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崔里關塞,秀麗一行人進入了茶州。預計明天左右就能到達虎林城。大家扎了簡單的夜營吃了晚餉,在稍作休息之後,又要出發趕路了。
「還是必須要進行練習啊。」
葉醫師喟嘆道。
在他的身邊,隨行的醫師們今天也在料理著全商聯送來的食材。這幾十位醫官每天一到用飯的時候,就紛紛沖向食用的肉,眼睛發紅地進行著解體作業,這實在是一種異樣的光景。
在第一次目睹到這個光景的時候,燕青不知道問了秀麗多少次:「啊,醫生?我說他們真的都是醫生?真的不是練手腕的廚師軍團或者正在修行的密教僧人?」
「可是我覺得大家都已經有了相當大的進步了啊……不管是誰都能漂亮的把肉切分開來,這讓做菜變得方便了很多呢。」
負責把切開的肉做成美味菜肴的秀麗真心的評價道。
「但更重要的是切開之後的縫合……我認為他們在這一方面更需要練習。大家的縫線痕迹都歪七扭八的,簡直沒法看,不是嗎?」
這沒有一絲誇張成分的嚴厲評價,立刻讓進行著切開練習的醫生們,也都發現之後的縫合是自己的一大缺點。他們生下來就從來沒有做過針線活,在秀麗看來,他們就連把線穿到針眼裡都磨蹭到難以置信的地步,更別提什麼針腳了。
「可是比起縫合來,切開才是更重要的部分嘛。就算針腳有些難看,只要裡面好不就行了嗎?而且以後還能在喝酒的時候獻給大家助興,這也不算壞吧?」
燕青正在準備著篝火火種,他露出了好像看著烤全牛從樹枝上掉到地上一樣的表情。就算燕青在怎麼喜歡吃牛肉,也總會有點猶豫,雖然他最後還是會吃掉就是了。
「……我說啊,小姐,這個老大伯真的是那麼厲害的醫生嗎?不是個冒牌貨吧?」
「你這個叉子疤大鬍子!說誰是冒牌貨啊!」
「我都已經剃掉了!不是大鬍子!可惡,我真應該在碰到小姐之前就把鬍子剃了的!」
「那就是叉子疤原大鬍子。」
「……………可、可惡…………我怎麼覺得我師父跑到這裡來了啊……」
也就是說,不管怎麼辯解都是無濟於事的。自從相遇就得了個奇妙的渾名的燕青,現在已經真心在為那一天自己偷懶沒有刮鬍子而感到後悔,可是現在也已經無濟於事了。
「要考慮到之後的縫合,才能做切開。他們用人體做的練習也是絕對不夠的,如果他們不認識到這一點的話,我可是絕對不能把活著的病人一下子就交給他們的。」
因為一切以速度為優先,所以自從出了貴陽來到這裡,一路上幾乎沒有任何做人體切開的機會。但是在到達石榮村之前,還必須要尋找到實際病死的屍體,來進行手術確認才行。
葉醫師輕輕瞟了那些燃燒著理想的熊熊火焰、一直跟來這裡的醫生們。
「……最大的問題就是,比起小姐你來,大家對現實的認識要差多了。小姐你是見識過十年前的貴陽的,所以不需要我擔心……」
正在生著火的燕青猛地抬起頭來,秀麗微微的苦笑了起來。
「唉,畢竟跑來跑去對那些上了年紀的人來說太辛苦了,所以選來的都是有體力得年輕人。可是他們基本上都是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傢伙……他們沒有實際看過,根本就不會知道理想和現實是完全不一樣的。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要面對的是什麼,所以如果不能去石榮村之前進行人體的練習來堅定決心的話,以遇到障礙的時候,他們的心就會被摧毀掉了啊。」
注意到秀麗和燕青都瞠目結舌的樣子,葉醫師的鼻頭微微皺了起來。
「……算了,雖然弱點一目了然,但是既然看穿了,也不是不能想辦法解決啊……對了,小姐,我要對虎林郡的太守大人提出不少請求書,能不能借用一下凜小姐的門路啊?」
柴凜因為要到當地打造特製小刀,所以為了能與秀麗同行到底,便把全商聯的指揮職責交給了位於崔里關塞的弟弟柴彰。這段時間內全商聯會定期送來信使。如果能夠毫不顧慮地借用時時會凌駕在公家機關之上的商人的情報收集力以及聯絡網的話,不但在運送物資與情報上會搶得先機,而且還可以與各地隨時聯絡,共同整備態勢。
這裡離虎林城已經不遠,在天亮前信件就可以送到了。
與此同時,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正在接受全商聯信使報告的柴凜忽然轉身就向著這裡沖了過來。
「……紅州牧,浪州尹,我們剛剛得到了幾個新情報。」
一瞬間,柴凜很少見地有些猶豫,那雙理智的眼睛微微的搖動著。
「……首先是來自春姬夫人的報告。香鈴小姐為了去追影月大人,獨自一人前往石榮村了。」
隔了一拍,秀麗與燕青同時叫了起來:「——一個人!?」
「……看來你們並不為她追去感到驚訝啊。沒錯,她是一個人。在春姬夫人為了她而去前往州府請求派出精銳武官護衛的時候,她就收拾了行李一個人跑出去了。」
燕青很為難地皺起了眉頭。
「……她為什麼要那麼著急呢?我知道她只是要去追已經到了石榮村的影月,可她也知道那並不是傳染病了,既然知道影月不是去死,她至少可以等到護衛來了再走啊。」
秀麗周身一凜,去、死——「……在不遠的將來,杜影月就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權州牧的聲音,在腦海中低低的迴響了起來。
從黑州的權州牧口中聽來的「影月」的壽命的事情,秀麗甚至沒有告訴燕青。何況這個病勢還牽扯到了「邪仙教」和「千夜」,問題就更大了。直到直接向影月確認,秀麗的胸口也無法停止騷動。……可是說實在的,秀麗的心裡還是有哪裡認為這是弄錯了。她覺得,只有互通言語之後,才能找到真實——「不過至少有一點幸運的是,香鈴小姐是經過考慮之後才出走的。我們調查之後發現,全商聯開往石榮村的運輸馬車得到了一個廚師。所以我們現在是不用擔心她的人身安全了。……是想起那年夏天秀麗大人做的事情就學了樣吧。香鈴小姐也很冷靜呢。」
