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名叫薔薇公主,長得就如一朵薔薇般美麗的公主。她擁有無論什麼傷口或疾病都能夠治癒的不可思議能力,所以很多人都向她提親。
某一天,有一位慾望很強的宗主,因為看上她那不可思議能力,於是抓走了薔薇公主,使她墜落人間。很長一段時間裡,利用薔薇公主的能力,讓這一家族繁榮昌盛了起來。
但是謠言的散布是難以阻擋的。
曾幾何時關於薔薇公主的傳說,就像她那不可言喻的花容月貌般,漸漸地人盡皆知。
聽說了她那不可思議的力量已經連月光都為之失色的美貌,而因此前來求婚的人,更是絡繹不絕了。
然而那位宗主因為畏懼失去薔薇公主,便將她藏匿在一處無人知曉的地方監禁起來。
為了尋找被藏匿而消失的薔薇公主,更多人投入搜尋她的旅程,卻都在全國各地凋零散失。
另一方面,被禁閉的薔薇公主,始終孤單地被枷鎖禁錮著。
只要她想要的,宗主都會贈送給她,除了自由這份禮物之外。
只要是她希望的都會實現——取而代之的是要用她的異能來交換。
不知從何時起,薔薇公主連逃跑的念頭都忘了,只是隨波逐流。
經過一段歲月……某日,有一個男人,出現在薔薇公主的面前。
男人越過好幾道囚禁著她的牆,只為了尋找她。薔薇公主對這前來與自己相見的男人一見鍾情、而男人也解開了枷鎖帶走了她。
兩人就這麼開始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薔薇公主》——作者不詳
一邊乘著風伯喚來的雲飛翔於天空之上,她冷眼看著下面的凡界。
荒廢的田畝、裊立的黑煙、燒焦四散的人類屍塊附近,聚集了成群的鳥獸,還有妖魔鬼怪。
(人類還真是對戰爭毫不厭倦哪!)
對她而言,眼前的光景雖是從遙遠的過去以來便司空見慣了的,然而這次的爭戰卻比過去要拉長了些。
不管發生旱災還是洪水來襲,或是田園遭遇蝗災,疫病流行,戰爭似乎都沒有歇止之意。令她皺起眉頭。人類之間的爭鬥並非如今才開始,她過去也只覺得愚蠢而沒有其他特殊感想。但這次,卻讓她有些不愉快。這漫長的戰爭,讓她回憶起久遠之前的某場爭戰。
當她從雲堆上發現了自己要找的人之後,便隨著一陣雷鳴降落。
「——黃啊,我來打擾你了。」
正結束患者看診的黃葉,一邊在盆里洗著手一邊不耐煩的轉過頭。以人類的歲數來看他外表大約是三十歲,看來這次黃仙是找了具年輕的身體借用了。
「……紅啊,我說呢,你降落的時候能不能安靜點,這樣對患者的身體很不好耶。」
「哼,我才不管這麼多。運氣好的話,死人的心臟都會開始跳也說不定呢。別說了,給點酒喝吧,快把酒端上來啊。不喝點酒真是干不下去。」
「……你啊,真以為你是誰?」
一邊嘮叨著,黃葉一邊還是端出兩人份的酒瓶與酒杯。咕嘟咕嘟地將酒注入杯中,甘醇的酒香便在周圍芳香四溢。這麼一來她那美麗的側臉總算不再露出嫌惡的表情。
不過一看到一旁昏睡著的「患者」,她還是一臉無趣的發出批評:
「你還是沒變,一直保持這個奇特的興趣啊。」
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某天黃葉突然開口說要當「人類的醫生」,而開始奔走於全國上下。其餘七仙本以為他一定很快就會生膩的,畢竟他可是八仙之中數一數二的沒耐性。沒想到,經過一段以仙人來說都不算短的歲月,黃葉依然毫不厭倦地繼續著他「人類醫生」的工作。雖然不知道原因為何,不過似乎是與人類有所相關。
「你救這些人類又能如何?救也救不完啊。」
「你不知道,這真的很麻煩的耶?特別是當今這種時世,我救一個人的短短時間裡,就有一百多人紛紛死掉。連我都快抓狂啦!」
「抓什麼……那是什麼意思啊?」
「就是說快要受不了的意思啦!年輕人流行這樣講。」
哼,是喔。這麼說著,她裝作毫無興趣的樣子,但其實心裡想著哪天也要試著說說看。「抓狂」這個詞。
事實上,在這個帳篷之外,到處都是屍體,散發出腐敗的臭味。生存者之中,能接受黃葉親手醫治的「患者」只有一個人。紅她們似乎羨慕自己閑得沒事做,但其實為了不要讓啄食屍體的鳥獸將傳染病蔓延開來,還得將那些屍體全燒掉才行呢。黃葉自己嘀嘀咕咕著。
「想幫助他們的話,何不使用『力量』呢?若只是百人程度,就尚不至於違背『誓約』嘛。」
重複著這早已向黃葉說了一百遍的話,但他的反應一樣仍只是聳聳肩。
黃葉最奇怪的地方就在於,他不願使用「力量」。還說什麼「就因為是人類的醫生所以才不用」這莫名其妙的話。事實上他做的只是一點一滴開發小刀啊藥品啊這些東西,或是鑽研醫術而已。他說他要「腳踏實地慢慢來」。腳踏實地慢慢來?什麼跟什麼。要做的話幹嘛不一口氣一次解決啊。
「你也真是急性子啊公主。紫的愛諷刺和你的急性子,都是一點沒變。」
黃葉咯咯大笑著這麼說,之後忽然又嚴肅起來:
「……不過說真的,最初我單純只是逞強才不使用『力量』,沒想到這是正確答案。」
「正確答案?什麼的啊?如果你這麼想幫助人類,不是應該幫個徹底嗎?你說要慢慢來。結果就是眼前這樣,只救得了一個人喔。外面那些暴屍荒郊的人都被見死不救了,真可憐。」
黃葉並不以為意。事實上他的確是從外頭的十數人中,只選了這個人做患者。因為他說本來就是決定了要「腳踏實地」只救一個人,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其他人完全見死不救。也不覺得他們可憐。黃葉之所以會想成為「人類的醫生」,只是為了找尋某個女子丟下的問題的答案,並不是為了人類本身。是的,這只是他的「興趣」罷了。
然而就在持續著這麼做當中,他也開始思考一些奇妙的事。
「我們啊,就算心想『真愚蠢啊——』但也只有心血來潮的時候才會介入人間。所以一直以來都沒有察覺,如果像你說的,真用我們的『不可思議力量』從頭開始拯救他們——那麼一來說不定人類現在早已滅亡了。我最近常這麼想。」
她越聽越傻眼了。為什麼都已經大大拯救人類了,還會滅亡呢?
「什麼啊?你說什麼,不懂你的意思。」
黃葉找尋著適當的遣詞用句,皺著眉頭搔搔自己的臉頰。
「我也說不清楚,不過,我們所擁有的『奇蹟』,對人類來說就像是有效過了頭的葯,或是從天而降的大筆財富,是類似的東西噢。我想,這些最後是無法成就出好下場的。這種不勞而獲的幸運,怎麼說呢,就應該讓它維持只是幸運……」
因為人類是貪得無厭的。所以他們會無止盡的索求幸運,知道幸運轉變成厄運為止。所以「幸運」越大,轉化成的不幸也就相對越大。
「我就算當醫生,如果不腳踏實地地救一棄百,也是不行的。因為獲得的幸運,之後會加倍要人償還,無論用什麼樣的形式,因為這樣,前後因果才會交待得通。蒼周知道這一點。所以臨死之際,才不指望恢復……這個,我現在終於明白了。」
「……如果前因後果必須有交待……」
突然,她壓低了聲音冷冷的說。
「我們幾個的因果,又是由誰來照看?」
「你難道看不出來,記載一切作為的帳冊,到最後必得清算?就算我們什麼都不做,人類也會自取滅亡不是嗎?看看如今這場漫長的戰爭吧,早已陷入泥淖。種什麼因,得什麼果,報應一定會應驗的。不論要花上幾百幾千年,一定會。這就是因果定律。」
好事也好,壞事也罷。總有一天會得到果報。就算有生之年看不到,還是一樣會有。
「我們不是也親眼見證了,蒼玄是如何為他過去種的因,付出了什麼樣的果嗎。所以事情要長遠的看。」
「砰」地,一個空瓶飛了出去。她面無表情的放下杯子。
「……酒都變難喝了,我要回去了。這麼無聊的傳道,你還是去跟狗說吧。」
「公主,惹你生氣是我不好,不過再聽我說一件事——藍那傢伙,久違地起來了。」
受到轉身回頭的她散發出的怒氣餘波,就連黃葉也不禁倒退幾步,戰戰兢兢。
雖然生氣,黃葉說的這番話還是不能不聽。藍即使在八仙里,擁有的能力也是很特殊的。
「……藍的化身出現在當代了嗎?這次又『預言』了什麼?」
「還沒出現。但是目前降臨的仙,只有我與你以及紫仙。預言指的是我們當中某人的可能性很高。所以至少在預言出現為止你還是安分點吧。不要太大意了。」
「你說什麼?這種說法,好像我做了什麼似的。不要命令我。」
「是怕你做了才提醒你啊。聽我說,算我拜託你至少——哇哇~」
一陣旋風吹來,吹跑了帳篷頂。只有「患者」周遭很講道義的一點風都沒有,但除此之外,天空出現水墨淌流般,一眼看來就是不祥的烏雲。遠處也傳來雷鳴。就在聽到雨滴「滴答」落下的同時,傾盆大雨已經排山倒海而來。
<黃啊,這是回敬你的酒。那些屍體我都替你燒了,你領受吧。>
她的聲音響起那一瞬間,名副其實的萬道巨雷從天空中閃過。耳中充塞了轟然巨響,大地上堆疊的屍體一瞬之間化作黑炭消失。
很快的雷聲漸遠,風停雨歇,彷彿方才的一切只是個謊言般,從雲中射下燦然日光,在這之後,什麼都不殘留。她還是一樣做事這麼大而化之啊。
抬頭仰望已是萬里無雲的晴天。雷雲散去之後,也不見她的蹤影了。
「不妙啊……比平常還要焦躁。好像反而惹惱她了。」
隨手撩起額前濡濕的頭髮。雖說本來就是焦躁的個性,但今天的她就像吃了炸藥似的。說起來,她會自己下來這件事就已經夠稀奇了……大概可以知道為的是什麼。
「……太漫長了呀……這次的戰爭……」
不,還稱不上戰爭。不知道是街頭巷尾的誰取的名字,這段時間開始被稱為「暗黑的大業年間」。不過,今後狀況只會更加惡化下去吧。看不到未來。沒有人能計划走出一條路來,一切只顯露出陷入泥淖深處的樣貌。這樣的世道,相當不妙。令人有種混沌時代來臨的預感。
這種空氣,讓人似曾相識。遙遠遙遠的過去,也曾有過飄散著同樣味道的時代。那是令人一想起來,連汗毛都不禁倒豎的過去。
……或許正因為眼前的景況,令紅彷彿看到過去吧。所以她才會如此坐立不安。黃葉又忍不住提了蒼玄和蒼周的事,更加觸了她的逆鱗,說錯話了。
眼前展開的這片廣漠無盡荒涼,不知從何處帶來了戰火與死亡的氣味。只剩下寥寥無幾的草木昆蟲,白茫茫的大地看起來就像是白骨的顏色。原是一片青蔥綠意的平野,經過人類幾度的爭戰,成為如今這片墓碑似的死亡大地。
「我真的有很不好的預感哪……紅……」
紅仙對人類一直都是保持冷淡的距離。高傲的她,無法忍受人類既任性無度地生活著,又不以自己的軟弱為恥。所以她一向難得降臨。
在能夠完全駕馭強大的力量,同時認為違背內心定律乃是一種錯誤的她嚴重看來,人類就像是羽蟲般,只是愚昧又無能的弱者。既是羽蟲,不管他們團團轉著飛了幾圈,她都無關痛癢。這不是傲慢,只是事實罷了。這點黃葉也很清楚。
的確,或許人類真是無能又愚蠢的弱者。然而,他們也絕不只是這樣。
「紅啊……人類是很可怕的」
有時,黃葉會因那強大而感到一陣悸動。連養育出自己的大地都不惜燒毀,如無底深沼般的貪婪。正是紅仙所輕蔑的軟弱,將那片青綠的平野變成了白骨似的死亡大地。
帳冊,到最後必得清算。一切稱得上生物的生物都知道的因果定律。人類只須遵循節度,他們明知如此,仍將自己的任性優先於因果之前。
已懂得記載歷史的他們,卻還是不斷重複著相同作為的他們的確是軟弱的。這一點黃葉也和紅仙一樣只是俯瞰著,並無出手收拾的意思。若是介入時不夠慎重,恐怕會一腳陷入泥淖,最後連自己都被吞沒。所以與紅仙雖是在不同意義上的小心,但黃葉也一樣小心翼翼地與人類保持著距離。
(紫霄也真有他的,能夠忍受一直待在那樣的朝廷里……要是換成我,連貴陽都不願意接近。)
貪得無厭的慾望。特別是在這種時代,根本不會有什麼像樣的人類。
感覺到身後的患者起身的氣息,回頭想查看他的狀況,才為他療完傷的患者卻帶著虛渺的目光,手中握著治療用的小刀,嘴裡喃喃叫著什麼向黃葉襲擊過來。
……片刻之後,永恆般的寂靜降臨。黃葉粗魯地抹去臉頰上飛濺的血跡嘆了口氣。這種事並非初次發生,如今他也不驚訝了,這就是人類。雖然不是所有人皆如此,但那令人顫慄的軟弱卻是人性不可否認的一面。在這弱肉強食的世界裡,人類不只憑著堅強,更憑著這份軟弱活下去。
(紅啊……我不認為你真能明白這一點。)
當然,就憑人類也不能威脅到她什麼。只是,總覺得有種不安在內心鼓噪著。
紅仙決計不是思慮欠周延的人,但有時卻會因掉以輕心而現出弱點。而且偶爾她還會不敬思考就行動。雖然這些都是因為她夠強且對自己有自信而展現出的遊刃有餘,但有時也可能導致嚴重的問題發生。特別是當她焦慮不安的時候最是危險。
「紅啊,算我拜託你,至少——」
至少保持目前為止的作風,不要和人類扯上關係。
對他們而言,你那套自豪的黃金定律是不通用的。
……不幸的是,黃葉的願望沒有實現。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在場的黃葉,並無法正確地掌握到。
只是不管因為什麼理由,高貴的天上仙姬竟墮入人類手中。而且從這時開始,世界變得更加混沌不明了。而這,也是此後延續百年以上的「暗黑的大業年間」剛揭開的序幕。
直到經過很長一段時間後,有個人類男人,出現在她面前為止。
序
總覺得好像作了個夢。她在迷糊之中醒來。手指按壓著雙眉之間,皺著眉頭,一邊心不甘情不願地揉著,一邊反芻著殘留在心中的話語。
(帳冊,到最後必得清算……是嗎?哼!)
像只貓似的伸了個懶腰。這麼空閑,也只有睡覺了,但是最近睡眠時間越來越長……這個身體,也將近使用期限了嗎。
撥弄著漆黑的長髮,隨之傳來的是鎖鏈的聲音。禁錮著她雙手兩足的枷鎖,幾乎沒有重量。連接著枷鎖的鎖鏈也纖細得幾乎像隨時會斷掉似的,看起來就像是個裝飾品。不過,不管它們被製造的多麼輕又纖細,要扯斷卻是不可能的。
只要不企圖逃跑,就只是個有點占空間的麻煩枷鎖而已。鎖鏈長得不像話,完全不妨礙她四處閑晃的自由。甚至,她可以永遠都在這美麗的箱中庭院般的世界裡走動。
她從室內走向中庭。世界此時正值夜晚。夜薔薇的香氣濃烈。細如弓的弦月,好像隨時都可能掉落般地高掛天空。
「你說得對啊,黃。帳冊到最後必得清算。就算是我也一樣逃不過因果定律。我承認這是自作自受。」
從她臉上,浮現出冷冷的笑容。
「……我是嘗到報應的苦果了。不過,也必須要甘願領受。」
如果這就是她自己所作所為的代價。
她發現在中庭里,有把二胡倚著樹被直立著擱在那。看來,是珠翠難得地拿出東西卻忘了收回去。她拾起那把二胡,看了好一會兒。被囚禁之後,如果說作了什麼正經事的話,那大概就是為了排遣寂寞而學習二胡這件事了吧。
(……是呀。況且璃櫻的音色,也還不算討厭。)
拉琴的璃櫻本人,雖是個腦袋裡的螺絲沒一顆栓得緊的人,彈奏出的音色卻倒是不容否定。那優於常人的音色,在她內心迴響著。
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能彈出相同的音色呢,而開始學拉的二胡。不過到現在都還比不上他。
『那是當然的吧。你會中意我的琴聲,老實說是因為我在這世上,就只為你一個人彈奏的緣故。不求豐收不祈雨,甚至也不祈求你的愛,我很無欲無求吧?』
……無欲無求?
