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秀麗有某種莫名的預感。
報告已經全部整理成調查書,交給了葵皇毅。
該做的工作已經全部完成了。
那麼,恐怕就是今天了,她想。
考慮片刻後,秀麗獨自一人前往府庫。沒有父親的府庫,變得空空如也。
……這裡是劉輝最喜歡的地方。
這個初次與劉輝相遇的櫻花絢爛的地方。
這個平日里總是有人留守的府庫,今天卻被黑暗無聲地掩埋了。
正當秀麗點燃一盞蠟台,她聽到了「咔嗒」一聲輕響。
她想起了兩年前的一些事,如今那似乎也已成為遙遠的過去。
記得他們彼此裝作不認識的時候,劉輝每次都是像這樣,從最裡面的書架之間閃現身影。
那個曾經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想做王的劉輝,如今已經不存在了。
秀麗轉身,對佇立在黑暗中,宛如將一半身影隱於其中的劉輝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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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輝盯著秀麗,靜靜地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終於,他微微張口出聲,然而聲音卻已嘶啞。
「秀麗……」
「什麼?」
「……還記得在船上約定的期限嗎?」
「記得,『待到櫻花綻放時』。」
那個不短,但也並不長的期限。
他用一種比沉默更安靜,比蝴蝶振翅更微弱的聲音,說出了這句話。
「……忘了它吧,孤希望你以紅家直系千金的身份進人後宮。」
他沒有說出秀麗的名字,而僅僅用了「紅家直系千金」這樣的稱謂。
如此誠實,確實很符合劉輝的風格。
因此秀麗也不打算有任何隱瞞。
「我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也請你忘了一夫一妻制。答應我,一定要將十三姬從首席女官升
為妃子。時間交給你定,任何時候都可以。」
在劉輝開口之前,秀麗微微一笑,很快又繼續說了下去。
「……有件事我還沒有對你說過。我……不能為你生孩子。葉醫生告訴過我,我的身體無法生育。」
劉輝吃了一驚,一時屏住了呼吸。
「所以,我無法為你生下繼承人。你不能只有我一個妃子。……所以我求你,答應我一定要將十三姬也升為妃子。然後……『紅家直系千金』就會辭去官職,進人你的後宮。」
比剛才持續更久的沉默漸漸消失於空氣,融進了黑暗。
劉輝沒有其他選擇,這一點秀麗很清楚。
劉輝曾在船上說過,他無法成為秀麗一個人的王。雖然當時這是另一種含義,但其實這一句話就已經表達了一切。
他無法成為秀麗一個人的王。
當時,秀麗認為那也沒關係。
所以他不止選擇秀麗一個人也無所謂。倘若秀麗作為官吏成了劉
輝的障礙,那她就會離開。只要劉輝是王就好。不管以哪種形式,自己都能為他效力,都能自始至終陪著他。
對秀麗而言,王只有劉輝一人。
彷彿聽到了秀麗的心聲,劉輝輕輕開口。
「……好吧,孤……答應你。」
秀麗露出微笑。
「我會成為你的妃子。……別哭嘛,只不過是從官吏變成妃子而已啊。」
劉輝一下子拉過秀麗,緊緊抱住,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直到最後的最後,劉輝依然是要奪走秀麗最重要的東西。
讓她辭官,選擇紅家直系千金而非秀麗,也不能實現只娶她一人的承諾……甚至要逼她吐露一直以來深藏於心中的秘密。
不該是這樣。
待到櫻花綻放時的約定決不應該是這樣的。
然而秀麗卻接受了這一切。
「……對不起……」
「不要道歉,沒關係。」
「…………」
「別哭了。」
秀麗抱緊了慟哭的劉輝。
此刻身處最痛苦的位置的人是誰,秀麗心中一清二楚。儘管如此,
劉輝並沒有逃避,而是選擇留在那裡。與他相比,秀麗所放棄的東西又算得了什麼呢?