柴凜誤會了秀麗臉色變差的理由,便為了讓她安心而微笑了一下。
「而且,我們說不定會與香鈴小姐在虎林城重逢呢。」
「……咦?這是什麼意思?」
「石榮村已經沒有任何人在了。全部的村民——包括病人在內——已經都送到虎林的郡城去了。一知道我們會去那裡,他們為了能早點接受治療就下了山。丙太守不顧城下居民的猛烈反對,把他們全部收容進了城郭。並且聯絡我們,說大家等著我們到來。現在全商聯的運輸馬車也轉道虎林城,所以香鈴小姐也——」
秀麗和燕青的臉色都是一變。不等柴凜的話說完,他們就一起跳了起來。
「——小姐,我們現在沒有吃飯的工夫了。那座肉山要怎麼辦?」
「把能吃的部分馬上裝起來,我們現在要急行軍,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就到達虎林城。晚飯就忍耐一下,用乾糧解決,但是考慮到以後的體力問題,我們絕對不能把肉扔下。」
「好耶,終於精神一點了。那我馬上去做出發準備,很快我們就動身。」
兩個人像是龍捲風一樣迅速地行動起來,而與他們正相反的,豎著耳朵聽到了柴凜話後的醫生們卻統統呆掉了。
葉醫師揉了揉兩邊的太陽穴……本來想在正式面對有血有肉的患者之前,至少要讓他們面對病死的遺體而多少有所覺悟,但是——看來事態很難如願啊。
——一下子就要正式上場了。
「凜小姐,請您馬上寫一封信。把到達之前所有需要的東西都寫下來,送給太守大人和所有先走一步的藥師和針灸師們。」
柴凜沒有說一句多餘的話,迅速地點了一下頭,開始準備起馬匹來。
葉醫師猛地向著醫師們回過頭去。
「——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嗎?首先要確認自己的器具、必要的物品,全部都處在能夠馬上使用的狀態中。結束之後,就把帶來的所有酒、絲線、布、藥物的殘餘量全部記錄下來,還有別給我一起擺出靈魂出竅一樣的表情來。你們給我馬上動起來。」
年輕的醫生咽了一口唾液,他是統領朝廷醫官的陶老師的弟子之一。
「那、那個……葉醫師。」
「啊,真是吵死了。別磨磨蹭蹭的說廢話。我們沒有時間了,現在與其在那裡想東想西,還是快點給我讓身體動起來!」
雖然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麼,但是葉醫師卻一句話就駁回了他的問題。反正明天就不得不來真格的了,現在不應該再給他們什麼半吊子的會引起不安的東西。就是要煩惱,也等到明天早上到達虎林城之後再說。要解決事情,那就只有堂堂正正地去面對它。對那些有一根稻草也要牢牢抓住的病人來說,就算有個臉上寫著「準備棺材」的醫生,也比沒有要強。
在正式面對病人前,要怎麼辦呢——至於能不能作出覺悟,這就因人而異了。
感覺到做出決斷的時間已經向後推延了,醫官們也作出了鬆了一口氣的表情。然後像是忽然想起來似的,開始按照葉醫師的指示行動起來。
他們喘了一口氣,然後才發現到這樣的自己真的是很愚蠢。到底自己是在做什麼啊——在心中的某處,他們對自己報以了交雜著愕然與挖苦的冰冷的自嘲。
「絕對會明白的。總有一天,你絕對會明白的。要我跟你打賭也可以的哦。」
過去的碎片從遙遠的記憶的水底,仿如泡沫一般漂浮了起來。
「我的後悔只有一個,但是與這無關。身為一個醫生,我對我在四處奔走中度過的人生一點也不後悔。就算我轉生了,我也絕對會選擇同樣的人生。絕對。」
在被當時之王處刑的那一個瞬間。華娜的確是在「看著」自己,向自己微笑。
「我啊,喜歡人類呢。總有一天,你也絕對會明白的。」
黃葉垂下了眼睛。……自那之後,已經經過了幾百年的時間了。
「……我還是一點點,都不明白啊,那個笨女人……」
這聲低語被夜風攫住,吸入夜空之中,消失了。
※※※※※
那就好像泡沫一樣。
至少,它確實一點點地變大了。在包容進了日益增大的不安與憤怒後,不斷膨脹的泡沫已經在等候著破裂的那一瞬間。
石榮村的人們進入城郭后的幾天。
慌亂地在街上奔走的人越來越多了,而另一方面,用冰冷的眼光眺望著這些,不斷小聲竊竊私語的人也在不斷增多。
這向兩端擴散開來的溫度差,正是危險的均衡正在徐徐崩潰的證據。虎林城這個被加熱到通紅的陶器,正一刻刻地迫近淋浴在冷水中的那個瞬間。
……這一天,在東方的天宇發白的時候,虎林城迎來了奇妙的寂靜。
丙太守在那之後才注意到,當天甚至沒有一聲雞鳴。
在他執行公務之餘,他總是從窗戶定定地仰望著一點。在他不知道是第幾十次抬起頭來的時候,丙太守看到遠遠的城郭上有一面小小的旗幟在飄揚。
「失禮了丙太守!剛才那是到達的旗子——太守!?」
間不容髮地衝進來的武官沒能把話說到最後。
丙太守根本無視武官就衝出了室外,他衝過整個郡府,高聲叫道:「給我備馬!」
隨時都是那麼冷靜沉著的丙太守的怒號,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丙太守翻身上了備好的馬,不等護衛武官到齊,就抽響了韁繩。
然後他一路向著揮旗的城門疾馳過來。
這個時候,珠蘭正在把自己的一塊地方與城裡的人們的居住區域劃分開的石垛邊轉來轉去。這個石壁是珠蘭她們進城之後,城裡的居民們為了表示出自己激烈的拒絕反應而獨斷地迅速修建起來的。
(……那、那裡也發現了。)
最初是偶然發現那個東西的。也許是有人不小心落在石垛的縫隙里的吧,是一個包著食物的小包。珠蘭的肚子很餓,她想吃那裡面的飯糰想到無法抑制,但是她還是拚命地忍耐了下來,把那個按回了石垛的空隙里。這樣做的話,丟東西的人回來找的時候就會注意到了吧。
可是再過了一陣回去看,卻發現小包掉到內側去了,而且還增加成了兩個。
珠蘭想了一想,決定把它們帶回去,帶給比自己還需要飯的村人們。然後她再沿著石垛走了一會兒,發現很多地方都有著各種各樣的「落下的東西」。有食糧,有衣物,還有木柴,東西一點點地越來越多。
