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在懷中的扇子,如靜電般劈啪、劈啪地散發出熱氣。
考慮了三下,不,四下,終於忍不住了。
實在是太想問、太想問了,但仍拚命忍著這想問出口的衝動。
可是,終於忍到極限了。
「~~~~抱歉璃櫻!!我知道或許會被罵,因為現在不是問這個的時候,可是無所謂,我想要問!我要問了喔!等一下你要怎麼罵我都行,但你說珠翠姑娘她平安無事,這是真的嗎?」
在那之後,迅一直沒有出現,到處都沒看到他。楸瑛雖然掛心,但只有笨蛋才會去擔心迅的安危。可是珠翠不一樣。
「是啊,她應該平安無事,而且珠翠她偶爾會在我們身邊走動啊。」
楸瑛驚訝地睜大眼睛。偶爾會在我們身邊走動?雖然懷疑璃櫻是不是腦袋壞掉,可是一想到這裡畢竟是縹家,楸瑛臉都綠了。
「……難道?雖然已經太遲了,珠翠姑娘已經變成鬼了!?她究竟在哪裡飄來飄去啊?」
而且璃櫻竟然看得見,自己卻看不見!如果是秀麗就算了,璃櫻耶!!
(等一下,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十年的心意她完全沒有接收到嗎!屈辱啊!)
璃櫻一陣無力,秀麗也好、楸瑛也好,對「外面」的人來說,縹家似乎被當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但關於這一點卻又無法矢口否認。
「笨蛋!不是那樣的。不是有一隻白老鼠經常在我們身邊走動嗎?那就是她。偶爾可以看到她出沒啊。」
「什麼!?白色的老鼠,那就是她?」
的確,有時會看到一隻白色的老鼠出現,是一隻不同於普通老鼠,散發奇特氛圍的老鼠,所以楸瑛也曾注意過,還觀察了好一陣子。
但這麼一想,楸瑛馬上斷言道:
「不,那不是珠翠姑娘。」
「你憑什麼這麼肯定啊?你分明就是個普通人。」
「憑直覺。那隻老鼠確實散發出女性的氣質,但卻是個更高傲又高貴的美女啊。」
「你以為你是誰,老鼠博士嗎!光憑直覺哪能知道這麼多。」
「不不不,我精通的不是老鼠,而是女性唷。騙不了我這雙眼睛的。」
楸瑛竟如此斷定。在這個男人的地位比老鼠還不如的縹家,璃櫻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有勇氣的男人。璃櫻打從心底希望,瑠花以及全縹家的男人都能聽到他剛才說的話。
「璃櫻你也算是普通人吧,你又為什麼確信那隻老鼠就是珠翠姑娘呢?」
「那是因為——」
那是因為,自己曾親眼見過那隻老鼠使用雷法術令秀麗復甦。再加上破解司馬迅幻影的。似乎也是那隻老鼠。它不可能是一隻普通的老鼠。
(……可是,的確那隻老鼠也沒承認過自己就是珠翠,連我問它時,它也沒點頭。)
噗通、噗通。璃櫻胸中突然不安地鼓噪起來,全身的寒毛也隨之豎立。
(……喂,等等。萬一那隻老鼠不是珠翠?那麼其它,還可能會是誰?)
高階的術者與巫女幾乎都被派出去,現在仍在縹家會使用雷蘇生法的還有誰?