「對了,劉輝,你是不是給每位紅姓官吏都寫了一封信?」
劉輝似乎吃了一驚,低頭看著秀麗。秀麗微笑著,拭去他臉頰上的
淚水。
她回想著紅姓官吏交給她的信。
「……你寫了『我不想辭去你們,請回來工作』對吧?」
劉輝寫給每位官吏的信中,事無巨細地記錄著他們各自的履歷和工作情況,並佐以熱情的字句,闡述他們是朝廷需要的人材,勸說他們回來。
這種做法絕對不會是因為對方乃是「紅姓官吏」。
真不知道他到底花了多少時間來寫信。
「……因為孤不想如此輕易就辭去他們。」
「為什麼?」
「孤所知道的『紅姓官吏』……有絳攸、邵可……還有你。孤心目中的『紅姓官吏』都是熱心工作,生性認真,待人溫柔,總是為別人著想的人。……那些一無所知的人又憑什麼說紅姓官吏都不適合為官呢?至少,孤不想在連這些人做了些什麼工作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一個不剩將他們全部辭去。說到底,他們之所以會採取這種行動也是由於對孤的不信任。雖然無法向他們道歉,但也想盡自己的誠意。……孤希望得到他們的信賴。」
所以,他儘可能擠出了時間,逐一調查那些官吏的事之後,寫了那些信,希望能留住他們。
秀麗一時說不出話來。原來劉輝看過自己和父親,看過絳攸之後,認為他們有如此重要的價值。
「……可惜……只是徒勞。」
「……不是徒勞。」
「嗯?」
「你沒有徒勞。他們說,為了你,願意再回來為官。」
官吏們很後悔由於自己的行為將王逼入絕境。他們都表示,一定會回來為官,盡自己的一份力,不為紅家,而是為了王。
所以這絕對不是徒勞,它的的確確起了某些作用。
希望繼續讓這個人當王——秀麗衷心期盼。
而為此,她所能做到的就只有這件事了。
「辭官前,我會最後一次前往紅州,我要去說服父親他們回來。」
秀麗輕輕放開劉輝,嫣然一笑。
「這是我作為官吏,能為你做的最後一項工作了。我很快就會回來。——然後就會辭官,進人後宮。」
與劉輝分開後,秀麗獨自一人又信步回到了御史台。
忽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龍笛的聲音。
音色典雅優美,猶如一柄從頭至尾鋒利冰涼的刀刃。
秀麗吃了一驚。——沒錯。
(這笛聲是……)
儘管只聽過一次,但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種動聽到幾乎讓人起雞皮疙瘩——冰一般的音色。
與那時一樣,秀麗覺得自己似乎被音律所召喚,她專心追尋起笛聲的來源。
飄渺的薄雲,宛如被夜空絲絲切開,叆謎而又繾蜷。
昏暗迷濛的月,灑下似有似無的銀光。與那夜一樣,月色朦朧。
秋夜的涼風一過,吹起數片落葉。就連這一點也同那一夜如此相似。
在落葉飛舞而去的盡頭,映著月亮的明鏡般的池邊,站著笛聲的主人。
「葵大人——……」
笛聲戛然而止。
與第一次見面時一樣,葵皇毅用那嚴肅冷靜的雙眸,回頭看向秀麗。
那一瞬間,秀麗覺得皇毅似乎看透了一切。
甚至也許連她今夜作出的選擇也都瞭若指掌。
不知道是秀麗走近了皇毅,還是皇毅走近了秀麗,或許兩者都有。當她回過神來,發現葵皇毅已經站在了她眼前。
隨著一聲嘆息,話語也輕輕飄落到她的耳邊。比起平日,聲音中更添了一抹溫柔。
「……做出了愚蠢的選擇啊。你,還有那個王。」
一瞬間,一直壓抑在心中的某樣東西一下子涌了上來。
秀麗的表情頓時崩潰,忍不住嗚明起來。由於實在抽泣得太厲害,她甚至都來不及擦去那傾瀉而下的淚水。她咬緊牙根,放棄擦淚,緊抓著皇毅胸口的衣襟大哭起來。周圍的空氣中蕩漾著一股熟悉的雅緻清香。
皇毅並沒有回抱秀麗,只是沉默著,任她在胸口哭泣。
秀麗自己也不知道她為何會哭泣成這般模樣。是悲傷,是不甘,抑或其他?然而,唯有眼淚汨汨湧出,想止也止不住。
對劉輝說的那番話不是謊言,也不是故意逞強。
一直以來,秀麗的手中緊緊抓著一個不願放棄的夢想。儘管如過眼雲煙一般,但畢竟它曾經實現過。所以她想,自己一定只是有些難以放手。僅僅是如此而已。這比起從未實現已經好太多了。畢竟,她享受了一場短暫的美夢。
以後再也不會在這個人手下工作了。
——還想……
「……還想……」
