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早上,和往常一樣,搬運屍體的男人來到了牢房。
今天一大早還是能聽到令人厭煩的低低的呻吟聲從各個方向傳來。
數著橫躺在那些人中間一動不動的屍體的數量,那個男人厭煩地嘆了口氣。
「……今天不少嘛。我去找個大一點的貨車來吧。」
香鈴深深地鞠了一躬。
「麻煩你了……」
「今天也要給我們做好吃的哦。」
於是,早上的貨車就悄悄地在山內山外不停地運送著。
當不再有貨車過來時,就到了準備早飯的時候,這時,另外一個男人來接香鈴了。
「喂,到了做飯的時間了。出來。……真是的,那傢伙跑哪裡偷懶去了。」
男人一邊嘟嘟囔囔地抱怨著同伴的懶惰,一邊打開了牢門。在昏暗骯髒的牢房裡,確認那些衣衫襤褸的村民是否跟往常一樣呻吟著橫七豎八地躺在那裡。
接著,和往常一樣,為了做早飯,香鈴也乖乖地從牢房裡走了出來。
※※※※※
「喂——大小姐。時間到了哦。我來接你了——。快起床——」
「秀麗姐姐——快起床了——我可都已經收拾好了哦!」
「嗚—……再讓我睡會兒……」
被人輕輕地拍了拍臉頰,秀麗逃似地翻滾過去。——但下一秒她就一躍而起。
「——不會吧!燕青!?什麼什麼什麼現在是什麼時候!?是早上!?中午!?還是晚上!?」
燕青捧腹大笑。
「早上。哈哈——不愧是大小姐。在決戰之日還能睡得那麼好,真是不簡單啊,是個大人物。我他一崇拜你了。」
「討厭!!」
秀麗環視一下四周。本來用來睡覺的帳篷已經被收起來了。
「龍蓮呢!?」
「我剛進來時龍蓮剛好出去。他說他先走一步。啊——,真沒想到他會來啊。幸虧這樣,我才能做小姐的護衛,讓我行動自如。……對了,璃櫻呢?」
「……唉?」
秀麗眨了眨眼睛。……只有靜蘭去了香鈴那,璃櫻和龍蓮應該是一起待在秀麗身邊的。可是現在卻連個人影都看不見——。
「不是吧!?哎,他到底去哪了——」
不過,只有靜蘭並不吃驚。
「啊——我知道了,難道是因為璃櫻說的要做的事已經做完了——」
「唉?」
「璃櫻不是石榮村的人。疾病爆發以後,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村裡。他頭腦很好,雖然總是會偷懶,但還算能幫忙照顧病人,所以就跟他在一起了。大家都很混亂,好象也有大人把他當成是這個村的人。他說過到了時間就會走。也許現在就是他所說的那個時候了吧。」
燕青和秀麗慢慢地瞪大了眼睛。
※※※※※
秀麗和燕青坐在馬上搖晃著走出了石榮村的村口,往榮山走去。
朱鸞就跟回到村裡的人們和醫師待在一起。
第一眼看到的石榮村,與其說是個村子,不如說大到了像一個鎮子的地步。……秀麗每次經過的時候,都會感到一陣揪心。
——荒涼的村落。很多人都因為生病而死了。
可是,本應該有能幫助他們的人存在的。要是沒有「邪仙教」散播那些奇怪的流言,事到如今,一定會有到虎林城去接受治療,並恢復健康的人存在的。
每天早上就跟扔東西一樣地扔掉屍體。
只不過是為了把秀麗和影月叫來,那些人就——(開什麼玩笑!?)
真是讓人火大。
不管是誰,都絕對不能原諒。
——今天就要全部結束給你看。
「……恩?那是什麼啊?」
聽到燕青的聲音,秀麗回過神來。映入眼帘的是空蕩蕩的坑道的入口處。在那周圍,倒著幾個身穿白衣的男人。
「……燕青,你做了什麼?」
「不可能是我做的吧。我今天為了慎重起見特地打扮成文官的樣子,把棍子都收起來了。」
燕青翻身下馬,簡單查看了一下那些男人身上的打鬥痕迹——揉起了額頭。
「……啊。這個嘛,估計是龍蓮少爺的笛子造成的……」
「啊!?你的意思是說他堂堂正正地正面攻擊了他們!?」
「不管何時何地都是堂堂正正的——要說還真像是他的做法。不是很好嗎。龍蓮是絕對不會妨礙我們的。還替我們省了不少事。那麼、我們走吧,小姐。」
對著回頭說話的燕青,秀麗決然地點了點頭。
※※※※※
——不久之前,還在擔任丙太守的郡武官的朱溫,在瘟疫爆發之前正處於頭疼不已的階段。
(都是因為那人說了一切都會進展順利我才來的啊。)
郡武官的俸祿扔到賭場的話也就能打個水漂。在最近的一次賭局裡,他本來打算嘗試一下一博千金的滋味,也很有信心能贏,只不過,運氣稍微差了點,結果落了個欠債累累。在這時,因為爆發了奇怪的疾病,他被派去了石榮村。
因此,在這裡就被那些人吵著要他還錢。
原本朱溫就認為女州牧簡直是個笑話。堂堂一個大男人要在女人手下工作真是太沒面子了。女人只要聽男人的話做事就可以了。朱溫最討厭的就是那種只有嘴巴厲害,好象小狗一樣叫個不停,明明軟弱無力還敢頂撞自己的自大女人。實際上,朱溫到現在還真心相信會爆發這場怪病,就是因為女人做了州牧。
那些宣稱能輕鬆賺錢的傢伙們也只是在剛開始的時候表現得很大方而已。我明明已經認真做好了自己的工作,得到的回報卻是每天難以下咽的飯菜。
(切,我可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作為跑路時的路費,就讓我順走一些那個所謂的教祖收斂的寶物吧。
朱溫知道那個「教祖」對某個地方的重視,甚至還要勝過放置村民們供品的地方。
到了最後一個四叉路口——如果往中間走,就到了坑道里最到的採掘場。往右走的話,是那個雙手被直接釘在柱子上的怪小孩的監禁場所。然後是最後一條路——左邊的窄小的道路。就是這裡。
平時,在這條路旁一定會有某個「教祖」親信的男人不動聲色地站著,今天卻一個人都沒有。朱溫什麼都沒想就往這條又細又長的道路走去。
正如他所想的一樣,在這條本該沒人行走的道路的盡頭,搖曳著燭火。
朱溫舔了舔嘴唇,往裡面的洞穴走去。突然,他驚叫了起來。
「……那、那傢伙怎麼回事!?」
只見那裡躺著一個看起來十五、六歲的少年。
※※※※※
「女州牧會來?」
「千夜」向從縹家那裡跟過來的幾個男人確認了這件事。
「東西都布置好了吧?」
「是的。在正中央已經布下了肉眼看不見的圓形陣法。」
「好。我只要把那個女人引誘到那裡就算完事了是吧。那就是說真的已經沒有問題了對吧?我覺得應該是時候讓我回到原來的身體里去了。」