——有的,只有一個人。
確實,若是那個人的話,不會希望秀麗死去。正確來說,是不希望秀麗的「身體」死去。
(不會吧,那隻老鼠是——)
秀麗現在正一個人留在房內,是璃櫻要她留下的。因為璃櫻認為那個人還沒對秀麗出手的原因之一,是因為「靜寂之室」的緣故。在「靜寂之室」中的人,原則上將受到縹家所有力量的守護。這也是當初璃櫻選擇了那間房間的理由。或許所謂的原則只是名義上的,但只要瑠花還保有身為縹家人的自尊就不會出手——而剛好白老鼠在那時出現,讓璃櫻認為即使楸瑛與訊不在秀麗身邊,至少有珠翠在,有個萬一時,起碼還能保護秀麗。
那時……秀麗一反常態,順從的說「明白了,你們快去吧」,便留在房裡了。
和那隻白老鼠一起。
璃櫻咬緊牙根。
「明白了,你們快去吧。」
秀麗並非說「你們快去吧,我等你們回來」。簡直就像她已經知道接下來,房裡即將會發生什麼事。
璃櫻的耳朵里,彷彿聽得見心臟發出的不祥鼓雜訊。
「也就是說,只要有我的身體,瑠花大人就能夠活下去了,對吧?」
算我求妳,千萬別這麼做啊!我可不是為了這個目的才帶妳回來這裡的。
求求妳了。
「璃櫻?怎麼啦?」
「——沒什麼。」
璃櫻沒有回頭。
「頑固緊閉的縹家之門,必須他們願意從那邊毫不保留的開放,你們才能夠歸來。」
璃櫻選擇了,完成縹家應盡的責任。
*****
秀麗獨自一人,屈身往床邊坐下。她併攏雙膝,兩手重疊在一起。
白色的老鼠輕巧蹦跳著,來到距離秀麗相當近的地方,面對著秀麗停下。
不知為何,秀麗從一開始就看得出,這隻白老鼠是一位女性。
既像一位少女,又像一位高齡貴婦人,有著火爐中黑炭般雙眸的美人。
白老鼠,是家中的守護者,神仙們的小小御用使者。
既然如此,她必定就是那位一直守護著縹家的人。
老鼠的鬍鬚微微顫動,漆黑的眼瞳像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不知從何處傳來猶如波濤聲,但卻是樹葉摩擦的聲音。
剎那之間,秀麗彷彿看見一棵搖曳著樹梢的巨大槐樹。
才驚訝地一眨動眼睛,樹葉的沙沙聲與巨大的槐樹樹影就瞬間消失了。
「哼,你這小丫頭倒是挺有勇氣的,竟然選擇單獨面對我。」
秀麗記得這個少女。
暗夜般烏黑的頭髮,雪般的肌膚,如血的雙唇。
蕭然灑下的深青色月光中,出現在秀麗枕邊的那位少女。
——縹瑠花。
瑠花無聲無息地朝秀麗伸出纖細優美的指尖。
秀麗沒有逃避。
手腕處,瑠花的指尖傳來一陣不切實際,但又並非虛無的確實觸感。
有股無以名狀的什麼,如電流般由瑠花指尖注入秀麗手中。像被什麼吸了進去——才正這麼想,下一秒,眼前就出現半迴轉的錯覺,扭曲了視野。
強烈的暈眩與耳鳴。
眼前出現又是紅又是青又是黑,亂七八糟的顏色。
耳邊傳來少女們銀鈴般的笑聲。
*****
秀麗身邊,被十數來個大約十幾二十歲的少女包圍起來。
少女們都嘻嘻哈哈,天真爛漫地歡笑著。
秀麗因為頭痛而皺起了眉頭,一方面卻覺得奇怪,好像,不大對勁。
以十幾二十歲少女的年紀來說,她們未免太毫無防備,就像是幼童。只是嘻嘻、呵呵的笑著。
而在她們包圍之下的秀麗——她們低頭看著的秀麗,卻比她們更年幼,只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孩。少女當中的一人,彷佛等不及似的拉扯秀麗的衣袖。
——大小姐,我們的大小姐。
秀麗察覺到,雖然聽得見聲音,但少女的嘴唇卻動也不動。
——今天也講很多故事給我們聽吧。
——拉好好聽的二胡給我們聽吧。
——請唱夕陽的歌給我們聽吧。
沙沙,傳來樹葉搖晃的聲響,那是溫柔的令人眩目的微風之聲。
少女當中的一人,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伸出手指觸碰秀麗的臉頰。
——你為什麼在哭呢?有什麼讓你難過的事嗎?