『讓我在你身邊吧。至少到我的性命終結為止。我的願望就只有這個。』
暗夜般的眼神,以及冰似的微笑。璃櫻不斷反覆說著這話,不分四季。
就像這永遠不滅的箱中庭院,即使他由少年長成大人,也將不改變。
然而如果奪走她的世界,奪走她的力量,奪走她的自尊,也奪走她的自由的,正是這所謂無欲無求的願望,那麼她根本就無須尋找他與他父親之間有無差異,因為,他們就都是一樣的了。若說這就叫做愛,對她而言愛也好、無欲無求也好,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她為手中的二胡調弦,開始奏出曲調。
璃櫻所說的任何一個字,都不曾在她內心掀起漣漪。至今如此,今後也是如此。
然而璃櫻彈奏的曲調,卻漸漸打動她冰凍的心,這時讓她察覺到,如果再有個些微的什麼,她似乎就能撿起沉沒於泥淖中的別的可能性。只是同時卻也感到,那「些微的什麼」始終像是位於另一個鄰近的平行線上,雖然距離已是那麼的近,但璃櫻——不,是任何人類,卻都無法越過那一線。
就像這枷鎖般。就算有辦法解開,璃櫻也不曾解開它,今後也一定不會解開。以這層意義來說,那「些微的什麼」也就跟無限的斷絕沒有兩樣了。
而事到如今,其他的任何人,也都無法解開這枷鎖了吧。
(……那傢伙還真是準備了一個很堅固的鳥籠啊。)
就算真有人類能為了殺她而來到這裡,同時就算知道如何解開這枷鎖的方法,只要一到了她面前,也都必會無功而返。過去只曾有一度,很難得的出現這種狀況,但那殺手一旦到了她的面前,果然仍無法下決斷。
(……如果能出現輕易解開這枷鎖的人類……)
稍微思考了一下,那美麗的嘴唇便自嘲地扭曲起來。真是個蠢念頭,這種事是不可能的。
過往幾千萬個晝夜裡,連一次都沒有出現過這樣事。
今後人類再也不可能接觸到她的琴弦。就算經過千億年也一樣。
只有等待。無論忍耐了多長久的屈辱,等待的時光依然接近無現場。
是的。帳冊一定得吻合。而他們對她的所作所為,也一樣會在最後反彈回他們身上,這是必然的結果。
到那時候,就離開這裡吧。然後就再也不要看人類第二眼了。
夜風將濃密的薔薇香帶到她身邊,她的指尖輕撫著琴弦。
弦音如微波蕩漾,朝四面八方傳開,好似碰觸到了什麼。
……不經意地,風猛然停住。她用力的眯起眼睛。這還真叫人吃驚。
「……來者何人?還不現身。」
一頓之後,聽見一毫不遲疑踏木踩葉而來的足音。沙沙地,將樹叢分開。
……是個如黑夜之剪影般的年輕人。與他手中拿著的刀一樣,他的表情與眼神以及他的氣息,都是那麼淡然冷靜而清冽。就算現在眼前掉下一顆流星,他恐怕都會不為所動,仍保持著那份冷靜凝視著她吧。然而當他的眼神與她相對那一瞬間,他後腦挽成一束的發,卻微微動搖了。表情雖然紋絲不動,但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他內心原本完整的什麼,就這麼突然的失去鋒利。
濃烈的夜薔薇香氣,如飄落的花瓣,裊裊婷婷地降臨於無風的中庭。
經過了一段彷彿無窮盡的沉默之後,年輕人才開了口:
「……你就是『薔薇公主』嗎?」
——就在嗆人的薔薇香氣之中,他們就這麼相會了。
一
活下去也好死也罷,大概怎樣都無所謂吧。
打從留下兩個弟弟離開家那時起,邵可就不再回頭了。沒有一絲放不下。雖然不是打算捨棄一切才出來的,但確實是將一切都留在那裡沒有帶走。
兩個弟弟,百合,琵琶的音色,自己的未來——曾在那棟宅邸里擁有的一切。
「這樣啊……等雨停了,太陽公公每天都出來的時候,我就回來。」
就連這個約定,也在離開時丟在那裡了。腦子裡一半想著,或許無法遵守這個諾言吧,不過另一半卻也告訴自己這是沒辦法的。實際上,回來哪天根本就不是晴天而是個暴風雨的日子,之後的邵可也一直毫不在意地打破承諾。
兩個弟弟是很重要的,也想守護他們。這是對邵可而言少數的「真實」,也是「生存的目的」。然而,卻無法構成「活下去的理由」。只要能夠讓他們兩人活下去,就是要自己死或是其他都無妨。他的內心深處還是有某處保持著這樣的想法。
為什麼會這樣想,理由不清楚。可能就像姑婆玉環說的一樣吧。
——比誰都更有紅家一族性格的男人。
被人說是,把一切人類情感都留在母親肚子里之後,才誕生到這世界的紅家長男。
所以自己,一定是天生就欠缺了身為一個人很重要的什麼。縱使內心清楚自己是被兩位弟弟所愛著,也被他們需要,但卻仍事不關己似的覺得自己就算死了也無所謂。
如果是黎深或玖琅的話,一定會為了所愛之人而活吧。就算為了保護自己而將自己封閉在殼裡,他們還是很重情分的。就算用的方法錯得一塌糊塗,但還是朝著正確的方向。然而邵可,儘管為了他們兩人死不足惜,卻從來沒想過要為他們而活。
……連零都未達到,只是個虛數的愛,究竟還能不能說是存在的?
邵可的殼非常堅硬,但是殼裡的內容卻又非常貧瘠。只是假裝出有的樣子,其實什麼都沒有。如果說自己有什麼是能用盡全力為兩個弟弟做的,那就是完美貫徹這假裝到底。這麼一來,或許有一天,謊言也能變成真實——他這麼想。
下著小雨的日子裡他離開了家,見到霸王和「黑狼」時,「黑狼」這麼問了:
「少年,你為何而來?」
「……無論如何都希望紅家能延續下去。當今紅家除了玉環姑婆之外,沒有人對陛下您有敵意,也沒有人有那個能耐。因此我保證順從陛下您,但交換條件是,您必須保證我兩個弟弟,以及百合的性命。」
以冷酷如冰而出名的殺手「黑狼」,是一位站在王身邊也毫不遜色的美麗女性,正用她真摯的眼神看著邵可。
「那你自己又是如何呢?為了生存下來所以來到這裡的嗎?還是為了死?」
到了這時邵可才發現,事實上自己根本未曾思考過,究竟是為了生存下去還是為了死,才來到這裡的。
會離開家,是為了兩個弟弟以及百合,還有紅家,才會來此想要進行交易。至於自己的生死,他連想都沒想過。
「……呃,我想,大概,怎樣都可以吧……?」
不假思索,老實回答的邵可,讓霸王看傻了眼。而黑狼則是沉默不語地撥弄了一陣她那一頭短髮。
「……這樣啊,怎樣都可以啊,嗯。」
過了一會兒,從她指縫中僅見的表情,一如今日的天空般罩上烏雲。
「嗯,戩華,我決定了。就這孩子吧。所以,不殺了,我帶走啦。」
……活下去也好,死也好,怎樣都可以。
內心某個角落一直都是這麼想的,想必今後這想法也不會改變。
或許配給自己這麼一個缺陷品的百合也太可憐了,總有一天一定要讓她脫離紅家恢復自由,希望她能嫁給自己之外的人,獲得幸福。嫁給一個比自己好的人。
連自己都無法珍惜,也無法好好回應兩個弟弟給自己的愛,像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帶給「誰」幸福。就算愛上了什麼人,自己也一定不會選擇與對方一起活下去,共同組成家庭吧。邵可茫然的這麼想。
邵可知道正是由於自己對人生與死亡毫不關心,所以才能成為「黑狼」的繼任者,而他對此也不覺苦惱。就像離家出走時一樣。
「如果怎樣都可以,那就隨我來吧……可能會遭遇到比死還糟的命運就是了。」
……完全沒有料到。
當「黑狼」露出那七夕夜空般晴朗無雲的微笑時。當自己握住她伸出的手時。
堅信不會改變的事物,竟走上了漸漸改變的歧路。
「啊~……這看來又是被戩華弄的吧,魁。」
魁斗,這是「黑狼」為他取的代號,而她經常便簡稱他為「魁」。
看到一身擦傷,紅腫又淤青著回來的邵可,「黑狼」不禁苦笑起來。邵可撲倒在「黑狼」臂彎,自暴自棄的笑了。
「哼,哼哼。下次我一定會給那個根本是社會不適應者的蠢蛋國王好看!!」
「你加油。戩華真的很喜歡欺負你耶。不妙,那傢伙,到現在連一個姑娘都不納,難道是因為這個原因嗎?他要敢侵犯你,一定要呼叫我喔。」
「……只有這一點我可以保證一定是您弄錯了。」
絕對沒錯,那個有著超爛性格的蠢蛋國王,一定是因為嫉妒邵可能夠整天待在「黑狼」身邊所以才欺負他的。只要逮到一點空隙就會惡整邵可一番。
(那個混賬!不是國王嗎?怎麼會這麼有空啊!)
說是欺負聽起來簡單,那個比鬼還強的國王的欺負,可是會危及生命的。一開始邵可只能勉強逃跑撿回一命,不過最近也漸漸能夠反擊了。同時,身上的傷也一口氣增加到三倍。不過這比起只能逃跑不能還手好多了。
——那個混蛋,總有一天要揍扁他!現下,他可說是邵可唯一的天敵。
「我一直以為自己的個性算是穩重而且忍耐力強的,大部分的事情我也都可以容許,覺得自己心胸還算寬大。不過最近發現好像不是這樣了。人都是會變的哪。」
「……要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做得到那樣還比較不正常吧。看來戩華的壞脾氣有時候也派得上用場嘛。你已經不再露出那種累積疲憊瀕臨界限似的大人表情,這比什麼都是件好事。」
「……我……曾是那樣的嗎?」
「還說什麼不管是生是死怎樣都行呢。」
邵可嘆了一口氣。自從來到這裡,他終於明白自己過去在弟弟們面前是多麼虛偽。這時,察覺他的思緒的「黑狼」微笑著說:
「魁,就算是我,也有對你隱藏的一面。我絕對不會讓你看到我暴躁、抱怨、找借口那些軟弱的一面。我不是你的朋友,也沒這個打算。因為我必須站在高於你、保護你的立場才行。就像你對你弟弟們做的那樣。」
邵可抬起頭,眼前是一張有如七夕夜空般晴朗無雲的微笑。這人那既溫暖又促狹的表情,會讓人想跟她一起笑起來。的確,她真的從來沒有對自己暴躁發怒過。
而且,對於總是微笑以對的她的笑顏,邵可也從來不曾認為有所虛假。
「一切都毫不隱瞞,並不就代表了『交心』喔。今後,你一定會發現更多的自己,所以要找一個能讓對方看到各種自己的對象。總有一天你一定也會愛上某個人,並且想要與對方廝守終生。」
「……或許不會想要廝守終生吧。總覺得我會帶給對方不幸啊。」
「那我來預言看看吧。總有一天,你會為了想生存下去而活。到那一天來臨時,在你身邊的人,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對象。你一定要打從心底祈求哪天的到來。」
為了生存下去而活。對這時的邵可而言,雖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卻無法體會真正的意義。只是待在她的身邊,也總覺得好像懵懵懂懂的明白了。
「話說回來,就是因為戩華每次這麼找你麻煩,你的武藝比我想像中進步的還要快。變得太強了呢……」
一面為邵可敷藥,「黑狼」美麗的臉龐,蒙上一層陰霾。的確沒錯,自己在短期間內增強了邵可的基礎體力,也教會他使用所有武器與戰鬥方法。然而正因為有戩華跟他「玩」,他的戰鬥能力才會大幅提升。光是能逃開戩華的攻擊,就已經異常增強他的體能了,更別說現在已經能進而趁隙出手反擊。
察覺到她內心的引誘,邵可輕輕的開了口:
「我變得比你想的還要強,你好像不是很開心。」
「黑狼」強裝出笑容說:
「沒有這回事。」
「雖然你上哪都會帶著我,但直到現在,一次都沒有派『任務』給我呢。」
「……」
「我並不是想要殺人。我也知道你希望不必讓我做殺手,事情就能了結。可以的話我也想幫你實現這個心愿。可是,我不喜歡萬一有個什麼時,我卻幫不了你的那種感覺。所以我才會接受戩華成為我的對手。」
邵可真的很透徹聰明。加上他的冷靜與責任感,以及獨具的慧眼,簡直太過合適了。不管做什麼都一樣。但是不應該是這樣的。「黑狼」拍拍邵可的頭。
「黑狼」走向後院之後,邵可猛然望見角落的桌子。上麵攤放著許多資料。只想了一下,邵可便迅速的偷看了。因為「黑狼」實在是隱瞞他太多事沒有說。
本以為資料紙上會是調查內容,奇怪的是上面竟是寫著一段童話故事。邵可口中喃喃念著那個名字。
「……『薔薇公主』嗎……」
「『薔薇公主』?」
還是少年的璃櫻,只有一次提起過這個童話故事。只有一次,而且是很久以前了。
『是啊。大家都這麼稱呼你唷,公主。不知道消息是怎麼走漏的,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街頭巷尾便流傳起這個故事。』
被當成童話故事,在街頭巷尾流傳?看到她詫異的表情,璃櫻遞出一張紙。在薔薇公主讀著故事的當兒,他仍沒停止撫摸她的頭髮或手指。璃櫻很喜歡纏著薔薇公主撫摸她。與其說是想和她親熱,不如說是他怕如果不這樣撫摸,她就會如一陣輕煙消失。
孩提時代起,璃櫻就一直是這樣。薔薇公主也都隨著他去。小心翼翼放上來的指尖,總帶著一縷不安。或許正因為這樣吧,對於璃櫻的撫摸才會不覺得嫌惡。
『是不是很有趣,寫得完全就是你耶?不論是你和父親的事,或是縹家的事。』
縹家的事,指的就是璃櫻的父親,那位獲得異能,從原本「無能」的先代到被稱為「奇蹟之子」的事。他因此而以男人的身份當上縹家宗主的事。過去只有寥寥數人的「異能」巫女及術士,在這百年以來爆增的事。不論民間與朝廷中「縹家信仰」一口氣延燒開來的事。以及利用「薔薇公主」的力量,父親與縹家隨心所欲地支配了暗黑的大業年間令家族昌盛的這些事。
當然,還有捉住了她,為了不讓任何人奪走她而將她軟禁起來的事。
簡直就像有人目睹了這一切一樣,故事是那麼寫實。薔薇公主眯起眼睛,短暫地想著這或許是藍仙的預言,不過看來也並不是。怎麼想,藍都不會作出這麼愚蠢的夢才是。
故事最後「和人類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這部分倒是有點意義不明。別的不說,根本就不可能出現能解開這枷鎖的人,所以至少這故事的結尾,應該是編出來的吧。
然而璃櫻卻露出沉思的奇妙表情。她看了那張臉好一會兒。
(嗯哼。「某日,有一個男人,出現在薔薇公主的面前」,是這樣的嗎……)
某日,比現在還要年幼的璃櫻,出現在她面前。
每天都送來薔薇,並為她奏二胡。和現在一樣,像是觸摸什麼寶物似的撫摸她。她從以前到現在都最討厭人類了,卻不知為何,被那二胡打動了她的心。
『讓我在你身邊吧。至少到我的性命終結為止。我的願望就只有這個。』
少年時的璃櫻深深凝視著她,不斷重複這句話。帶著那令人目眩的真摯眼光,無數次地。
——就連他毫不躊躇地殺死父親時一樣。
然後他便微笑了。
『所以,我不會解開枷鎖。』
在父親屍體身旁,用還沾著血的手指,一邊輕撫著她的枷鎖一邊充滿愛意的這麼說。
『直到我的性命終結為止,請讓我在你身邊吧。我重要的公主殿下。』
伸長背脊,第一次啄吻了薔薇公主的嘴唇。
如果是這樣,那個瞬間,對薔薇公主而言,璃櫻就與父親一樣成為「家主」了。
(……難道還有其他人類能解開這道枷鎖嗎?)
不可能有的吧。
二
「……還在做小球?」
夕陽如一顆燃燒的火球般落下的山丘上,「黑狼」正一手拿著針仔仔細細地縫製著小球。
不知從哪處的遠方傳來唧唧蟬鳴,昭告著夏天即將結束。
「黑狼」偶爾會像這樣,縫製起小球。
「這次的『暗殺傀儡』……又是小孩子嗎?」
「對。比你年紀要大一點的小孩子們。成年人的『暗殺傀儡』,幾乎都讓『風之狼』給解決了,剩下的就只有小孩子了吧……就像我也訓練你成為殺手一樣,大家都是一丘之貉。」
邵可對這一點沒有否認。他也覺得大概就是這樣了吧。不過,事實有點不同。
在埋葬了「暗殺傀儡」的土堆前,總是放置著百日紅與小球。就邵可所知,這是只有在殺死小孩的時候,「黑狼」才會有的習慣。
「黑狼」從未曾在邵可面前哭泣。但是有時候,她會突然消失身影。
在人人心目中殘虐無道的「黑狼」,竟是這麼樣的一個人,在邵可意料之外。
唧唧唧唧,遠方又傳來蟬鳴的聲音。
「……我讀了『薔薇公主』。」
「黑狼」一臉驚訝地抬起頭。不過,接著她又露出放棄的表情。恐怕本來她就是因為煩惱著要不要說出這件事,才會將資料紙片丟在那裡。而且就算現在不說,邵可總有一天也會知道,這她也早已有所覺悟了。
「……這樣啊。有什麼感想?」
「不就是監禁變態與掠奪第三者的故事嗎?講了一堆有的沒的,故事的最後卻突兀地結束於『從此之後兩個人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這真是太誇張了吧,與拐走自己的男人一起獲得幸福,這可能嗎?看來這位公主在被監禁的時候,一定被朝著奇怪方向調教洗腦了吧,真是可憐啊。」
看著毫不留情毒舌總結故事的邵可,「黑狼」感到全身僵硬。一個才十歲的小孩怎麼講得出這麼離經叛道的話啊——!