在利英教了珠蘭「謝謝」該怎麼寫之後,她在撿來的石頭上用生平第一次拿起的筆拚命地寫著,然後把這些石頭放在「落下的東西」旁邊的石縫裡。石頭會好好的呆在那裡,等第二天再去看的時候,就基本上都不見了。
那之後,到了天亮之後去撿「落下的東西」就成了珠蘭的日課了。
今天她也撿到了一塊落下的毯子。因為寒冷一雙小手都凍得裂了口子的珠蘭,忽然覺得會有眼淚從眼眶中跌落出來,慌忙抬起頭來,仰頭看著天。
……其實,她並不是為了撿「落下的東西」而早起的。她是怕得睡不著,如果她不做些什麼的話,她會因為不安而崩潰,大聲地哭叫起來的。
(一定是有小鬼跑到裡頭了)
父親的肚子鼓脹起來,然後就這樣死掉了。
因為影月和來的那些醫生所做的許多許多的事情,珠蘭也知道,那些來自冥府的腳步聲放緩了。但是那聲音決不是停止了,仍在確實地接近。
在珠蘭出門之前,母親在昏昏地睡著。月亮還正高的時候,就來了很多很多的醫生。他們給母親喝了什麼葯。不只是珠蘭的母親,其他生病的人也是一樣,他們帶著有點緊張的表情一個個給他們餵了葯。
(那個說不定會是毒藥,媽媽也許會被殺掉……)
珠蘭精神朦朧地在毯子前垂下了頭。
自己這些人是被虎林城裡的人們怎樣地討厭著、憎惡著的,珠蘭都是知道的。
會被扔石頭,會被人破口大罵,這些都是在來到這裡之前就知道了的。大家都不希望生病的人接近自己,生怕萬一被傳染上。大家都害怕死亡,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就連珠蘭也是一樣,一開始的時候,她也絕對不想接近生病的人們。——直到自己的雙親倒下為止。
大家都是知道的,都有被疏遠的覺悟。也希望能有人來拯救自己。
可是,無論再怎麼偉大的人,也是有怎麼也做不到的事情的。
睡得像是死了一樣的母親,也許是很幸運的吧。如果能就這樣熟睡著被殺掉的話,不是比活下去再經受那麼多痛苦要幸運多了嗎。
(……我也,有那麼一點點幸福呢。)
留著漂亮鬍子的丙爺爺,並沒有甩開珠蘭的手。
他緊緊地、像是在交換一個約定一樣地,握住了珠蘭的手。
只是這一點而已,珠蘭就覺得已經可以了。大家都已經很累了——這個時候,不經意飛進耳朵里的馬蹄聲讓珠蘭一下回過了神來。
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啊——珠蘭為自己居然有一瞬覺得母親死了是一種幸福而覺得背上發涼。
(我真是笨蛋!我在想什麼啊!)
馬蹄聲接近了。
珠蘭頓時忘記了討厭的想法,慌忙站了起來,用膝蓋跪著翻過身去,把臉貼在石垛的空隙中向外看著。聲音越來越近了。
石垛的對面有一人一馬飛一樣地沖了過來。而那是——「……丙爺爺……?」
偷看到了他那鬼一樣的表情的珠蘭大吃了一驚。再往前走就只有城門了啊。
「……才這個時間,丙爺爺為什麼要到外面去……?」
珠蘭在迷惑之中,把身體盡量隱藏在石垛的陰影里,追在了丙太守的身後。
城門發出大大的聲響,開始關閉起來。
秀麗可以聽到抱著自己縱馬疾馳的燕青把牙關咬得咯吱作響的聲音。
守護著虎林郡的城郭上有一面旗幟在飄揚。
一行人都看到城門上的郡武官們都在張弓搭箭。
他們應該已經正確的察覺到是誰來了——然後,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射殺。
燕青用力地抱緊了秀麗,狠狠地抖了一下韁繩。
「凜,葉老頭兒,你們都在這裡等著!!——小姐,你好好地抓緊我!!」
他放開了環住秀麗的臂膀,抓緊了棍棒。
箭矢降了下來,是為了拉開距離,也是為了威嚇自己。
燕青根本不閃不避,他踢了一腳馬的肋腹。下一次就是定好目標的一齊掃射了。雖然應該等到狙擊放鬆一點的時候,但是為了衝進即將關閉的門裡,必須以速度為優先。
「嗚呀~這樣很勉強的啊。」
「燕青!如果趕不上就不準吃飯!」
「我會努力的。恩?關門的速度放慢了——恩恩!?」
燕青好像一陣風似的接近了城門,就這樣注視著裡面。有什麼——到了——城郭上的弓箭手動作很整齊。他們箭在弦上,齊齊地對準了秀麗與燕青。
發號令的人正要發出發射的信號——就在這個時候。
好像躊躇一樣突然放慢了速度的門的空隙里——有什麼東西像是疾風一樣地飛了出來。
發現了那是什麼的燕青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唉唉唉唉唉——!?丙老頭兒!?嗚哇喂等一下是假的吧——!?」
騎影筆直地向著燕青他們的方向飛馳過來,也就是在弓箭的射程正中。
發現到單人匹馬衝過來的是虎林郡的太守,發令官立刻發下了停止的命令,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冰雹一樣的箭矢降了下來。
向著敬愛的太守發起掃射的部下們慘叫著些什麼。
馬匹跳躍了起來,似乎是要擋在丙太守與箭矢之間。
秀麗反射性的閉上了眼睛。
彷彿身體漂浮在空中似的輕飄飄的感覺。好像位於龍捲風的中央一樣,近在咫尺的地方響起切裂空氣的風的尖嘯。耳邊持續傳來爆竹一樣炸裂的聲音,讓頭都暈暈的。
在長——長的滯空時間之後,傳來了震響腹部中心的劇烈的著地衝擊。
「……嗚啊,真是的……就算是我,也覺得心裡一涼呢……」
雖然視野朦朦朧朧地搖晃著,但是秀麗發覺到,燕青伴著這一聲長長的嘆息,把他的額頭呼地撞在自己的腦門上。……看來是一瞬間失去了意識。
另外的一人一馬的身影進入了秀麗的視野。
她看到了一張根本不像是經歷過弓箭一起從後背射來的平靜面孔。要不是燕青在千鈞一髮之際猛衝過去,用棍棒保護了他的話,他就毫無疑問地肯定要死了。但是那張開始刻上了老年皺紋的面孔上,卻沒有任何一點的動搖。
