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騎手彷彿被嚴冬追趕著似的,沿著最短的路線向著茶州趕去。因為先行運輸物資的一團人馬已經陸續地經過了這裡,所以也沒有鏟雪開路的必要了,他們策馬濺起混雜著冰雪的泥塊,不分晝夜地馳騁著,半數以上的馬背上都坐著第二個人。
楸瑛擔心地看著懷裡已經完全失去血色的秀麗。
「……秀麗,那個,你沒事吧?沒昏過去吧?」
「……我倒是……寧肯昏過去……」
秀麗心想,什麼叫健康啊,她連痛覺都要麻痹了,臀部已經沒一點感覺了。跟她一樣不適應馬匹全速奔跑、被顛來顛去的醫官們中間有人幸運地昏了過去,他們被人用繩子捆在騎手背後,就這樣昏厥著被人運送過去。
秀麗跟騎術最優秀的楸瑛同乘一騎,還算不錯的了,但這根本不算任何安慰。儘管楸瑛小心著盡量不要搖晃,可是不管怎麼做,對持續不斷的飛奔都沒有任何意義。不過倒是只有一個人非常有精神,那就是葉醫師。
「有空的時候……我……我也想練習騎馬。」
秀麗一邊小心著控制著自己的舌頭不要被咬到一邊看著跑在她身旁的柴凜。楸瑛看到秀麗用羨慕的眼神看著那位不輸給羽林軍、一個人騎馬前行的女騎手,不禁露出苦笑。
「想達到柴凜夫人那種程度可是需要相當的修鍊哦,我看著都很吃驚呢。」
楸瑛確認了前方那還是一個小點的關塞。
「……秀麗,很快就到茶州州境——崔里關塞了。」
秀麗搖搖晃晃的腦袋瞬間抬了起來。
「八天——」
赴任的時候,因為要小心著被茶家刺客追殺,偷偷摸摸的在路上跑著,到這裡整整花了一個月。而一批一批的更換著最快的駿馬,與最強的騎手一起飛奔過來——只要八天。
「……謝謝你願意聽我這麼過分的要求,藍將軍。」
「那只是鍛煉而已,秀麗。」
計劃好到虎林郡的最短移動時間後,秀麗和悠舜毫不遲疑地走訪了羽林軍官舍。然後直截了當的勸說統帥御林軍的兩位大將軍:「您要不要派出羽林軍來一個直到茶州州境的嚴寒中的馬術訓練?附帶負載哦。」
結果,將自己作為負載的州牧一行成功地確保了一路上擁有精選出的騎手兼護衛隊,以及一群名馬。
說不定會作為指使了侍奉王上的近衛隊·羽林軍的州牧而名垂青史呢。
「雖然我覺得我們已經算是最亂來的傢伙了,可是真拿你沒辦法……你會變成個大人物的。」
決定了之後,他們就開始心無旁騖地前進了。雖然也有很大的原因是悠舜在身旁支撐著她,但是看著連自我保身都不加考慮,把手中的權力發揮到最大限度、制定一個個對策的秀麗的身姿,楸瑛就會想,在她治理下的民眾也會很幸福吧。就像母親會守護自己的孩子一樣,她也會拚命守護她的群眾的。
儘管對紹可哭泣著,但還是說出了自己要前往的她,已經是個確確實實的官吏了。
楸瑛忽然皺起眉頭……他回憶起至今為止的路途上發生的事情。
柴凜被認錯當成秀麗,被城鎮里的士兵放箭來射的事情就發生在昨天。
——傳言在切實地擴散啊。
楸瑛清澈的眼神裡帶上了危險的神色。——她忍耐一切的非難和辱罵的言語、不眠不休地東奔西走,這究竟是為了誰?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她對朝廷里那些等同於當眾宣布「拋棄運氣不好的民眾也無所謂」的官吏都說了些什麼。
秀麗對她被冤枉的事情什麼都沒說。倒是那些年輕醫官們真的為她的事情憤怒至極。
明知道只要有正確的指示,就會像他們一樣分辨出真偽了,但是許多民眾並非如此。尤其是邪仙教四處宣揚不把秀麗「當作供品獻上去就不可能控制住疾病」,而以後即將面對的人們也都是真心的相信了這句話。
「……女性們以後就要面對真正的戰場了,可是我們卻只能不甘心的半路折回。」
如果只是昨天射的那幾隻箭的程度而已,都不能算是問題了。
楸瑛打了個寒戰。臂彎里的少女,嬌小到了他一隻手臂就可以支撐的程度。只要一個石塊,只要打到要害都足以盡了她的命數。沒錯,根本不需要武器。只要有相信流言,想要把它實行的人存在,隨便在哪裡的一塊石頭就足夠了。
想要驅趕不好的預感,楸瑛決定要說點什麼。就在此時,他注意到了逐漸接近的崔里關塞上飄揚的旗子,不由愕然。
城郭上揮舞的旗子,是表示禁止通行的。楸瑛不由得回過身來問:「禁軍旗呢?!」
「在這裡!他們不可能不會看不見的!!」
那是可以讓他們在所有城塞都免受查問,直接通過的禁軍旗。雖然城壕的弔橋沒有升起,不過關塞的城門是關得結結實實。
看了下情況,秀麗的臉色變得蒼白。
「藍將軍……到這裡就可以了。謝謝你。」
「說什麼傻話!」
楸瑛非常激動,他在城門前憤怒地猛一拉韁繩,秀麗的後腦勺就狠狠地撞在了楸瑛的胸甲上,頓時她就覺得一陣頭暈眼花。
「崔里關塞!!你們都是睜眼瞎嗎!!應該已經傳令過來了,快點給我開門!!」
連空氣都跟著他的怒吼震動著,城門上站著的步哨不禁嚇得縮起了身體。即使如此,他們還是回喊著:「我、我們不能開門!」
「為什麼只有茶州這麼倒霉啊!」
「已經夠了,好不容易有了一點起色,你再把那個小女孩什麼的給塞進來,那怪病不是又要傳播了。別開玩笑了!」
「如果你敢進來,我們就砍了那女人的腦袋!」
「沒錯!砍了她就能控制疾病了!既然是個州牧,這麼做也無所謂吧!」