「實質上,這應該是大業年間縹家的故事。我想,大概是真實的。」
被稱為「暗黑的大業年間」的,是過去的一百多年,那段時間不但沒有整合的統治體制,數不清的王連番更迭,世間昏昧不堪。而這一切知道在當今戩華王手下獲得平定之前,漫長的大業年間,暗地裡的支配者就是縹家,也就是先代縹家宗主。
「這裡寫的『慾望很強的宗主』指的就是縹家先代宗主『奇蹟之子』?」
「黑狼」沉默不答。夕陽漸漸西沒,周圍慢慢暗了下來。
有件事,邵可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從來都沒見過『風之狼』的其他成員。」
「……」
「正如『暗殺傀儡』都被『風之狼』一個不留的解決一樣,『風之狼』過去也一個不剩地遭到縹家的殘殺。到最後,只剩下你一個人……我說得不對嗎?」
所以,到了戩華王坐上王位,戰爭已然平息的今日,「黑狼」才會開始尋找繼任者。縹家如今雖已是夕陽遲暮,但仍不能忽視他們的影響力,現在還不時四處展開的小鬥爭中,幾乎可以說是必然會出現的,縹家的「暗殺傀儡」仍然在暗中活躍著。戩華王與「黑狼」直到如今仍持續真正戰鬥的對象,不是貴族,而是在暗裡的縹家。
打擊縹家就是活躍於地下舞台的「黑狼」最後的工作,就算這件事結束後一切仍未能了結,但只要不做這件事,那就絕對不會結束。現在的邵可,也已經可以理解這一點了。
「幫助你的『風之狼』已經不在了。在與縹家的鬥爭中一個不留的犧牲了……『薔薇公主』一文中,有這麼一句敘述——『為了尋找被藏匿而消失的薔薇公主,更多人投入搜尋他的旅程,卻都在全國各地凋零散失』。」
「黑狼」緩慢地望向邵可。臉上雖然帶著微笑,看起來卻像是哭泣。
就像是邵可踏上不歸路的那一瞬間,眼前所見到的光景。
然而邵可正因為清楚「黑狼」的猶豫,所以才自己主動跨越。
活下去也好,死也罷,過去曾經怎麼樣都無所謂。但是,現在,已經有一點不同。
「你必須面對的戰鬥,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這笑起來就像是晴朗的七夕夜空般的人。可是,也正如奇襲傳說,在她內心深處總是籠罩著一層寂寞陰影,邵可也迷迷糊糊的感覺得到。
為什麼,自己待在「黑狼」或戩華王身邊,能夠深呼吸呢。
或許是因為,這是邵可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大人保護吧。一如邵可保護黎深與玖琅一樣。只有在這樣,邵可才能單純的像個孩子該有的模樣。
如果這人的願望有實現的一天。那就,直到那一天。
「要取下誰的首級,你的任務才能結束?」
邵可心想,他真的很想看見結束的那一天。
希望看到那寂寞的陰霾,能夠有放晴的一天。是啊——
「如果不殺了『薔薇公主』,大業年間就不會結束,那麼到那天為止,我都會和你在一起。出於我自己的意志。」
薄暮之中,「黑狼」臉上究竟是什麼樣的表情,終究沒能看見。
……然而,「黑狼」最後還是連一次都沒有派邵可出任務。她自己一個人,沒有對任何人說便孤身潛入縹家,並死在那裡。
活下去也好、死也好,怎樣都無所謂。
邵可過去一直都這麼想,但是,這時心境已有了變化。
不親手殺了「薔薇公主」,不能死。
就這樣,這成了邵可「活下去的理由」。
三
紅雨滴落室內的聲音。
他看似不經意地一揮短刀,鮮紅的血與脂肪便如驟雨般自刀刃灑落。
這次的目的是要示威,所以必須儘可能的施展殺招。忠實執行這個命令的結果,卻形成眼前這太偏離現實的光景,反而覺得有些失敗。
無言地從那棟宅邸潛入新月黑暗之中的兩個身影,就這麼搖搖擺擺地走了出去。身高較高的那個青年,看了看身旁纖細的少年一眼。包括地方的護衛兵在內,他一個人面無表情輕輕鬆鬆地解決了十幾個對手。
北斗至今還未曾見過如這少年般的「殺手」。例如片刻之前,他才剛帶著冰似的眼神將縹家的「暗殺傀儡」趕盡殺絕,比誰都冷酷無情地奪取對手的性命。然而同時,他卻又比什麼都厭惡將不相干的人或女人小孩卷進殺戮之中。在少年心中,究竟是怎麼整理區分的,北斗總是歪著頭,想不明白。他一歪起頭,後腦像條老鼠尾巴的髮辮便跟著搖晃。
「……怎麼?北斗。為何一直盯著我瞧?有什麼奇怪的嗎?」
「正相反。你啊,就算奇怪一點還比較好也說不定?」
北斗拉扯他的臉頰,少年皺起眉頭,北斗趕緊在被追殺前放開他。
「怎麼說呢,你的嬉皮笑臉完成度又提高了哪。你啊,不累嗎?笑得這麼假,就算很累還是在笑,也不抱怨工作,不管喜怒哀樂你都只用笑臉來應對,對自己太不用心了。也不跟女人上床,殺了人情緒也不激動不是嗎。如果是用這些方式發泄那還好懂也算正常,但你,到哪邊是對自己誠實而放鬆的呢?每次回老家之後,看你回來了還是一副很累的樣子。我看哪,你對你兩個弟弟也是那一副笑嘻嘻的樣子,隨便扯些謊言瞞混過去的吧?」
少年露出驚訝的表情。接著漸漸就開始不高興。北斗不怎麼去想到底是哪句話惹到他了,反而還接著口沒遮攔地說下去:
「雖然上一代的黑狼也是這樣,什麼都不對你說,一個人默默潛入『薔薇公主』那裡而犧牲了。但是還連『幹將』與『莫邪』都一併帶了去……」
「……那又如何?」
北斗把「總覺得你也會做出一樣的事情來啊」這句話吞進肚子里。
「說到上一代黑狼,為什麼殺不了『薔薇公主』啊?不是都見到她了嗎?」
關於「薔薇公主」,北斗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是覺得很不可思議而已。
霸王與黑狼的英勇傳說,在暗黑的世界是很有名的。如今的魁正是由那位上代黑狼一手訓練出來的這件事,在現在的「風之狼」組織里,包括北斗在內沒有人知情。因為他們原本都是以對手的身份與魁戰鬥,敗下陣來之後,被魁強迫「帶回來」(綁回來)的人,了解上一代的只有魁一個人而已。然而,光看魁的實力也知道,上代黑狼不該是那種明明見到目標卻還逃回來的三流貨色啊。
邵可陷入沉默。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一直沉默不語。
總是笑眯眯的魁,只要一提到上代黑狼的事,他的表情就會有些改變。
這種時候,北斗總是想著,聽說他是為了守護兩個弟弟才成為殺手的,這個傳聞或許不假,但持續下來一定不只這個原因。
「……我不明白。直到現在仍不明白。說是見到了她,但卻無法下手。這句話的意思,我到現在仍然無法理解。」
只要能取「薔薇公主」的性命,就代表能將暗黑的大業年間打傷休止符。那麼她一向冀望的太平盛世就能到手了。究竟是為何呢——直到如今,邵可仍問著自己。
……取下她的性命之後本該到來的終結,於是就那麼繼續下去,又歷經了十年的歲月。
「不過,這是最後一次了。再過不久,就能結束了。」
北斗皺起了眉頭……果然,這陣子的魁樣子不對勁。不,或許應該說他是漸漸越來越奇怪的。讓人覺得他的內心一點點的失去平衡。
大概是自從上代黑狼死後,就一直有著什麼,偏離了正確的位子。
魁連一次都沒提過,殺了「薔薇公主」後的計劃。簡直就像自己的人生在那之後也什麼都沒有了似的。
迴避著北斗的視線,邵可仰望起夏日夜空。
從那時起,不知道迎來了幾個夏日,又送走了幾次呢。
「——這一次,絕對要消滅『薔薇公主』。」
過去以來,箱庭中那彷如永遠的寂靜,只有一次遭到破壞。
『為什麼呢。你不是來殺我的嗎?人類姑娘。』
來到眼前的,是一個有著美麗眼眸的人類姑娘。她吸引了薔薇公主的目光,甚至令她覺得好久沒看到這麼美的事物了。或許是因為那眼神,透露出她經歷了多麼不平凡的人生吧。
然而這姑娘,卻到底還是無法「讓一切終結」。
『……我已經無法再守護那孩子,也無法再為戩華而生了……既殺不了你,也無法解開這枷鎖。都來到這裡了,我卻像個白痴,什麼都辦不到。』
不只是那個姑娘,對所有人類來說,都是不可能的任務。是的,所有人類。
然而姑娘的眼神,卻像是知道有某個誰能辦到一樣:
『如果那孩子能辦到,你就是那孩子的——……』
終究,薔薇公主還是沒能聽到這句話的下文。
有什麼,她會像這樣想起那個有著美麗眼眸的殺手。
四
唧唧地,向晚時分又傳來蟬鳴的聲音。
連綿的山峰有如從水墨畫上切割下來般。這裡是一到春天便會飄滿純白花朵的禁苑。漫步沒多久,彷彿便聽到一陣蕭條的琵琶樂聲。
「大哥,下次何時歸來?」
「這個嘛……」
邵可仔細凝望著已十來歲的黎深。每次返鄉見到他的成長總只有外表,給人的印象卻與孩提時代沒什麼不同,或許是因為他的內心幾乎沒有成長的緣故吧。
「反正你又打算不當回事的違背諾言對吧。邵可大哥的承諾啊,我再也不會相信了。我也早就不是用土產禮物就可以打發的小毛頭,別瞧不起人。」
才剛過十歲的玖琅,緊鎖著眉頭不理睬邵可。和黎深正相反,玖琅已經不再信任為兄的口頭承諾,漸漸成長為一個稱得上是小大人的少年了。
「紅家我會好好守護。邵可大哥你就算不回來,也一點都不會造成困擾。」
「既然這樣你就別跟著我們。趁早從我和大哥面前消失!」
「……這、這裡可是紅家的院子,我想在哪閑晃是我的自由。」
望著眼前的兩個弟弟,邵可偷偷笑了起來。離開紅家已過了十年,不變的或許只有自己也說不定。
不過,很快,這樣的日子也要結束了。
「是啊……可能不會再回來了。你們兩個都長大了,已經沒問題了。」
「大哥!?」
黎深吃驚地轉過頭來。看他那蒼白的表情,就知道他或許也微微察覺到為兄的這次回來的目的。玖琅則是受到震撼似的緊咬著雙唇。
「又……又不是叫你真的不要回來。說這種反諷的氣話,只會讓我覺得你根本沒有為人長兄的子爵。我只不過是——」
「玖琅你閉嘴!!不要讓我看到你。」
邵可拍了拍當真激怒起來的黎深的頭。
「黎深,別這樣對玖琅說話。沒關係的,玖琅,我明白你的意思、因為做大哥的以及失去了信用,所以你想說的,其實是要我別再用土產打馬虎眼。『下次一定要好好遵守諾言』,對嗎?」
「等雨停了,太陽公公每天都露臉的時候就會回來」。這個最初的承諾,玖琅到現在都還未曾遺忘,至今仍每天做著晴天娃娃。這件事,邵可很清楚。即使自己無數次背棄了承諾,玖琅還是老實地一直等待著。
玖琅緊咬住唇,背過身去。不知為何,那常被人說是心不在焉少根筋的大哥,卻總是能理解玖琅無法以言語說出口的真實想法。不過表現出的態度再怎麼與內心不同,大哥也從不生氣,而且也從未放棄。只是用著溫柔的微笑接受這一切。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這樣。
唧唧唧唧唧唧……蟬鳴的聲音,從落日下的禁苑裡悲哀地消失。
邵可仰望暗紅色的天空,做了個深呼吸。紅蜻蜓從紅雲之下悠閑地飛過。
……這裡,的確是邵可的歸處。不論幾年沒回來,也不論距離多遙遠,邵可的歸處一直是這裡。除了這裡之外,也沒有任何讓他想要回去的地方。
其實真的很愛這裡的吧。不論是兩個弟弟、百合,或是紅家與族人,當然也包括從記憶深處傳來的琵琶音色,遙遠連綿的山峰,純白的梨花。無論春夏秋冬。
為了守護並維持這美麗的紅州之中所有的一切,所以他離開了家。
開始,邵可已經沒有繼續守護的必要。現在的黎深,可以代替邵可守護過去他想守護的一切。不管是玖琅、百合或是紅家。
……只要他相信邵可總有一天會回到這裡,就一定會繼續下去。
「是啊……所以這次我離開前不先承諾了。因為我一定又會違背承諾。」
黎深的表情像結凍似的僵硬。雖然想說點什麼,腦中卻是一片空白什麼都說不出來。再說,大哥也不是會聽黎深的話的人。不過——
玖琅握緊了拳頭。明明每次都不遵守諾言,所以早就覺得大哥的承諾有沒有都一樣了,卻突然感覺好不安。於是,他察覺了。的確,大哥並沒有好好遵守承諾,但是有一件事他卻必然信守著。那就是,不管回來的有多遲,他一定都會信守「回來」的承諾。
然而,這次他卻說什麼都不承諾就要離開。連會回來的承諾,都不再許下。
因為會違背。想到這個的瞬間,玖琅不假思索地大喊:
「就算……就算遲一點回來也沒關係,請許下承諾!!」
「玖琅……」
「只要你有好好的回來,下次我就不生氣了!」
……邵可打從內心認為,自己真的愛他們。這不顧一切地給自己許多愛的兩人,邵可也打從心底愛他們。所以,說話就變得非常痛苦。
一定就和「黑狼」瞞著邵可獨自一人離開時的心情一樣。
聽到一陣踏在柔軟草地上的腳步聲而回頭一看,百合正靜靜地佇立著。平常多半以「讓葉」的身份男裝示人的她,只要邵可回來的時候,一定會恢復「百合」的模樣。
「……無論如何,您都要離開嗎?即使您的表情是如此疲憊?哪裡都別去,就這麼留在紅家放輕鬆,好好休息,您意下如何呢?」
邵可稍微吃了一驚。百合有時觀察力比弟弟們還要敏銳。或許是因為她是女性的緣故。
「……是啊。你說得沒錯,我是有點……或許真的有點累了。不過,還不能休息。我還有事情必須去做。所以我一定得離開。」
百合的眼神大大地動搖了。眼前的他,是紅家最我行我素的人,誰說的話他都聽不進去。
「我會……等您回來的。請您一定要回來。」
邵可沒有回答。
邵可這次回來的目的並不是單純的返鄉。他這次回來,是來向自己的歸宿,心愛的人們,以及他「真正」想要守護的一切道別。對邵可而言,這些就是自己無論如何都「需要守護」的一切,一如上代黑狼毫不躊躇地放下他離開,這次輪到邵可了。
……不留下回來的承諾,連「我出發了」都沒有說,天亮之後邵可就這麼從紅家消失了身影。
只有一度,他回了頭。望著他的歸處,那所有重要一切所在的家。
然而,邵可已經沒有再回到這家裡來的意思了。
沒錯,邵可是疲憊了。或許,他一直都是這麼疲倦。
自從「黑狼」逝去,他就感覺到從自己內心當中正有什麼,如沙粒般漸漸散落。那失去的什麼,或許可稱之為求生的意志。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邵可一點都無法想像,「黑狼」終結之後的自己究竟會是什麼模樣。不管是在紅家修養,或是踏上仕途,過著他人的人生,他都完全無法想像那會是自己將來的模樣。他只是想找個遠遠的地方永遠休息。
對現在的邵可而言,除了殺掉「薔薇公主」之外,沒有任何生存理由。在那之後的人生,就像是空洞無底的黑暗,什麼都沒有。他覺得自己或許會在那裡終結自己,但一方面也正因為還能期待終結,所以即使是如此的疲憊不堪,卻仍能繼續前進。
總有一天會結束。所以在那天來臨之前不論要把手弄得多麼骯髒,邵可都能繼續活下去。
『你必須面對的戰鬥,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曾幾何時,邵可詢問過「黑狼」這句話,其實也是他的願望。
祈求著再也不用殺人的日子來臨,她的這個願望,同時也是邵可的願望。
很快的,那個世界就會來臨。
這麼一來,邵可就可以不用繼續活下去了。已經不要緊了。
(來,走吧!)
為了讓一切終結,在最後獨自面對戰鬥。
猛然地,薔薇公主睜大了眼睛。
(……?剛才,那是什麼……)
雖然未具有和藍仙一樣的預言能力,但就像是人類有時也會作預言夢一樣,偶爾,能在夢境之中掌握到一絲未來的吉光片羽。
夢中出現的應該是一個素未謀面的青年。他的背影,黑髮在後腦紮成了一束。
——雙手同時握著兩把劍。
(……那劍——難道是「幹將」與「莫邪」?)
陰陽之劍。過去只有一次曾經來到此處的那個殺手,也拿著這兩口劍。
薔薇公主突然揚起嘴角嘲諷地小二郎……的確,要解開這道枷鎖,那雙劍是必須的。然而就算那兩把劍能夠來到自己面前,最後的結果也一定又會是轉身離開。
只是,在那美麗的女殺手來之前沒有作的夢,為什麼現在會夢見了呢?