秀麗這時想了起來,在就任儀式上,為了騙過茶家的耳目,各位太守都作了種種的裝扮才進了琥璉,但是丙太守卻是混在行李里進來的。
(他是不是和禮部的魯尚書有點像啊?我之後還和影月這麼說過……)
「喂!老頭兒!都已經這把年紀了,就不要勉強自己了好不好!?」
用棍棒完美地防禦住了飛箭的燕青,向著作出魯莽舉動的太守發了脾氣。
丙太守卻好像一點也沒聽見似的下了馬,向秀麗走了過來。
秀麗慌忙要下馬,燕青幫了她一把,沒有讓她掉下去。
這位搖搖晃晃地站住腳的小姐州牧,還是與到任式的時候一樣,是個連丙太守下巴都不到的少女。
但是——那雙直直地仰望著丙太守的眼神,卻與到任式的時候有了些許的不同。
「丙太守……讓您一個人奮戰到現在,真的是謝謝您了。」
秀麗行了一個對上級或長者的正式的立禮。
「——您幫了我的大忙。」
丙太守的面孔扭歪了。——他無法再忍耐下去。
他緊緊地握住了秀麗那交握在胸前的手,彎下了雙膝。
「……我……一直等著您的到來……」
秀麗與燕青都為無畏的丙太守臉頰上流淌下來的熱淚而大吃了一驚。
「您沒有拋棄我們這一點……我發自心底地表示感謝。」
為了小小的村子,盡一切可能地奔走的兩位州牧。
沒有像東西一樣簡單地就拋棄掉的幸福。
事到如今,丙太守終於發自心底地知道,茶州並不是一塊遭到捨棄的土地了。
……之後,傳來了不知道幾十個人急匆匆地奔過來的腳步聲。
「……丙太守,請您讓開!」
雜亂的腳步聲,顯示著那並不只是趕來的武官們的。
丙太守最後又輕輕地握了一下秀麗的拳頭,回過頭去。
「各位,就是這個女人害的!」
燕青無言地重新握緊了棍棒,秀麗在腹部灌注了力量——倏地抬起了頭。
※※※※※
從幾乎關閉的城門裡跑出來的男人們,每一個的眼睛裡都閃耀著異樣到讓人心頭髮緊的光。雖然武官們站到了最前列,但是跟在他們身後的城中的男人們卻佔據了壓倒性的優勢。武官們不說,就連民眾們多半都揮著鐵鍬或者鋤頭。
秀麗忽然感覺到了微妙的不對勁的感覺,但是她卻說不出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幾十雙放著憎恨的光芒的眼睛,只投注在秀麗的身上。
「……你們別太過分好不好。」
不知是誰低聲地說著。
「你對我們有冤讎是嗎?為什麼要把一切都弄得亂七八糟?」
「當官的乾的事情總是沒好事,你也是不幹好事!」
「都是你弄出那個噁心的病來的,虧你還敢厚著臉皮跑到這裡來!」
「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嫁給男人做老婆,做飯生孩子才是女人該做的事情吧?因為男人不管再怎麼使勁也不可能生得出孩子來。所以男人才要為了老婆孩子去幹活。這根本是換不過來的事情。都是你,你做了多餘的事情,才弄到這個地步的。」
「就是。前任州牧在任的時候,一次也沒發生過這樣的事,這就是最好的證據!」
燕青的太陽穴上傳來一陣波動。……這只是自己剛好沒有輪到幾十年一次的流行病而已。或者只是燕青和悠舜根本沒有發現到而已,實際上說不定已經有不知名的村子遭到了徹底的毀滅。而沒有發覺,並不就意味著平靜,而是說明了燕青的無能。
但是——這樣的「說明」對他們來說根本沒有任何的意義。他們只會相信自己所相信的東西而已,不在這之內的真實根本進不了他們的耳朵。
「丙大人也真是。我們一直以為您是個能懂事理的人,可是卻把那些得病的人統統都放了進來。您就不在乎我們也得上那種病死掉嗎?」
「不對不對,這一定是那個小丫頭讓丙大人這麼做的。那個瘟神女人,說不定根本是用了什麼巫術操縱了丙大人啊!」
旁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發出了贊同的聲音。
燕青伸出手去,攔住了勃然變色的丙太守。就算丙太守出面否定,他們也只會認為那是秀麗的「巫術」吧。很顯然,不管怎麼說也已經沒有用了。
「讓他們進了城市的話,一定會發生不好的事情!說不定明年太陽都不會出來了!」
「殺了那個小丫頭,現在趕快拜祭彩八仙,就可以平息他們的怒火吧。那是當然了,病都是她一個人弄出來的,不殺了她可不行!」
「沒錯沒錯!就在這裡殺了她!再把石榮村的那些傢伙們都拖出來用火燒掉!」
「殺了她!!」
激動的怒吼頓時響徹了當場。
秀麗一直緊緊地閉著嘴唇,沉默著。自己這個存在的確是成為了引發事態的導火索,有了赴任初期的事情在,他們會如此深信也是沒有辦法。他們正為自己會不會也得上怪病而感到強烈的不安與恐懼,會想把這種無處發泄的感情噴吐出來也是當然的。正因為是身為肩負著他們性命交託的官吏,所以才更有責任成為他們的發泄口,接受他們的感情,所以燕青和丙太守也都什麼也沒有說吧。
但是,這卻與秀麗心中所覺悟的事情有著些許的不同。
他們也許的確是需要一個作為犧牲品的「鎮定劑」也說不定。自己也有了也許無法活著回到貴陽的覺悟。但是那卻是在虎林郡的人們都從心底「相信」著秀麗就是怪病的原因,糾紛與憤怒發展到無可收拾地步的結果。
有了「千夜」的事情在,秀麗自己也有了半分自己真的是這場病的原因之一的覺悟。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麼她是真心打算用自己的性命來償還的。
但是,現在卻不一樣——「……燕青。」
燕青把意味深長的視線投向了秀麗,代替了回答,彷彿就像看透了秀麗的心一樣。
丙太守臉上的皺紋更加深了,似乎在催促她說出口一樣轉過了頭。
秀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還不能死在這裡。」
隔了兩拍,燕青像是繃緊了的弓弦忽然松下來了似的大笑了起來。
「就是啊。不然的話,他們下一次一定把昨天便秘都說成是小姐的錯嘍!」
「……我、我說……燕青你能不能換個別的比喻啊……」