楸瑛身旁突然有一個下屬靠近來。臉上零星的淡色雀斑讓他看起來比實際歲數要小不少,但平時他總是面帶著謹慎的笑容,而如今他很難得地吊起了眉毛。
「將軍,我們射箭也可以嗎?我想我自己絕對有幹掉全部一個不留得自信。」
「哈哈哈,我這個人真的很想馬上就給你許可,韓升。不過我勸你還是不要浪費箭了。」
楸瑛非常感謝這個在千鈞一髮之際出聲請求的下屬,要不是他,楸瑛很有可能二話不說的先放箭了。楸瑛表情嚴厲地抬頭斜睨著步哨們。就是他們,竟然想要親手殺死為了拯救虎林郡而攜帶著唯一的解決方法、長途驅策到這裡來的州牧。
「算了,這種事常有的。」
葉醫師以輕鬆的語調說著,但卻向步哨報以了與語氣正相反的冷冷一瞥。沒錯,這就是在漫長的時間中,他已經看到不想再看到的光景。只顧眼前的一點小事,連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麼都毫不知曉。——但是……
淚眼汪汪的揉著後腦勺的秀麗深呼吸了一下,猛地抬起頭來。
柴凜把馬靠在秀麗身旁後,對她露出了一個沉著的笑容來。
「紅州牧,請放心吧。要是彰真的無能到這個地步,我會立馬把他趕出柴家的。」
「咦?」
就在同一時間。
以楸瑛為首的羽林軍將士們,突然間抓起了各自的武器。
秀麗也不知道原因,不由得縮緊了身子,這時銳利的怒吼直擊當場。
「喂!你們在想些什麼事啊!笨蛋!!要是耽誤了正事你們準備負這個責任嗎!別多管閑事——!!」
咣咣咣,遠處傳來一陣拳頭聲。與此同時,城門上守城的步哨們都捂起了腦袋。然後——居然有人從那種高度跳了下來。
秀麗不禁探出了身子,接著就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秀麗?!」
顧不上楸瑛的叫聲,也不管身上的擦傷,秀麗馬上起身跑了出去。
魯莽的隻身從城壁飛落下來的人影,在猛烈的撞到地上之前用類似長棍的東西擊打在城壁上,那精悍的身軀輕飄飄的作了一個迴轉就著地了。他刷的轉過了頭。
「好,十分滿分。對了,小姐在——哦哦?」
「——燕青!!」
秀麗旁若無物地沖了出來,雙腿猛蹬地面。
「哦?哎呀呀。又是這麼熱烈的歡迎啊,小姐。」
他用健壯的雙臂抱住了徑直向自己飛撲過來的秀麗,然後一下子把她舉了起來。
燕青作出了一個讓人覺得他彷彿無所不能一樣的笑容。
「你真快呀,小姐。你很努力呢,謝謝你。」
秀麗的臉龐因為抽泣而又有些歪曲,她緊緊的一把摟住燕青的脖子。
「托你的福,我連鬍子都沒來得及刮呢。」
秀麗沒有哭,只是大口喘息著,忍耐著。
「……我可不是在找借口哦……」
燕青用大大的手掌溫柔的拍著秀麗的後背。
「是真的,對吧,柴彰?」
「是說謊哦,紅牧州。今早上他明明有充足的時間刮鬍子,可他說刮掉了會冷,所以沒有刮。」
伴著這句話,堅守的緊閉的大門就從內側緩緩打開了。
「……話說回來你真是太迅速了,到底用了什麼手段啊?」
看到一邊推眼鏡一邊悠悠然走出來的弟弟,柴凜的嘴唇鬆緩出一個弧度。
「難道你們都完全做好準備了,彰?」
「當然了,你以為我是誰的弟弟啊,姐姐?」
柴彰露出了一個鰻魚似的微笑。
「啊哈哈,連羽林軍的將軍都被動員出來了嗎?不愧是小姐和悠舜啊。而悠舜和克洵是靜蘭擔任護衛的第二批到達人員……應該再有一兩天就到了吧。」
在進入崔里關塞之前,全商聯的柴彰他們在城門前準備了簡單的帳篷。
為了讓疲憊睏乏的醫師團休息,同時也要簡單跟秀麗和楸瑛說明一下現狀。
「因為『馬術訓練'就只到這個崔里關塞為止,所以現在我們必須要回去才行了……」
楸瑛走到他們身邊,把一個纏著布條的細長東西遞給燕青。
「這東西是靜蘭給我的。說讓我交給你——是『幹將'.」
不經意地接下東西的燕青一下子瞪圓了眼睛。
「『幹將'?就是那傢伙從王上那裡得到的那把劍嗎?」
「是的。」
楸瑛也不禁很羨慕似的細細看著那個布卷。這可是一把只要習武之人就會希望能捧在手裡細看一次的、讓人垂涎的寶劍。只要是能夠使雙劍分離來使用它的人只有很有限的幾個而已。
要不是得裹著層層的護符交給燕青,楸瑛其實也很想試試看的。
打消了他的戀戀不捨的,是乾脆地撕破布和紙張的聲音。定睛一看,楸瑛發現燕青也不顧他的話,徑直呲啦呲啦的把「幹將」的包裹和護符撕毀,把劍從裡面取了出來。
「嗚。這真的是劍嗎……那傢伙是怎麼想的啊。」
看著毫無所謂的將幹將拿在手裡的燕青,楸瑛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難道——
「燕青,以前我聽靜蘭說過你對劍術不太在行的啊……」
「嗯?啊,是真的。我劍術不行,那傢伙也是知道的……啊啊,原來如此啊。」
燕青好像小孩子把玩似的把天下首屈一指的寶劍放在手掌上骨碌骨碌地轉著,實在是不像話的對待方式。
「……是這樣嗎?」
「燕青,你沒事吧?」
燕青嘿嘿地笑了,不知道為什麼把秀麗的頭髮揉得亂亂的。
「藍將軍,路途遙遠,你保護了我們不可替代的州牧和醫師團,我由衷地感謝你。如果有機會我請客。嗯,賒賬。」
「燕青!就是因為你這麼說,借款才會越來越多的!你就不能浪子回頭嘛!