眼淚不斷不斷地流著,隨著嗚咽,沿著臉頰滑落濡濕了手。
有個人回答了。那是尚未變得年老,夾雜著嗚咽但仍美好清透、銀鈴般的聲音:
「沒有難過的事,都結束了……都結束了。那些畏懼父親大人而逢迎諂媚,為了金錢與慾望捨棄自尊的愚昧親族、術者、巫女,今天我都將他們一個不剩的殺死了。所以,已經可以放心了。你們再也不用擔心會被父親召喚。父親大人也已經被我關起來了,我將他關進那個,讓他腦袋變得奇怪的『薔薇公主』塔中,那誰也找不到的地方。還封了難以破除的封印,再也不會有人見得到父親大人了,因為連我都無法進去那個地方。所以,可以不用再見到他了,再也不需要見那個變得奇怪的父親,也不用恨他了。所以,已經沒有任何難過的事了喔。所有事情都結束了……」
少女們歪著脖子,聽到最後一句話後一齊微笑了。像是在說,那太好了呢。
全身上下沾滿鮮血的她,最後低喃地說:
「『主君』就是父親大人,只要沒有人類男人前來,那個地方始終都會維持這樣。除非有誰殺了他,代替他成為『主君』。但那種人是不可能存在的,能夠破除我的封印、找到父親的人,不可能存任,能夠殺掉父親大人的,除了我之外,沒有其它人。」
——除了誕生於弒父星宿下的自己,沒有其它人能。
眼前景色突然一變。
視野所見的景物,忽然變高了。
「什麼,英姬逃到『外面』去了!?這個笨丫頭!就算追到世界盡頭,也要將她帶回來!!」
轟雷灌頂般暴怒的聲音,聽起來約莫三十幾歲。
眼前忽然一陣搖晃,膝蓋一彎跪倒在地。像魚上了陸地般難以呼吸,痛苦地抓著胸口。
周圍響起悲鳴,以及飛奔而來的腳步聲。
「……力量,使用過頭了啊。嗚,那個,笨丫頭……我就知道會這樣,大概差不多要到了,所以才會培育她成為我的繼承人,她卻……等等,等一下,她可是好不容易才誕生,唯一有著足以擔任我繼承人神力的巫女啊。卻偏偏跟著那個,選擇追隨滿臉兇殘國王的三流貴族跑了,真是笨得無可救藥。」
生命如滾滾河流般發出不斷消逝的聲音。這種感覺,秀麗也曾有過。
「至……至少,在英姬回來之前,我得活下去——否則,誰來守護……」
沒有人,沒有任何巫女或術者擁有足夠的法力,能夠做瑠花的繼承人。
然而,無論是生命還是身體——由於一直以來的過度操勞,全都已經不堪使用了。
驅使強大神力的喋血女皇。當她的生命開始流失時,那速度也不是一般的快。
即使如此,卻沒有人可以取代自己,還有需要完成的事,還有需要去做的工作。她根本沒有餘力去關心自己的生命與身體。
以這雙手去守護那些必須守護的眾多弱者。這就是縹家的尊嚴,也是瑠花的尊嚴。
如果放開這雙手,那麼瑠花就不再是瑠花了。
「我的大小姐」,多麼令人懷念的聲音,已經十年以上沒聽過這聲音了。
——讓我們於黃昏時再相見吧。
在那之前,請千萬不要逝去,請等待我的歸來。就算必須讓羽羽爺這樣的心愿落空,但瑠花與那瘋狂父親不同的,只有這份尊嚴了。
如果會失去的話,那不如死了更好。
怦怦,秀麗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近在耳邊。那實在是太——
知道自己正在流淚,卻不知道究竟是懊悔還是生氣,是慚愧還是哀傷,或許全部都有吧。複雜的情緒交錯著混在一起。只為了那個獨自哭泣的身影。
「還有堆積如山的事,等著我去做。」
沙沙,如落葉一般輕柔的腳步聲。有人到了身邊。
臉上掛著始終不變的無邪微笑,但已經長大成人的少女。
——大小姐,聽我說,聽我說,用我的身體吧。
——我的身體,請你拿去使用吧。
——所以,請你不要再哭泣了。
——因為你說了好多好多的故事,也唱了好多好多歌給我聽啊。
——讓我回報妳吧。總是保護我們的,我最喜歡的大小姐。
——和其它姐妹一樣,將會一點一點變白,總有一天會陷入沉眠而死去的我們的身體,請大小姐你佔據使用吧。這麼一來,我們也會很高興的。
——而且,這樣就能和大小姐一起長命百歲了啊。一點都不會寂寞的。是吧?