(……難道是日子過得太枯燥乏味,所以才會作了奇怪的夢嗎……)
「您醒了嗎……公主殿下。」
聽見這句怯生生的話,回頭一看,即將滿七歲的小女孩正恭敬地屈膝行禮。她是璃櫻派來的侍女,同時也隸屬於「暗殺傀儡」,身兼護衛之職。薔薇公主雖然向來討厭人類,但唯有和這小女孩珠翠說話,倒並不覺得嫌惡。
「你越來越會說話了呢,珠翠。」
珠翠雖然坐立不安,卻仍浮上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容。
「是……都是託了……公主殿下的福。因為您……允許我說話,所以我才學會說話的。」
一出生就被當作「暗殺傀儡」,儘可能接受嬉鬧的珠翠,將人格與感情等等都封印了起來。只有殺人技術不斷成長,另一方面卻是連一句話也不會說,甚至也沒有自己的意志與情感。然而,自從西奈開始解除合資後,珠翠也漸漸能與人對話,變得越來越可愛。
忽然,珠翠的表情蒙上一層陰影。
「……公主殿下,您教會了我許多事情。請再教我一件事。」
「是什麼呢?真難得。」
「最近,我常有種不可思議的心情……只要一看到公主殿下的鎖鏈,心頭就會揪緊,這是為什麼呢。」
薔薇公主望向珠翠,珠翠卻只盯著雙手雙腳上的枷鎖看。
「……我的任務,就是在這裡保護公主殿下,做您的婢女,排除侵入者,等到滿七歲後,為了當公主殿下下次的『身體』,所以我得死。我就快要七歲了。」
「……」
「不能再跟公主殿下見面雖然很寂寞,可是只要是為了公主殿下好我就願意。可是……這真的是為公主殿下好嗎?我最近一直在想著這個。」
薔薇公主心頭一緊。洗腦漸漸的開始接觸了。雖然不知道理由是什麼,不過若是瑠花或璃櫻得知這件事,一定馬上就會將珠翠當作「瑕疵品」給處理掉的。
「珠翠,你不需要去想這條鎖鏈的事情。聽好了,這只是裝飾品。知道嗎?是裝飾品。因為璃櫻是個頭腦有問題又喜歡監禁人的變態。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但是他似乎很喜歡這一套嘛。」
「或許璃櫻大人真的是這樣吧,但公主殿下您也是嗎?」
「才不是!!喔不,不是啦,因為我很善良親切,加上閑著也是閑著,就陪他玩玩而已啦!」
珠翠抬頭用真摯的眼神瞅著薔薇公主。她知道這位美麗的公主,總是望著天空。就像那裡才是她想回去的地方。
「公主殿下……我覺得如果沒有這條鎖鏈的話,您一定會更美的。」
薔薇公主閉上眼睛。
「……珠翠,我老實說吧。現在我的確是受到這條鎖鏈的囚禁。但是,那有一半是出自我自己的意志。再說,就算想解開它,也沒有人類辦得到。就算有人具有實現它的能力,還是辦不到。」
薔薇公主忽然想起了夢中的青年。沒錯,就算那個夢真的成真了,青年帶著「幹將」與「莫邪」前來,他一定也辦不到的。
「……為什麼呢?」
「要想解開這副枷鎖,就要有用——來交換的覺悟。」
珠翠無法理解「——」這個字的意義。因為是不懂的字,珠翠心想一定是自己所沒有的東西吧。如果是「生命」之類的,那珠翠自己也能拿出來交換啊。
雖然感到有些遺憾,不過她心想至少把這發音記起來好了。
能用那所謂的「——」與「公主殿下」交換的人,就能揭開公主殿下的鎖啊。
「別想了,珠翠。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裡。不是『想離開』而已,我會離開的。不需要藉助任何人的力量,不需要請求人類幫助。就算必須花上幾千年的時間也無妨。」
不需要誰的允許或幫助,靠著自己的意志,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裡。
珠翠到外面去巡視後,璃櫻就晃晃悠悠都出現了。
「……你說誰是『頭腦有問題又喜歡監禁人的變態』啊?」
「什麼嘛。我有說了什麼奇怪的形容詞嗎?你說說看哪?」
璃櫻陷入思考。與姐姐不同,璃櫻平常幾乎不用腦袋思考,只是懶散的過日子(怎麼看都是如此)。從以前就是這樣,看起來好像有在動腦筋,其實卻什麼都沒在想。
「……你這麼說,好像真的沒什麼不對耶。只要看到被鎖鏈系住的你,我就會覺得很開心。」
他就是這樣,腦筋不正常到說得出這種話。
「我可沒自作多情到會認為把鎖解開了,你還願意留在我身邊。」
「算你懂事。」
薔薇公主嘲弄地笑了,默默打量著眼前的青年。白皙的臉色甚至蒼白得近乎發青。像是在銀白色之中淌入一滴金色所調出,彷彿月光織成的發,以及那比黑夜的黑還要黑的漆黑雙眸。與他父親真的很相似。
「……那麼?既然你都聽到了,打算怎麼辦?要『處理掉』珠翠嗎?」
「算了,這次就先放過她。反正她就要滿七歲了,放眼現今,要有足夠容量能成為你『容器』的一族,除了她之外也沒有其他了。如果是珠翠,應該比其他巫女更能維持下去。」
璃櫻懶洋洋地凝望著薔薇公主。
「……真是不可思議哪。你至今雖然使用了許多巫女的身體,但不管外表模樣如何,只要你一降臨的瞬間,果真就會成為『你』,全身上下連指尖都不例外。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艷麗,閃閃發光,令人忍不住想要侵犯。毫無疑問,可以永遠愛著你。」
「用完即丟」的已經有幾十個巫女了。連她們本來應該擁有的意志與人生都一起。
只要一想到很快的,珠翠也會成為那其中一人,就算是再怎麼討厭人類的她仍不禁感到鬱悶。
「……璃櫻,為什麼不給我屍體就好呢?如果你並不打算像你父親一樣,企圖讓我為你產子的話,只要給我屍體就足夠了。這麼一來就不用再死更多人,也可以省去『交換』的工夫。」
一陣奇妙的沉默之後,璃櫻才低聲說了一句:
「或許我仍暗中期待,哪一天你會願意為我生下孩子吧。」
「——別傻了。」
看著薔薇公主冷冷地如此一刀兩斷。一頓之後,璃櫻反而沉穩地微笑了。
「……我知道的。沒關係,只要像這樣待在我身邊,就是我的幸福了。」
璃櫻的手指撩起一縷薔薇公主的發。那彷如細緻絲絹的發,滑順地令手指無法纏繞,很快的滑落到發梢。被攬過腰的瞬間,不經意的看見璃櫻暗色的眼神,只有這時刻融化恍惚。簡直就像是非得這樣,他才能確認這一切不是夢幻,而才能安心似的。
這時的她,總覺得璃櫻彷彿就是為了這確認的一刻而生。
與頭髮顏色相同,有如月光紡出的睫毛下垂。有著完美唇形的嘴唇落下重疊的瞬間,璃櫻的眼神總是甘美而悲傷。
就算璃櫻那重複百萬遍的愛的低喃或親吻之中有「什麼」,比起來薔薇公主對這剎那之間的眼神更感興趣。不,應該說她覺得璃櫻是為了掩飾這剎那之間怎麼都無法隱藏的「什麼」,所以才會說出了那百萬遍愚蠢的話語,不過她完全沒有意思要去打探那「什麼」究竟是什麼,璃櫻應該也害怕被她知道吧。無論是對她,還是對自己,要能完全坦白,似乎得話上一千年。
即使雙唇相疊,薔薇公主卻連眼睛閉也不閉一下,內心也甚至連蝴蝶振翅那麼輕微的動搖都沒有。與過去以來數不清的吻沒有兩樣,今天也是一樣。
璃櫻玩弄起系著她的鎖鏈。她從未曾要求璃櫻解開這鎖鏈。不管怎麼撫摸她,親吻她,或是承受她冰一般的視線,但她都從未曾有過一句要求。她只是冷冷地睥睨著罷了。像是想看任性的人類到底還要做到什麼地步。
『總有一天我必定會離開』。
誰都無法征服,高傲自尊的高貴靈魂。
璃櫻親吻著鎖鏈。只要繼續奪走她的世界,縱然將其他所有一切獻給她,她也一定不會心動。愛或誠意或溫柔對她而言都沒有意義。所以璃櫻除了冀望能在她身邊之外,沒有其他妄想。不愛自己也沒關係,只要自己愛著她就好。
所以,他認為這枷鎖不會有解開的一天。大概除了一次之外。
……只除了那一次之外。
「璃櫻,你要是閑著就奏個二胡吧。」
在璃櫻的曲調中,薔薇公主閉上眼睛。彷彿聽到從哪裡傳來那個小孩的聲音。
——說著,他想要力量。
那呼喚著她的,悲痛的力量。
她來到那一個孩子身邊,純粹是出自一時興起。
第一次見到那孩子,是在去找黃葉之前。幫助因戰禍流離的人們到縹家聚落避難,不眠不休照顧病患,時而離開聚落前往各村莊巡視,並為人們做身心治療的一個孩子。
當時的時代,擁有異能的巫女或術者屈指可數,而這些本是戰亂之世時縹家的工作,說起來並不稀奇。不具有異能的這個孩子,也遵從教誨,帶著醫術與心理治療的知識,與其他族人一起東奔西跑於各個地方。
小孩每天都避著眾人偷偷哭泣。
哭訴著想要力量。
能夠解救他人的力量,能夠改變世界的力量。
很快的小孩自身,也成了戰場上的犧牲者,成了身受重傷的一人。
他是個不為了自己,而為了他人想繼續活下去的小孩。
從黃葉處離開後,途中薔薇公主發現了那奄奄一息的小孩。
如果是平時的她根本不會多做停留。不管對方是祈求著能夠生存也好,或是感嘆於自己的無力也罷,不只是針對這個小孩而已。所以,薔薇公主根本沒有任何出手相救的理由。
然而,小孩的長相,卻和某人有那麼一點相似。那個王。
『蒼周知道這一點。所以臨死之際,才不指望恢復……這個,我現在終於明白了。』
(一點都不明白。)
或許是認為,如果是蒼周的話,即使違背天命也有活下去的意義,所以她才想用這個小孩來證明一點的吧。畢竟他許願的聲音竟能傳到她耳邊,可見那心愿是如此純粹又崇高的吧。如果是這樣的話。
於是她降臨在那瀕死的小孩面前,讓他活了下去。
為他療傷後,她便離開了,小孩的事,轉眼她就忘記了。
之後約莫經過了二十年。她再次聽見那小孩的呼喚。她也再次的一時興起,想要見上他一面。
想要看看他成為了一個什麼樣的人類。
經過二十年的歲月,已經不再是小孩的男人,看著她,開心的笑了。
「拜你所賜,我的願望實現了。」
小孩的話,讓她察覺一絲不對勁。此時世間仍未太平,甚至比起當初相遇時更惡劣了。他所謂的實現願望,又是怎麼實現的。
「你給了我生命,同時也給了我療愈的力量。不過,這力量似乎正漸漸消失當中。」
她貌似知道了,自己當初沒有控制好力量。看來,是為了讓小孩從瀕臨死亡的狀態得救,而不小心注入了過多的力量。也因為他是縹家的人,多餘的療愈力量就以異能的方式彰顯了吧。當然,這只是單純的巧合,只要使用了她當初多餘的力量,那慢慢的力量當然也就會消失殆盡。
我很頭疼呢。男人如此說著。
「好不容易獲得了這樣的力量,我才不想失去。多餘有了這力量,現在全國甚至連王都得聽我的差遣。王族與大貴族向我進貢了山一般高的物品,我也已經得到了五人敢反抗的權力。」
明明已經實現願望了。
她想起黃葉說過的話:
『我們所擁有的「奇蹟」,對人類來說就像是有效過了頭的葯,或是從天而降的大筆財富,是類似這樣的東西噢。這種不勞而獲的幸運,怎麼說呢,就應該讓它維持只是幸運……』
令人不寒而慄的貪婪。
「請你待在我身邊。只要有你在,力量一定就不會消失了對吧。」
這就是她對自己所作的事必須付出的代價,以這樣的形式反彈回來了。
男人的目的本就在於捕獲薔薇公主,所以他做好萬全的準備而來。
於是就這樣,她墜入了凡間。就為了人類想要再次獲得「奇蹟的力量」。
不知道男人是從何時開始發狂的。只是發狂後的他,仍一直執著於自己曾獲得的「幸運」。
——直到被自己的兒子璃櫻殺死為止。
五
決定要前往縹家的那個日子,邵可先朝仙洞省而去。霄宰相和羽羽爺在那裡等著他。看到一個人現身的邵可,霄宰相用著打從心底瞧不起人的眼神打量他。
「你打算一個人去嗎?真是不懂得記取上代教訓的白痴。至少帶著北斗一起去吧。」
「只有那傢伙我絕對不願意。那傢伙明明是個傻瓜,卻在奇怪的地方很敏銳。越是不利的狀況他鬥志越旺盛,真的是個笨蛋。總是說著『我這輩子不是殺人就是被殺,我就是這樣的人種』的傻話……帶他去的話,他一定歡天喜地的死在那邊的,所以我才不帶他去呢。」
「如果你要去的話,請帶上這個吧。」
看到羽羽爺拿出的兩口寶劍,邵可不禁大驚——這劍莫非是……
「『幹將』和『莫邪』……!?」
「上代應該有教會你使雙劍的劍術吧?」
「是……她說除非必要不可在人前使用……可是——」
「就是為了這一刻。雙劍顯現出最明顯反應的地方,就是『薔薇公主』的所在之處。你帶去吧。」
羽羽爺垂下眼睛。
「已經取得陛下許可了,你就帶去吧。原本這劍就是破魔寶劍,不能用在人類身上。且因為這是縹家鑄的劍,所以不受法術的拘束。就算是遇到結界也能輕易斬斷。你想隻身空手潛進縹家是太有勇無謀了。」
「應該說,不帶著去在各種層面來說都毫無意義。不過話說回來……」
霄宰相仍上下打量著邵可。
「……你真能辦得到嗎?」
「……您有什麼話想說,何不就說了呢?」
「……你知道『薔薇公主』的故事嗎?」
「事到如今怎麼還問這個呢。您是傻了嗎?真可憐,看來單身漢也是不好當呢。」
「啰嗦。真是一點沒變,一樣是個不可愛的小鬼。聽好了,我是問你,知道最後一句寫著什麼嗎?」
「……『就這麼兩人開始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嘿,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您這語氣是怎麼回事,別瞧不起人!!」
「沒什麼——我這裡有上代黑狼託付我轉交的東西,拿去吧,當作餞別。」
被丟過來的,是一顆小球。上代經常製作的那種小球。
搖一搖,裡面傳來令人懷念的沙沙作響,那是紅豆的聲音。紅豆有除魔的效果。但是也因為紅豆皮容易破,有人也解讀成「容易失敗」(註:日語中「破」與「失敗」發音相同),而對其敬謝不敏。不知道上代交給自己這個,是出於哪一種意思呢。
邵可噗哧一笑……不管是哪一種,都不重要了。
他感覺到這顆小球,很適合即將去迎接終結一切之戰的自己。
「——那麼,我出發了。羽羽大人,一切就多拜託您了。」
「人走了啊。」
邵可消失之後,忽然從背後的陰影里出現的,是王與北斗。
北斗似乎對於在王身邊一事感到相當不自在,很快的遠離了戩華王,總覺得只要近在他身邊,就隨時都可能人頭落地似的。畢竟連魁都說他是「強得跟鬼一樣」,就可想而知了。北斗一點都不認為自己能打得贏,就跟站在老虎身邊一樣,背脊都發涼了。
「話說回來啊!剛剛是怎麼回事啊,為什麼魁會消失了?是什麼法術嗎?很厲害耶!!」
「你以為縹家是普通人用走路就可以到的地方嗎?這本來就是為防十萬火急之時,讓王族能逃到縹家避難用的『避難道路』。各地的聚落也都有,是為了讓擁有異能的巫女或術者能方便移動用的。在貴陽這裡,能聯繫這條道路的,只有羽羽大人而已。」
戩華王看著低垂著頭的羽羽爺。總覺得越是使用力量,羽羽爺就變得越來越小。
「……這樣好嗎?羽羽。瑠花一定不會原諒你了喔。」
打開這條只有羽羽爺能打開的特別密道,將代表戩華王的殺手「黑狼」送入縹家。
「……我已經有所覺悟了。只要這麼做,能讓瑠花小姐回到本來的她,我這條命也在所不惜。那個價……根本就不需要什麼『薔薇公主』。」
戩華王嘆了一口氣……羽羽爺真的一點都不明白。
雖然戩華王和瑠花應該至死都會是敵對的,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這兩人或許是很相似的兩個人。與發狂的先代「奇蹟之子」不同,能讓縹家回到原本軌道上的瑠花,其實是在羽羽爺出走之後,才開始變得不對頭。
一邊望著休息過後的羽羽爺送北斗離開,戩華王一邊低聲問了霄宰相:
「喂,霄,真的讓邵可去嗎?那傢伙,可是說著不管死或活下去都沒有兩樣的笨蛋耶。他去真的沒問題嗎?……不,應該說,他辦得到嗎?」
「怎麼可能。那個不成材的傢伙看是辦不到吧……話說回來上代黑狼辦不到,也是沒辦法的事。用來交換的東西實在太龐大了。不知道是哪邊的笨蛋國王噢。」
「…………」
「只是單純拿那個來交換也不行。如果只是那樣的話,如今的你也辦得到。那種對於是生是死都不在乎的自暴自棄傢伙,應該無法打開隱藏著的另一條路吧,自尊不夠高的人,是不可能撼動那個的心的……不過玩一要是能打開,前途也不會是康庄大道……你還這女人的心讓他走上與自己一樣的路哪。」
「哼。做選擇的是那傢伙,又不是我。他可是玉環口中『一族之中最有紅家性格的男人』唷。然而他卻還是老樣子,內心空洞把自己搞得像顆路邊的石頭一樣冷淡,堅決不讓自己流露一絲情感,真是個頑固的笨蛋小鬼。讓他承受粗暴一點的治療也好啦。」
——有著足以溺死人的深情。這就是紅家男人的性格。正因如此,所以紅家的男人在面對他人時,總是先以一層堅固的殼作為盔甲。因為他們內心深處清楚也害怕,自己一旦陷溺了,就再也沒有第二次浮上水面的機會。
在這樣的一族之中,被稱為「比誰都更具備紅家男人性格」的邵可,至今都還未曾出現任何一個人能夠敲破他的殼。比誰都堅硬的盔甲,也比誰都恐懼著必須脫掉的時刻。
他本人雖然堅信殼打破后里面是完全的空洞,但是——
「……要是能敲破那傢伙的殼,的確是能令不可能存在的仙女都為之心動哪。」
連上代黑狼無論如何都無法拿出來交換的東西,也能輕鬆的交換。
霄宰相瞄了霸王一眼。明明是個沒血沒淚的男人,對於邵可卻是一直用心關注。
「羽羽大人不知道,但我應該有告訴過你,預言如果在中途改變會怎麼樣吧?」
「就算是那樣我也無所謂。我希望一生當中至少有一次,能讓邵可按照他自己的心意去做。畢竟那傢伙就像是我兒子一樣的存在。」
「哇……你是哪來的自信,邵可會殺了你。你可是名副其實的欺負他欺負得要死耶,就他看來你應該是個性最差的惡霸了吧。」
「這句話我原原本本還給你。你的預言還不是在中途改變了,但你也不當一回事不是嗎?這位討厭人類的霄宰相。」
霄宰相沉默了三刻鐘之後,才聳聳肩嘲弄地輕聲說了一句「我本來就希望那樣」。
六
……邵可張開眼睛的瞬間,就感到一陣殺氣襲來。眼前有四個「暗殺傀儡」。
邵可舔了舔大拇指,後腦勺的發束輕輕地甩啊甩。
雙手重新握好「幹將」與「莫邪」。雙劍彷彿有生命似的吸附柱他的手掌。
(——縹家殺手必須一個不留全部解決。你們就到那個世界等著吧,我馬上去跟你們道歉。)
毫不猶豫的,將四人斬除。
(……?奇怪,警戒網怎麼這麼鬆散……?)
在宅邸內探索著的邵可感到訝異。配置雖然很確實,但人手卻少的奇怪,儘管十年來確實是漸漸減少了,但怎麼說這裡也是縹家本家。不可能這樣才是。
(……瑠花難道沒有動作嗎?)
理由究竟為何隨不清楚,但可確定是這是個好機會。再說就算只是平日程度的警戒網,自己仍是孤身一人。面對「暗殺傀儡」時,想必一樣會築起山一般高的屍體。
剩下的,就是找出最重要的「薔薇公主」所在的地方。邵可看著手中的「幹將」與「莫邪」。
『雙劍顯現出最明顯反應的地方,就是『薔薇公主』的所在之處』。
邵可帶著懷疑的眼神盯著手中的寶劍。霄宰相偶爾會胡說八道。
(……真的會有反應嗎……怎麼會知道這種事情啊?)
不是說這雙寶劍乃是破魔劍嗎?會對「薔薇公主」起反應,難道說「薔薇公主」是妖魔?
(畢竟她可是活了百年以上呀……不過,羽羽大人好像也說了寶劍能令縹家的法術無效……禁閉薔薇公主的場所應該就是縹家施以最嚴厲法術的地方,這麼說來,寶劍其實是對法術有反應?)
也對。假設她真的是被縹家幽禁,光有堅固的牢籠想必是關不住她的。如果只是那樣,上代黑狼一定會救她出來的吧。
朝各個方向都試試看,某處傳來令雙手一麻的反應。是外面。
這時,也正好感到從那方向傳來了殺氣。似乎正有場打鬥發生。話說回來,是誰,和誰呢?邵可一邊掩飾自己的氣息,一邊悄悄接近——
一看到眼前的景象,邵可腦袋一片空白。
正在一一斬除「暗殺傀儡」的,正是那個綁著老鼠尾巴鞭子的男人。
(北斗——!?等等,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揪超超超超超興奮的啦!」
好像是想將「啊揪」和「超」合併在一起講,他看來相當心滿意足。這個白痴,笨蛋!朝著被十幾個敵人包圍的北斗,邵可飛身殺出一條名副其實的血路。
「你這白痴!一個人在這做什麼!!」
「喔,這不是魁嗎?」
本家的「暗殺傀儡」不愧都是卓越的精銳部隊。和至今應付過的對手相比,等級完全不同的強。就連曾隨戩華王一同征戰於真正戰場的「風之狼」,都相繼敗於他們手下,到最後只剩下「黑狼」一個人。所以邵可才不想帶任何人一起來的。
「你要是來了就要有所覺悟!不然可是會死的!」
——除掉聚集而來的「暗殺傀儡」,但就連邵可也開始喘氣,全身沾滿了血。不過就算斬了這麼多人,「幹將」與「莫邪」仍絲毫不見鈍重,拜此之賜總算是平安將北斗救了出來。
兩人默默地飛身到附近的樹上後,馬上開始調整氣息好想自己隱藏起來。
之後,邵可馬上用唇語不發出聲音地怒罵起來:
(這個笨蛋北斗!身為殺手還這樣大搖大擺的正面突擊!好的殺手就應該像影子一樣將對手默默的……解決掉不是嗎!?是說你為什麼也來了啊!)