還想留在皇毅的身邊,見識各種各樣的事物。還想跟著他,學習很多很多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
她知道。皇毅雖然經常嘲笑著自己,但卻一次都沒說過「誰讓你是個女人」這樣的話。
他一直看著秀麗。就算譏諷,就算痛罵,他都將她視為一名官吏。
所以,不管皇毅怎麼說自己,她也一定不會討厭他。
她希望得到這個人的認可,就像清雅和燕青一樣,哪怕只有他們的百分之一也好。總有一天她能做到。
「……可以開除我了……你很高興吧,葵大人?」
「是啊,看來總算能丟掉這個麻煩了。」
真無情。然而他的話語中卻不可思議地不見了平日的諷刺和冷漠。
「……我本來打算總有一天要讓葵大人你另眼相看的!」
「笨蛋,再過一百年也不可能。」
直到即將離去的今天,秀麗還是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是好是壞,也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就算少了一個可愛的下屬!也請您別去幹壞事哦……」
「天知道。」
「請您答應我。」
「我的一貫原則是不答應做不到的事。」
聲音波瀾不驚。秀麗想,也許這就是葵皇毅的本性吧。
皇毅低頭看著這個像幼兔似的緊抓著自己衣襟,正哭得稀里嘩啦的小丫頭。
(真是個愚蠢的王。)
嚴辭脅迫也好、好言相勸也罷、甚至漫罵羞辱,原本應該沒有任何人能夠讓這丫頭辭官。在皇毅所認識的官史之中,沒有人比她更適合被稱為「王的官吏」。她只是一心為了王,在官吏的位置上奉獻身心,一路跋涉至此。
然而,對於這個最忠心不二,竭盡全力,無論面對任何對手都全身心投入來幫助並守護著自己的「王的官吏」,那位王卻選擇了自斷臂膀。這下連來俊臣都會絕望了吧。王竟然不保護那僅有的幾個有希望成為「真正賢吏」的官吏,反而將他們像棋子一樣用完就丟。
「——那麼,就由為臣替陛下來做。這不正是官吏的工作嗎?」
……愚蠢的王,皇毅在心中重複說道。在這個朝廷上,她是一個比所有人都坦誠對待王的優秀官吏。誰也無法改變她的意志,而王正是唯一的例外,他能輕而易舉地令她的意志如細雪般融化殆盡。
原本,不管皇毅和晏樹他們如何慫恿安排,王都只需貫徹決心,守護住這個女孩到最後一刻。要讓她成為官吏或普通女子,最終的選擇權明明始終掌握在王的手中。
不為皇毅,也不為其他任何人。自始至終,能左右這個女孩的,唯有那位王的話語。
「我命令你去做最後一項工作。——作為敕使去紅州。」
秀麗驚訝地抬起頭,只見皇毅淡色的眼瞳正俯視著她。他的眼中看起來似乎閃過一絲猶豫,但這應該是不可能的。
「……要讓……我去嗎?不讓清稚去?」
「我應該說過,親人的恥辱就該由你自己去洗刷。在完成工作回來之前,你還是我的下屬。」
——這是第一次,一定也是最後一次。
秀麗擦去淚水。
「是。」
「去紅州的,有四個人。你和燕青,還有仙洞令君縹璃櫻也會一起去。」
聽到這句話,秀麗更吃驚了。
「……哈!?璃櫻也要去!?這是為什麼?」
「負責監視你。」
「監視我?」
「本來我打算派清雅和你一起作為敕使去紅家的。因為派你一個人去,有可能會偏袒紅家一方,而派清稚一個人去,反而又有可能自己故意搞砸了回來——畢竟你們一個是王派,一個是貴族派嘛。」
「……的確如此。」
他的擔心是非常理所當然的.事實上出現這種事的可能性也很高。
這次葵皇毅之所以會讓清雅和秀麗一起去紅家搜查,恐怕也是一開始就有派他們一起作為敕使出行的打算。
然而,清雅卻在中途險些喪命,現在也還沒恢復。所以皇毅才會放棄這個打算吧。
「……這麼說,是為了代替清雅,才讓璃櫻去嗎……?」
「對。仙洞省不直接參与政事,與官位之爭也無關。而且調解工作本來就屬於仙洞省的分內之事。讓他們派人與你同行是為了負責監視你是否能與紅家公平交涉,防止你擅自與同族達成協議。羽羽大人最近身體不太好,所以縹璃櫻主動要求接受這一任務。」
「璃櫻主動要求……是這樣啊。」
應該說,秀麗鬆了口氣。……之前她身體不好時,是璃櫻幫了她。
更何況她可不希望自己在路上病倒,有璃櫻在,就能幫她弄葯了。
「我明白了。」