「哎呀,那都是因為柴彰和師傅的徹頭徹尾的搶劫要債計劃嘛。」
看他們爭執起來,楸瑛忍不住笑出聲來。他終於明白靜蘭二話不說把秀麗送出來的原因了。至今為止秀麗那一直處於某種緊張狀態的空氣,終於如雪一般地融化了。
還有剛才她徑直撲向燕青的樣子。
儘管他不會把那個地方讓給任何人,但是唯有靜蘭認可的男人是例外的。
楸瑛總算覺得心中不安的影子退下去了一些。如果是他的話……
「——我們與身在貴陽的陛下一起,期待著喜訊到來。」
「是。我將盡我最大的努力。」
秀麗微笑著向楸瑛深深鞠了一躬。
接受了楸瑛的命令後,部下們一邊很擔心似的回望注視,一邊猶猶豫豫的上了馬。總之,他們只得留下似乎來陣風就會不知被吹都哪裡去的醫師團,不情不願地撤退了。
「……藍將軍。」
皋韓升走到楸瑛身旁,好像為了平靜心情似的,他不停的撫摸著他最得意地弓。
「心情……真的很糟糕……大家好像現在才要去最危險的地方啊。」
「……是啊。」
「不過想想看,女人們平時也總是這樣一隻等著我們回去呢……她們一直想著,也許丈夫、父親,還有孩子可能就這樣回不來了,可能在剛才那一瞬間就被人殺死了,一邊還是要繼續等待著。」
楸瑛不禁看了一眼剛過二十歲的部下。皋武官回頭看向帳篷。
「我擅長弓箭,如果發生戰爭,我會保護陛下,會成為藍將軍的盾牌。既然身為戰士,即使戰死沙場也是我的本意,我相信只有這樣才能保護家人。可是……現在站在相反的立場去想想,我終於明白剛成為武官時為什麼母親和妹妹的表情會那麼悲傷了。而且我也明白了紅州牧說的,希望不要出軍的那種心情。如果母親和妹妹她們——女性們說著:」我被徵兵了,我要為了你和王上而戰,家裡就拜託你了',就衝上了戰場的話,如果她們再也不能回來的話……「
皋武官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氣息因為冬天的冷氣凝結成白煙,接著消失了。
「……對不起,我說了很奇怪的話。當然,如果發生了什麼,我會為了王上像折斷這張弓一樣,把性命奉獻出去。只是,看著紅州牧,我就會回頭去想。對於我自己來說,死亡是『理所當然的'……可是重要的人死去,的確是誰都不願見到的吧。死亡並不是理所當然的,不管是戰死,還是病死。所以,紅州牧才即使知道是胡來也一定要聚集醫官,她對自己該做什麼,包括拒絕派遣進軍在內,是考慮了很多的。」
楸瑛如今終於親眼見識到,這就是所謂波紋的擴散了。
一直都是男人從事政務。另外的半個世界卻被埋葬在黑暗中,連光線都照射不到。
而它化為了一位少女的形態,開始讓外界傾聽它的聲音。
「說起來右羽林軍的茈靜蘭是侍奉紅州牧的吧,藍將軍跟她也很有緣呢,真羨慕啊。一定是被她所愛吧。」
「……什麼?」
「可是就是這樣吧?拒絕了禁軍,反過來說就是違背陛下的旨意,也要選擇保護茈武官和藍將軍,那麼您的性命豈不是很珍貴的嗎」
停頓了一拍後,楸瑛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秀麗笑著說,她會盡最大的努力。即使以自己身陷危險作為交換,她也選擇了保護他人。
「雖然我們覺得保護和戰爭就是自己的工作……可是所謂的官吏就是厲害啊。在決斷之後還能如此連武官都『保護'在內,真讓人吃驚。」
……秋英心中想著,不知王上是懷抱著怎樣的想法送她出來的呢?
她將自己緊緊握著、守護的東西交給了王上。在她的手掌中,唯一不在裡面的,只有王上而已。
「……吶,燕青,那劍怎麼辦?你劍術不好吧?」
「嗯,非常糟糕。太礙事了……算了,沒辦法。只好祈禱我不用拔它出來了吧。」
燕青好像真的很厭煩似地嘆了口氣,他眯起眼睛打量著『幹將'.