在面對著採掘場的最後的四叉路口,「千夜」恨恨地看著安置自己本體的左邊的那條路。
「這具身體是為了對付杜影月才拿來用的。對付女人就沒必要了吧?」
作為出生在異能一族卻不會使用法術的「無能」的「千夜」,突然站住了,看著右邊——痛向囚禁杜影月的監禁場所的坑道。
明明和自己年紀相仿,卻被「母親大人」認為是必要的少年。
不,其實真正需要的只是存在於「杜影月」體內的「陽月」。
……只要有那「陽月」在,就會被需要。
「千夜」直直地盯著右邊的坑道,突然向身邊的男子問道,「……吶,能不能把我的意識轉移到杜影月的體內?」
「……啊?」
「反正這個『杜影月'就快死了。等他死了以後就把我的意識轉移到他的體內。如果運用法術的話個現狀不會有很大的變化的,對吧?現在也只是把意識放到死去人的身體里,然後再使用他活動起來。只要把』陽月'封印住也就不會有妨礙不是嗎?」
(如果是那具身體的話。)
——只要進入那個身體,就不再是「無能」。就會成為被需要的存在。
「與其只把有反抗能力的『陽月'留在裡面,倒不如讓我成為他的容器。這樣不是更容易控制他嗎?」
這次一定要讓「母親大人」注意到我。只要實現了那個——「怎麼樣?那樣的話就算我把原來的身體扔掉也無妨了。呵,雖然我長得比較帥啦。」
白衣男子緘口不語——彷彿陷入沉思似地垂下了睫毛。
「……我知道了。讓我考慮一下吧。」
「恩,拜託了。那我就暫時再用一下這個大叔的身體吧。要去等那個女人嗎?」
「千夜」壓抑著內心的放鬆,腳步輕盈地往中間的路走去。
※※※※※
影月的額頭上汗流如注。跟香鈴分別後,他一直費力地想要拔掉釘在手上的木釘,到現在已經不知過了多久了。
(……不好……現在……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雖然自己放話說會想辦法解決,但是那個木釘完全沒有鬆動的跡象。
到了最後的最後還是不得不被利用。無論如何也要在那些男人來之前把它拔出來。
再次忍受著把木釘從手上拔出來時的劇痛——在這過程中稍微喘了口氣休息,肩膀就無力地垂了下來。
人生果然不是都能心想事成的。
(因為……比起那些英雄傳說中的主人公來,我根本就是長著一張配角的臉吧……)
即使是影月,偶爾也會有不負責任或是自暴自棄的時候。
雖然也為了想要成為堂主大人那樣的人,每天拚命地努力,但說到底自己還只是在修行的階段而已。
特別是像這樣自己一個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就不由得會冒出真心話來。
然後,影月不禁自言自語地低語著自己從來不會說出口的一些話。
「……啊~~可惡——……有誰能來幫幫我啊——……」
腦子又開始陷入朦朧狀態。在夢境和現實之間彷徨徘徊。
……過了不久,不知道是誰用溫柔的手像是在描繪影月的輪廓似的,輕輕地撫摸著他。
看到眼前的存在後,影月以為自己又進入了夢境。
像貓一樣的眼睛。蓬鬆散落的捲曲的頭髮。像貓科動物般的艷麗優雅。異常美麗的容顏。
是最初被叫做「千夜」的男人。
也是讓影月有生以來第一次氣到怒髮衝冠的男人。
不管是不是在做夢,影月認為這或許是上天給他的最後一個機會。
「……我啊,一直在想如果能見到你的話,要好好地教訓你一頓。朔洵。」
那個人好象覺得不可思議似地慢慢地眨著他長長的睫毛。
影月很生氣。真的很生氣。
他那個人已經氣到了就算是在夢中也無所謂,如果不好對說一番就無法平息怒火的程度。
不過說是大道理的話,更類似於遷怒,所以是夢反而更好。
「……聽著,我並不打算對你那些自甘墮落放蕩不羈的生活多加干涉。因為這是你的人生。你喜歡怎麼過就怎麼過。」
無論是金錢、家境、才能還是容貌都得天獨厚,從來不用為一日三餐而發怒。也沒有家族之間的互相搶奪和殘殺。在他的面前橫亘著無數光明大道。是跟影月完全相反的令人艷羨的人生。
「在舒適安逸的環境下長大,什麼都不缺。明明從來沒有拿著鋤頭下地耕過田,卻一臉什麼都了解的樣子,自私地把這些都認為是無聊透頂的事,興緻勃勃地把那些在地里努力幹活,靠土地生存的人的生命當玩具一樣戲耍,玩膩了就扔掉。也完全沒有顧及到為你擔心的弟弟和鴛洵他們,就這樣為所欲為。想玩弄就玩弄,從沒想過要負責任。不過這沒什麼。因為那都是你自己選擇的人生。實際上,在我心裡已經認為你真的是個無可救藥的男人了,可是,這並不是我生氣的原因。」
眼前的男人默默地看著釘在那裡的影月。……還是覺得像在做夢。
影月稍稍抬頭看了看,深深地吸了口氣。
「……讓我生氣的是,你居然選擇了自殺。」
抬著頭,剛好能對上這個很高的男人的視線。
「你,真的明白自己扔掉的東西是什麼嗎?你知道你在途中毫不猶豫捨棄掉的生命,有人是多麼的需要嗎。堂主大人、在西華村死掉的人們,還有我——是多麼想要啊。」
影月閉上了眼睛。想起了或短或長的——充滿了他所愛的人們生命的十年。
這十年之中,就像是轉眼之間從指縫間流走的沙子一樣逝去的重要的人們。
喪失的生命。死去的人們。自己是多麼強烈地希望,只要能挽回所愛的人們失去的生命的話,不管要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他也再所不惜。
哭泣,叫喊,用頭撞牆——但是,到了無法挽救的生命的最後一刻還是只能哭泣。
不知何時會死的自己,就連明天是否會到來都不知道。
那些理所當然一樣認為「明天」會到來的人,根本沒有意識到那是多大的幸福。
(我就連給所愛的人一個「明日的承諾」都給不了。)
那些誰都能簡單地從口中說出的幸福的話語,卻偏偏會從影月的掌心滑落。
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了香鈴哭泣著抱著他的身影。
香鈴是不會知道的。當知道她追過來時,自己是多麼地高興啊。
有人需要自己,有人要救自己,有人希望他活下去,有人思念著他。
——如果沒有被釘在這裡,多想就那樣被帶走,帶到遙遠的地方去。
無論是多麼強烈的希望所愛的人能得到幸福,但其實卻——(一起。)
也不是沒想過要一起度過將來的無數個「明天」。
