位,但韓露卻並無要換座位的意思,仍舊坐在後排,頭抵著車窗。許浩洋看了看她,沒有說話。
事到如今,他仍舊不擅長去打破什麼東西,不擅長主動去打開局面,不擅長面對那些他不知道該怎麼應對的東西。
他在一片可稱為僵硬的空氣中驅車行進,在發動機的聲響里,他聽到韓露在後排說了一句:「現在不要問我問題。」
不是那種斬釘截鐵,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語氣,而是帶著一些疲憊的,像是在求助一般的言語。
「……等我想說的時候,」她說,「那個時候會告訴你。」
「我明白。」許浩洋說,「你休息一下吧,今天也很累了。」
「嗯。」韓露無聲地點了點頭。
他們返回訓練中心,許浩洋將劉伯飛的車停入車位,兩個人都下車後,他們在車庫短暫地擁抱了一下。
一個讓壓力、不安、焦躁感都短暫地安靜下來的擁抱。
韓露不由得抓緊了他背上的衣服。
她必須非常丟人地承認,這段時間,她貪戀他的氣味、溫度和力量,他讓她不自覺地軟弱下來,讓她變得不像她自己。
許浩洋安慰地拍了拍她。
她深吸了一口氣,放開了手,找回她必須面對的現實感。
「走吧。」她說。
在整場聽證會中,其實許浩洋也有一件事壓在心裡,沒有告訴任何人。
在聽證會的前夜,他收到了江心發來的微信。她問了他好不好,在做什麼,比賽的曲目準備得如何。他如實回答了她,語氣沒有很親近,但也沒有非常疏遠。
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和江心聯繫過了,至於過去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事,他似是也記得不那麼明晰。
過去的就過去了吧。
他這麼覺得。
在他回復完最後一條信息之後,江心有十幾分鐘沒有再回復,待他洗完澡再回來時,看到手機上又多了幾條微信:
哈哈是這樣呀。
可以語音通話嗎?
不方便的話也沒關係。
你在忙嗎?
這不是他印象里江心說話的語氣,但是,畢竟他的記憶也不是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他用手機回復了可以兩個字後,江心的語音通話邀請即發了過來。
「喂?」
她的聲音很小。
「你說。」
「對不起哦。」江心說,「北京現在很晚了吧?」
「沒事。」許浩洋說,「還沒準備睡。」
「我不知道要對誰說才好。」她說,「所以才冒昧地打給了你……我可能——」她頓了一下,「想要回去。」
「回去?」許浩洋一愣,「回國?」
「嗯。」
「發生什麼事了嗎?」
「感覺……」江心說,「感覺不太好。」
「不太好?」
「世錦賽,你看到了吧。」她說,「那一次摔得很慘。」
「嗯。」許浩洋想了起來,江心在做螺旋線時摔了出去。這不是一個容易出現失誤的動作,所以當時作為觀眾的他,也有一些意外。「那是怎麼回事?」
「因為賽前才在手臂上打了針。」江心說,「手臂一直很麻,沒有吃住勁就摔了出去。」
「什麼針?」
「止痛的。膝蓋上有舊傷,不打針的話……」
「那個傷是之前的?」
「對。」
「你應該休息一個賽季。」
「我是這麼想的。」江心笑笑,「但是……」
「……我不知道怎麼說。」許浩洋說,「要是這樣的話,你或者可以聯繫一下教練。」
「我不知道。」江心說,「我只是……想和人說說話。」
江心一邊這麼說著,一邊用馬克筆用力把手中的一份待簽的合同划上一條又一條黑色的道子。
那是一個韓國本地的運動品牌,在同類品牌中大概位於三線的位置。幾天前,穆勒把這份合同交給了她,按照上面的條例,她在簽署了合同之後,便代表著整個人被這個運動品牌所買斷,從此再不可為同類品牌做代言。這麼一來,她特意選擇放棄國籍來到多倫多的意義便不復存在了。
她不知道穆勒用這份合同拿了多少錢——他不可能告訴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對他而言,利用價值還剩下多少。
一年?
還是更短?
她的身體已經超出了負荷,這會大大縮短她作為運動員的壽命。在這幾年內拿到一個冠軍,這會是穆勒想要的,也曾經是她自己想要的。
但是,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她似乎覺得,自己沒有那麼想要那個冠軍了。
在追求它的過程中,發生的每件事都讓人無比厭煩,於是,時間長了,就連這件事本身,也像跟著改變了性質一樣,變成了一種引人煩躁的東西。
就好像,她拿不到的東西,也不想讓其他人拿到。
至少,她不想讓許浩洋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