所以。
*****
——有種整個人被「咚」地丟進一雙巨大手中的感覺。
踩著風箱。感覺眼前閃動著點點火光。
(這是——什麼?)
那是彷佛一瞬,又像百年的「什麼」的時間。
拭去額頭上的冷汗,緩緩抬起頭,秀麗驚訝地張大眼睛。
這裡已經不是剛才的那個房間了。
深青色的月光,葬禮般森然羅列的燭台與燭火。
填滿那之間的,是數十口白色細長的箱子。
數十口——棺材。
「——!」
瑠花飄飄然地現身於半空中,像是在那些棺木之間蓮步輕移。
那半透明而纖細的足踝,在某具棺木之前停住。然後,她緩緩回頭看著秀麗。
「那麼,丫頭——紅秀麗。」
冰冷的聲音如難以融化的殘雪,黑暗深淵般的雙眸。
「我想你應該也聽說了吧?你能選擇的路不多,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既然你在等我,那就選擇一條路讓我看看吧。」
她的眼神中,有著壓倒性的威嚴。秀麗不知不覺「咕嘟」一聲咽下唾沫。瑠花既沒有睥睨她,也沒有威脅她。只是站在那裡,卻讓秀麗覺得膝蓋一陣酸軟。喋血女皇,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稱號,而她真的不想背負這個稱號。
秀麗用力站穩腳步,抬頭仰望瑠花。看她無意提及剛才秀麗目擊的種種光景,似乎那是任某種偶然的作用之下,只有秀麗一人看到而已。
瑠花慢慢揚起嘴角笑了起來。
「不過在那之前,先讓我向你保證一件事吧。事實上,我根本沒打算為你打開那條路。」
瑠花伸手用力在棺蓋上一拍。那動作看起來又像是,希望就這樣喚醒在裡面沉睡的人。
「你可以試試看,隨便打開哪個都行,全都是空的,除了這一副。」
就算瑠花這麼說,秀麗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理由去打開那些棺木。可是,對於「都是空的」這句話卻感到在意,於是戰戰兢兢的,稍微打開了身邊最近的一個。
一股甜美的花香隨之而來。小心翼翼窺看其中……的確是空的,只有雪白的花,如毯子一般的鋪滿其中。秀麗繼續小心的打開了另外幾個,也一樣只有花毯鋪成的床而已。
「你應該也聽說了,我是如何維繫生命的。我想活下去,為了這個目的,毫不留情地使用了許多同胞的女兒,而這些空棺的數目,就是至今我所用過的女兒人數。如今大家都已逝去,長眠於地底下。」
秀麗說不出話來。
然而瑠花的表情卻沒有一絲變化,不帶任何情感的雙眸,淡然地瞥向棺木。
「這些棺木都施以特別的法術,可以讓女孩們維持數十年的生命,沉睡其中。當使用中的身體不堪繼續使用時,我就會來此,從中選擇下一人當做我的新身體。而現在,只剩下這口棺木了。」
瑠花輕如羽毛的手,撫摸著剛才拍打過的棺蓋。
「——只剩下,這一具身體了。」
接著,瑠花對秀麗投以一瞥。
「所以,你的運氣很好不是嗎,萬一在你來到這裡之前,我先用了這具身體,就沒有能供你使用的了。當然,我沒有理由把這重要的身體送給你。不過,這次我一時興起,如果是你,把這女孩的身體讓給你也無妨。不管你是想要在『外面』活下去,或是活下去想做什麼事、有什麼心愿,任何理由也好,只要你說想要活下去——那這女孩的命就給你吧、我保證會將你的靈魂完整移入這個女孩的體內,以我的名譽保證,絕對沒有其它企圖,我可以跟你如此約定。」
「那麼,在這樣的說明之後,我再問你一次。紅秀麗,你打算怎麼辦?要選擇與我一樣的方法嗎?使用這個女孩的身體,回到『外面』去嗎?」
秀麗的視線,緩緩栘向那最後的棺木。
一陣原因不明的沉默,不自然的停頓之後,瑠花無所謂的點點頭。