(可是,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跟所愛的人一起度過的時間。實現承諾的時間。已經一點都不剩了。
也知道已經到了不得不變回陽月的時候。
馬上——「影月」就要變成一具空殼。
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本來就不應該存在的夢幻的十年。度過了過於幸福的日子。所以到最後,想要做得像自己一點,不要留下遺憾——可是,事實上卻……
真正的內心是……
「我……想活下去。想活下去……想活下去。無論何時都想著要再活久一點。即使是很少的時間也好,再活久一點——即使已經知道自己的生命所剩無幾的現在,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想要更久地更久地和他們在一起。跟陽月、香鈴、秀麗,跟大家在一起,從今以後也是——我——……」
想活下去。想活下去。想跟所愛的人再多一點時間在一起。
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影月的願望就只有一個。
無論得到多少次生命,影月在臨死之前還是會如此祈求吧。
祈求再活下去。
不管活得多麼艱辛,也絕對不會主動去尋死。
「明天」里包含了所有珍貴的東西。
可是,這個人卻……
「這些都是我怎麼也得不到的東西,而你卻非常簡單地把『未來'完全地捨棄了。你知道我有多麼的無奈,多麼的痛苦,甚至憤怒到眼前一片血紅嗎——而且,是多麼地想得到那被你捨棄的生命,和剩餘的時間啊……」
從以前,從四歲的時候開始,就一直沒改變過。
在這個世界上,對於生命最貪婪的,無疑就是我自己。
「所以,你讓我火冒三丈。還有一點。」
看著用消沉的目光盯著自己的他。這個人,明白嗎?
「……你知道,在那之後,秀麗是多麼地傷心、痛苦、哭泣嗎?你知道你讓她在心靈上負上了一輩子都無法癒合的創傷嗎?是的,秀麗她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的。每次想到是她把你殺了的時候,就會後悔、悲傷地一邊哭著一邊自責——就像現在這樣,以後也是,一直到死。那就是你的願望吧?所以你才想被秀麗殺死是嗎?你感到滿足嗎?可是,我不允許。在這個世界上,讓我很重要的朋友一生痛苦、哭泣的你是我最討厭的。」
你以為選擇這種只有自己滿足的死法就很帥氣嗎?簡直可笑到極點。
這些誰都沒對他說過的話,只有影月毫不留情、一針見血地說了出來。那是因為,只有影月比任何人都更直率地,不受任何迷惑地重視著生命和秀麗,所以只有他才能說的出這番話。
「所以,讓我來教訓你。讓自己所愛的女人哭泣的男人是最差勁的哦。是,我的確也一直讓人哭,但是,要是我有時間的話我一定會努力的。雖然同樣是差勁的男人,但我還比你好一點,你是差中之差,差中之差!」
可能是太氣憤了吧,明明是做夢卻有種透不過氣的暈眩感襲來。
「真正能治癒秀麗心裡所受的傷的人只有你了。可是,那個時候那樣的你,是完全不行的。就算是要進入秀麗的夢裡,也請你在更成熟一點後再去。不只是考慮自己的事情,以後也一定要多考慮一下秀麗的事情……啊、我要是有時間的話,一定要跟你好好地喝杯茶,慢慢地教訓你……」
頭腦再次地朦朧起來。
原本以為那雙光滑的手掌會再次輕撫上自己的面頰,結果對方卻好象誇獎一樣地撫著他的腦袋。感覺上就好象是很中意眼前不可思議的小動物,而對他進行愛撫一樣。
「……那、那個……我說……我可不是松鼠或小家鼠啊。」
這次,影月真的失去了意識。
感覺到釘在雙手上的木釘被輕輕地拔出來。自己倒在了一個強壯的胸膛里,被帶出了圓陣。那種好象新鮮空氣一口氣流進肺腑,或者是壓在身上大大石被搬開的感覺,讓影月不由得閉上了眼睛。劉海被長長的手指梳理了一下。
「……我知道了。遲早有一天我會和你一起喝茶的。我真的很中意你。」
磁性的聲音在影月耳邊微笑著低喃。
這是影月所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在那之後他就失去了意識。
※※※※※
「……月,影月!你醒醒啊,不要死!」
因為悲鳴一樣的聲音和身體受到搖動,影月茫然地睜開了眼睛。然後他傻傻地笑了出來。
「……奇怪?龍蓮……你是怎麼了?為什麼打扮成這麼正常的樣子?」
「影月!」
被他用盡全力地抱住,滿身瘡痍的影月只覺得眼睛都要冒出火花了。
「哎呀,很疼的,龍蓮!請你放鬆一點力氣。」
「對,對不起。」
可是因為劇痛的緣故,影月的腦袋反而清晰了起來。
「……奇怪……這個難道是現實……?」
影月轉動著嘎吱作痛的上半身,雖然還在被囚禁的洞穴之中,可是已經沒有被釘著釘子,而且也不在圓陣裡面了。他整個人正依靠著和圓陣有點距離的岩壁坐在那裡。
「龍蓮,是你救了我嗎?」
「……不,我到這裡的時候,你已經是維持著這個狀態靠著岩壁了。」
「咦咦?」
他自己應該不可能拔得下來。搜尋了一下朦朧的記憶後,總覺得好象猛到了擁有柔和捲髮的青年,自己擅自在那裡一個人發火,並且很不符合自己平時性格地對他不斷說教。
(……。……那、那個難道是現實?不對,不會吧……)
被切斷的雙腳的經絡,雖然說不上完美,但是已經多少開始癒合,血液好象也開始循環。身體忠實地遵守了「至少要看起來好象是活著的人類」的約定。雖然不知道治療到了什麼程度,但這無疑是上天的安排。
「——影月。」
「啊?奇怪,你怎麼了?龍蓮。」
龍蓮跪在影月的面前……臉孔居然扭曲成了一團。
「……我……」
「怎麼了?啊,雖然乍看起來是眼看就要死人的重傷,其實沒事的……」
「我,我……以前,以前……酒……」
影月一下子閉上了嘴巴。因為他馬上就察覺到了龍蓮想說什麼。那是在被茶草洵囚禁,被幾十人的「殺刃賊」包圍,和香鈴一起被抓的時候。
龍蓮讓影月喝下酒,放出了「陽月」。
龍蓮低垂著頭,露出了快要哭泣出來的表情。
「我……把你的生命……」
「龍蓮。」
影月抓住龍蓮緊緊握在一起的拳頭,微微一笑。
「你在那個時候救了我。難道不是嗎?」
「……不配做,朋友……」