作為代替自己的補償,靜蘭將劍託付給了他。
燕青胡亂的撓撓頭,哎呀呀地嘆了口氣。
「……算了,他看來也稍微成長些了。如果靜蘭敢勉勉強強粘著小姐的話,我真的會揍他的。」
靜蘭作為秀麗的護衛,才能好的沒話說。但是,在靜蘭心中加任何無關的分界線是非常曖昧的,在燕青去茶州赴任的時候,一路上就挂念著這件事情。
叫作紅秀麗的少女,和作為官吏的她是不一樣的,用來保護她的方法也是不一樣的。
但是,靜蘭卻非常極端,他在心底某處認定,不管是哪個「紅秀麗」,只要她平安無事就可以了。如果把秀麗和秀麗要守護的民眾放在天平上稱量,即使無視她的意志,靜蘭也會選擇秀麗吧。所以燕青在茶州就總是叮囑他,怕靜蘭很可能會因為保護秀麗一個人而耽誤她作為州牧的工作。
本來靜蘭的職務跟秀麗是一樣的,保護她,保護茶州。王上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派靜蘭來的。可是靜蘭只打算保護秀麗一個人,這樣就不能叫做武官了吧。
但是,他似乎終於划下了分界線。如果靜蘭硬要跟來的話,終究就跟他說即使把信「邪仙教」的人全殺光也要保護秀麗沒有兩樣了。秀麗為了茶州才全心說服王上和官吏,讓他們沒有發兵的旨意,這所有的苦心都將化為泡影了。
(他和朔洵一樣,因為頭腦太聰明了,反而沒發現有時候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燕青很認真地想著,要是靜蘭聽了這話肯定會青筋迸跳的吧。
但是,在燕青用拳頭來分開他們兩個之前,看來他已經憑著自己的力量克服了一個難關。從發現了自己該做什麼這一點來看,已經再沒有比靜蘭更能盡責的武官了。
有了靜蘭在身邊,悠舜和州府也不用擔心了吧。
他們有他們才能做到的事情,而秀麗和自己也有隻有他們才能做到的事。
燕青隨便找個地方把「幹將」靠在帳篷上,閉了一次眼之後,他又向秀麗看去。
「吶,小姐,你看過眼前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死掉嗎?」
那雙眼眸里缺少了一貫的那種開朗。他溫柔又尖銳地問道:
「那可是相當悲慘的狀況啊。你能做好心理準備嗎?如果你還帶著半吊子的心態的話,我可是不能帶你去的喲。」
「……你還是一點都沒變,還是很不留情呢,燕青。……我沒事的。」
秀麗正視著離她很近的燕青的雙眸。
「你不知道王位之爭時候的貴陽。我那時在診所幫忙,不管是藥物還是食物,什麼都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人死亡的診所。我的工作就是給快死的人擦身,握著他們的手,還有在送葬時拉奏二胡。告訴你哦,我有自信我給瀕死的人擦身的功夫,就算現在也是全國的前三名哦。論送葬的二胡的話,我也絕對不會輸給城裡的樂師。為了不讓疾病傳播,我每天都要挖坑,幫忙把很多屍體焚燒。不過這次不同,有醫生,也有葯,那還有什麼必要的心理準備呢?我不是來拉送葬二胡的。」
燕輕輕拍著秀麗的後背,代替言語上的道歉。
「……嗯。好,那我們一起去吧。雖然虎林郡可能會給你留下可怕的回憶。」
「沒關係。我已經在父親那裡好好大哭一場了,所以我不會再哭了。」
看著挺直胸膛的秀麗,燕青苦笑了一下。
……果然,我是比不過靜蘭和紹可的啊。
「不用擔心。我會代替靜蘭,不管有什麼事我都會保護你的。我跟你約定了,因為幫助小姐就是我的工作。我可是比靜蘭還要強呢。」
絕對的自信。剛見燕青的時候就想過,只要有他在身邊,或許真的什麼都可以實現呢。
「燕青,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忽然覺得你有點帥哦。」
「什麼?你到現在才注意到我的魅力嗎?是不是有點晚了?」
燕青摟著秀麗的腰,讓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高高的把她抱了起來。
「……吶,小姐。我和柴彰趕到這個崔里的時候,可是大吃了一驚啊。因為裝滿了我們想要的藥品、食糧和物資的馬車,正接連不斷的一輛輛趕來呢。」
燕青歪著腦袋,好像要偷看秀麗似的。
「這裡聚集了醫術最高超的醫生,又找到了治療方法,全商聯都行動起來了,禁軍也是。大家甩開了那些這著那那牢騷不斷自以為是的所謂大人物,都在儘力全速工作呢。」
「因為有悠舜在幫我們啊。」
「悠舜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就連我也很清楚。你們都已經這麼為茶州努力了,可是還是發生了讓你不高興的事情,對不起。大家也是因為搞不清楚狀況而有點慌了手腳。……我想以後你還要再忍耐一下,請原諒啊。」
即使知道了這些以後,秀麗還是衝到這裡來了。即使沒有哭泣,也不代表她沒有受到傷害。
「但是讓我最高興的,就是即使知道會遭遇危險,小姐還是自己親身飛跑了過來。另外,還有你制止派遣禁軍這件事。」
秀麗一下子把額頭埋在了燕青蓬蓬亂亂卻充滿陽光味道的頭髮里。她因為那刺刺的感觸和彷彿直接在腦海里響起的溫柔聲音而閉上了眼睛