在重新打量過面前的人們之後,秀麗在此時忽然唐突地覺察到最初感覺到的那種不對勁是怎麼回事了。——沒錯,仔細看看的話……
(所有的人都是男人,連一個女人都沒有……)
秀麗歪過頭想了一下,但是一時間畢竟還想不到理由。
聽到了秀麗的低語之後,男人們的血氣又頓時衝上了頭。
「你說你不想死!?」
「——我不能死。」
秀麗用雙足穩穩地踏在了大地上。
如果現在秀麗按他們所想的一樣死掉了的話,同樣的事又會重複出現的。
他們並不是認為,秀麗就是疾病的原因。而是是誰都好,所謂疾病,對他們來說其實只是與沒有發生過的缺乏日照與雪災一個樣子而已。
隨便把責任推給誰,獻上「供品」,然後祈禱,等候著災難過去。
——這樣是不行的。無論怎樣,自己就是不能死在這裡。
「因為我還有做得到的事情,以及不能不去做的事情。我不能在沒有救到任何人的情況下死去。」
「你這個女人!!居然還敢找借口!」
「你就不想負起責任來嗎!只要你在這裡死掉了,那就什麼都好了!」
一個武官直接面對了燕青。
「浪州尹,既然怎麼說她也算是個州牧,那麼為了民眾就理所當然該把性命交脫出去吧,可她連這也做不到嗎?如果這能阻止怪病蔓延的話,那絕對該這麼做的吧。就算這個女人怕死,你身為輔佐也不能允許她拒絕!」
雖然只憑力量是可以強行突破的,但是燕青與秀麗都毫無懼色的留在了這裡。
因為現在必須要留在這裡才行。
「那如果怪病在虎林城下流行了起來呢?你們會像對小姐和石榮村做的那樣,把虎林城下的人全都隔離起來,統統燒死嗎?」
包括武官在內的全體人員都沉默了下來。
對秀麗所說的話,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地回擊在他們的身上。
「什麼怪罪責罰,不就是這樣的嗎?你們是理解了這一點才說出這種話來的吧?」
「那、那是……」
這就好像修剪花朵一樣。只要把「壞的部分」推給什麼人,其他的花就可以頂著一副什麼也不知道的面孔繼續開放下去了。這是從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延續下來的做法。這是為了讓歪斜的花圃恢復原狀而必須要進行的最小程度的犧牲。實際上這也是很簡單的,也是個非常有效的手段。
秀麗承認這種實用性,但是,這是不可以出錯的。絕對不能忘記這一點。
影月從一開始,就用自己的身體顯示出了真正的、最好的方法。
「就算再怎麼簡單,你們也無法輕易地做出這樣的事來吧。因為誰也不會想要被殺害,被拋棄的。生了病會想要別人的幫助,難道這種想法不是最普通不過的嗎?」
他們看到官員一次次地拋棄民眾的舉動,自然也會去模仿著做出同樣的事情。認定這就是最好的方法,不去想還有沒有其他的解決之道。——當然他們也不會知道。
如果沒有誰,去舉起燈火照亮沒有映在他們眼中的另一條道路的話,不管到什麼時候,都會是一樣的。
但是現在,在這裡撒下種子的話——在四下奔走尋找之後,不治之症似乎也已經不是不治之症了。
就算只有很少的一點點,也一定會產生出不一樣的未來吧。
就算無法親眼看到種子發出新芽,這也依然是秀麗與燕青的工作。
的確燕青說的對,既然身為官吏,也許總有一天,會有用自己的性命去換誰的性命。背起所有的責任,帶著不再回頭的覺悟去面對這樣的選擇。
但是這並不代表就該被當成一時鬱憤的發泄口,只是被白白利用就了事。
「所以就跟你們說啊,小姐她已經找到了解決方法。不管多麼困難,她都使用著自己的智慧挺胸迎上前去,在四處奔走,好不容易找到了治療的方法和醫生。所謂真正的『幫助',不就應該是這樣的東西嗎?只因為相信了沒憑沒據的謠言就掄著鐵鍬襲擊我們的話,那才真的是一個人也救不了了呢!」
男人們閃動著異常光芒的眼睛,稍稍地安定了一點。
「吶,你們知不知道我話里的意思啊?下次就算這種病在哪裡發生,也不用再把那裡燒毀了。不管是你們重要的老婆孩子,還是日後生下來的孫子曾孫都會得救的。你們到現在還不知道小姐和影月要保護的是『什麼'嗎?是你們全部,包括日後在內的所有人啊!」
那些高高舉起的槍、鐵鍬與鋤頭,開始徐徐地放了下來。
在秀麗的身後,柴凜與葉醫師他們總算追了上來。
秀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請讓我過去。我也一定會去『邪仙教'那裡,如果到那時我的首級能派上什麼用場的話,我會在那時盡到我的責任。可是現在已經一刻也不能再拖延了。請趁著還有時間的時候,讓我們盡一切的可能。求大家了。我們要去救人。——請讓出道路來——!」
人群中出現了波紋一樣的動搖,但就在這個時候——「別被她騙了!!」
一個高大的男人沖了出來,發出了怒吼。
丙太守睜大了眼睛。那個人是前幾天剛剛被從郡武官里除名了的朱溫。
「大家好好想一想!如果『邪仙教'說的是真的呢,那又怎麼辦!!如果是這個女人招致了仙人們的憤怒的話,不管她做什麼,結果都是沒用的!」
那通紅著的眼睛,和極具有煽動性的怒喝,很容易地就重新點燃了並沒有被完全說服的男人們的狂暴怒火。
「我一個人來做。只要殺了這個女人,就可以救所有的人,這不是很划算的事嗎!反正沒效果那就都一樣,生效了就是最好的不是嗎?那我來下手!」
兜了一個圈子,又回到最初的情況。朱溫的叫喊足以煽起強烈地殘留在男人們心中的不安,更足以煽起他們希望早點結束的心情了。
已經放下的武器,又叮叮咣咣地被舉了起來。他們的眼睛裡再次閃出異常的光來。
燕青的雙眼中開始蘊涵起了危險的光芒。他彎下腰,握緊了棍棒。這群混球,他低低的咆哮聲傳進了秀麗的耳朵里。
被加熱到極限的陶器,就要四下碎散了。
丙太守為了保護秀麗,挺身把她擋在了背後。
秀麗抿緊了嘴唇。望著燕青那繃緊的後背,她好想哭。他就要對著一直努力守護著、珍視地報以自己慈愛的茶州人民揮起棍棒了——這真是無法置信的事情,但她的聲音卻無法傳達給他們。雖然他並不總是會把自己的心情直爽地訴諸語言,但是……