「我非常喜歡你哦,龍蓮。你是我無可替代的寶貴友人。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這一點絕對不會有什麼改變。光是你肯為了我派到這種地方來,就足以扯平,甚至還有找頭呢。」
面對即使如此也緊閉著嘴巴什麼也不肯說的龍蓮,影月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我希望直到最後都能是龍蓮的心靈摯友……難道不行嗎?龍蓮已經不願意做我的朋友了嗎?」
「……唔。只要你不消失的話,讓我拿什麼去交換都無所謂。」
「哇,這絕對是最動人的言語了。難道說,至今為止你都在尋找那個方法嗎?」
龍蓮的眼睛中閃過了受傷的色彩。
僅僅如此,影月已經明白了。至今為止,他多半是一直在拚命尋找,直到極限……然後,什麼也沒有找到。所以他才在最後的最後,再千鈞一髮的時候,才這麼趕來。
「謝謝你,我真的很幸福。」
「影月……影月……就沒有……沒有什麼辦法嗎……」
面對他那拚死的目光,影月什麼也沒有說。無論是謊言還是真實——都會傷害他的心靈。
「那麼,讓我們直到最後都在一起吧。我有想要去的地方,你能帶我去嗎?不用擔心,我都要佩服自己呢,居然這麼結實。」
龍蓮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在不碰觸到傷口的情況下,抱住了第一個接受了龍蓮的友人。龍蓮也是第一次領悟到了什麼都做不來,想要放聲哭泣的無力感和鬱悶感。
還有重要的東西,好像沙礫一樣從手指間流逝的感情。
「……走吧。你要去哪裡我都帶你去。我所愛的……」
最後的低語,乾澀地消失在空氣中。
當影月在龍蓮的攙扶下來到四岔路的瞬間——「——龍蓮少爺!好、好過分!居然扔下女孩子一個人跑掉——影月!」
喘著粗氣的香鈴恨恨地說道。因為龍蓮剛才全速甩開了她。
「……香鈴……我昨天……」
「我不是說了不要再聽你的話嗎?我是把該做的事情全部都做了後才來的。就、就、就算你要趕我回去——」
「好,我們一起走吧。」
影月用袖子擦了擦鮮血淋漓的手,微笑著沖著香鈴伸了過去。不再後悔。這是影月從四歲開始,一直堅持著的信條。
「因為我也想和香鈴在一起。而且龍蓮也在,所以沒事吧?」
直到最後。
香鈴感覺到好像聽到了這句話。
臉孔扭曲成一團——但是又拚命強忍住淚水,香鈴拉起了影月的手。
這個時候的香鈴,認為還有時間。
她以為,自己還有時間告訴影月,自己磨磨蹭蹭,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有說出口的,非常非常重要的那句話。
※※※※※
最裡面的採掘場,和至今為止的昏暗坑道完全不同,在天花板上開了若干個照明用的洞,陽光直接從那上面射進來,就算不放置蠟燭也足夠明亮。
「歡迎你,紅州牧。」
身穿白色裝束的男人們,深深地遮蓋住面孔站成了一排。在他們其中,那個名叫「千夜」,露出溫和微笑的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果然不是茶朔洵。
雖然早知道是這個結果,秀麗還是在心裡鬆了口氣。
燕青偷偷地和她耳語。
「……小姐,你有什麼線索嗎?」
「……完全沒有。」
不管再怎麼仔細辨認,這張臉孔也還是沒有在秀麗的記憶中出現過。
完全不明白自己有什麼理由要被他憎恨。
秀麗深深吸了口氣後,抬起面孔仰望著「千夜」。
理由什麼的其實怎麼樣都無所謂。秀麗的工作只有一個。
「自稱『邪仙教'教祖的』千夜'以及其信徒——趁著疾病擴散而捏造妄言,拐騙周邊居民,搜刮百姓的錢財,最後還對他人進行監禁,這些罪證已經確鑿無誤。因此州府要依權對你們進行收監判罪。請你乖乖地束手就擒吧。」
如果是平時的話,這時候燕青的棍子早已經出手了,不過因為這次沒有帶,所以他只好鼓掌喝彩。
「哦,小姐好帥!就好象名捕頭一樣。我就說不出這麼複雜的台詞了。」
「笨、笨蛋,不要破壞氣氛。」
「千夜」在內心不禁哭笑不得,這個女人好象比他想像中還要愚蠢。
(……為什麼『母親大人'要求把這種女人也一起帶走?)
完全不明白。他甚至無法詢問為什麼要散布那種謠言。
而且,實際面對後,只不過是個和以前的自己沒有太大差別的小女孩。何況還不是美人。
「千夜」產生了想要壞心眼一次的感覺。
「……你為什麼可以斷言是妄言?實際上就是在你剛成為州牧之後就發生的事情吧?如果只是杜州牧一個人的話,說不定什麼都不會發生。也許就是因為你磨磨蹭蹭地不肯拋棄州牧的位置,所以疾病才拖了這麼久。」
「我拋棄了啊。」
秀麗盤著手臂,斬釘截鐵地斷言。
「千夜」皺起了眉頭。
「……你說什麼?」
「我已經不在州牧的位置上了啊。在離開貴陽的時候,我把作為州牧的許可權都委託給了副官鄭悠舜。就如同杜州牧曾經做過的那樣,我把作為州牧證明的佩玉也交出去了。既然我、杜州牧和浪燕青三個人都不在了的話,那麼能夠在茶州府執掌指揮權的也就只有鄭輔佐了。為了讓他能夠順利地處理茶州所有的案件,我理所當然要把自己的許可權委託給他吧?光是虎林郡還不能算是茶州整體。而且,要是我離開了州牧的位置就能讓疾病終結的話,算起來也很便宜了。你們宣稱因為女人是州牧,所以疾病才流行起來,不過好象並沒有關係呢。畢竟疾病完全沒有收斂的跡象。」
沒想到自己的話反而被用在自己身上的「千夜」非常惱火。
「你剛才還不是說什麼收監什麼的?」
「我又沒說是自己動手。燕青也是州尹啊,當然有這個許可權。」
燕青壞壞地一笑。
「我不是說了嗎?我說不來那麼複雜的台詞。」
她一開始就告訴了丙太守一切。即使如此丙太守還是一如既往來幫助她。
「千夜」從鼻子裡面冷笑了一聲。
「簡直像是耍把戲嘛。我記得你以前也做過同樣的事情啊。是不是該說你黔驢技窮了呢?」
「不好意思啦!不過中了圈套的人沒資格還說得那麼張狂吧?好用的把戲當然要不止一次地運用啊。那才是真正的把戲哦……不、不對?」
「小姐,那不能說是把戲啦。不過你還真的調查的很仔細呢。你是誰?總不可能是為了給小姐送花才用這麼曲折的辦法把我們叫來吧?」
「千夜」坐在陳設在中央的椅子上。他輕輕地確認了一眼秀麗站立的場所和圓陣所在的位置。……還差一點時間嗎?