這下北斗也只好尷尬地抓抓後腦勺,要是魁沒有趕來,自己可能真的小命不保。甚至還差點拖累了魁。他也一樣張嘴無聲的說:
(對不起啦……可是不是那樣的!他們就突然冒出來了嘛!)
(突然冒出來?你事先沒有感覺到氣息嗎?)
(對,就想說,那附近,好像怪怪的,正要靠近他們就突然……)
北斗手指的方向,在邵可看來只是不足為奇的庭院一角。除了花木和水溝之外什麼都沒有。
然而,邵可突然驚覺,「幹將」與「莫邪」也是朝著一樣的方向鳴動起來的。
(……北斗……你說那邊有什麼奇怪?)
(咦。你沒看到嗎?有一瞬間晃動了一下。)
一點也沒有看到。或許北斗天生就具有像是縹家術者那樣的潛在能力。雖說就算有,他現在應該也只是憑著野生的本能就是了。
(……你把那晃動的地方告訴我,要很正確喔,正確的方向。)
如果是幻影或是障眼法之類的幻術,雙劍應該能破解。
再次將魚貫聚集而來的殺手們,如影子般無聲地斬殺之後,邵可舉起手中的「幹將」「莫邪」雙劍,朝北斗所指示的方向一閃。接著便如預料的,就像布帛裂開似的裂開一道口。原地有如換幕般出現完全不同的景色。
「什麼!?這是怎麼回事!?好厲害——變魔術嗎!?」
「那些術者要聽到你這麼說一定會哭的。下次記得這麼跟他們講啊。別傻愣在那裡了,快準備應付『暗殺傀儡』。」
然而前方卻沒有半個「暗殺傀儡」。看來是派出剛才的第一部隊後便先歇手了。
在那裡有的只是漆黑巨大的塔,如黑影般矗立著。是一座高得像是能碰到天上弦月般的高塔,邵可總覺得彷彿在哪裡見過。
(對了……感覺起來和仙洞宮很像。)
人說不開放的仙洞宮,只有在受到彩八仙認可的賢明君王出現時,才會打開。
而眼前是緊閉的靜寂高塔。邵可沒有深思太多,內心的想法脫口而出:
「塔中的公主啊。」
「啊,我也讀過那個!這種程度的東西我已經會讀了喔。內容說是有人去救她,是個又強又帥的貴公子對吧!?然後就和那位美麗的公主結為連理了耶。要是真的變成那樣怎麼辦啊!?」
什麼怎麼辦啊。不可能會這樣的吧。北斗真是笨的太可憐了,讓邵可差點哭出來。
「北斗……做人要看現實好嗎。我們可是殺手耶?是來殺人的耶。公主和殺手結為連理,這是哪裡來的童話故事啊。就算有可能,也頂多是惡黨掠奪了公主之類的內容啦。」
邵可一邊這麼說著,一邊卻覺得這段話似曾相識……自己一邊說著不可能有這種童話故事,但卻又好像曾讀過讓自己發出相同感想的內容。
『不就是監禁變態與掠奪第三者的故事嗎?這真是太誇張了吧,與拐走自己的男人一起獲得幸福,這可能嗎。』
………………咦?「薔薇公主」的故事?
(不不不,說些什麼啊。這麼冷血無情的我,怎麼可能成為什麼掠奪的第三者——)
邵可猛然轉頭看著身邊的男人。正從鼻子哼著「有什麼關係。公主和冷酷無情的殺手之間禁忌的愛情!從監禁變態手中搶過的掠奪之愛!!這不是很帥氣嗎?」看來北斗超興奮的。
邵可打了個寒顫。如果是北斗的確非常有可能辦到。
不經意地,邵可與北斗感覺到殺氣而向後飛退。瞬間之前自己還站著的地方飛出許多武器。厲害的程度,如果剛才沒有避開,現在頭已經不在脖子上了。
邵可有些驚訝。那是不太常見的獨特暗器,聽說是在舞蹈中得到靈感,外面安插刀刃的圓型武器,多由女性殺手使用,叫做乾坤圈。
「呀~真罕見。好期待遇到惡女風格的超級大美女殺手啊!!究竟會是如何呢!?」
那兩個圓形會飛的工具,像是被繩索拉回去似的,正在半空團團轉地朝原地飛去。
不用說,當然是回到暗器主人手中。
一看到對手,邵可不禁驚訝的說不出話。北斗也覺得下巴快掉下來了。
「……的確,二十年後她應該會是一個超級大美女……但現在只是個幼兒啊!!」
雙手拿著的暗器就快要有她身體的一半大。年紀看來應該是六、七歲左右。
邵可過去也與不少小孩「暗殺傀儡」交手,但如此年幼的還是第一次。
「……你們,就是要來帶走公主殿下的嗎?」
邵可再度大吃一驚。
雖然說話的聲音很生疏,但那確實是幼女自己說出的話。能與人對話的「暗殺傀儡」很少見。特別是小孩,如果不是經過洗腦增強身體能力的傀儡,應該不會被派出任務才是的呀。
仔細一看,手上拿著的乾坤圈一直在小幅振動著。她一直死命的用意志制止著想要擅自行動的身體。原來她是有自我意志的啊。應該是洗腦開始解除了吧。
不論如何,如果能和她對話,就能救出來想辦法。
搶在邵可之前,北斗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彎下身子,撥了撥老鼠尾巴似的辮子,對小姑娘說:
「對。我們就是來救出公主殿下的喔。所以請你帶我們進去吧。小姐。」
「北斗!?」
「笨蛋。對這種小女孩與其當真,不如先騙她『我們是來救公主的』,等進去之後再偷襲『公主』啊。我們不是殺手嗎?」
「……啊,對喔……怎麼覺得……你今天終於有個殺手樣啊……」
話雖如此,北斗說得或許沒有錯。才正這麼想——
幼女狠狠地瞪了北斗一眼。
「你,想要騙我然後偷襲『公主殿下』,你這麼說了對吧。這個大騙子。」
不愧是受過提高體能訓練的「暗殺傀儡」——這是低語之耳啊。
北斗應該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那麼乖巧的打從心底說出「……對不起」。
幼女抬頭看著邵可。
「……你,能拿『——』來交換公主殿下嗎?」
「……咦?」
「如果可以,我就可以不顧職守,幫你們開門。你做得到嗎?」
做得到嗎?
「拿『——』來和公主做交換嗎?」
北斗很驚訝,歪著頭做出「這是什麼意思?」的表情。這時——
「……做得到喔。」
聽到邵可乾脆地撒了個大謊。看來他已經悄悄開始「先騙她好進去」大作戰了嘛。
「……真的願意這麼做嗎?能答應我一定解開公主殿下的鎖鏈嗎?就算公主說不可以解開鎖鏈,你也願意這麼做嗎?」
邵可有些意外。不可以解開鎖鏈?
「是『公主殿下』這麼說的嗎?表示她不想離開?」
難道她不是被利用,而是自己來協助縹家的嗎?
「不……她說就算要花上幾千年,也總有一天一定會離開,只是現在還不行。再過一陣子,我就要成為公主殿下一個身體,所以必須死了。在那之前我想為她做些什麼。」
——憑依。這麼說來,這孩子就是為「薔薇公主」下一副憑依用的身體而準備的巫女了。
「……如果你不顧職守的事情被發現了,會怎麼樣呢?」
「不聽話擅自行動的『暗殺傀儡』,就是壞掉的,馬上就會被『廢棄處分』。」
北斗臉頰抽動。就算自己也是個殺手,但從幼女的口中聽到這話,不免還是一陣膽顫心驚。
「……喂,魁。所謂的『廢棄處分』——應該還是那個吧?」
「……應該就是被處理掉吧。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做珠翠。」
被人問到名字似乎讓她感到高興,珠翠深深低頭行了一禮。明明是殺手。
邵可以非常若無其事的動作,「咚」地朝珠翠纖細的脖子砍了一個手刀。抱起頹軟倒下的珠翠,遞給看呆了的北斗。
「那,北斗,這孩子就交給你了。以保護她帶她出去為最優先任務,死命的往仙洞省逃。否則這樣下去,她會被處理掉的。這是命令,剩下的就是我的任務了。」
「咦——!!這麼軟得像豆腐又這麼小的,我從來摸都沒摸過耶!?要、要、要是一個不小心像雞蛋一樣被我捏碎了怎麼辦哪!」
「這是個好機會讓你挑戰看看啊。不準弄哭她,不準壓扁她,也不準殺了她喔。」
強迫地將人交到北斗臂彎里,邵可望向緊閉的塔門。羽羽大人說過,不管這裡被施了什麼法術,對「幹將」與「莫邪」都是不管用的。既然如此——
(那就硬開吧!)
邵可飛快的向前邁進,並舞動雙劍。雙劍則顯現出前所未見的凌厲花火反應,發出幾乎是鈴鈴可辨的鳴響。邵可彷彿聞到衣角燒出了焦味,斬開的門扉彼端,「暗殺傀儡」正等著他。
還來不及思考,邵可便已舉起雙劍如閃光般揮舞起來。
北斗雙手懷抱癱軟的幼女東張西望,不知所措。被懷中軀體之弱小,以及體溫之高,還有那豆腐似的柔軟給感動了。太厲害了——怎麼會有這麼不可思議的生物啊!?
不過感動不了多久,簡直像是感應到邵可侵入塔里似的,殺手也跟著出現了。剛才是跟魁在一起,才能好不容易甩開那些殺手,但現在可不能死在這裡。
「不管了。雖然違背我的主義,但還是得拚命逃拚命逃,能活下去才是勝利啊!」
過去他一直從生死一瞬間得到快感,但現在心情變得有些不同了。
(嗯,保護柔弱的動物,我還真帥氣!)
這就是日後成為「茶州禿鷹」,傳授翔琳與曜春「逃跑的重要」的由來。
抱著珠翠,一邊拔腿猛跑,一邊回想珠翠剛才說的話。
「……你,能拿『——』來交換公主殿下嗎?」
北斗還是歪著脖子想不通……難道,是有別的意思嗎?
就算回答可以交換。
(也不可能吧。不管怎麼想都不可能啊。如果和我所知的那個辭彙一樣,絕對不可能……應該說,不管是誰都不可能辦到吧?倒是反過來還想下跪請她一輩子都繼續被縮著好了。)
還是若是拯救塔中公主的貴公子,就能辦得到?
即使如此怎麼想也不可能有個幸福快樂的結局啊。畢竟。
「『世界』啊。要拿『世界』來換,那麼救了公主之後世界會變成怎麼樣呢?」
北斗的主義就是不思考不懂的事,所以他也不再繼續針對這點思考下去了。
七
一方面解決著數十個連番上陣的「暗殺傀儡」,邵可一邊沿著螺旋階梯往上奔。越是往上,雙劍的共鳴越是凄厲地鳴響。
令人忍不住要懷疑是否永遠沒有盡頭的螺旋階梯,唐突的中斷了。
空無一人的室內,有著一座高雅的台座,突兀地置於正中央。邵可慢慢地朝那與這寬敞的樓層不甚搭調的小小台座走去。
一顆小巧圓滑的水晶,在月光的照耀之下,有如寶物似的放在絹布上。
(……?裡面,好像有什麼——小如芝麻的東西在其中……)
那些芝麻點有著各種顏色,凝神定睛一看,像是宅邸與薔薇花叢。而在那之中,似乎有著什麼在蠢動著。邵可不經意的將水晶捧了起來。
這是,雙劍突然發出絕大的鳴動。
才剛覺得似乎有股凌厲的力量。
……忽然之間,邵可發現自己已身在從水晶中看見的薔薇花叢里了。
「……………………!????」
即使驚愕也忍住不發出聲音,是身為黑狼的習性讓他好不容易把持住。要是這時出現敵人的話,這副模樣可就太蠢了。
(所以我現在進入了那水晶之中!?是這樣的嗎?)
看這狀況似乎也只能這麼認為了,卻怎麼也不認為自己正身在水晶之中。因為看不到「盡頭」。明明只是顆饅頭大小的水晶,竟有種無論怎麼走都走不到盡頭的感覺。即便抬頭向上看,也看不到水晶作成的天蓋。或許是因為正值深夜吧,可是如果有水晶天蓋,滿天星光與弦月光,至少都會有些許的反射。但眼前這怎麼看都是真正的夜空。
整個世界鴉雀無聲,別說是殺手了,連一絲氣息都沒有。沒錯——周圍的薔薇是如此生氣勃勃的生長著,但除此之外卻沒有任何生物的氣息。連獸鳥昆蟲的鳴聲都完全聽不見。靜默地令人毛骨悚然……不對。
(……二胡的聲音?)
無預期地,從某處開始傳來高遠清澄,蘊含豐富深意的二胡琴音。
邵可低頭看「幹將」與「莫邪」、它們看起來也如這世界一樣安靜,不可思議的是,邵可覺得這正是它們已經引領自己來到最終目的地的證據。
——薔薇公主。
追逐著,追逐著,追逐著,帶給他唯一「活下去的理由」的對象。
『你能答應我一定解開公主殿下的鎖鏈嗎?』
……不是為了解開鎖鏈而來。邵可是為了用這雙手除去她的姓名而活到了現在。
——然而,當不經意地瞥見坐在樹根上奏著胡琴的那個女性時。
那個瞬間,他將一切都忘光了。
雖然低著頭的側臉,被披在臉頰上的烏黑長發遮住,只能看見一部分。但還有那雪白的肌膚,帶著濕潤的紅唇,優美的指尖,這些在在都吸引著邵可的視線。
……或許是因為周遭濃烈的薔薇香氣,腦中的芯都暈眩了起來。
當她撫弄著琴弦彈奏時,好像察覺到什麼似的露出些微反應。
倏然之間,風靜止了。彷彿能刺傷人似的,尖銳而凜然的魅力聲音,劈開了夜氣。
「……你是什麼人?出來吧。」
——想從正前方端詳那張臉龐。
只為了這個理由,邵可毫不猶豫地撥開樹叢,踏葉而出。
當與她那雷光般的眼神相對的剎那,邵可為了讓自己表情保持不動使盡了全力。不,或許眨了眨眼吧。一股如受到電擊般奇妙的麻痹感覺由背脊通過。
簡直是個天上仙女般的人物。乍看時那溫柔的美,卻因如煙一般長長睫毛之下的一個強力眼神完全改變,成為高不可攀的高貴。邵可感到自己開始顫抖。
難以觸摸?不時地。現在馬上就想握住那手腕好確認這不是夢幻。
自己那連一絲裂縫都不曾有過的什麼,發出聲音似的崩裂,感覺到某種濃稠的什麼滿溢而出。
邵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自己張開嘴,說了什麼話。
「……你就是『薔薇公主』嗎?」
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竟是如此沙啞微弱,還是有生以來的第一遭。
八
「……嘿,你就是那殺手?真虧你還能到達這裡。值得嘉許。」
薔薇公主馬上就察覺以前的年輕人手裡握著的兩口劍——陰陽之劍。
夢中的年輕人只看見了背影,但與眼前的一身黑色裝束,頭髮綁在後腦勺的人是相同的。
(……夢境,成真了嗎?)
薔薇公主傲慢地撥弄著頭髮,那麼,該由哪裡開始呢。
「嗯哼,你是來殺我的嗎?」
無言…?
「……我問你是來殺我的嗎?」
無言。對方垂下手中傳國的寶劍,呆立著動都不動。
「你這傢伙是來做什麼的!跟你認真起來的我如此看來豈不是很蠢。你說點什麼啊!」
至此邵可終於回過神來——回過身來!?什麼叫回過身來啊。自己是怎麼了!
「你、你這個——是不是使了什麼妖術啊!?果然如傳說中是個可怕的女人!」
「我什麼都沒做啊你這白痴!!為什麼你這鄉下人竟能殺到這裡來啊!」
「那當然是因為決心和別人不同。」
邵可慢慢地閉上眼睛又張開。似乎能聽見某種開關的聲音,然後邵可的眼神就轉為冷酷了。這對邵可來說,就像是一種儀式。即使對手是小孩,如有必要都能格殺勿論——更何況面對眼前的對象,更是沒有什麼好猶豫的。
「我是為了來殺你,才活到今天的。」
下個瞬間,邵可縱身一躍縮短兩人的距離,同時迅雷不及掩耳地舉起「幹將」直指薔薇公主纖細的頸項。
不知是因為身為「黑狼」直視格殺對象眼睛的習慣,還是無法不看她。邵可凝望著那有如暗夜中出現的一道閃光般嚴峻的雙眸。
——早知道就不該看的。
她臉色絲毫未變,只扇了扇睫毛垂眼瞥一眼抵住自己後頭的劍——明明神速的邵可不應該被掌握的——之後她便直視著邵可。
眼神中充滿冰凍般的冷酷與陌然。對於眼前的愚行,甚至連絕望都放棄的眼神。
她就只是看著而已。直覺取代了理性,讓邵可出現奇妙的念頭。
人類究竟要做到什麼地步。為了自己的慾望,會不停的做到什麼地步呢。
用著冷漠且輕蔑的眼神,她看著邵可。現在的她對邵可如果說有什麼情緒可言,就只是這樣而已。說得更明白點,根本連這樣都不是。
而那又如何。她對自己是怎麼想的,根本不需要知道。
本該是這樣的。
薔薇公主不為所動地望著划過她一縷髮絲後停住的劍刃。在「幹將」劍刃之下,她美麗的黑髮又頸項處無聲滑落。似乎同時暗示著邵可也從她的內心之中落下。
邵可咬緊牙根。感情像被放在研磨缽里團團轉著。不論何時,明明一向都能冷靜而完美的駕馭自己的感情的啊。如今湧現的這種感情究竟是什麼?
邵可甚至並不被女人所嫌惡。只是被她輕視著罷了。然而為什麼自己卻如此無法忍受她輕蔑的眼神。就算自己在這女人心中毫無價值,那又如何。
——上代黑狼之所以會死,都是因為這個女人的緣故啊。
鎖鏈發出細微的聲音。她的雙手雙腳都銬著枷鎖。百年之間,哪裡都無法逃離,在這連一個其他生物都沒有——甚至連蟬鳴都聽不見的地方被幽禁著,只為了讓縹家利用她不可思議的力量而生。而到了現在,她有成為當今國王的阻礙,只因為這樣的理由,就得被邵可這樣的人類取走性命。
錯誤的,究竟是哪一方?