悔恨,悲傷,這樣的感情讓胸口都在作痛了。
「——燕、燕青!」
「你不會是想說什麼讓我不用保護你也沒關係的話吧?」
「……我沒說。」
還沒有找到影月。也還沒有揭開「邪仙教」的真正面目。
明明什麼都還沒有結束,但是死了也沒關係,這種話就是撕裂了嘴巴,秀麗也說不出來。
「……可是,如果發生了什麼,我會繼續擔起一切,所以……」
在腦子思考之前,話語就傾瀉而出。
雖然連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燕青以驚愕的表情看向了這邊。接下來浮現出的,是與至今為止看到的笑容完全不同的東西。就好像原本以為箭飛向了不同的方向,但卻親眼目擊到它命中了從來沒有想到過會存在在那裡的靶子,而且還正中紅心一樣。
「恩,拜託了。」
燕青這麼說著的瞬間,朱溫就搶在最前頭撲了過來。這就像一個信號一樣,全體像海嘯一般發出怒號一起沖了起來。但就在這時……
「住手啊——!!」
一個踉踉蹌蹌地從男人們中間摔出來的少女,有如哭泣一般地這樣叫著。
※※※※※
還以為會是一個夢。
「我們,想要救大家。」
說出了珠蘭一直以來最最想要聽到的話的人,就在那裡。
拚命地追在了坐在馬上的丙爺爺後面,卻被後面都頂著一張可怕的臉的大叔們一個個地超過。
如果被人發現是石榮村的孩子的話,又會被他們扔各種東西了,所以珠蘭從一個角落藏到另一個影子里,悄悄地跟了上來。雖然被他們甩了很遠,但是在終於通過了城門的時候,卻發現剛才那些大叔們都集中在那裡,叫喊著什麼。
「把石榮村的那些傢伙們都拖出來用火燒掉!」
她僵硬了。
雖然在剛來這裡的時候就被人說過同樣的話,已經不知道聽過多少次了,可是在聽到的時候,心還是像被冰做的刀子刺中一樣痛苦到喘不過氣來。知道別人憎恨自己到恨不得殺了自己的地步時,那種眼淚都凍結了一般的痛苦與悲傷……
(如果我們沒離開石榮村就好了啊……)
當她的腦海里只剩下了一直不想去想的事情的時候……
「因為我還有做得到的事情,以及不能不去做的事情。我不能再沒有救到任何人的情況下死去。」
珠蘭獃獃地抬起了頭。……救、人——?
不管是誰都覺得根本不可能,從心裡放棄了的時候。
光,照了進來。
珠蘭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那束光強烈到了可以凌駕在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的不安之上的地步。
再一次——再一次,想要在近處聽到那句話。
(剛才的……是女人的聲音啊……)
女,人。
最後見到的影月那真摯、溫柔、強力,又充滿了自信的微笑閃過了珠蘭的腦海。
「到這裡來的女性,絕對會救大家的。」
——影月哥哥果然沒有撒謊。
她來了。
男人們的意識都放在了眼前,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珠蘭。珠蘭想要知道這座黑壓壓的小山似的人群都在看什麼,可是不管矮矮的珠蘭再怎麼踞腳跳高,也是根本看不到的。
在打了個趔趄的時候,珠蘭忽然發現到,自己其實可以從許許多多的腳的空隙間鑽過去。
鑽窄窄的縫隙正是身體小巧的珠蘭很拿手的事情。她立刻像貓一樣縮起了身體,趁著大怒的男人們安靜下來,沒有發現到自己的時候,向前拚命的爬過去。
一邊前進著,珠蘭越來越不安起來。剛才的話真的是自己聽錯了吧,如果是聽錯了的話,那該怎麼辦——想到這裡,珠蘭的動作忽然一下子停了下來。直接撐在霜凍上的膝蓋與手掌,卻因為寒冷之外的理由而簌簌地抖動起來,讓她無法前進。
每天都看到,有很多很多的人就那樣掙扎著死去了。誰也沒法救他們。最後只有這一線的希望,可是如果這個願望也破碎了的話,一定就再也無法站立起來了吧。實在是有太多的東西傷害了珠蘭的心,她的心已經是遍體鱗傷了。在拚命地仰望著太陽的面孔垂下去之後,就會再也沒有重新抬起來的力氣。
也許還是回去的好吧,珠蘭想。
這樣的話,至少唯一的希望還不會崩潰。
(對啊,就是這樣)
如果要確認的話,至少找個與梨英在一起的時候。珠蘭給自己找了這樣的借口,就要往後退去。
正是這個時候,這個聲音好像箭矢一樣射了過來。
「我們要去救人。」
心跳聲清晰地向了起來。珠蘭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咀嚼這句話似的眨著眼睛。
(這一次,我真的聽清楚了。)
沒有錯,是那個聲音,第二次地說出了那句話。
已經不會再猶豫了。
自己一直在等待著能與影月哥說出同樣那句話的人。
(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再也不會想什麼還是死去比較幸福的事了。
只要讓媽媽活下來。以後永永遠遠在一起。
珠蘭不顧冰霜,努力的前進著,可是她卻聽到一個曾經在那裡聽過的沙啞聲音響了起來。
「我一個人來做,只要殺了這個女人,就可以救所有的人,這不是很划算的事嗎!」
……珠蘭一時不能理解自己到底聽到了什麼。
但周圍的樣子突然變得奇怪起來。耳朵附近傳來咔嚓咔嚓的金屬碰撞的聲音。
胸口咚咚地跳了起來,發出討厭的聲音。她不顧一切的在男人們的腿腳之間向前爬去。
那句話她的頭腦不想去考慮,但心裡已經理解了。
(為什麼……為什麼?)
明明說是來救人的,明明就這麼說了。
一直等啊,等啊,等啊,總算射下來的光。
為什麼,她小聲地念著。
殺死什麼人,為什麼能這麼簡單的說出這麼過分的話來呢。
珠蘭都知道的,有人死去會是多麼難過悲傷的事情,可是為什麼活了那麼長的大人們卻不知道呢。普普通通地活著的人那麼簡單地就死掉了,可是活下來卻要比那難得太多太多,他們為什麼還會去想剝奪生命那麼過分的事呢?