「其實也不算是妄言吧?實際上我們開始來到這裡的時候,已經對村人們叮囑過了。要小心水,一定要煮沸後才能使用。不過沒有人聽就是了。無視我們的勸告而發病算是自作自受吧?雖然發現了治療放大趕到這邊來算是你們的功勞,可是原本就是州府功能沒有貫徹到底的關係吧?官員的怠慢和百姓的自我中心就是發病的原因,所以我覺得要說是州牧的關係似乎也不能完全算錯。」
燕青咬緊了牙關……實際上確實有過這種報告。
這個時候,秀麗的後方傳來了真的是闊別許久的聲音。
「——請你不要亂開玩笑!」
秀麗和燕青回過頭——然後因為在龍蓮和香鈴支撐下走過來的影月狼狽不堪的身影而臉色蒼白。
「影月!?」
「這算什麼意思?是那個胡鬧的男人乾的嗎!?」
面對慌忙衝過來的兩個人,影月露出了高興到極點的表情。
(——他沒有可能出來的啊。)
「千夜」看向縹家的術者。術者雖然看起來很吃驚,卻什麼也沒有說。
冷靜下來,「千夜」安慰著自己。既然術者在這裡,那麼總還有辦法的。而且如果是「杜影月」的話沒有任何威脅性。
影月也沒有坐下,就那麼目光如矩地瞪著「千夜」。
「什麼叫這是不聽你們勸告的自作自受!開什麼玩笑!『接下來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所以要把水全部煮開使用'.這樣的話,你以為一般會有什麼人相信啊!反正你們也只是為了在事後給自己找託詞才故意說的吧?你根本就是要利用這種疾病。所以如果村民們真的相信了這番話你們反而會頭疼吧?難道不是嗎?」
被他說中的「千夜」微微一笑,但是什麼也沒有說。
「你對於村民們是否會生病根本就不在乎,難道不是嗎?」
「算是吧。那又怎麼樣?」
「——可是你現在所使用的那個身體的真正主人卻不是這樣!」
影月前所未見的激昂,讓秀麗和燕青都頗為吃驚。
影月狠狠地瞪著那個擁有同一張臉孔,但是表情完全不同的男人。
「如果是堂主大人知道預防方法的話,那麼就算被小孩子丟石頭,就算被當成傻瓜,就算沒有任何人相信,他也會一遍遍地,不斷地,重複地,到處奔走,一直說明到大家相信為止——他會向村長訴說,會給郡太守寫信,如果還是不行,他會前往州牧的所在地,哪怕會被投入牢獄也要面見州牧吧。他不會像你這樣,只是嘴頭上說說後就置之不理。他熱愛人類,熱愛生命,熱愛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一切。也非常非常珍惜它們。為了能夠拯救什麼人,他不惜付出任何的代價——那就是水鏡道寺的華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為敬愛的師傅,父親。可是你卻——你想要把那個人玷污到什麼地步才甘心!?」
那個火花四射的大喝,讓燕青都顫抖了起來。
「厲害……。雖然不是很清楚,不過那個大叔是影月認識的人嗎?」
「好象……是這樣。不過,他說華真……」
「千夜」好象個孩子一樣用手扶住了下顎。因為他是真的完全不把村民放在心上,所以並沒有任何感慨。比起那些來,影月的脫走要更加重要。
(……算了,反正既然是杜影月,回頭總會有辦法的。)
只要進入杜影月似乎非常執著的這個身體的話,就可以簡單找到破綻抓住他。
雖然他受到的吩咐是儘可能兩個都要,不過「母親大人」的「真正目標」還是那個女孩子。
「是否要離開這個身體回頭再說。總之我目前的目標是那個女人。」
在龍蓮和香鈴的幫助下,為影月儘可能包紮上了繃帶的秀麗,揚起了面孔。
「沒錯,就是你。我要的是名叫紅秀麗的女人。你也應該明白了吧?」
秀麗站起來,手叉在腰部。
「我和你完全沒見過,你是哪一位?」
「我聽不清楚,你再過來一點。」
雖然燕青警惕地留意了一下周圍,不過原本就沒有什麼安排,只有肉眼無法看見的圓陣而已。
秀麗在圓陣的三步之前停了下來。「千夜」在內心乍了一下舌,但是太糾纏於這點的話也許會被他們發現什麼。
「你之所以不帶護衛來到這裡,也是為了幫助被關在這裡的村民吧?只要你和我一起走,村民就會被放掉。反正我也不需要他們,過來吧。」
秀麗向前踏了一步。距離圓陣又接近了一步,還有兩步。
在還剩一步的時候,秀麗停了下來。
「不好意思。今天一早村民們就都被我們帶出去了。」
「……什麼?」
「你去牢房看看如何?空空如也哦。一個不剩全都被送到了石榮村,生病的人這時候大概已經結束切開手術了吧。因為醫生們已經從虎林郡趕來這裡了。」
今天一早,應該留在虎林城的醫生們都趕了過來。因為他們從丙太守那裡聽說榮山那邊也許還關押著病人,而且虎林城的患者們的病情已經在一定程度上穩定了下來。所以他們商量之後,就派出了一半左右的人過來。
在葉醫師怒吼過他們之後,他們很難得地保持了沉默。
——而得知香鈴也被關起來的秀麗,選擇了讓香鈴救人,而不是去救她。因為她認為頭腦聰明又膽大心細的香鈴絕對做得到。
就算外表看來柔弱,香鈴的內在卻很堅強。
「你們每天早上都運運送屍體吧?所以就利用那個把大家運了出來。」
香鈴把朱鸞拿來的麻醉藥混合到飲用水中讓重病的病人喝下。
看到睡到好象死去一樣的眾多村民,牢頭弄來了排子車。
最初運送的是真正死亡的人。而當牢頭像平時一樣去拋棄屍體的時候,就被守候在那邊的靜蘭所取代了。換上白色裝束的靜蘭,按照朱鸞的情報前往牢房。他接下來運送的,當然就是活著的村民們了。