「究竟要做到什麼地步」,邵可無法忍受她如此淡漠的眼光。
她的眼神從停住的劍刃轉向邵可。
「……我問你。你是為了生而來此,或是為死而來?」
邵可瞠目結舌。
『那你自己又是如何呢?為了生存下來所以來到這裡的嗎?還是為了死?』
離開紅家那一天,上代黑狼也曾這麼問。
上代黑狼曾說過,希望邵可能夠為生存而生。那時的邵可,並不明白為生存而生的意義。只有當他和上代以及國王在一起時,似乎隱約能明白。
然而打從上代逝去後,邵可就選擇了為死而生這條路。這甚至比一開始還要更糟糕。
(為何?)
這個女人,會提出與那人相同的問題。事到如今。
「如果你是為求死而來,那就如你所願,讓你取走我的人頭也無妨。只要這麼做能讓你感到痛快,你就動手吧,只是,如果你是為求生而來,那就快回去。」
「……!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既然你能夠來到這裡,想必功夫也不熟人才是。廢話就不用多說了,快把該做的事做一做吧。過去你應該像砍人偶一樣取下過許多人的首級吧,就照那樣取走我的首級無妨。你那顆冰封的心一定不會有任何動搖的吧。這樣一切就能結束了。」
她似乎是在對自己說,如果殺人能讓你感到痛快,那就去做吧。
邵可——覺得內心糾結一片。完全沒有想到會發展成這樣的事態。
邵可收回「幹將」。並將兩口劍都收入劍鞘之中。薔薇公主以為他已做出決定,露出看見稀有動物的眼神。就像是在說她本來完全認為邵可一定會選擇取走她的人頭似的。可惡。
不過,也有一剎那,看著收起劍的邵可時的她,出現短暫平穩的表情。
「以殺手來說,你這傢伙還滿少見的嘛。那麼你是為求生而來的啰。既然如此,就快點回去吧。」
「誰說要回去了。」
「……啥?」
「我要在這裡待到想出結論為止,看是要殺了你還是回去,等我想出自己能接受的答案總行吧。」
「…………………………………………以人類來說,你這傢伙也還是滿少見的哪。」
他在無意識——無意識但是正確地——之間讀取了她問話中的「真意」。能如此認真接受,並且在結論出來前如此思考的人類,或許是第一次遇到。
一半的人類,在面對她的問題時,會以自己的答案為優先。另外一半則如璃櫻那樣,明知她問話中的真意,卻裝作不明白,或是跳過答案。可是眼前的這個人類男性,卻說他要從現在開始好好思考,直到找出答案……真是有點意思。
收起雙劍的邵可,望著被削斷而滑落地面的漆黑頭髮。只要是女性相比誰都會引以為傲的美麗黑髮,卻這麼被邵可不知輕重的擅自削斷了……或許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就如同縹家或邵可對她做的事,誰都沒有擅自小羅女性頭髮的權利。
「……頭髮……抱歉。」
「頭髮?啊,無所謂。反正還會長長的。只是有點涼颼颼的……」
因為頭髮被削落的緣故,她右側頸子到肩膀的部分,露出雪白的肌膚。
想伸手去碰觸,卻發現自己是手指上沾滿了血跡,不由得把手抽回。
薔薇公主重新修正了回答。因為她發現這男人似乎並不只是因為削斷她的發而道歉而已:
「我接受你的謝罪。如果你想在這裡思考究竟要殺了我還是要回去,那就隨你高興吧。想使用井水的話在後頭,其他還有什麼嗎?二號。」
「……等一下,二號是什麼意思?」
這個稱呼真令人不快,當我是小白臉嗎?同時邵可也對忽然一陣心動的自己感到不可置信。
「你是來到這裡的第二個殺手,所以當然是二號啊。又不知道你的名字,才會決定這麼稱呼的嘛。」
「隨便決定之前請先問我好嗎!!——我叫邵可,紅邵可。」
話才說完,邵可馬上對自己驚訝不已。不是對殺手時用的代號,而是誠實的將本名告訴了她,怎麼會這麼笨。看這個樣子,自己真的是精神錯亂了。
「哼,居然敢對我報上本名,看來你的膽量不錯。也罷,就看在你這麼稀奇的份上不跟你計較了,邵可。」
邵可。
只不過她呼喚了自己的名字而已,邵可卻覺得內心閃過一陣類似快感的震撼。
……邵可這才發現,自己至今還未曾真正明白,從他人口中呼喚自己的名字真正的意義何在。然而現在,從那一瞬間起,在她眼中的自己,既不是殺手,也不是魁斗,更不是人類男性,而是紅邵可。告訴對方名字,就等於要自己好好地正視自己。
無處可逃。邵可突然出現了這奇妙的念頭。逃,又是什麼。要逃離什麼。
逃離什麼。
想要逃離她不由分說逼近的眼神與聲音,邵可轉過身去。
或許事實是,想要逃離自己的心。
但已不可能逃離。
之後邵可便朝井水走去,想讓自己冷靜一下,進入無心狀態。無心,真是一句好話。總之先什麼都別想了。無心是很重要的。雖說無心本不該這麼用,但現在也管不了這麼多了。
從井裡汲起水,注入圓扁的盆里。脫下衣服裸露出上半身後,才發現自己全身沾滿血跡的凄慘相貌。剛才她雖然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其實應該充滿了血腥味的。連頭髮都沾上了血,幹了之後硬硬脆脆的。
這渾身是血的形貌,都讓那雙眼睛看盡了嗎?所以那又如何?自己這沾滿了血的指尖無法撫摸她那雪白頸項,這就是自己決定要走的路,自己的生存之道。
沒有後悔,但是卻陷入混亂,並不是針對自己的生存之道。
(幹麼不裝進玻璃箱里就好了!)
如果能那樣,就能放棄撫摸她的念頭。也不會像現在這麼沮喪了。
邵可讓自己專心洗衣服。把污垢全都洗得一乾二淨後,手腳俐落的晾起來。或許是因為專心的程度不下於執行任務,竟然媲美神跡似的洗得又快又完美。
接著他拿起盆里的手巾,快要將身上的血跡擦乾淨的這時候。
傳來鎖鏈沙沙的聲響。大概,已經走到只距離五步這麼近的地方了。
「…………………………」
邵可可以不回頭看。井能不能長出腳來啊,邵可有生以來第一次由衷這麼希望。如果井長出腳來逃跑,自己就可以追著井跟著逃開了。現在快點長出腳來啊!
不過井當然不會長腳,邵可只好裝作若無其事的採取下一個辦法。只能這樣了。捨棄黑狼的面子吧。他繼續梳開干硬的頭髮,衝掉上面附著的干血塊。可是途中再也忍受不了了。這是為什麼呢,明明有自信不論何種拷問都能撐過去的啊。
瞥了她一眼,只見她優雅地坐在那裡眺望著邵可。就這麼坐在地上。
「…………什麼事?」
「想起來有件事要問你,等你洗完再問也行。」
「不,你還是現在問吧,算我求你。」
然後問完就趕快走去看不到的地方吧。
「那我就問了。你把珠翠怎麼了?她是個七歲左右,肯可愛的小姑娘。以『暗殺傀儡』的身份被派出去的——你殺了她嗎?」
「……不。沒有殺她。我讓那孩子與我的夥伴一起逃了。」
忽然,一種與人類相近的安心表情在那美麗的臉龐上展現。
「這樣啊。我只是想問這個……多謝。」
可是問完話之後的薔薇公主並不離開。就這樣頗感興趣的繼續盯著邵可洗澡。
事實上,這裡幾乎不曾有人來過,當然也沒看過璃櫻在這裡洗澡,所以對薔薇公主來說,眼前的是一幅頗為新鮮的光景。相當可以大法無聊時光。
從剛才那濃濃的血腥味,本以為他應該受了不輕的傷,卻意外的發現他幾乎只有擦傷。就算他手上有著傳國雙劍,但就連上次那個女殺手來到這裡時,已經是傷痕纍纍。他才二十歲左右吧,竟有這麼高強的武藝。
(哼。滿有男子氣概的嘛。身材瘦歸瘦,體格倒是不錯。)
邵可這邊,則是有種自己成了熊貓的心情。在害臊之前,看到她那充滿好奇的觀察態度,讓他有些火大。一般妙齡(?)女子在看到裸露上半身異性時的反應不該是這樣的吧?對啊,我又不是熊貓。
「……你這麼目不轉睛的看,我會在意的。」
「不要在意不就好了?」
「……就是會在意我才說的吧。」
「你的錯覺啦,是錯覺。」
面對絲毫不改那事不關己態度的薔薇公主,邵可也不以為意了。
「……喔,是喔。」
邵可抓起頭髮,隨便地拿手巾擦拭。之後便毫不客氣地接近薔薇公主。
薔薇公主瞪大了雙眼,回過神來對方已經站在眼前,由上往下看著自己——竟敢由上往下看我?這傢伙以為他是誰啊!
但現在馬上站起來又太愚蠢了,更何況就算站起來對方還是比自己高,薔薇公主只拚命忍住怒意,強裝出威嚴繼續坐在地上。真是屈辱。
邵可一直看著她變短了的發。還是很在意嗎。
手指朝著失去頭髮的空隙伸來,只是稍微摸索了一下發梢,既沒撫摸她的頭髮,也連碰都沒有碰一下她的頸項,手指就又這麼縮了回去。
接著那視線往下,抬起她那纖細手腕上套著的枷鎖。正確來說,他只碰觸了枷鎖的部分。細長的鎖鏈聯繫著枷鎖,一樣的東西也禁錮著她的雙足。邵可懷疑地檢視著過輕的枷鎖與鎖鏈,慎重小心地壁面碰觸到她的肌膚。
「……這是?看起來像是真的,也有一定的質感,觸手有物。但是不對。」
薔薇公主挑起一邊美貌……明明只是個人類,眼光卻很敏銳。
「這隻使用法術使其看起來像是鎖鏈與枷鎖而已。這東西的本質,就和光呀風呀聲音那類的沒兩樣。不管怎麼走跳都不會絆腳,團團轉著跳舞也無所謂,不會纏繞打結,也沒有重量,甚至可以永遠帶著它們走下去。頂多是偶爾意識到它們的存在時,會覺得有點厭煩而已……哼,看來你打算開始工作了是嗎?邵可。」
已經思考過決定了嗎,還是要殺她嗎。她把問題丟給邵可。
邵可完全還未開始思考。而且開始思考錢有件事想要確認。
「……抱歉,可以讓我觸摸一次嗎,」
邵可低語後,毫不客氣地伸出手。那雪白看似冰冷的頸項,實際撫摸後發現也是溫暖的,柔滑雪白的肌膚,吸附著邵可的手。觸摸之後,也沒有消失。看來這個美麗得像個娃娃的美人,並不是夢也不虛幻,真的存在於現實之中。
一觸摸了她,一股甘美的疼痛便從指尖傳遞到心臟。熱熱麻麻的感覺也貫穿身體。明明已經兜頭給自己淋了一盆水了,卻還是壓抑不住高漲的情緒。
從那纖細的頸項上收回指尖與視線,邵可若無其事的轉身。隨手拉下洗好後擰乾的衣服。如果再繼續接近。他怕除了指尖之外還有其他部分會更被她吸引。反正要確認的已經確認完畢了。
邵可刻意眨著眼,有意識地將腦袋切換為工作模式。
對,現在要好好思考並決定,是為了更重要的東西。
『看來你打算開始工作了是嗎?』
「……從現在開始我要一個人在這邊思考到死,讓我獨處。」
「這樣嗎?這樣也好。」
不知道邵可說的哪個字讓她滿意,臉上閃過一絲滿足的表情。究竟是什麼?
薔薇公主優雅地拉著裙腳離開,邵可也朝相反方向走去。
(說起來,我好像從來不曾思考什麼思考到死吧……)
總覺得她之所以會露出滿意的表情,應該是因為這一點吧。
九
邵可來到離宅邸稍遠處,伸長了手腳仰躺在隨便找到的一塊平地上。一仰卧下來,眼前還是好像快滑落下來的弦月,以及滿天星斗。世界還是不變的夜。
(……話說回來,還沒半個人出現這一點也頗令人在意。這太奇怪了。)
他們不可能沒有察覺邵可的入侵。但到現在不僅沒有發現瑠花下的法術,璃櫻或其他縹家人也,沒有追過來……縹本家出了什麼事嗎?
還是,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本想一如平日思考各種可能性,但最後還是放棄了。等事情發生再想就行了。
一邊想著這些不相干的事,一邊覺得不能這麼隨便做出答案。
要殺,還是要回去。
(……上代,選了後者啊……)
忽然,腦中出現了一個疑問。總覺得有件事不對頭。
上代一直想要殺了薔薇公主,好結束大業年間。就算薔薇公主只是被縹家利用也好,因為那就是證據。為了讓縹家自身能領悟到縹家之終焉的證據。
然而,邵可自己與薔薇公主相遇之後感覺到的,或被迫接收到的,上代一定也都感覺到了才是。在那雙冷冽的眼眸之前,察覺到我們是如何只為自己而不顧他人。毫無疑問的,她一定比邵可更清楚,只要一眼就能感覺到才對。
(……可是她卻什麼都不做地空手離開?)
導致薔薇公主至今仍被鎖鏈系在這裡?
邵可周期眉頭。太奇怪了。她不是這樣的人。如果是她的話一定會不顧一切斬斷鎖鏈讓薔薇公主逃離。
她說,見到薔薇公主之後,才知道辦不到。或許上代的意思不是無法殺了她,而是無法讓她逃離這裡?但那又是為何?不論如何不利的狀況之下,她都不是那種會一個人逃命的人。那又是為何黑狼一個人離開了呢?
『如果你是為求死而來,那就如你所願,讓你取走我的人頭也無妨。只要這麼做能讓你感到痛快,你就動手吧。只是,如果你是為求生而來,那就快回去。』
邵可眺望著天上弦月,在這連蟲鳴都聽不見的靜寂世界裡繼續思考著。
薔薇公主等待著。等待,這件事已經許久不曾做過了。不只如此,還有一件事很奇怪。會想要等待,這是表示自己對邵可有所期待嗎?還是單純只是因為太無聊了,所以對這件事稀奇的發展感到期待。應該是後者吧。
早就已經放棄對人類有所期待了。再說,邵可會得出什麼答案,自己也早已瞭然於心。
才不期待什麼。只要這鎖鏈剝奪了她自由一天,人類就永遠不可能觸及她的琴弦。在這道枷鎖之前,璃櫻說再多的情話都沒有意義。
他們掛上的枷鎖,在他們無法親手解開之前,她與人類之間的那道鴻溝相比都無法填滿。同時,她也清楚人類根本無法解開這道枷鎖。就像當時那個女殺手也只能放棄離開一樣。
所以她還是只能一樣繼續討厭人類,繼續過著這樣的生活吧。
一晃眼,邵可突然出現在眼前。或許是因為方才陷入了沉思,所以完全沒發現。
「你來啦。得出結論了嗎?」
「……幾乎啦。在那之前,有件事我想問你。」
幾乎啦。薔薇公主嘲弄地挑眉。對他要問的事情也早已心裡有數。那個女殺手也是在那之後改變結論的。這個男子一定也一樣的吧。人類真的是小心翼翼的動物。為了之後的改變留退路,總是語帶保留。還不如那個女殺手有話直說來得好。
薔薇公主突然對邵可失去了興趣……真是的,虧自己還對他小小期待了一番,哼。
「……說吧!你想問的是什麼?」
「你說之前來過一個女殺手對吧?」
「是啊……你,難不成是那個有著美麗眼睛女孩的小白臉?」
「是師父和徒弟!!」
邵可慌慌張張地訂正。覺得自己超乎必要的認真。不,一定是錯覺……但不知為何,邵可感覺到薔薇公主突然拉開與自己的距離,這並不是錯覺。
「她無法解開你的枷鎖,是為了什麼?」
「那女孩沒有犯下任何失誤。的確,對人類來說要解開這副枷鎖是至極困難的。但是那女孩辦得到,現在的你也辦得到。只要有『幹將』和『莫邪』在手,就能破壞這道枷鎖。然而,她能做到卻不願意做。你一定也不會選擇解開這道鎖的。」
辦得到,只是不做而已?
「……理由是什麼?」
「拿來交換的東西太巨大了。」
「『世界』嗎?」
薔薇公主瞪大了雙眼。看來是珠翠說的。明明吩咐要她把這件事忘記的。
這是第一次,出自打發時間之外的原因,薔薇公主對邵可產生了興趣。
「『世界』就是世界?沒錯吧?」
「……是啊。」
為了不錯過邵可內心任何一個想法,薔薇公主始終凝視著他的眼。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只要斬斷這道枷鎖,世界就會崩壞。」
邵可的回答,不加修飾只是簡潔的一句「我知道了」。
面對這不常有的發展,薔薇公主因為太受衝擊而呈現獃滯狀態。
(……啥?『我知道了』?……知、『知道了』是知道什麼啊!!)
眼前的青年——邵可,說出的話與做出的表情和反應,都完全出乎薔薇公主的意料。既不是打哈哈矇混過去,也不以隱喻的方式來解讀,簡直就像聽到「明天吃栗子飯唷」,便回答「我知道了」一樣普通的對話。不僅完全不驚訝,也沒有反問,甚至連表情都絲毫不變。
只是一句「我知道了」。這是什麼意思!輪到薔薇公主覺得莫名其妙了。
剛才還滿臉混亂的二十歲青年,現在卻露出像紫霄一樣事不關己的輕鬆神態站在那裡。完全猜不透他腦袋裡想什麼。不過,也絕對不可能什麼都沒思考,看那張臉就知道了。但是,才不過經過幾刻鐘而已。
(???)
薔薇公主開始覺得,站在眼前的這個邵可,與自己所知的人類——至少是她所知的人類或許都不相同。不明白,指的就是這種情形吧。
眼前這個男人有著人類身上她所不知的部分。這種事真的可能發生嗎?