——為什麼。
周圍的腳一起動了起來。
她就在那一瞬間穿過了腿腳的叢林,滾到了男人們的面前。那冰凍住的堅硬泥土與槍一樣的冰霜,劃破、刺穿了珠蘭赤裸的手腳,在她的肌膚上留下了條條的血痕。
吐出的呼吸凝結成了牛乳一樣的白煙。她對自己身上的傷口沒有任何的感覺。
眼淚從她的臉頰上滾滾落下。
明明為了不讓母親難過,自從父親死去的時候起,就一直忍耐著的。
心好疼,好疼,就好像被撕碎了一樣。
「住手啊——!!」
※※※※※
男人們驚訝地一起停下了腳步。
就連燕青,也不免撲了個空。
那個撲出來的七、八歲的少女撐起了滾在地上的身體,哭泣著。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不是已經夠了嗎?明明什麼壞事都沒做,可是爸爸和大家都死了。如果再這樣下去可怎麼辦啊。至少……至……少,聽她說一下啊。他們、他們……明明是……能夠……能夠……救媽媽、的、人。」
丙太守立刻就想起了這個少女是誰。
是石榮村的孩子啊,有人在小聲地說著,男人們向後退去。
住手,在哭泣聲的空隙里,傳出了小小的、彷彿是從咽喉中擠出來一樣的聲音。
「住手啊。一驚,不想再看到、有誰死掉了……!!」
那祈禱一樣的叫聲,讓秀麗顫抖了。
就好像有什麼刺穿了胸口一樣。
十年前的自己,現在就存在於那裡。
倒下的人們,死去的人們。什麼也做不到,只會為明天的到來而恐懼著。
(誰來救救大家啊。)
每晚,每晚,都向著不知道在哪裡的「誰」而祈禱著。
已經不想再拉起悲傷的二胡了。已經不想再經歷,用盡全力握住的手在無力地垂落下去的瞬間,那彷彿心臟粉碎一樣的感受了。
啊啊,聽到那個聲音了。
(不……不要死……我不要……已經受不了了!)
誰能來救大家啊,誰能來告訴大家,明天就會完全不同啊。
說出已經沒有事了的人。
只是,等待著……然後……
「你這個臭小鬼!你還不明白嗎!就是這個女人把你們的村子弄到那種地步的!只要殺掉了她,一切就都會好了!」
少女狠狠地瞪向了朱溫。
她——如今只想要挽救病痛中的人們的她,已經沒有了任何躊躇。
「——不是的!!」
她叫了。
「那是騙人的!影月哥說過的,到我們村子來的女性,絕對會救大家的!!我相信影月哥!!」
影月,燕青輕輕的低語。
有什麼塞滿了秀麗的胸口,讓她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被人相信了。
「我們努力吧,秀麗。」
聽到了這樣的聲音。她總是說著這樣的話來鼓勵秀麗,用溫柔的聲音與微笑。
即使不在身邊,他也——以他那殘留下來的心,幫助著秀麗。
「影月哥很了不起的!他知道很多很多的事情,他很努力的!這、這是在他離開之前,說過的話。他在做葯的空隙里做了好多好多的調查,他把很早前死掉的冰凍住的老鼠化開,切開了肚子,就找到了一個袋子,裡面有蟲子,他說這就是原因。還說說不定,這就能夠治療了。雖然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他是這麼說的。大家都因為不知不覺地跟水一起把那種蟲子的卵喝到了肚子里,才會生病的。這絕對不是誰的錯啊!」
葉醫師和其他的醫生們一起倒吸了一口氣。
「葉、葉老師。那個少年,才只有十三四歲而已吧……!?」
葉醫師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繼承華娜之心的,弟子……嗎。)
絕對不會放棄。直到最後的最後,還是在想著怎樣救人。
被超越了時空而繼承下來的,心與意志。
「你們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影月哥到底有多麼的努力,你們什麼也不知道,就別亂說那種話!那個除了躲在山裡什麼也不會幹的集團,還有什麼只要殺了誰就能治好之類的話,我根本一點也不信!我只相信來救我們的影月哥的話!!還有這個大姐姐,她真的來了,我也相信這個大姐姐!」
珠蘭向著秀麗揚起了頭,那張淚水模糊的小臉扭曲著,眼淚從大大的眼睛裡滑落下來。
「大姐姐……求求你……救救,我的媽媽……」
秀麗彎下膝,抱住了珠蘭那小小的腦袋。
十年前的,無法對任何人說出的話,如今向她——。
既然誰也不會說,那麼就有自己來說吧,秀麗面向了過去的自己。
「已經沒事了。」
大顆大顆的淚水從珠蘭眼中掉了下來,她緊緊地抓住秀麗,哭泣了起來。
想要說的,只有一句話而已。
不需要什麼奇蹟,也不會去想,大家都會想從來沒有生過病一樣,一下就痊癒。
只要沒有被拋棄就好,只要不被人視為無足輕重的存在就好。
只要,能夠知道這一點就好。
「沒事了。」
「謝……謝……」
謝謝你聽我說。謝謝你送來很多葯。謝謝你帶來了醫生們。
謝謝你,沒有拋棄我們。
「——閉嘴!!」
朱溫瞪著血紅的眼睛,揮起了手中的劍。
「你這個自以為是又長舌的小鬼!看我不殺了你!」
燕青踏前一步,一瞬間就擋在了他的前面,手中的棍棒擋下了朱溫手中的劍。下一刻朱溫就被打倒在地面上,燕青一腳踏上他的背,把他狠狠地踩在堅實的地上。
他緩緩地抬起睫毛,瞪視著男人們。
「——讓路。」
伴著他低沉的聲音,棍棒打在地面上的聲音高亢而沉重的響徹在天空之下。
燕青那裂帛一般的氣魄讓男人們畏怖地縮起了身體。
「我說過都給我讓路了吧!」
男人們彷彿被天雷劈到一樣,慌忙翻身退了開去。
這時一匹馬從城門裡沖了出來。看到馬上的年輕官吏,等待著的丙太守緊緊地握住了拳頭。