「——胡說。我明明手到報告說今天也和平時沒什麼兩樣的。」
「那當然,因為越遲被你發現不就越好嗎?如果在我和燕青來之前就露餡的話,影月還不知道會被怎麼樣吧?所以我們玩了一點花招。」
在靜蘭把村民們運走之後,就讓那些前來複興石榮村的人們進入了車子裡面。因為是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所以只要在容量很大的排子車上面蓋上破破爛爛的布,就沒有什麼人會懷疑了,就算被什麼人看出破綻,只要靜蘭把那個人打倒一起塞進排子車就可以了。
就這樣,村民們被不斷送出去,而牢房裡面就裝上了前來複興的大叔大爺們,以及運氣不好的「信者」。也就是說外表看起來人數沒有什麼變化。那些來叫香鈴的男人,看到的就是假裝成病人呻吟的大叔。
「當然了,那些前來複興的大叔大爺都不是等閑之輩。他們是靜蘭精挑細選出來的茶州軍精銳。也就是說統帥各軍的將軍們紛紛趕來了石榮村幫助復興。托他們的福,石榮村以驚人的速度被打理乾淨。該說是不愧如此吧。那麼,應該在牢房中的他們,現在會在什麼地方做什麼呢?」
「千夜」看了看格外安靜的白色裝束的「信者」們。
從縹家帶來的術者只有幾人。剩下的都是隨便聚集起來的破落戶。因為「千夜」原本就是要把他們當作擋箭牌混淆視線,所以當然都是些是死是活都無所謂的傢伙。也沒有什麼讓他在意的地方——。
「喂,靜蘭。可以了。」
當他們接二連三地掀開深深蓋住眼睛的披風後,出現在那裡的人們臉上都帶著久經鍛煉的精悍色彩。
然後傳來的是劍和槍被拔出的聲音。
其中的一個人看了看這些「信者」們的所有物後,很無奈地嘆了口氣。
「……如果是鐵鍬和鋤頭還要好一些呢。太粗製濫造了吧……算了,也不是不能使用就是了。」
最後掀開披風的靜蘭,沖著「千夜」微微一笑。
「我們最後的任務就是捕獲在這裡的你們。因為從牢房出來後,凡是我們所見到的『信者',都已經被我們打昏,剝光衣服,丟到山外,被我們頂替身份了。」
因為靜蘭擁有超越州將軍的許可權,所以他下令召集了分散在各地的精銳將軍們,讓他們穿上破爛衣服代替鎧甲,拿起鋤頭和鐵鍬代替寶劍,無論如何都要在秀麗等人前往石榮村之前趕到石榮村。
除此之外,靜蘭還讓州軍前往護衛各處奔走的全商連的運貨車,派遣眾多武官前往虎林城,進行了充分的後方支援。
這些都是只有靜蘭才能做的工作。
如果只是復興就能了結的話當然最好不過。不過他也為了以防萬一而準備了後手。
為了貫徹一個人都不殺的秀麗的理想,他完成了只有作為武官才能實現的完美輔佐。
「如果能夠不交戰當然最好不過,對不對?小姐,你覺得如何?」
「太棒了。靜蘭,無可挑剔的帥啊!我都非常為你自豪。」
看到那時的靜蘭的滿面笑容後,燕青和將軍們都冒出了冷汗。
(……這小子是誰啊……)
特別是平時沒少被欺負的燕青甚至都顫抖了起來。
秀麗緊緊盯著「千夜」。
「——就如同影月所說的那樣。我不能原諒你們。你們的目的是什麼,我完全不感興趣。你們是哪裡的什麼人,也沒有關係。我只知道,你們利用了他人的生命——」
朱鸞的父親也去世了。如果他們能事先說明預防法的話。
朱鸞的父親也許還會活著。
他們只是自己進行了預防,作為讓他們相信自己的手段。
只不過,是為了抓住秀麗和影月。
「你讓我和影月也都負起了這個責任。我絕對不會原諒。——抓住他們!」
秀麗又向前踏了一步——她正要跨入圓陣的中間。
「千夜」看到了術者們的眼睛亮了起來。——贏了。
可是在秀麗的腳踏進圓陣的千鈞一髮之前——秀麗被什麼人從後面猛地拉了回去。
雖然說是因為沒有殺氣,不過連燕青也是事到臨頭才發現的這份速度實在驚人。
秀麗和燕青一時都哭笑不得。
「璃攖!?」
將秀麗拉到後面的,正是如假包換的璃攖。
但是,比秀麗他們更加愕然的卻是「千夜」和縹家的術者們。
「千夜」儘管被靜蘭用劍指著,還是忍不住站了起來。
「璃櫻?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不對,你為什麼要妨礙我們?」
「……少說傻話了!」
璃櫻帶著危險的表情放開秀麗,將右手所拿的東西丟了過去。
伴隨著沉悶的聲音而滾落在「千夜」面前的——那個是。
秀麗差一點就要慘叫出來。
那是大約十五六歲的少年的首級。
「千夜」的眼睛睜到了大得不能再大。
「……我的……首級……是你乾的嗎?璃櫻?」
「不是的。在我追著那個男人,發現你的身體的時候,已經被切開了。」
秀麗看了看後面,有什麼人狼狽地滾落在那裡。
璃櫻盯著「千夜」說道。
「你還不明白嗎?漣。在那個男人前往那個房間的時候,已經沒有看守了。因為那裡的術者們直達已經沒有看守、保護的必要了。你已經無法恢復成原來的身體。你的身體已經完全死亡。——你想切掉你的首級,讓你沒有身體可回的人是誰?」
「千夜」——漣緩緩地看向縹家的術者們。但是沒有一個人說話,而且保持著冷靜的樣子。
「……這是為了什麼?」
雖然漣茫然地如此詢問,但是其實他已經知道了答案。
然後璃櫻說不了他預計中的語言。
「……你被當成了棋子。漣。這次只是單純的試探——也就是如果順利的話就算賺到了的程度。如果想要獲得這兩個人的話,會有誰,在什麼地方,怎麼行動。那個人只是想要看到這一點。如果挑撥一下的話,對方會進行什麼樣的布陣。藍家的小兒子已經行動。紅家也在窺探情形。浪燕青和靜蘭也不能小看。中央有不少人對女性官吏抱有反感。只要明白了這些就足夠了。因為『邪仙教'的事情鬧得大了一點,所以接下來就只能好象蜥蜴斷尾一樣,把你整個割捨了。……就是這麼回事。」