「你以前確實是個天真到無藥可救,凈做蠢事的傢伙。」
皇毅臉上浮現了若有若無的微笑。
「……現在好多了。不過,就要結束了啊。沒能把我擠掉就辭官,還真是可惜。」
「就是因為您總這麼說話,才會看起來像惡鬼、壞蛋的首領!您就不能老老實實地夸人家兩句嗎?」
「等你回來,我會考慮一下。」
等秀麗回來。在此之前,她還是皇毅的下屬。
「那我去了。請問您要什麼土特產!」
「不必。給我平安回來就行。」
看到滿臉驚訝、瞪大眼睛的秀麗,皇毅的嘴角露出了平日那種充滿譏諷的笑容。
「我應該說過吧,我是一個體貼的上司。」
「…………咦!」
「你幹嘛發出那種不滿的聲音?我可是容忍你像蟬一樣趴在我身上,任憑你那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得稀里嘩啦弄髒我的官服也都沒抱怨
過一句的體貼上司哦。」
「您這不就是在抱怨嘛!!」
秀麗突然害羞起來,慌慌張張地推開了皇毅。
「……咦?不過您說有四個人……還有一個呢?」
「是榛蘇芳。他會在途中與你匯合。」
一瞬間,秀麗不由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榛蘇芳!?
「呃,哈!?狸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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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秀麗小姐出發以後,您一直沒什麼精神啊,王上。」
聽到揪瑛的話,劉輝停下了手中的筆。
為了安慰連日來情緒低落的劉輝,揪瑛對他笑了笑。
「想來現在,她應該過了州境,與榛蘇芳會合了吧。」
「是啊……」
「放心吧。秀麗小姐出面的話,身為當主的黎深大人一定會言聽計從的啦。」
也正因如此,劉輝相當於徹底利用了秀麗。
御史台將百合姬作為人質一事,極大地觸動了貴陽的紅氏一族。再加上公開了紅家直系的秀麗辭官,進人後宮的消息之後,效果更是非同小可。
——消息一旦公開,他就決不能再反悔。
劉輝反覆考慮了無數次。但他現在依然不知道這個決定究竟是否正確。
他感到自己似乎失去了手中某樣重要的東西。
儘管他應該是在明白無可挽回的前提下,才作出了那個選擇。
但是——不知為何,他總是忍不住懷疑自己犯下了錯誤。
(……不對……)
其實他很清楚。
自己只是選擇了輕鬆的道路。
在早日解決事態的名義下,他選擇了最簡單、最有效、對劉輝最不至於造成大規模批判的方法。同時,也是能最輕鬆得到秀麗的方法。
太可笑了。如今的劉輝,簡直同當年把「薔薇姬」關在宮中的王一模一樣。
自己本在兩年前就已決定:不到最後關頭不會使用王的權力,不會強迫她入宮,就算有王牌也不用,能等就等。就像那個被薔薇姬自身,而非她擁有的力量所吸引——僅僅期望得到她的心並最終得到了她的平凡男人一樣。
然而,現在劉輝所做的事,卻和當年的王一般無異。並非因為秀麗的心,而是因為渴望「紅家的力量」就強迫她進宮,奪走她最重要的東西,剝奪她的自由,將她鎖入籠中。
這一切都是如此相似,不禁讓人啞然。
「我……不能為你生孩子。」
劉輝手中失去的那樣重要的東西,就是本該唯一值得向秀麗誇耀的「真心」。
不止秀麗,對十三姬也是一樣。
待秀麗從紅州回來。出於罪惡感,劉輝一定會實現她的任何願望,給予她一切吧……恰似當年的先王一樣。
一切都太遲了。
劉輝主動放棄了在秀麗面前作為一個「平凡男人」的權力。
他選擇了成為王。
突然,外面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只見靜蘭很難得地臉色大變沖了進來。
「——陛下,請您立即準備上朝。重臣們也已經派人召集過來了。」
「靜蘭?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難道有壞消息?」
劉輝和揪瑛頓時緊張起來,以為出了什麼大事。仔細一看,靜蘭不像是緊張,倒更像是狼狽不堪。
「不,不是壞事。只是,那個……應該說是太出乎意料了吧……」