「啊,當然『殺刃賊'那樣的混蛋作亂的時候是非常辛苦的,但是現在已經好轉太多了,因為總算可以慢慢睡覺了嘛。不管他有什麼名目,被一大批手持武器的兵馬圍起來,哪有人會不恐懼呢。尤其是茶州至今為止都是這樣。儘管如此,茶州都是我出生、和家人們一起生活的地方,是我的故鄉。」
對燕青來說,茶州是個他留下複雜思緒的地方。有著和已經逝去的家人共同生活的寶貴記憶,也長眠著所有人被慘殺的記憶;追查「殺刃賊」,為此不惜弄髒自己雙手的復仇心和憎惡感;以及遇到南老師和靜蘭、茶鴛洵、悠舜和這些官員,四處奔走的十年。
所有的記憶和心血,都融進了這片大地。
所以燕青才會接受州牧的職位。對他來說,茶州是無可替代的重要的故鄉。
「不論喜不喜歡,也不能讓誕生和養育自己的地方被人隨便踐踏。特別還是那些隨便找個合適的木棍,轉眼間就能玩起格鬥遊戲的傢伙……這種原本是臭小鬼集團本來就連劍都拿不穩當。很害怕啊……大家一直都覺得很害怕。再這樣提心弔膽下去,心都會碎掉的。所以即使是早就發現了,我和州官們也盡量不派州軍。如果可以不用戰爭解決,這不是最好的嗎?雖然清理善後會很麻煩。再說最重要的事還是先解決疾病問題,嗯,歸根到底,就是那個啦。」
燕青有些害羞似的擦擦鼻頭,咚地拍了一下秀麗的肩膀。
「你一直都堅持著,拼了命讓大家不再害怕,所以謝謝你。我真的很開心。因為你挺身而出,保衛了我的故鄉,還包括州官們、彰,還有春姬他們所有人。」
「……笨蛋燕青,你不要這麼溫柔好不好!」
秀麗咬緊牙關,亂髮脾氣似的揪住了燕青沒刮過的鬍鬚。
都已經決定不哭了,可是燕青跟當時的母親一樣,輕易的就瓦解了她的心。
一切都還沒有結束,還不能停在這種地方哭泣。
很多人死去了,很多人還在為看不到未來的不安和病痛而痛苦著。
「而且,也許真的是因為我!……」
「千夜」這個名字,還有彷彿是為了把秀麗一個人吸引過去一樣的流言。說不定,那個思念並沒有消失。
燕青想了一下秀麗究竟在考慮「誰」的事,接著他很輕易就明白了。
但是,燕青並不會提起那個男人的事。
在考慮關於那個男人的這這那那之前,秀麗和燕青還有其他事情要做。
「對了,燕青。去虎林郡之前我有件事拜託你。」
儘管秀麗盡量裝作很平常的樣子說出來,可是燕青沒有被她騙過去。
「那個跟你故意扔下靜蘭不管有關的吧?」
「……唔,有、有啦。」
早就被人家看穿了。秀麗一邊動搖著,一邊清晰地親口說道:
「——如果有必要要我的腦袋的時候,燕青——你不要客氣,請你隨時拿走。」
燕青眯起了眼睛。
秀麗會這樣做,他在聽到「邪仙教」的傳言的時候就預料到了。她扔下靜蘭自己跑來,這也算是半個確證了。他不覺吃驚,可問題是……
「那個怪病是在小姐你出生前很久就有了的。小姐應該知道即使你死了,也不會救活任何一個人吧?」
「我知道。」
既然「邪仙教」已經把問題纏繞到秀麗的身上,那麼如果她不親自前往虎林郡的話,就無法從根本來解決問題了。如果不這樣做,以後還會無數次的發生同樣的事情,所以她才會這麼做的。
如果不是秀麗本人來給這個在誰也看不到的地方行動著的事件打上休止符的話,它就不會完結。
但是,那對治療並沒有任何影響。
「可是我去的話,也有可能演變成我不希望出現的事態啊。在這種時候,我可以說怪病的原因絕對是我,跟其他的一點關係都沒有,只要我死了怪病就不會存在了,對方不就會讓步了嗎?」
就算不是病的原因,但是因為秀麗的緣故讓治療延誤,或者讓大家不能相信醫生的話,就什麼也做不成了。
雖然直到最後一刻,也要試圖去說明事態、說服他人。但是到了最後的最後,說不定還是會到不得不使用秀麗這個鎮定劑的時候。秀麗說的,就是那時的「覺悟」。
——對靜蘭來說,那是不可能的吧。
不過,她想到了燕青。如果是燕青,應該可以做到的。
「對燕青來說,最重要的是工作不就是幫助我嗎?你可是茶州的州尹啊。」
代替嘆息,燕青微微張開了眼睛。
「……哦,小姐的意思是,對於紹可先生、靜蘭、影月、香玲小姐、李侍郎、藍將軍等等這麼多喜歡小姐的人的憤恨,我全部得背負起來,殺了小姐,然後就這樣過著以後的人生是吧。因為靜蘭不可能做到,所以就來拜託我是吧?是這麼回事吧?」
讓人刺痛的話語,就連秀麗的臉都僵硬了。
燕青抬起眼帘,堅定的雙眸等待著秀麗的答案。
秀麗在顫抖。燕青真的毫不容情,絕對不會流於莫名的感傷。
正因為如此,秀麗才必須在這裡下定決心,已經不能再拖延了。
「——拜託你,現在我能求助的也只有燕青一個人了。」
兩個人對視了許久許久。
……終於,燕青嘆了口氣。
「……喂,小姐,你還記得夏天一起去琥璉的時候我說過的話嗎?『身為上位者是絕對不要去二選一'的那些話。絕對不能隨便作賭注。」
「啊……是的,我記得。」
「當時,小姐說,『我隨時準備退而求其次的方案',我說你雖然沒有答錯但是也不算滿分。雖然已經完全忘記了,但是滿分的答案,你現在可以在這裡回答出來嗎?機會只有一次,如果你答對了,我就答應你的要求。」
秀麗可以在那柔和的聲音里,感覺剛剛磨礪出得到人一樣的鋒銳,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燕青最不能允許有人只有嘴上說說的那種淺薄的覺悟,就來左右其他人。
至今為止,他一直接受包括未成熟的部分在內的秀麗這個州牧。幫她補足所欠缺的地方,對身為一州州牧不該有的「以後我會繼續努力」的情況視而不見。把她作為上司而認可她、支持她、輔助她,即使答不出滿分答案,他也一直會等待著。