璃櫻輕輕看了一眼龍蓮。可是龍蓮的視野中只有影月和秀麗。
漣沒有問是誰。相對地倒是笑了出來。
因為他是無用的傢伙。因為他是男人。因為他派不上用場。
——母親大人。母親大人。母親大人。
沒錯,自己應該明白的。好象我這樣沒有任何能力的人,「母親大人」很簡單就能割捨。這是她自己也說過的。就好象把寫壞了的紙張用來擦一下筆後就丟棄那樣。
所有的一切都是無所謂的存在。那個人一定就連漣還活著的事情都沒有注意到。
因為沒有能力,所以就算努力地去讀書,去練劍,也完全沒有意義。
不管自己多麼多麼渴望,那個人以前也一次都沒有看過自己。
而且,今後也是一樣。
她甚至不容許自己擁有一個虛幻的夢境。就連小小的期待也都被粉碎到底。
……可是,最可恨的還是即使如此,也夢想著,希望擁有她的愛的自己。
一直嚮往著——那個溫暖的、體貼的,好象陽光一樣的笑容的自己,遲早有一天,也會對自己露出。遲早有一天……。
母親大人。他用輕語代替了淚水。漣俯視著璃櫻。
「……哼,你也小心一點吧。你只是因為繼承了璃櫻大人的血統,所以就算和我一樣是『沒用的東西',』母親大人'也還會讓你活下來。」
「我知道。」
璃櫻的眼睛匯總,聲音中,都淡漠的沒有任何感情。
漣帶著些許的哀傷看向璃櫻。這種為他取上同一個名字(紗:曰語中,璃櫻和璃櫻同音。都讀做RIO,原文用漢字和假名書寫以示父子兩人的區別,外傳中,這裡的璃櫻被翻譯成璃奧,其實也應該是璃櫻才對^^,後文中用帶引號的「璃櫻」表示兒子)的執著,反過來說也證明著她根本無視「璃櫻」本人的存在。因為就連這個名字也不屬於「璃櫻」。
不管什麼時候,她的視線都只會投注在唯一的一個人身上。那就是她的弟弟璃櫻。
因為同樣是「沒用的東西」,所以「璃櫻」和漣有時會一起翻閱書籍。
漣並不討厭那個時間。可是,已經不可能再擁有那個時間。
也不會再因為「母親大人」的事情,而讓心碎成一片片。
「再見。」
身體已經死了。漣只要承認自己「已經死了」就足夠了。
然後,華真的身體癱了下去。
被「璃櫻」抓來,狼狽地滾落在角落的朱溫,嘀嘀咕咕地嘟囔著什麼。
我居然被那種死小鬼毆打,被他們當成傻瓜?到底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對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那個女人來了後才變得一塌糊塗。那個女人是瘟神。可惡!可惡!不可原諒!我要宰了她我要宰了她我要宰了她——他目光一閃地看了那個女人一眼後,又將視線轉到了其他方向。
——殺了她。
朱溫就好象彈簧一樣地跳起來,拔劍沖向了秀麗。
「燕青!」
靜蘭叫了出來。
——在秀麗的眼前,屍體好象球一樣地滾動。甚至連龍蓮都沒有來得及伸手到鐵笛上。
燕青用失去了感情的感光,俯視著被鮮紅的人血所打濕的劍刃。劍尖上雨滴般落下的紅色液體在岩石地上形成了小小的水窪。
他嘆了口氣。然後儘可能試圖維持平時的語氣。
「……啊……對不起,小姐。我……真的很不擅長用劍。不管是練習還是什麼,都和其他方面不一樣,完全掌握不好分寸……所以只能殺了他。」
自從全家都被「殺刃賊」切成碎塊殘殺致死後,燕青就討厭所有帶刃的武器,所以他才選擇了體術和棍棒。
可是,他決定在人生之中只有一次例外。只有在殺死滅門仇人的時候,他要使用劍。用和切開家人身體一樣的武器,殺死那個男人。在那之後,就絕不再拿起寶劍。
然後,他完成了復仇。可是,只是為了殺死那個男人而打磨的寶劍,卻完全不具備分寸。他的身體單純為了讓他人停止呼吸而活動著。一旦劍出了鞘,就只剩下了殺戮。
他最擅長的是格鬥和棍棒。可是最能讓他乾脆地殺人的卻是,劍。
背對著秀麗,燕青粗魯地撓了撓頭。
畢竟他現在沒臉面對秀麗。
秀麗轉到了燕青前面,燕青一驚。可是,秀麗所說的卻是——。
「謝謝。」
她筆直地,真摯地仰望著燕青,再次開口。
「謝謝你保護了我。燕青。」
秀麗緊緊抓住了燕青的雙手。
「全部——全部都由我來承受。他不是燕青殺死的。而是我殺死的。這個人的生命,由我來背負。你只是遵守了約定而已。你只是作為副官保護了上司。所有的一切,都由我來承擔好了。」
燕青緩緩地眨了眨眼。
以前,秀麗也說過同樣的話。
(……不過,不管發生什麼,都由我來承擔……)
在他不得不面對虎林城的百姓而使用棍棒的時候。
雖然秀麗自己似乎也不是很明白自己言語中的意義,但是,她現在卻實踐了自己的話。
不管發生什麼,都認可他,相信他,絕對不會懷疑。只要將一切都認為是為了秀麗而做的,就可以將包括罪惡和感情在內的燕青的整個心靈全盤接收。
(啊……果然還是應該慶幸小姐是我的上司啊。)
能夠獲得信任是非常讓人高興的事情。可是,「信任」卻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肯宣言我絕對會保護你的上司並不多見。
他偷偷看了一眼靜蘭,對方挑起嘴角笑了出來。
在十五年前就在他身邊的靜蘭當然知道燕青的決心。可是他卻在這個基礎上讓燕青拿起了劍。
(不管會殺掉什麼人也要保護好秀麗!)