靜蘭自己也相當混亂,他遲疑了一會兒,考慮著該如何告訴劉輝他們。
不是壞事,絕對不是。但最好還是親眼去看看。
「紅家當主來了,說是希望能見陛下一面,他是來為這次的事情謝罪的。」
「——黎深大人會來謝罪!?怎麼可能!這豈不是天地變色的徵兆!!」
劉輝和揪瑛都驚呆了。這怎麼可能!以黎深的性格,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不,其實,那個,不是黎深大人……」
靜蘭一時不知要如何說下去。
「——是老爺——邵可大人。他代替黎深大人,成為了紅家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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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令只說能夠來的大官要來,但聽說了此事,所有大官幾乎都火速飛奔而來了。
工部的兩人張著大嘴,目不轉睛地盯著站在那裡的「紅家當主」。
「不應該啊。不應該。不可能啊。這不正是邵可大人嗎?」
「不,那是真正的邵可大人嗎!?他的樣子、散發出的氣息、面孔都完全不同啊。又不是使用前、使用後。連楊修的臉色也變得鐵青,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那眯著的眼睛一且睜開,就會變成那樣吧!跟我父親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啊。咳咳。」
「你的父親就是那個傳說中的老無賴吧。那麼眯眼睛又是怎麼回事?"
只要睜開眯著的眼睛,大家就都會變得和無賴的老大一模一樣,這讓人怎麼受得了——。
「紅家當主」既沒有發怒,也沒有來找茬。他靜靜地站在那裡,卻有一種橫掃周圍的威嚴。雖然他穿的只是紅家當主式的正裝,並無任何特別,但卻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讓人完全想不到他與在府庫邊微笑邊喝茶的那個人是同一人。我敢保證,如果不知道,大家絕對會以為這是另外一個人。
寶座邊嘰嘰喳喳的議論中,傳出了宣布王駕到的聲音。
眼看著一切恢復了平靜,由於過於專註地望著邵可,劉輝在登上寶座之前竟絆了一下,差點摔倒。他的腦子一片混亂。
——真的是邵可。
(邵可是紅家的當主!?)
這怎麼可能!?不過,說到是否可能,如果說紅黎深是紅家的當主,反而會更讓人覺得「那不可能」,不,可是——
由於過於吃驚,劉輝竟然不知道最開始應該說什麼了。
這時,邵可先有了行動。他兩手交叉,斜著身子跪下。
「主上能在百忙之中見我,讓我非常感激。我是紅邵可,以後我將代替我那不肖的弟弟紅黎深,繼任紅家當主之位。」
他的聲音像漣漪般擴散開。
邵可的聲音總是能讓劉輝的心情平靜下來。劉輝勉強問道:
「紅家的當主……以前確實應該是紅黎深。」
「家弟回到紅州後,我讓他對自己闖的一連串的禍負責,併當即叫他讓出了當主的位置。」
「叫他讓位」這番話讓不了解邵可與黎深關係的大官們非常驚愕。他們沒想到竟然還有人的地位在那個紅黎深之上!而了解情況的人所吃驚,就是這個人便是邵可這一事實。人們知道他能管住黎深,做事很高明,但沒想到他竟是這等人物。雖然他與老弟玖琅長的很像,但是看起來,他的沉穩和深謀遠慮遠遠在他的老弟之上。
「我和弟弟趕回紅州,本也是為了此事。我們在紅本家已經辦完了就任儀式,也通知了族人。我現在是紅家的正式當主了。我這次覲見,就是為了彙報此事,並親自為我們族人這次所做的不肖事來謝罪。」
紅家是彩七家的第一名門,紅家的當主親自來覲見謝罪——
現場突然安靜下來,這種安靜的衝擊蓋過了竊竊私語,充斥著全場。
只有管尚書一人點了點頭,似乎在表示贊成。
「不愧是邵可大人。果然與黎深不同,是一個非常正派的人。這就是素質啊。」