但是,在這個時候,燕青正無言地要求她做到「完美」。因為她命令一個人去背負他人的人生,所以才要馬上展示出來,證明她是一個有著如此價值的上司。
即使答錯了,燕青大概也會一成不變的輔佐她吧。只要秀麗還是他的上司,他還是會像以前一樣「守護」她吧。只是心中已經把她看穿了。
燕青既溫和又嚴厲。她直覺到,這是最初也是最後一次了。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答對。雖然確實跟夏天的答案有了一點不同,但是在短暫到有如寸時的州牧生活里,她找不到這個之外的其他答案。即使錯了,她也只能會答出一個答案而已。
「——如果最好的決策,失敗了話……」
「嗯。」
「不要去考慮退而去其次的方案,而是要考慮對應這種場合的下一個最好決策。能夠超越失敗的最好決策。」
她覺得有可能是答錯了,所以句尾說得越來越輕。總之,在王都的悠舜提出的針對怪病的決策,就沒有考慮什麼次善之策之類的事情。因為如果不是最好的決策就會切實造成大量民眾的死亡,所以即使勉強也必須去選擇……那一個。
從燕青漂亮地抹殺了所有表情的表情里,猜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終於,燕青搭拉下去似的垂下了睫毛,深深的,深深地從腹部的最深處嘆了口氣出來,他用右手胡亂抓了抓額前亂亂的頭髮。
「……那麼,對小姐來說這次的就是『最好'的嗎?」
秀麗咬著嘴唇。一閉上眼睛,腦海里就會浮現出父親、靜蘭——還有劉輝的面容。
「蕾」的簪子在搖動,親吻上指尖的劉輝的嘴唇是冰冷的,在顫抖著。……但即使如此,直到最後,他還是沒有說出「你不要去」。
[……我等著你。]
失去重要的人是非常痛苦的。所以她盡量要將損害度降到最低,因此她沒有留下一個武官。
但是為了這份工作,現在的秀麗卻反而無視所有對自己來說重要的人的心意,獨自留在這裡。
對秀麗來說,最好的選擇只有這一個。
「——可以保護的就全部保護,當然,我自己也是。我會為此付出全部努力。」
明明有人相信她並且等著她,她怎麼會輕易把命交出去。秀麗如果是站在對立立場上,她一定會憤怒地燃燒起熊熊烈焰吧。沒錯——能抓住的東西就全部要抓住。
「我會活著回來的,燕青。所以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燕青那棲息著鋼鐵意志的黑檀似的深邃眼神,似乎很愉快的融化了。
「我明白了。」
燕青絕對不相信一開始就想到死的上司。因為不管他幫多大的忙,都不知道對方會不會一下子不負責任的全部放手,逃避到死亡之中。那樣的話就算進行輔助也是白費力氣。
但是秀麗告訴他,她並沒有那麼想,而且還說了剛才的那一番話。
「……如果即使如此那個時候還會到來的話,也就是說只剩下那個方法了。」
作為官吏,絕對會碰到不得不賭上性命的時候。有時候,就算用到了最好的方法,也還是逃不出命運的歸宿。如果是為了保護更多人的性命,作為治理者所剩下的手段只有那個了的話,燕青的回答也只有一個。
「我明白。即使靜蘭做不到,我也可以做到。我會做的。幫助上司完成最後的職責,也是輔助的任務。我向你保證,如果那個時候到來的話,我不會讓任何人來阻攔。即使要打倒靜蘭,我也會讓小姐直到最後都維持官吏的身份。」
簡直好像約會一樣的溫柔,燕青的手掌如愛撫一般貼到了秀麗纖細的脖子上。
「沒問題,我可以全盤接受小姐的人生。即使靜蘭會很我一輩子,追殺我一輩子——小姐的首級,我也會平安送到王上和邵可手裡的。」
燕青把坐在自己左腕上的秀麗放回地面,秀麗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趕緊壓住了額頭。
「小姐剛才也說過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最後只能拜託我了。哦,這麼一想我還真了不起。難不成,我比靜蘭更得小姐喜愛?」
「……因為靜蘭的話,他可能找個和我相仿的女孩的屍體,然後帶我逃走啊……」
「啊哈哈!對對!他絕對做得出來!那傢伙真的很盲目的說。不過……」
雖然自己沒有去,靜蘭卻將「幹將」託付給了燕青。這其中的意思只有燕青知道。
「現在好像逐漸能看見不少東西了。」
即使如此,剛才的事情就算再過上千秋萬載,也不是靜蘭能做得出來的,所以秀麗才會來拜託燕青。這樣就可以了。雖然不管發生情況都會保護秀麗的人必不可少,不過到最後還能一直保持秀麗官吏身份的人,似乎只有燕青了。自己和靜蘭,就是那種可以互補的存在。
「你不用擔心州府。茗才也回來了,再說原本我做州牧的時候就是到處晃悠的,大家都有免疫力了。」
「……這根本沒什麼可驕傲的吧,燕青?」
「哈哈哈。——最後,我可以問問影月的事嗎?」
秀麗表情僵硬的點點頭。
途中,她接到從茶州來的加快急報。
——上面說影月獨自進入榮山後就失蹤了。
剛聽到的時候,秀麗腦袋裡混亂到什麼事態都搞不清楚了,不過冷靜下來想想,結論只有一個。
「……『邪仙教'的目標,不只是我一個。」
「因為只有小姐的情報最突出所以疏忽了。真是的,還真被他們得手了,這幫混蛋。」
連燕青都仰天長嘆了。
——那個萬事慎重到極點的影月,居然會放著病人不管,自己一個人進山。