他讓自己,保護秀麗!
(可惡……我的反應也都在靜蘭的預計中嗎?)
他曾經想過,如果為了什麼人而覺得就算殺人也無所謂的話,那就是碰到了可以託付人生的對象。
……他原本以為,就算遲早這一天都會到來,那也應該是雜秀麗作為官吏有了各種成長,氣量更進一步增大的時候。
其實,他在心底的某個角落已經注意到了。
他認為,遲早有一天這個曰子會到來。沒錯——他就是在心底的某個角落做著這樣的夢。而那一天就是現在也並不壞吧?那個直到最後都要作為官吏留在她身邊的約定——他原本是打算只限於這次的。
(算了,也好。如果是小姐的話,把我的人生送上去也無所謂。)
對於非常討厭殺人的燕青而言,呆在秀麗的身邊想必會覺得很舒服吧?
如果沒有什麼人在旁邊幫忙拉住靜蘭的韁繩的話,只有秀麗一個人的話未免也太辛苦太可憐了。
「……燕青,你為什麼笑得這麼不懷好意?」
「恩,我只是覺得真的要努力學習了。」
「你說學習?哎呀,燕青,你難道腦子進水了嗎?」
「小姐,沒事的。因為他隨時都是處於進水的狀態,所以只是偶爾正常了一下而已。」
「……跟在小姐身邊的話,就只有這個隨時隨地附送的大男人的尖酸刻薄實在讓人不敢領教啊……」
除了漣以外的術者們都被老老實實綁了起來。但是——。
燕青轉動了一圈腦袋——注意到「璃櫻」不在後大吃一驚。
「璃櫻去了哪裡?」
靜蘭也變了臉色。可是「璃櫻」已經不在現場的任何地方。
就算燕青和靜蘭微微放鬆了警惕,那也只相當於縱橫無盡的大網中鬆了一根線的程度而已。應該就連一隻老鼠都不可能放過。可是,「璃櫻」卻漂亮地穿過了這個連老鼠都無法通過的空隙而消失了。
「……那小子到底是怎麼回事?話說回來,那小子算是救了小姐嗎?」
就在他迷惑不解的時候,影月在龍蓮和香鈴的攙扶下,蹣跚地走了過來。
秀麗趕緊把手伸向了影月。影月露出了好象很開心的微笑。看到這一幕後,秀麗多少鬆了口氣。太好了。至少看起來性命沒有大礙。權州牧的話果然還只是什麼的比喻吧——。
可是,龍蓮蒼白到極點的臉色還是讓她倒吸了口涼氣。就好象是一鬆手影月就會像煙霧一樣消失似的,他一直凝視著影月的眼睛中搖曳著焦躁和動搖。而秀麗的心也被不詳的影子所凍結了起來。
影月在華真的身體旁邊跪了下來。
那張好象熟睡一樣的溫和面孔,才真正是影月的記憶中的那個面孔。
「……堂主大人。」
他撩開了華真的劉海。已經幾年都沒有見過的臉孔,和以前並沒有太大變化。
他沒有想到還能再次見到他。
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人,而且是對影月的愛更勝過影月對他的愛的人。
給予了自己一切的人。
讓自己任性撒嬌的人。笑著容許了自己的一切的任性的人。
「……你幸福嗎?堂主大人……」
答案的話就算不用詢問也知道。
痹燴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愛這個世界,也被世界所愛著的人。他一定是笑到了最後吧。
所以,影月用笑容代替了哭泣。
在一切的開始的時候。
「……那個時候,謝謝你拉住了我的手。」
生命之沙,已經落盡。
影月的睫毛緩緩地落下。
有,呼吸的聲音。
秀麗,龍蓮,燕青,靜蘭——還有……。
直到最後,重要的人們都留在了自己的身邊。
(啊啊……我真的……)
真的很幸福。
心中就好象亮起了一盞燈一樣的溫暖。
(吶,影月。如果因為愛上了什麼人而讓心溫暖起來的話,僅僅如此就已經非常幸福了……)
是,堂主大人……真的很幸福。
原本應該不存在的十年。
不惜改變上天的命運的這十年時間,就好象夢境一樣。
原本什麼也沒擁有的手掌中,現在卻存在著不計其數的珍貴的感情。
(陽月……)
不管什麼時候,都在真正危險的關頭,保護了自己和堂主大人。
你所給予我的東西,你所保護的東西。
向孤零零的我伸出手的無可替代的半身。
直到最後,你都實現了我的任性。
(假如遲早有一天,你也……)
假如在度過了漫長漫長的時間之後,你也因為疲倦而想要入睡的話……。
(我和堂主大人,都會去迎接你的……)
聽到了,香鈴的聲音。
啊啊……請你不要哭泣。
我最初也是最後愛上的女性。
請你一定要笑出來。……一定要,幸福。
一起度過的所有時間。
沒有失去任何的東西。
我有自信。我和堂主大人一樣的,幸福。
(……陽月……)
幸好有你在。
……生命最後的水滴,滴落了下來。殘留在喉嚨深處的吐息,泄漏了出來。
(對了……在最後的時候……)
要向陽月表達眾多的「謝謝」。
「——……」
最後的呢喃,在形成聲音之前就消失了。
為了用目光再擁抱一次心愛的人們而眨動了一下眼睛,然後,靜靜地合上了眼帘。
※※※※※
香鈴看到了,影月最後的碎片的落下。
就在現在,就在香鈴的懷抱中。
影月的生命逝去了。
(不要走!)
不要走。
我還沒有說。
我還什麼也沒有說。
原本應該告訴你的,非常非常重要的話。
影月搖晃著朝著華真的身體倒下。
在即將重合之前,「影月」的手臂好象支撐身體一樣地扶住了地面。
可以看出秀麗和龍蓮鬆了口氣。
但是,香鈴知道。
這個人——。
(不是的。)
「影月」緩緩地支撐起身體。
他輕輕搖搖頭,撩起劉海扶住了額頭。
好象貓兒那樣吊起的眼睛。身邊的空氣,也轉變成了寶劍出鞘一樣的銳利。
陽月就這樣用看不到感情的深沉的雙眸凝視著身體下面華真的面孔。
不久之後,他無聲地站了起來。
「……影月……?」
他凝視著小心翼翼詢問的秀麗,然後看著茫然地淚眼朦朧地仰望著自己的香鈴。
好象要捨棄一切一樣,陽月轉過了身體。
一切都結束了。
「『影月'已經死了。已經不在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
這句毫不容情的語言,讓香鈴的心變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