「你白痴啊!下人就是下人!連眼前發生了什麼事都不明白。他根本不是什麼正派人。紅藍兩家的當主特意遠道而來低頭謝罪——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是先王陛下在位時,也沒能讓他們這樣!!」
這不是素質不素質的問題。
至今為止,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紅藍兩家都沒有低下頭,不管是什麼事,都是派來「代表」,將事情處理妥當。雖然有的時候劉輝提出「要求」,他們也會來,但是兩家的當主會按照自己的意志上朝,對於這等事情,就連先王戩華,也毫無辦法。這與邵可的性格沒有關係。作為當主的邵可之所以會站在這裡,是因為紅一族無法否認這些事情。
邵可是那種不僅能讓黎深沉默,甚至能掌控那個自尊心強到超越萬里山脈的紅一族的人,他也是基於此才來到這裡的。——而且,這樣的事,他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就做到了。
歐陽侍郎做夢也沒想到,在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此番情景。
在如凍結了一般的沉寂中,邵可闡述了內心謝罪的想法:
「對於不肖小弟紅黎深,以及我一族的各種可恥行為和由此引發的不幸,我作為當主,在這裡致以衷心的歉意。我不應該對他們藐視一切的各種傲慢行為做什麼申辯。想到他們的傲慢,缺乏官吏意識,不知給朝廷和國家帶來了多少不安與麻煩,我認為主上的判斷是正確的。對於主上能夠寬厚地讓紅姓官吏復職,我深表感謝,不求得到主上的更多寬恕。」
邵可說,主上對紅姓官吏的處罰,對御史台和朝廷下達的處分都很妥當,他們沒有憤怒,也不求從輕發落,他們甘願接受一切處罰。
這裡面的意思讓歐陽侍郎出了一脖子的汗。
「……這……這個……也許會引發不得了的事啊……」
這個時候,就連那個葵皇毅也皺起了眉頭。只有悠舜和旺季仍然泰然自若。
「我已經通知各地的紅族成員在這一兩天解除所有的經濟封鎖。我對黎深的處罰是閉門思過,但我的小弟玖琅、他的孩子、伯邑以及世羅都已經趕往各地,去處理這件事情了。紅本家暫時由玖琅的妻子,我的小義妹照看。」
也就是說,除了黎深,紅家所有的直系親屬都趕往各地去了。
——長久以來,是紅家讓紅州以及他們的族人享受著最好的優待。
「我來到這裡,還有其他原因。」
「原、原因。」
對於眼前速度過猛、瞬息萬變的狀況,劉輝甚至沒有使用疑問語氣的時間。他覺得腦子裡一片棍亂,處理速度根本趕不上事情的變化。
但是,之後邵可採取的行動,讓劉輝覺得天旋地轉、十分驚愕。
邵可兩手換個姿勢,重新跪了下來。這個跪拜方式非常特別。
所有人都一言不發,但這種似乎要穿透一切的衝擊讓人覺得大殿都在搖晃。
這種情形,劉輝只見過一次。只有茶家當主茶克洵有過此舉。
——恭順之禮。
所有人都張口結舌,只有邵可一動不動地靜靜低垂著頭,朝著劉輝。
「這次的事情,都是由不把王放在眼裡的無禮行為造成的。不知不覺間,紅家開始驕傲地輕視他人,變得傲慢而無情。但主上還是赦免了紅家官吏,再次給了他們一個自行雪恥的機會。如果可以,請您也再給紅家一個這樣的機會。——我會將我的名字和紅氏一族、紅家的家徽『桐竹鳳麟』全都獻給我們唯一的陛下,請您寬恕我們。」
這最後一句話讓劉輝的背脊直顫。不光是劉輝,在場的所有大官都是如此。
——與藍家齊名的第一名門紅家,正跪著「向劉輝發誓忠誠」。
劉輝覺得自己似乎從旁邊聽到了自己愣愣地低語聲。
「是對寡人嗎……」
「是的。對我的女兒認定的我們唯一的主上。」
——紅秀麗。他聽到了某人低聲說出這個名字。
現在,秀麗成了紅家當主的女兒。
「您能寬恕我們嗎,主上?」
聽了邵可溫軟的聲音,劉輝低下了頭。
邵可對孤身一人的劉輝仲出了援助之手。和秀麗一樣。
劉輝的回答只有一個。他用嘶啞,且幾乎讓人聽不到的聲音低語道:
「……我寬恕你們。」
邵可笑了。
「謝主隆恩。——從此,我們紅氏一族將全力以赴地為君主盡忠,並發誓支持主上的統治。現向您獻上我們紅家的家徽『桐竹風麟』。」
——紫劉輝一即位,邵可便表明了紅家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