能讓那個總是非常冷靜沉著,責任感超強的影月做出這種事情的可能性只有一個——就是有什麼人,用什麼他絕對無法忽略的理由把他叫走了。也就是說…………
「『邪仙教'的目標,就是影月和小姐兩個人啊,這幫混賬……·」
用關於秀麗的謠言混淆了所有人視線。
能早一刻是一刻,她不能不去。
首先做好各種治病的準備,然後再去——榮山。
「我們去迎接影月吧,燕青。」
「啊啊。」
他忍耐著幾乎讓人崩潰的劇痛,活動了一下被定了木釘的手。慢慢地,一點一點的,傷口漸漸擴大了。
從低垂的鼻尖上,一滴滴地滾落下了汗水。
在重複著昏厥與清醒的期間,他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感覺。
他們總是讓他看著一直點著相同長度的蠟燭的燈,大概是希望「影月」快點瘋掉,這樣就可以早一些得到陽月了。
「……哈……真是可惜。」
影月咬破了唇角的皮肉。
就算自己一無是處,他也有自信對於生存的貪婪上,自己是這個國家數一數二的人物。
即使被什麼人說「不需要」。
……只要一閉上眼睛,他所愛的人就會浮現在腦海里。
不過其中的一個人在分別的時候被他害得哭泣,所以出現在他腦海的也全是悲傷的面容。
即使如此,她的身影還是如同春天的雨滴般溫柔地滲透著、安慰著影月的心。
(請你一定……要幸福……)
雖然沒有看到她的笑容是他心中永遠的遺憾,不過他還可以帶走他們一起度過的時間。然後,還有一個人……
就在這時,他聽到咔噠、咔噠的什麼人的腳步聲。影月的眼神中燃起了火焰。在他們進入的同時,影月也剛把頭抬起來。
「……你還是一如既往的用這麼可怕的表情迎接我呢,影月。」那個男人走到影月身旁,撫摸著他的臉頰。
「我可愛的孩子。」
這個曾經叫華真的男人,微微笑了。
在公務室接到報告後,治理虎林郡的丙太守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接著就一腳踹飛了椅子站起來。親自駕馬跑出了郡城。
在身體幾乎都冰凍住的寒冷空氣中,他看到山丘對面一個小小的影子。當他帶著護衛官過去後,注意到了丙太守的那個小小的——真的是小小的人影,急忙拖著什麼踩踏著積雪跑了來。
那是跟丙太守的孫子年紀相仿的少年和少女。因為寒冷,他們的臉變得通紅。少女走到丙太守身邊,規規矩矩的行了一禮。
「那個,對不起!請問您知不知道,說要來我們村子——石榮村給人治病的醫生們,現在在哪裡啊?」
丙太守一邊下馬,一邊倒吸了口氣。
抬起頭來,他看到山丘那邊星星點點的出現了細長的隊伍。
「……難道,是從石榮村來這裡的嗎?」
「是的!我們大家都想要被治好,所以就來了。」
「大家都出乎意料的要頑強的生存下去啊。」
「哇!等一等!珠蘭!利英!那位大人是——」
慌張跟著兩個孩子追來的是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青年,丙太守認得他。那是跟影月去石榮村的,丙太守信任的州官。
「咦、咦?……居然比文書還早到了一步……那個,因為這孩子說,我們不能只有等著醫師團來到村子裡,因為她的話很有意義,全村人商量過了之後就行動了起來……」
在丙太守身邊待命的一個護衛武官驚訝地往山丘上看去。
「難,難不成——你們帶了那個村裡的病人出來嗎?!」
「嗯,是啊,沒錯。要是沒有病人只有醫生不就沒用了嗎?」
「笨——開什麼玩笑!如果讓病傳染到這裡怎麼辦?」
「朱溫!我跟你說過多少遍,這病不會在人之間傳染!!」
丙太守狠狠瞪了武官一眼。
「是——啊,不行,萬一——」
丙太守用目光讓激動的朱溫閉嘴,然後轉向青年官吏。
「……你們就放著失蹤的杜州牧不管,自己回來了?」
青年官吏有一些沒了底氣——但是很快又清楚地說道。
「是、是的!我是在石榮村見過杜州牧後,才作出這樣的判斷的。如果他在的話,肯定會反問我們以什麼為優先——所以我認為自己沒有做錯。」他稍微有些僵硬的表情上沒有一絲躊躇,然後回頭看向後面的運輸車輛。
「原本送來的東西,包括醫生、藥師和針灸師以及物資,能夠帶回來的東西我都帶回來了。負責運輸的全商聯的人以及丙太守派遣來的武官都提供了全面協助。那個,因為我的獨斷,我們在來的路上通過全商聯調用了各種取暖用品來……這個,是以賒賬的形式。我知道我已經越職了,過後我會去州府謝罪。」
只是一名普通官吏的他,竟然不惜賭上自己的前程,而採取了越權的行動。丙太守看著死盯著他不放的兩個孩子。
「——我明白了。一個不留的全不接回郡城。」
剛才還在怒吼的名叫朱溫的武官怒髮衝冠地提出抗議。
「太守!您不要開玩笑了!!您怎麼可以讓這些病人進城呢!!住在城裡的民眾不可能同意吧?如果是在我的家鄉的話,染上怪病的傢伙就會馬上被趕出去啊!沒錯,像這種病人,就該連村子一起燒掉才好。」
在丙太守拔劍之前,朱溫已經被打下馬,簡單的暈了過去。
「……把他除名,從虎林郡放逐。這種事沒有必要污了丙太守的手。」在丙太守近身守衛的武官把打暈朱溫的佩劍收回劍鞘。
「……太守,您的想法固然偉大,可是紅州牧事件已經讓城裡的人精神緊張了,如果再接受病人的話,恐怕會有可能一觸即發。大多數民眾,不管太守怎麼說明,都會跟朱溫一樣根本聽不進去吧!」
[我和你的工作、職務是什麼?我們的工作是為了守護什麼?]