秀麗靠近棺木,輕輕打開棺蓋,甜美的花香傳來。但與其它棺木不同,有一位女孩在花朵包圍下沉睡其中,看起來比秀麗年長,約莫二十歲左右。
雙手交握擺放於胸口沉眠的她,臉上帶著一抹紅暈。伸手觸摸,既柔軟又溫暖的觸感。讓人不敢相信她再也不會醒過來。
秀麗深深凝視著眼前的女孩,她的模樣就像已經在花中沉睡了百年。
「好美的人。如果我移到她的體內,就會變成這個人的長相了,是嗎?」
「沒錯。」
秀麗臉上露出淡淡微笑,然後關上棺蓋。
「如果我也能長得這麼漂亮就好了。不過,其實我還滿喜歡我自己的。」
「你討厭自己的長相改變嗎?」
「不是的。」
「你不想活下去嗎?」
「不是的。我想活下去,我想活得長久。因為我有許多想做的事,只要知道哪裡有辦法能讓我活下去,我一定會飛奔前往。可是,我不選擇這個方法。」
瑠花瞇起眼睛,既不生氣也不煩躁。只是思慮深遠地看著秀麗的表情,想著她說的話。彷佛想從中找出任何——即使是微小的變化。
「你討厭沉睡不起,或佔用活著的他人的身體與心臟,是嗎?」
「這不是好或壞的問題。」
剛才目睹的那些光景,再度於秀麗眼前浮現。那些都是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事實,而少女們口中的「大小姐」,如果就是瑠花……
瑠花她並非勉強少女們獻出身體,而是少女們發自自己的意志,將身體獻給瑠花。希望瑠花使用她們那終將陷入長眠,然後漸漸死去的身體。
棺木中的女孩是那麼柔軟,心臟跳動著散發溫暖。比起指尖已經開始漸漸冰冷的秀麗,或許更有人類的生氣。只是,她永遠不會再醒來而已。
永不覺醒的長眠,將活人的心臟拿來使用的行為。
這行為到底算是「殺死」棺木中的女孩,還是讓她「活下去」呢?
沒有正確答案,不論怎麼思考。答案端看面臨這個問題的人怎麼想。
沒錯,這不是好或壞的問題。
「不管你是想要在『外面』活下去,或是活下去想做什麼事、有什麼心愿,任何理由都好,只要,你說想要活下去——那這女孩的命就給你吧。」
「瑠花大人……我想活下去,不管有沒有理由。更別說我還有想要完成的心愿,所以我不認為你選擇的這個方法是錯的。正不正確,答案只有你自己才明白。只是,我自己得出的答案與你不同而已。關鍵不在這個方法是好是壞,而在於我要不要選擇這條路——我是這麼想的。」
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端看面臨問題的人,內心的想法。
聽璃櫻說過之後,秀麗便一直想著。
「就算我換上一張他人的臉,我爹他們一定還是認得出我,不管我用了誰的身體讓自己延續生命,他們也一定會說。沒關係。一定會對我說,謝謝我為他們活下去。反過來,換成我爹處於相同狀況的話,我一定也希望他不管用什麼手段都讓自己活下去,所以我不是討厭這個方法。只是我希望直到最後,我還是我自己而已。平凡的長相也好,脆弱的身體也好,最後還是完整的我自己,這種生存之道比較符合我的喜好。」
「喜好是嗎?嗯哼,你這說法倒有意思。」
瑠花很中意秀麗的說法,比起判斷是好是壞,要中聽多了。
如果無關善惡,那當然就憑自己的喜好了。這只是秀麗和瑠花的喜好不同而已。
「就算你的生命已到盡頭?」
秀麗輕輕拉扯自己的發稍,苦笑了起來。
「因為我希望,到最後我的全部都是我自己。那些都是我生下來就擁有的,屬於我自己的東西我得好好珍惜才行。所以,瑠花大人,我不會打開這副棺木的。」
「那麼,你打算安安靜靜地在縹家度過餘生?」
「不。」