這次輪到薔薇公主開始一陣混亂,就在此時,邵可毫不遲疑地接近她。
薔薇公主飛身後退。既然是她所不知的人類,那就表示會採取她預測不到的行動。薔薇公主慌了手腳。
「哇!你,你,你要做什麼?」
「……怎麼了?用那種好像發現新品種動物的眼光看我。所以說,我已經得出如何對你的結論了不是嗎?接下來當然就是要執行那個了呀!」
「不!我很清楚,我、我看透你們了!你的結論應該改變了吧?」
邵可有些發怒。對她完全不想讓他碰觸的行為也感到內心一絲受傷。
「你說啥?當然不會改變啊。不是說了我要思考到死嗎。難道你認為我的思考是那麼隨便的,只因為最後一個問題就能推翻自己結論嗎?算了……無所謂啦!」
薔薇公主混亂不已,覺得自己好像把一切都搞錯了。對於這個,名叫紅邵可的人類,自己似乎一切都料錯了,有種一直以來的自信整個都萎縮了的感覺。
這大概是第一次,她向人類道歉,打從心底的。
「那個……對、對不起。」
「算了,沒關係啦。那,我要開始啰,你讓開一下。」
薔薇公主甚至連邵可講的是不是正確的人類話語都沒有判別的自信了。
「…………………………………………要開始,是要開始什麼?」
「所以說,我現在就要用這把劍切下去,好破壞那道枷鎖了啊。很危險,所以你讓一讓。」
切下去跟讓一讓,應該除了那個意思之外就沒有別的意思了吧?沒有。但怎麼可能讓。
整個國家都會因此破壞的。
「…………………………………………當然不行啊。」
「不然,是要我去切另一邊鎖鏈的意思嗎……看你好像不想讓我碰你……」
邵可開始沿著薔薇公主身上鎖鏈朝另一個方向走去,手上提著雙劍。
薔薇公主飛身撲向邵可抱住他。他的態度簡直就像只是在決定要到哪邊挖芋頭一樣輕鬆,讓薔薇公主心中有著不好的預感。這男人是怎麼搞的!!薔薇公主內心期待著其實他單純只是個大白痴。
「你給我等等!!我叫你等一下!!你真的明白我說的意思嗎!!」
被飛撲緊抱的邵可,沉默了一會兒吐不出答案。原本以為自己是不想被碰觸的男人而受傷的男人心,需要這點時間來恢復。附帶一提,他相當喜歡這被碰觸的感覺。
「我明白啊。不就是這個國家會消失嗎?」
「那你為何不問原因呢!你就真的這麼相信了嗎?」
「我相信呀。應該說,我想過了,也認為的確會是這樣。」
邵可用手抓起那看似鎖鏈的奇怪枷鎖。
「這用類似風與光之類的東西做成的鎖鏈,目的應該是用來吸取你的力量吧?能讓人自由行動的枷鎖並沒有意義。所以會用在你身上,就代表有著吸取你力量的作用。所以你因為被這東西取走了全部的力量,才沒有辦法自行逃離。」
薔薇公主呆住了。原來……這人,不是個單純的大白痴。
「換句話說,這個世界積蓄著你百年來的力量對吧?」
「正是如此……」
「只要看看將你捕捉的縹家,就能想像得到你的力量有多麼強大。倘若他們使用的也只不過是冰山一角,那麼積蓄在這裡的你百年來的力量一旦一口氣解放,會發生什麼事?」
「……」
「加上,這枷鎖只有『幹將』與『莫邪』能夠斬斷……一般來說,要切斷堅硬的東西,沒有比其更強固的工具是辦不到的。也就是說,這兩口劍,連你百年來的力量都能破壞的話,它們一定蘊含有比那更強大的力量,不是嗎?」
「你說的……沒錯。」
「兩國相戰之時,雙方的國立越是強大,之後受到的傷害和影響也越大。那麼,試想這兩口劍與你百年份的力量相衝突之後……會造成國家全毀也就不令人意外了。就算不全毀,也會半壞吧。所以你才說,要解開這枷鎖,需要有拿『世界』來交換的覺悟。」
邵可一直思考著這個問題,全部整理過後,最後發現答案只有這一個。所以上代黑狼,才會無法解開「薔薇公主」的枷鎖。那個人手中我有太多珍惜的東西了。孩子們、未來、戩華王,應該也包括了邵可吧。
而鎖鏈切斷的瞬間,一切都會毀壞。家人、朋友、全國上下無辜的善良人民,以及他們一切的生活。一整個國家會就此毀壞。名副其實的。而就算拿世界來交換解開她的枷鎖後,國家也已經壞滅了什麼都不留。所以,上代才會無法下手。
『如果你是為求死而來,那就如你所願,讓你取走我的人頭也無妨。只要這麼做能讓你感到痛快,你就動手吧。只是,如果你是為求生而來,那就快回去。』
如果是為求生而來,那就快回去。原來就是這個意思。
上代無法拿自己深愛的,想保護的一切,來與薔薇公主的自由做交換。
誰都無法解開的枷鎖。
這就是滴水不漏準備萬全的薔薇公主的鳥籠。既無法自己逃離也沒有人能幫助她逃離。
薔薇公主失去了開口的能力。即使什麼都不說,這男人也全部能理解。理解的程度甚至超乎期望。
「……那麼你的回答時,『我知道了』是吧。」
薔薇公主發出的聲音沙啞。怒氣令她目眩,邵可卻仍不為所動。
「是啊,我是這麼說了。現在我馬上就會斬斷這條鎖鏈還你自由。這就是我得出的結論。那個叫璃櫻的男人五十年來辦不到的事,我現在就做給你看。」
「——別開玩笑了!!」
薔薇公主的雙眸因怒意而撼動。發出閃電般的光輝。
「——你這傢伙,難道都不在意自己或其他人會因此而死或有什麼遭遇嗎?我還不至於淪落到要讓這種人為我解開鎖鏈!!對你而言沒有任何東西是重要的嗎!!」
「有啊。」
邵可將她連鎖鏈一把拉過來。
「——當然有。還多得像座山。我弟弟、紅家、百合、北斗和部下們、這個國家,或許那個笨蛋國王也能算進去。蟬鳴是、雪白的梨花、紅州的美麗景色以及春夏秋冬。就算疲累得快睡著也拚死工作,為的就是保護這些對我來說重要的人事物——怎麼可能沒有呢!!」
薔薇公主覺得——這恐怕是她在這麼長一段時光中,第一次受到他人氣魄而深深震撼,說不出話來。
「那,既然如此——」
「重要的東西多得像座山。當然不能簡單的說交換就交換。但是我仍然選擇了交換一途,你還不懂嗎?就為了一個腦袋壞掉的小孩子,將你監禁、利用,而你即使如此也堅持數千年後才打算離開不是嗎?」
這裡面真正的意義是——
「……就算被幽禁在這除了花之外什麼都沒有的世界,被縹家一路利用而來,你仍選擇了到這小小世界崩壞為止,儘可能的讓其他人活下去。你認為只要自己忍耐就沒事了。但這是不對的。」
就算被人類捕捉、利用,甚至察覺到人類是如此不堪的生物。即使如此她仍然為了保護人類,而自己選擇了留在這裡。雖然討厭人類,但絕不讓他們遭遇到一樣的境遇。儘管自己被貶低,也絕對不去貶低他人。
——這就是從天上墜落到人間的,真正仙女的自尊。
然而必須犧牲她的自由才能成立的世界,是錯誤的。
「就算是其他人也一樣。因他人的犧牲而成立的東西都是不應該存在的。所以你也沒有正當理由該被幽禁在這裡。如果說因你重獲自由而有什麼必須毀壞,那也是將你捕捉的人類應該付出與贖罪的代價。即使只是一個腦袋壞掉的小孩做的事,但當層層因果報應來到我們身上,我們也只能償還——不是用你來交換世界,而是用你來換回讓自己身為人類而能不以為恥的自尊。你什麼都別說,看著我做就好!」
身為人類而能不以為恥的自尊。
邵可從薔薇公主手中奪下鎖鏈,毫不猶豫地舉起「幹將」和「莫邪」。
……同一時刻,在除穢大巫女之間,正獨自一人提高集中力的瑠花,緩緩睜開了眼睛
「……幹得不錯,『黑狼』。值得嘉許。」
制止璃櫻的腳步,以及所有的殺手與術者。
瑠花一直等待的就是這一刻。
等待那個女人消失的一顆。瑠花嘲諷地,又帶有一絲羨慕地低語著:
「隨他去吧。愚昧的人類男子,即將打開通往另一個預言的道路。」
接著,為了發動父親布下的另一道法術,瑠花再度閉上眼睛。
十
紅仙在鎖被破壞之後,隨著自由的重獲,也感覺到自己的力量如潮流一般涌回。同時,那小小的水晶世界也越來越滿,發出即將損壞的聲音。
「唔……,這傢伙,竟然真的說做就做。」
紅仙首先保護邵可的身體,一方面企圖駕馭奔流一般的力量。如果只有自己的力量那還勉強可應付。然而,現在「幹將」和「莫邪」的力量也如脫韁野馬一般流竄。
「唔……無法……駕馭……」
水晶的世界發出崩壞的聲音。如果無法在這裡阻擋,那一切就結束了。一滴不剩的向外流出去後,一切都將被破壞殆盡。如果其他七仙醒著,或許……
(現在馬上給我叫醒他們啊,紫!!在你送這個螺絲栓得特別奇怪的新品種人類過來時,沒有事先一個不留全叫起來的話我可不饒你喔!?否則我一腳把你踹飛到世界盡頭去!)
水晶的世界終於崩壞了——紅仙也做好覺悟了,就當這個時候。
另一個,被布在水晶世界上的發書啟動了。
那法術的力量,令紅仙瞠目結舌。
有個柔軟的物體輕輕壓在嘴唇上。
邵可朦朧地睜開眼睛,薔薇公主的臉近在鼻尖,正用這令人難以置信的超近距離低頭看著邵可。只覺得讓那嘴唇離開實在太可惜了。邵可將她摟近主動吻了上去。
反正這一定是夢。這種事情怎麼可能發生。
活著真好,大概指的就是這個意思吧。
(……怎麼都讓我死了才明白呢……)
粗暴的模樣也很有她的風格。正當邵可懷抱著作夢的心情與幸福感摟抱著她為所欲為時,頭上就吃了一拳。那太過不留情的一擊,讓邵可不假思索放開了手臂。
「你這大笨蛋!要是復活了就快點給我起身!!」
「……什麼?」
「我雖然保住了你的軀體,但直到剛剛為止心臟都沒有跳動!我只好對你呼氣把雷送到你心臟才好不容易把你從黃泉路上拉回來,你這卻是什麼意思。真是令人抓狂。」
「抓狂?」
從哪學來這句話的啊。不過,至此邵可的腦袋也終於清醒了些。
抬起上半身,周遭是眼熟的薔薇花叢,但也出現了本來沒有的東西。
「…………為什麼,會突然出現那些雄偉的山峰?是說,我還活著?這裡的哪裡?——難道我失敗了嘛!?有生以來首次的失敗!?」
「請不要趁機自誇好嗎?邵可……枷鎖的確是成功解開了。」
薔薇公主伸出雙手,枷鎖果真已經消失。她的雙手還是那麼纖細。看著腳邊,束縛了雙足的腳枷也消失了。然而——這個世界呢?
雖然突然出現了山峰等景色,但周遭依然沒有生物的氣息。
「……另一道法術被啟動了。應該是那個男人,事先布下的吧……」
那個男人,指的想必是「奇蹟之子」吧。可是,薔薇公主臉上的表情很複雜。
「……另一道法術是啥?」
「如果真有人能解開枷鎖,水晶的世界崩壞之後,為了防止力量流泄,用另外一個世界將力量封起來的法術。就像是雙圈一樣的設計。水晶的世界就是裡面的圈,一旦它壞了,外面的圈就會顯現。那就是現在這裡。因為世界變大了,所以就出現你看到的山峰等景色。找找看說不定連海都能發現。」
也因為變大了,所以力量得到擴散紓解,因而鎮壓了下來。
「……那,這麼說來,國家呢?」
「當然一點事都沒有。這真的是太好了……」
薔薇公主露出打從心底安心的神情。
邵可一方面放下心來,一方面仍有其他疑問。關於這比水晶還大的封閉世界。
「……?那,有辦法從這裡出去嗎?對了,使用『幹將』和『莫邪』?」
「那雙劍經過方才亂斗一場,已經用盡全力了。暫時派不上用場,只是平凡的劍了。」
薔薇公主不知為何直盯著邵可看了一陣之後,低語著轉身離開。
「沒有出去的方法。看起來這是一個完全封閉的世界。相比也沒人能從外部進來了吧。」
「咦?那,這五人的世界裡,就只有我們兩人被關在裡面了嗎?永遠?」
「沒錯。」
「這樣啊,那,也好。」
邵可很乾脆的接受了現實。簡直是太乾脆了。
「那麼,首先要先有個家。還必須開墾能種植食物的田……雖然沒有生物,但既然有山,樹木應該就會結果實。如果能找到蔬菜種子之類的就好了……」
薔薇公主愣愣地看著他。
「你真的無所謂嗎?」
「咦?無所謂啊。我家境雖然很好,可是生來個性對吃的就沒什麼執著,而且因為我的職業是這樣,所以我覺得一輩子都吃素也沒關係、啊,難不成你是肉食主義?」
「笨,你是笨蛋嗎!誰在跟你說食物的事啦!」
「所以,沒關係啊。這對我來說也是很大的進步呢。擁有一個家,還要下田耕作,我可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過著如此平凡的生活……」
「什麼?」
邵可朝大地一坐,一手抓起身旁的泥土,又從手中散落。不錯的土壤。
一定能種出不錯的蘿蔔吧。如果收成好,就能讓她品嘗了。
「……我現在跟你說實話,當你問我是為求生還是為求死而來時,我的答案只有一個。我本就是為了死而來殺你的——本打算殺了你之後,把自己的人生也一併結束。」
薔薇公主挑起眉,不過,這次她打算先聽聽對方說。
……這是第一次,她有了「先安靜聽聽別人怎麼說」的念頭。
「我對你說的,我有很多非常重要的東西,這並不是謊言。一直以來我都為了守護那些重要的東西而生。而如果是為了守護他們而要我死,我也不會猶豫。不過,當我知道即使我不在了也沒有關係之後,我就一直希望能好好睡去。我也知道自己對他們而言很重要,但不知為何我就是無法珍視自己,無法為了想活下去而生。」
一直認為自己這個人,只有虛數的愛。
「但是你要我好好思考,於是我思考得要死。如果不解開鎖鏈,我一定會後悔一輩子。可是如果解開了鎖,弟弟們會死……可是呢,當時我突然想到之後的事,我想著,如果——」
「如果?」
「如果鎖鏈解開之後世界依然如昔,我想回家,然後和大家一起吃飯。」
想好好地回去。回去之後,吃完飯,和玖琅一起做晴天娃娃,隨便敷衍一下黎深,向百合道歉,去說點什麼諷刺國王與霄宰相,然後教北斗識字。
而這一次,絕對不再違背諾言了。
想要好好珍惜重要的東西,然後活下去。在面對國家可能毀滅的選擇之前,他拚命思考的,都是當初為什麼不珍惜。好後悔。
後悔違背了那麼多次諾言的事,後悔自己那麼冷淡,後悔沒有和他們約定要回去。
如果世界能存留下來,那麼到時候。
他想要好好聽珍惜的人們說的話。
「……沒想到我的如果,竟然成真了。雖然是與想像中有點不一樣的方式,但明天和昨天都一樣,今天還是一樣會來臨,所以,其實還是一樣的。就如同我那時拚命思考出來的結果,我決定要為生而生了。」
「就算這裡沒有任何人?」
「當然。我想弟弟他們應該會為我的生還祈禱吧,那我怎麼能因為人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就認為沒關係,而不好好認真活呢?雖然過去的我的確沒有認真活著。」
薔薇公主凝視邵可。心想,這樣啊。
人類啊,原來既可以一直不改變地活著,但同時卻也能改變哪。就在那數刻之間,邵可已經能在薔薇公主的心上刻下了黃金旋律……或許,那個男人也是吧。
曾經覺得死也無所謂,如果是數刻前還那麼想的邵可,薔薇公主或許會因為自尊而不允許他斬斷鎖鏈吧。無法忍受讓那樣的人,把這個國家搞得一塌糊塗。
……然而,那是薔薇公主終究還是讓開了,是因為邵可說的是真心話。
「……你說如果不解開枷鎖,一定會後悔一輩子,這句話又是根據什麼呀。」
「不,與其說根據什麼,不如說……不希望吧!」
「不希望什麼。」
「不希望遭到你永遠的輕視。」
如果是平常的她,聽到這句話或許早已升起怒火了吧。但現在的薔薇公主試著以其他方式詢問:
「不希望誰被輕視?」
「——人哪。」
薔薇公主臉上浮現會心一笑。人。他說得真乾脆。
「不,當然,我也包括在人裡面……最初看到的你的眼光真是……」
……這個新品種人類,總是不斷超乎她的預料,但也不斷說出迴響於她心中的話。那些鄰人不可置信的話,他總是很認真的說著。
過去她一直認為人類就是徹底自私,只為自己而活的。
但邵可確實真正願意付出相等的代價。補償百年來那個男人累積起的一切。
拿身為人類而能不以為恥的真正自尊與世界,來交換她的自由。
或許她內心裡的某處,一直都想確認這樣的人是否會出現在眼前,並且想親眼看著他毫不猶豫破解枷鎖的瞬間。所以也才沒有阻止邵可。
「……這樣的話,我也必須回報以同等的代價。」
「咦?」
「如果你還是那個認為死也無妨的人,我或許……不會這麼做。可是,你卻毫不保留的拿出你的真實與重要的東西,為我解開枷鎖。既然如此,就必須回報你同等代價。」
報答你讓我自由的,代價。
「邵可。你可以從這裡離開,可以回到你給我的,你重要的世界去。」
薔薇公主在邵可開口之前,急忙先半是辯解,一臉尷尬地道歉:
「……對不起。我撒了個小謊。不過,這個世界是個封閉的世界,這一點的確不假。那時候我也很混亂,而且又想確認你真正的心意……」
沒想到邵可真的是完全超乎她的預料。
「啊啊,果然如此?我也有點察覺到了。果然是謊言啊」
「………………誒?等,等一下,這,這是什麼意思!你從哪裡察覺的?怎麼會?」
「嗯。因為我看到鎖鏈已經不見了。那個東西,是讓你無法離開水晶世界的原因,因為你就算想使用力量,也都被那鎖鏈給吸取了才對啊?但是,現在你身上沒有枷鎖了,只要想用,應該隨時都能使用你的力量。積蓄在水晶之中的力量結果也沒有散發出去,全部都留在這個世界了。只要將它們全部集中在一點上,好歹總能打開一個洞吧。」
薔薇公主愣得張口不語。這,這、這,這個男人真的是!!