「丙太守!!準備已經全部結束。醫師大人們可以馬上開始治療了!!按您的指示,我們從天明的時候開始拜求女性們,她們同意予以協助。特別是擅長做針線活的女性有幾十人,她們都已經完全記住了縫合方法,現在都帶著煮沸過的銀針和絲線正在等待!!」
秀麗獃獃地向著葉醫師轉過頭去。
「葉醫師……」
「從以前開始啊,在照顧病人的方面可是沒人能出夫人們之右呢。」
葉醫師口氣輕鬆的嘟囔著。
而比秀麗還要驚訝的是那些男人們。
「說、說什麼!?」
就在這個時候,一片怒喝從城門裡飛了出來。
「你這個死鬼!!在幹什麼蠢事啊!!還不快從那裡滾開!!」
男人們反射性地跳了起來。轉過身去,只見是個左右身強體寬的女人們正並列在那裡,狠狠瞪著那些男人們。
「嗚!」
「孩、孩子他媽!」
抱著手臂站在正中間的四十幾歲的中年女人向著自己的丈夫狠瞥了一眼。
「你這傢伙,如果我和孩子也碰到同樣的事,你也會像這樣殺了我們吧?」
「哪、哪有的事……我、我們都是為了你們……還有,我們也不是要殺了醫生……」
「少跟我開玩笑。你殺了這個女孩之後,要用什麼臉來見我和孩子?我才不想要一個殺人兇手做丈夫!」
在向著自己的丈夫高聲怒吼之後,女人嘆了一口氣。
「……當然啊,我已開始也覺得討厭。可是一聽說這麼小的女孩子,為了救生病的媽媽從石榮村一步步走來這裡……」
珠蘭倏地抬起了頭。
「我就想了,如果換做是我的話,又會怎麼樣。我不想看到孩子們哭。不管是哪一個孩子,都是母親死一回的覺悟才生下來的。我才不要看到他們為我哭。而看到他們拚命的忍耐著,不哭出來,那就更難受了。看到那些咬著牙齒拚命地幹活的孩子們,我就忍不住……只要有能幫上忙的,我就想要去幫助他們。如果是我的孩子遇到這種事情,我不管怎樣也不能把他們丟下。當然,對你們這些沒用的軟骨頭也是一樣。你可是有緣才和我在一起,對我來說唯一的丈夫啊。只要知道還有救,就是根稻草也要抓,不管是什麼樣的謠傳,我絕對不會把人家趕回去。」
女人的丈夫驚訝地抬起頭來,然後又羞恥地悄然低了回去。
珠蘭心裡想道,也許那些「丟落的東西」,正是這些女人們特意放在那裡的。想到自己吃的那個大大的、形狀很漂亮的飯糰,那個飯糰的味道滿含著只屬於媽媽的、讓人感動的味道。珠蘭的眼淚又要奪眶而出了。
「在你們跑出去說著那些白痴的話的時候。官差們一家家地跑著,告訴我們病是絕對不會傳染的,醫生們已經來了,也許病人們會有救了。他們那麼想要去救人,向我們低著頭。那可是很了不起的差人們哦。我們真的很高興,你就不明白嗎?如果我們有一天也遇到困難了,他們一定也會這樣四處奔走的。我們每年交的年貢並沒有白交的啊。」
女人向太守看了一眼,眼光變得柔和了許多。
「他們都做到這一部了,如果還不出手的話,那還算是女人嗎?而且說起來,女人作差人到底有什麼錯啊!你這個飯桶!咱們家還不是一樣,你一年到頭都遊手好閒的,還不是我踹著你的屁股,撐著咱們家的家計的嗎!你想這天下為什麼是一半男人,一半女人?要是城堡裡面沒有女人,那不是更奇怪嗎?所以才會每年都打個不停的。你們聽了那個沒頭沒腦的謠言,就沖昏了腦子。女人有什麼錯?我們可是以生為女人而自豪的!我們賭上性命去生下另一個生命,保護他們,把他們養大,這難道就不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工作嗎?」
接著,她又狠狠瞪了男人們手中的武器一眼,大喝道:「哼!反正你們這些男人什麼也感覺不到,就是捅了你們扔著你們去死,你們也根本受不到教訓吧!看你們那副活著是理所當然的德行,真想讓你們也生一回孩子看看,讓你們也知道我們都是怎麼挺過來的!那沒有死都是個奇蹟了啊。只要你們也生一回孩子,那就再也不會去想什麼殺人啦死掉啦之類的事情了!好了!快點吧你們手裡那些東西統統給我們扔了!那些東西都是活命的東西,不是讓你們殺人用的吧!!」
從那些嚇了一跳低下頭去的男人們的手裡,鐵鍬、鋤頭,還有寶劍嘩啦嘩啦地掉了一地。
連燕青也瞪圓了眼睛,真心地嘆了一句「大嬸真是超帥的啊~」
「好了,都給我從那邊讓開!都堆在那裡有個屁用,現在要乾的事可是堆得跟山一樣高啊。我們需要很多很多人來干力氣活,不想被我們踹你們的屁股,就給我好好去幹活!是吧,小姐!」
有什麼東西塞滿了秀麗的胸口,讓她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但是代替語言,秀麗深深的低下了頭。
「葉醫師……」
「哦。那我們就趕快走吧。」
珠蘭沒有與秀麗在一起,而是上了大嬸們坐著的載貨馬車。突然間,又有一個少年不知道從那裡跑過來,也跳上了車。
「你真是笨蛋,這麼亂來。」
「梨英,你也在啊。」
「我還在你前頭呢,萬一有什麼的話,我可以抵得上十個人哦。」
他偷偷地瞟了瞟和醫師團一起走在前頭的秀麗。
「什麼嘛,既然在,那就來幫我不就好了嘛。」
「是誰一個人亂來衝出去,都不給人出來的機會啊?」
「喂喂,不可以吵架哦。兩個人來和好。」
大嬸們安慰著兩個孩子。珠蘭不由得把心裡想的說出了口:「……那個,你們給了我們飯糰,還有好多好多的東西,謝謝。」
女人們一起睜圓了眼睛,然後互相交換了一下視線,不好意思的苦笑了起來。
「看來是露餡了啊。小姑娘,那沒什麼好謝的喲。我們還要為對你們做了不好的事情道歉呢。」
一雙大大的、溫暖的手,溫柔的撫摸著珠蘭小小的頭。
「好,要加油哦。」
伴著珠蘭嗯地點頭的動作,最後的淚珠從她的臉頰上滾落下來。
因為被人溫柔的對待而哭泣,這是多久以來的事了呢,珠蘭想著。
「你真是個愛哭蟲啊。」
梨英這才從呆愕中清醒過來,把手帕扔給了珠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