「那麼,你願意乖乖將身體交給我,早一步結束生命,按照我的喜好,當然就是使用你的身體讓我自己活下去。如果是我,一定比你更能充分利用這個身體,做出更多有意義的事。如此一來,我們也算利害一致。」
「不,我不打算給你。」
秀麗平靜但堅決地回答。只有這一點。是早已決定的。
「璃櫻對我生氣過,要我把自己放在最優先考慮。他將瀕死的我帶來這裡,為我煎藥,拚命找尋能讓我活下去的辦法。如果我在這裡毫不抵抗的將自己交給你。豈不是太過分了嗎?」
我要靠自己來守護——
「我希望你能先思考自己離開這裡之後會變成怎樣,然後再做選擇。」
那時自己只是含糊點頭,卻未能完全理解。
過去當秀麗面臨重大抉擇時,幾乎很少以自己為優先考慮。可是如果都要選擇同樣的路,與其不先想過自己就做出選擇,不如考慮後再決定。在縹家放空的這段時間,秀麗終於想通了,原來當時璃櫻想告訴自己的,或許就是這一點。
即使結果看來相同,其實卻有很重要的不同。
不為自己著想,只是一味的想著對方,這樣一來,就算一直犯相同的錯誤也很難察覺。
「我的身體似乎很適應,也很喜歡這座安靜的不可思議的天空之城。當我聽到或許可以一直在縹家生活時,也曾想過那樣也不錯。很認真的這麼想。到這裡時,我處於自己也不明白的混亂狀態,只覺得不想回貴陽。感到有什麼很嚴重的錯誤發生,卻不知道究竟弄錯了什麼。如果就這樣回去的話,毫無疑問的會繼續從斜坡滾落吧?所以——」
所以。
「當我聽到『不必回去也沒關係』時,真的鬆了一口氣。這裡是避難場所,會守護我於所有權利干涉之外,聽到這一點讓我感到好安心。當然還有身體的問題。一直待在這裡不回朝廷,雖然不是最完美的解決之道,但是也足以避免最糟的事態了,我隱約這麼覺得。」
瑠花挑起一邊眉毛……她說對了。
秀麗禁閉上雙眼,嘆了長長、長長的一口氣。
「可是,我卻不由自主的,還是會去思考與工作相關的事。」
「這不是好事嗎?」
「在這裡有太多時間能讓我好好思考。瑠花大人,我以御史的身分問你。」
秀麗以直率的眼光望著瑠花。
「……縹家是否和邪仙教有什麼關聯?」
「……」
「是否與兵部侍郎暗殺一案有什麼牽扯?」
「……」
「李絳攸曾有一段時間陷入昏睡狀態,那件事和縹家有關嗎?」
「……」
「——你曾下令在九彩江殺害國王嗎?」
瑠花初次綻開了微笑。然而,她還是沒有回答。
「有人曾經接到殺害國王的命令。這代表了已經涉及十大罪狀之一——也就是有重大的謀反嫌疑。」
秀麗的表情已完全是一位官員的表情。面對這樣的她,瑠花似乎覺得很有趣的微笑著。
讓人一點也聯想不起來,這是那位哭喪著臉的小丫頭。
「我想過,一直留在這裡無憂無慮的生活,其實真的不錯。不過很可惜,紅秀麗就是紅秀麗,並且非回去不可。不過,得先等我把在這裡該做的工作做完。」
「喔?什麼工作?」
「這裡是有著治外法權的封閉之地。我聽說除非事態相當異常,否則『外面』無法插手干涉。不過,事關十大罪狀就另當別論了。我想,這一點您也很清楚。」
瑠花喉中發出咕噥的聲音。
「沒錯。不應該放你回去,而是在這裡把你解決掉才是上策。」
「但是到現在,你既沒有奪取我的身體也沒有把我殺掉,而讓『我』還是『我』,讓我隨心所欲地自由行動。這是為什麼呢?」
瑠花無言以對,帶著靜謐的眼神低頭看著秀麗。
秀麗也直視著她那神秘又堅強的眼瞳。
「我猜想是因為,現在『我』消失的話,對你並不利,不是嗎?說的更明白些,不是身為『紅秀麗』的我,而是身為『御吏』的我。」
「這話又怎麼說?」
「剛才提到的那幾件事,都和奪取我的身體沒有直接關係對吧?為了謀反所以要奪取我的身體,這真的很莫名其妙,而且無論哪件事都拖泥帶水的。可是,如果是朝廷里有『某人』在雙方利害關係一致時,與你連手的話?如果是這樣,是不是有可能那些事都是他從旁插的手?」