接著,她便紅了臉。從來不覺得這麼丟臉過。
「什麼嘛!!我承認自己說謊總行了吧!我說謊了,真是不……不好意思喔!」
「不,我不介意。如果真的不能出去,那就不出去也沒關係,我願意一直跟你在一起直到你滿意為止。」
「直到滿意為止是什麼意思啊!!」
「一點點就可以了,直到你願意主動靠近人為止。」
真令人火大。為什麼自己的一切會如此被他看透。
「算了,走吧,回去啰!」
「你也能一起回去吧?」
「那當然,別小看我的力量。」
抬頭望著蔚藍天空的薔薇公主,眯起了眼睛,口中低喃:
「……那個小孩,或許也有沒變的地方吧……」
當水晶的世界開始崩壞時啟動另一個世界的法術。那時薔薇公主發現了,這法術的力量,和過去她給予那小孩的力量一樣。和她相同的力量。
當有一天,當出現了一個人,來到這水晶世界,並毫不猶豫的拿世界交換她的自由時。
……讓這國家不至於毀滅,並且,讓重獲自由的她能回到原本的世界。
於是他悄悄地布下了這另一道法術。
那是何時呢?是晚年吧,還是當他造出水晶世界時便已準備好的呢?
這一點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最初相遇時,他確實還是個願意為了他人犧牲自己的小孩。他的心愿是如此真實,頑強而純粹,以至於能傳達給她。
讓她深知希望,他能成為蒼周王那樣的人。
只是小孩的命運終究是扭曲了。因為獲得了「幸運」。究竟,是小孩本身還是她,抑或是「幸運」扭曲了命運呢。或許全部都是吧。然而,因果輪迴,一百年後帳冊還是得到了清算。
被囚禁、被利用、受屈辱,這些畢竟都是她必須付出的代價。
『如果像你說的,真用我們的『不可思議力量』從頭開始拯救他們——那麼一來說不定人類現在早已滅亡了也說不定。我最近常這麼想。』
如今,她總算了解黃葉話中的真意。
她所給予的「不可思議力量」,不單只是小孩,也改變了縹家。只有繼承了力量的人眼珠的顏色改變,不斷重複近親聯姻的縹家,繼續這樣下去再過幾代就會滅亡了。
又或是如果解鎖的人一直沒有現身,總有一天水晶的世界將會充滿她的力量,結果一樣會崩壞,也毫無疑問會破壞人類的世界。
然而像現在這樣和平的明天還是會到來,都是因為啟動了這另一個世界的緣故。過去曾幽禁了她,使她受辱的那個小孩自己悄悄做出來的另一個世界。當他做出這個世界時,恐怕便一口氣將他所執著且所剩不多的異能全數用光了,他自己應該也知道會這樣吧。然而他仍選擇了做出這個世界,這或許是他最後的良心,又或者是小孩僅存的,能與發狂的自己對抗的部分。總之小孩只是付出了代價,留下一條出路。
因此,世界保留下來了。因為小孩與邵可,付出了應付的代價。
或許,黃葉想表達的,就是這麼回事吧。
「薔薇公主」就此消失。只要能承認這一點,並學著改變,縹家一定也能打開另一條出路。
所謂因果,一定就是這麼輪迴的。就連對神仙都不容情。對一切都是平等的。
好了,該回去了。離開這造出來的世界,回到真正的世界。
有著萬物生息的,她所愛的世界。
自由。
薔薇公主打從心底微笑,望著邵可。這個男人還給他的,多得無法計量。被人類奪走的一切,一樣由人類毫不保留的歸還。
「……只不過是百年而已,卻覺得是好長的百年。謝謝你解開我的枷鎖,邵可。」
十一
微風拂過的聲音,還有……一切生物的蟲鳴鳥叫。
「……邵可……邵可……?」
不管薔薇公主怎麼搖晃都紋風不動的邵可,她差點掄起拳頭槌下去。
「喂!邵可!裝死是沒用的喔!!心臟不是還在動嗎!」
邵可不情不願的睜開眼睛。本來還滿期待的。就算沒那個本事也想試試看。
「……果然有一不會有二啊……」
「你在說什麼鬼話!不是說要做個不以自己為恥的人嗎?」
「人類的自尊啊,不到緊要關頭是不會發揮的……我好累嘛……」
邵可這麼小聲抗議,但只換來一頓白眼。
起身之後,眼前的是一片不知名的原野。身處於此,連那些以為聽不見的低語都彷彿能感受得到。與之相比,沒有生物的世界就有那麼寂靜空虛。
「……唉呀……真的回來了呢……」
「你這什麼口氣啊!!」
「不是啦,我只是想,在那裡多待一陣子也無妨。」
如果是兩人獨處的世界,就沒有選擇的餘地。邵可內心有一半是真的失望。
(不過,在她面前,真的藏不住真心話啊……)
在面對著誰時這麼毫不保留的說出內心想法,還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邵可,就此道別吧。我也得回去了。」
邵可內心一動,猛然抬起頭來。
「……我明白了。那我目送你離開後,我再走……」
「這、這樣啊。」
薔薇公主露出坐立不安的神情。接著,當她看到邵可的表情,就暴怒了。
「你明知道還笑!?再說,你、你怎麼會知道的!!」
「我才想問呢。的確是很好笑沒錯,但我根本沒有表露在臉上啊。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不用表露在臉上也知道好嗎!你怎麼會知道的啦!!本來,我的——」
「力氣都耗盡了,其實已經連站著都很勉強了,變得跟普通人類沒兩樣,想回去也回不去的事?你剛才不是對我施法術而是用拳頭揍我對吧?想也知道,用了那麼大力氣,會耗盡也是理所當然的啊。而且你看你腳還在發抖。真這麼累的話,我的膝蓋可以借你靠,請用。」
「你,你胡說八道什麼。我才沒有在發抖!!」
為什麼這個男人!!明明只是個人類,而且才剛認識,卻能把她的一切都看透。就連八仙都無法做到這個地步。
邵可的頭一直看著她。薔薇公主錯開了眼光。就算只是瞬間也好,簡直不敢置信自己剛剛竟真的覺得如果能靠在他膝蓋上休息也不錯。不過,如果只是靠一下應該可以吧。
「我說啊,你需要多久時間,才能回復能夠回去的力量?」
「你、你如果真的那麼堅持,那我就靠一下……咦,你說什麼?」
邵可明明沒有在笑,薔薇公主卻覺得好火大。看來她是覺得相當的沒面子。
「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希望你能讓我陪伴你到那時候。縹家的殺手一定會追上來。如果你現在只是個普通人,要逃是很難的。別看我這樣,其實我可是頗有實力的,就算他們派再多殺手來,我也有自信應付。」
不只是頗有實力而已吧。畢竟他可是能單槍匹馬來到那水晶世界的第二個,也是最後一個殺手。
薔薇公主思考了一番。的確,邵可說的話有道理。到貴陽去雖是最安全的,但從未以人類之身一步一步行走於凡間,也未曾在此生活過的她,恐怕不一會工夫就又被縹家捕捉了吧。請求紫霄的協助又讓人不稱心。
再說,她也覺得,再多和邵可相處一陣子,也不是什麼壞事。
「呢,那麼,就拜託你了。就一年。」
這時的她,語氣說得還很輕鬆。
……一年後。
「邵可,時候到了。」
和平常沒什麼兩樣的某一天,薔薇公主突然這麼說。甚至可以說,那語氣比平常還要顯得雲淡風輕。彷彿她是臨時起意說出這句話似的。
「……替我跟北斗和珠翠說一聲。叫珠翠盡量不要使用她的異能,叫北斗不要再到處亂抓小孩了。」
對於邵可,薔薇公主卻是s都沒有說。
「……約定的時間到了,邵可。我要回去了,回到我該回的地方去。」
她一直望著天。那是她應該回去的地方。時光與天空的另一端。
這時兩人身處之地,不可思議地竟與一年前那片原野非常相似。
邵可——終於能夠開口擠出一點聲音。
「照你的心意去做吧。所以,回去也沒關係。但是,我不要你回去。」
薔薇公主這時才終於望向邵可。慢慢地。
「我愛你。」
薔薇公主如蝴蝶振翅般輕輕地眨了眨眼……這句話,並不稀奇。她甚至回想不起來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是什麼時候。
和說著「只要你在身邊其他什麼都不需要」的璃櫻相反,這一年來,邵可對她訴說了許多希望。我愛你,跟我在一起,和我結婚做我的妻子。不斷不斷地重複這些話。然而,對薔薇公主而言……並不是很明白這些話真正的含意。
『追根究底,愛到底是什麼?』『你不認為自己很像嗎?竟然愛上原本要殺的人?從來沒見到你這麼離譜的殺手。』『這種事情,到底有什麼好的?』
她只能說著這麼裝作不當一回事似的回答。即使是到了今天還是一樣。
薔薇公主試著微笑。或許笑得不是很成功。如果能好好地微笑就好了。
「……邵可。你對我來說,的確是特別的人。不然,我也無法和你住在一起。但我要回去了……非回去不可。」
他說:「我不要你回去。」
邵可無法再說出第二次……終於毫無辦法了。只能滿足於至今她給邵可的一切了。對她來說自己是特別的。這句話就算是自作多情也無妨,但應該是真的。日漸縮短的距離,以及她願意接近自己的這許多事,對她來說已經是極限了。
如果不能就此滿足,邵可一定就會成為和璃櫻沒有兩樣的存在。
帶著她給自己的這一切,走完接下來的人生。總有辦法的,大概吧,一定。
「……我明白了。」
「不用送我了。我不大希望被看著,所以等你上街去時,我就離開。」
邵可在最後,伸出了手指,撫摸她的臉頰,下巴,沿著頸項到那彷彿能盛水的纖細鎖骨,最後撫摸她的頭髮。這一年來,頭髮被他切斷的部分,隨著這段時間的消逝也長長了。
邵可微笑著,內心最後的思緒化作言語:
「……雖然辦不到,但我真的,很想要擁有你的心。」
非常輕微的,薔薇公主的身體似乎搖晃了一下。但也或許只是錯覺吧。
邵可握拳收回指尖,轉身欲離。
因為覺得只要一回頭,就會做出不該做的事,所以他不回頭。
直到離開這片原野為止,絕不。
……身後並沒有追上前來的腳步聲。
到了傍晚,北斗和珠翠吵吵鬧鬧地回來了。
說實在的,邵可明明人就在窗邊,卻連什麼時候夕陽下山了都不知道。
會待在窗邊,也是因為還依依不捨,懷抱著豆子般大的些許期待。像個傻瓜似的。真是的,從什麼時候起自己竟變成這麼一個傻瓜。還說什麼自尊呢,都去吃屎吧。
然而,來到身邊的,終究只是北斗與珠翠。已經不行了,從一開始就是行不通的。
「咦?薔君人呢?還在外頭晃蕩嗎?是說你啊,一副世界末日來臨的表情?怎麼,又被拒絕了嗎?沒關係啦,下次再加油!」
「啰嗦的北斗,現在馬上去死啦。你不知道有些事情就像人生一樣,是沒有下次的嗎?」
珠翠一邊擺放著採購回來的食材,一邊有些緊張的朝原野的方向看。
「……不過,都快晚上了,她一個人待在那種地方……我去喊她回來。」
「嗯…………咦?等一下。你剛剛說什麼!?你說誰在哪邊!?」
「誒……所以說,我就是『看到』公主殿下她……抱著膝蓋坐在那邊的草原上耶。」
珠翠的「千里眼」是不會出錯的。下個瞬間邵可人就一溜煙地消失了蹤影。
北斗笑眯眯的,為了不讓珠翠追上去而鬧著她玩起來。
「不就跟你說了嗎,有一個童話,講的就是殺手從塔里救出公主的故事啊。」
朝著日薄西山後昏暗的原野,邵可正名副其實地飛奔而去。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跑得這麼專心致志。一奔上原野,果真看到那小小的身影,還蹲坐在和下午同一個地方。
察覺了前來的邵可,薔薇公主喊了起來:
「——別過來!」
但邵可無視於她,繼續亦步亦趨。就在要捕獲前,她那縮成一團的身影猛地站起身向後倒退。見到她的表情,邵可不禁失色。薔薇公主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抹著臉。這是第一次,看到她哭泣。
「別看!我——我不能回去。不能留在你身邊。愛是什麼?我一點都不明白。要我嫁給你?我怎麼可能般的奧。我不能的。我無法和你共築家庭。可我卻又怎麼也回不去。為什麼我的腳像是生根了似的絲毫不願意離開?」
邵可倒抽了一口氣。她說的,不是「想回去」,而是「不能不回去」。為了誰。
「一定是你從我身上偷走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一定是這樣沒錯。而我就在半真半假之中,把那樣東西置換成了你。明明是我的心,你卻大大方方的擅自闖進,而佔了一間房住下來。究竟是從何時起的呢。佔據著我的心不離開。趕都趕不走。」
如果不一直望著天空,甚至會錯覺在這男人的身邊,才是自己應該待的地方。
一整年來,即使她失去了法術與所有力量,這個男人卻堅持愛著她。
明明不能使用力量了,完全是個礙手礙腳的普通人了,為什麼邵可還會認為需要自己呢。為什麼還要自己留在他身邊呢。薔薇公主一直想不明白,但現在卻覺得似乎了解了。如果失去了他會讓人這麼難受,那麼離開他才真叫人困擾。
甚至也明白了,璃櫻為什麼要幽禁起她,以及他內心深處真正的心情。
邵可握住薔薇公主的手腕。她雖然搖頭抗拒,那抗拒確實如此微弱。
「——我愛你。就算失去生命也沒關係。就算一直只有我們兩個人也沒關係。」
為什麼一被他擁抱,眼淚就像是從內心深處湧出來一般。
「……不行!你應該要娶其他更美的姑娘,共築美好的家庭!」
「為什麼?」
「因為我想看看你的孩子出生!這麼一來,就算光陰流逝,當你從這世界上消失時,我還可以去看你的孩子、你的孫子、甚至曾孫。因為我……我會長生不老的一直活著啊!如果不這麼做,不是太寂寞了嗎?」
眼淚泉涌而出。這不斷湧出的東西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從邵可離開之後,就一直停不下來。
過去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也無所謂的。只不過一年時間,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什麼嘛。我也想哭好嗎!難道你寧可看著我的人生落到不幸的谷底也不管嗎?話先說在前頭,你要是認為在你因為那些莫名其妙的借口回去之後,我就會如你所願的和其他女性結婚生子,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我才不會跟別人結婚呢,笨蛋!」
「你說什麼!叫你結就結!你可是紅家的長男耶!!要是愛我,你更該結婚!」
「這是什麼歪理!歪理都去吃屎吧!你到底為什麼會這麼古板啊!」
「你說什麼!?我必須以我自己為傲!如果愛上了誰,就一定要讓對方幸福,這點道理我還懂!!所以我才會這麼決定的!!」
故意板著一張臉,明顯故意的不去看邵可,什麼都不說。
對,本來是想那樣很快逃回去的話,就沒事了。
「開始為什麼偏偏——偏偏就是回不去!!」
「那是因為你根本而就回錯地方了吧!」
邵可吶喊著,吶喊著,深深擁抱著。直到她的嗚咽停止。
「……不可思議……停止了……」
「我們回去吧。已經沒事了,都沒事了。結不結婚都不咬緊,我們回去吧,回家去。」
「家!?」
「你不是說我偷走了你重要的東西嗎?那麼在取回它之前,你就跟我在一起吧。」
薔薇公主沉默了……看來,她好像也認真的覺得頗有道理。不過,她可能連自己被偷走的究竟是什麼都還沒發現吧。畢竟連邵可自己都不認為已經偷走了。
邵可安心了。安心得要死。不過,今天的欣喜可能要到明天才能真正感覺到。
沒多久之後,她便告訴了邵可她真正的名字。
而兩人之間誕生了一個女兒,又是一年之後的事了。
邵可說,想要她的心。璃櫻說,不論她外表如何改變仍會永遠愛著她。或許,他們兩人說的是一樣的話吧。然而,她選擇了邵可。
把所有一切還給她掌中的凡人。
想要她的心。那句話溫柔的語氣,她非常喜歡。
終
某日,邵可無意間發現了一顆非常令人懷念的小球。那是在前往縹家之前,霄宰相交給他的那顆小手球。
搖一搖發出沙沙的聲音,但卻有種違和感。煩惱了一陣子之後,決定剖開來看。隨著嘩啦嘩啦落下的紅豆,有兩張小紙條也埋藏在其中。
打開紙條一看,上面寫的是「薔薇公主」的童話。其中一張是邵可也讀過的,結尾是「就這麼兩人開始過著幸福快樂日子」的版本。
打開另一張不經意地讀完之後——邵可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從中途開始,故事的走向改變了。
『隨著時間流逝……
某天,薔薇公主的面前出現了一位男子。
他飛躍過重重阻隔的垣壁,前來尋找薔薇公主。來到薔薇公主面前的男子,對她一見鍾情,愛上了她。
他帶走了被幽禁的薔薇公主,逃亡到天涯海角。
曾幾何時薔薇公主失去了神奇的力量,但男子卻不以為意。
除了薔薇公主之外什麼都不求的男子誠懇的愛情,漸漸打開了薔薇公主頑固封閉的心房。
終於兩人心意相通,結為連理,並有了子嗣。
可是,孩子卻得了疾病。而失去療愈異能的薔薇公主,無意間得知了,能夠有一次機會,以自己的性命換回療愈的力量。
薔薇公主連一點猶豫都沒有。
『……今後我會變回平凡無奇的薔薇,但我的心永遠是你的。所以,為了不再被任何人囚禁,我將會生出荊棘。只要看到薔薇的荊棘,請你一定要想起我。這就是我對你愛的證明。請不要忘記,我是愛你的。你一定要幸福喔,給了我幸福的你,我的夫君。我的經濟,直到世界毀滅的那天來臨,都只有你能拔除。』
留下持續到永久的愛的約定,薔薇公主的生命,也如露水般消逝了——』
這就是邵可所不知道的,童話的另一個結局。雖說傳說與童話,本都會衍生出好幾種不同的結局,但邵可卻不認為事情可以這麼單純解釋。耳邊,響起了亡妻的聲音:
「邵可……我的夫君,我或許又重複犯下了相同的失誤。明明我是如此清楚,違背天命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但我仍選擇走上同一條路。」
因為秀麗高燒不止而哭泣不停的妻子,這麼說著望著邵可。
「我或許錯了,這次需要付出的代價甚至會波及秀麗。但是,邵可……你願意原諒我嗎?」
原諒我再一次違背天命。
「邵可,我的心先交給你了,直到永遠的永遠之後都屬於你。你給我的一切是如此令人愛不釋手,我很幸福……我希望給了我這許多幸福的你,也能幸福。」
難道,上代黑狼早已知道這是一種預言?還是霄宰相,抑或是國王?
故事衍生出的種種未來,只有這沒有可能性的未來,幾乎沒有流傳於街頭巷尾。
如果早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難道邵可會選擇「就這麼兩人開始過著幸福快樂日子」的生存方式嗎?
看著熟睡中的秀麗,邵可按了按眼角……不。
就算是錯誤的決定,但不論重來幾次,妻子的選擇一定還是會是秀麗,而邵可也一樣。即使每當一想起那與最愛的妻子共度,太過短暫的歲月,都會感到一陣心痛。但只要為了女兒,邵可就能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