[秀麗一定會來。她一定會帶著醫師和藥物從京城趕來。]
對於這份堅定不移的信賴,她已經做出了回應。
全商聯的貨車陸續抵達,帶著大量的藥品和物資,還有國內最高明的醫師團已經啟程的報告。除此以外,她還帶著所有人已經絕望了的治療方法,要在不到半個月時間內趕到這裡。
知道了這些以後,就連因為冷靜理智而被提拔為太守的自己,眼角都有些濕潤了。儘管獻身於虎林郡的治理中,自己卻沒能做到任何事,只能眼看著本應去守護的民眾相繼死去,一邊指揮一邊因為自己的無力感到絕望的丙太守所看到的最初一束光明,卻來自一個剛滿十四歲的州牧。看著他毅然驅馬趕去的時候,太守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覺得年老的胸口中,湧起了洶湧澎湃的熱浪。
老實說,當他知道沒有治療方法的時候,他也曾經做出過如同朱溫一樣的決定。也就是說,隔離石榮村,下令將病人和家人,以及救人的醫生一起燒死。那是最簡單也是最快捷的處理流行病的手段,至今為止都有很多太守選擇這種方法。
作為一個治理者,他不能說這個決斷有誤。多半燕青以及悠舜也在腦海里把這個視為最後手段了吧。但是——過於輕易使用這種單純的最後手段的高官實在是太多了。所以,那些村落才會越來越閉塞,他們不相信上層,只會一味祈禱,有時也會將生病的人以及他們的家人一同殺掉,僅僅是為了躲避官吏的視線。這也是這種疾病長年沒有公開的原因之一。
他低著頭,看著咬住因寒冷而裂開的嘴唇強忍哭泣的少女。
他們這是第一次相信他。運送來的物資、人手、醫生,還有找到治療方法的通知——因為認為官府沒有拋棄病人,他們才會拚命走到這裡來,是兩位州牧維繫住了百姓對於官府的信任。而這個想法如果沒有得到回應的話應該怎麼辦?
「我再下一次命令,接受他們所有人。開放無人使用的西側城郭。馬上讓武吏和武官進行準備,幫助他們入城。此外,把正確的情報傳達給還在城裡的民眾。告訴他們怪病不會在人與人之間傳播,即使讓他們住下,病也不會在城裡流行。但是為了以防萬一,煮沸消毒和衣物的洗滌要徹底。——他們和我們一樣是虎林郡的人民。
武官微笑著合起雙手。
「——遵命。……也許說這些有些無聊,不過我的母親就是因為生病被趕去了山裡,等我這個做兒子的去救她時,她已經被野狗吃掉了。於是,我很高興……您能做出如此決斷。」
開著立刻調轉馬頭,開始進行對應措施的武官們,年輕官吏的眼神終於緩和了下來。
「……那個,太守,您不向各郡府以及茶家宗主求助嗎?」
「……茶家?」
「那個,我覺得能做到的事情就該去做。茶家的影響力非常大……也、也不是說要依賴他們,只是不能放著浪費了。如果他們同意的話,會對我們有很大的幫助……對吧。那個,我,我可以去琥璉的茶家宗家走一趟。」
因為擁有客觀的視野以及慎重、堅韌的性格,善於理解分配給自己的任務,所以在丙太守心目中他一直是可以信賴的對象。所以丙太守才派遣他跟著影月去石榮村。不過不知是不是因為他還太年輕,他以前從未向太守主動進言,所以太守原本期待他再經歷些歲月的洗禮後,能夠變成非常優秀的官吏。但是,這一次的短短經驗,卻讓他一下子補上了那些歲月的洗禮。
「好主意。但是你得留在虎林,我給茶家宗主寫封公文。」他鬆了一口氣似的點點頭——接著,臉上露出陰霾,他摸摸珠蘭的腦袋。
「接下來可要麻煩了呢……丙太守。剛才朱溫所說的話,就是這城裡人的心聲。不管怎麼說明,他們就是不肯接受。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這正是你我的工作。保護好虎林郡的一切。」
珠蘭躊躇著伸出手,被丙太守一把緊緊握在手裡。在他身旁,利英漆黑的雙眸,正注視著秀麗他們趕來的方向。
香玲獨自一人站在空無一人的石榮村裡。在來這裡的途中,她聽到了各式各樣的傳聞,跟醫生們一起工作的十三、四歲的少年在石榮村失蹤也是傳聞之一。她從一輛變更路線,由無人的石榮村轉向虎林城的馬車上跳下來,無視讓她坐車的商人的勸告,在冰凍了的路上不知摔了多少次,才終於來到了這裡。香玲獨自一人,深深吸了口氣,背對著寒風,用力抬起頭來。
——真是的,就連眼淚都乾涸了。
那個人總是自說自話,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跟我一起走吧。
(真是的,我可不會再等了。也不會再對你抱有什麼期望。)
期望的東西,我會自己去尋找。就算弄丟了,我也要去把它找回來··就在此時,她感覺到背後有什麼人靠近過來。
「……你就是那個所謂的女州牧嗎?」
在轉頭之前,後頭部突然遭到一記猛擊,香玲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