「縹家的大嬸」迅是這麼稱呼瑠花的。而在九彩江時,他則使用了「我的主子」這個字。可是以他的說法看來,「縹家大嬸」和他的「主子」並非同一人物。
指使迅的另有其人,而且是個能透過羽羽爺,將迅送到這裡來的身居要職的人。
「除了你之外,還有一個人。而我很有可能在縹家得知那個『某人』是誰,並且於回到朝廷之後,以『十惡』罪名揭發他。如果犯下的是十惡之一,縱然是大官也可以毫不容赦的判處死刑。但是如果我選擇了在此渡過餘生,『某人』就不需要提防我,甚至讓你奪取我的身體也沒關係。然而當我有可能以『我』自己的身分回到朝廷工作,對方就傷腦筋了。所以,他為了確認這點才會派人過來。」
「這裡享有治外法權嘛。只要在這裡,不管是誰殺了你都不會有問題。」
「我說得沒錯吧,但同時,只要在這裡,不管是誰殺了你也一樣不會被問罪。」
秀麗抬頭看著瑠花。
「如果對方不希望『我』以『御史』的身分,從你這邊問出『某人』是誰,那把我跟你都殺掉是最快的解決方法。特別是現在,朝廷為了經濟封鎖與蝗災等事,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御吏台也不可能派人過來調查什麼。還有一點,不知為何,縹家人幾乎全被派到外面去了。我想,這是因為發生了什麼非這麼做不可的事,但相對的,能保護你的人也變少了。所以你才會放任『我』維持著『我』的身分在縹家四處走動。因為有可能保護你的,只有身為『御史』的我了。」
如果在秀麗來此之前,對外的聯絡通路就已經全部阻斷——這就表示從那時起,瑠花已經察覺到自己有被暗殺的可能。有什麼人想取瑠花的性命。也就是說,不管秀麗有沒有來到縹家,瑠花都已預測有『誰』會來。
而就在此時,秀麗自己送上門來。瑠花也就順水推舟,將她當作手中的一顆棋子使用。
「哼。」瑠花揚起嘴角微笑。
「然後呢?你想怎麼做?」
「你是故意的吧?只對我出手一次,之後就置之不理了。」
只要對秀麗出手一次,「某人」一定會想跟秀麗接觸,而瑠花只要袖手旁觀等待即可。光是這樣,瑠花就多了一些時間。
而這段時間就足以令秀麗察覺出事態的異常。就算秀麗真的無法察覺也沒有關係,秀麗的出現本來就在瑠花的意料之外,如果瑠花認為秀麗這顆棋子已經派不上用場,只要隨時奪取她的身體就好了。
秀麗露出苦澀的表情,心想,瑠花真是個聰明人啊。
縹家確實發生了什麼事,雖然還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麼。但眾多術者與巫女為此被派遣到『外面』,使得瑠花失去了無論是手中能動用的,或是能保護她的人。
若是瑠花不在了,不管結果為何,秀麗也無法回到外面去。
蝗災發生了,許多混亂的事情也同時發生了。
葵皇毅說過的話從記憶底層浮現。
「在你回來之前,都還是我的部下。」
沒錯,什麼工作全都結束了,根本沒那回事!直到再次回到那人面前為止,秀麗都還是一名御吏。有必須要做的工作。而且非做不可。
「——我的身體不能給你。可是,如果能說服瑠花大人,讓『我』維持『我』的身分,留在縹家派上用場的話,這樣或許也可以,其實,我內心還沒有辦法做出決定,還在猶豫取捨。」
「呵呵,很誠實嘛。」
瑠花的「本體」被嚴密保管著,在誰都不知道的地方。「本體」一死,瑠花也會死。真想要取瑠花性命的人,一定會到那裡去。
「首先,讓我見見你吧。無論是身為御吏,或為了我自己,都必須如此。」
瑠花妖艷地嗤笑了。
「對了,所謂十惡,指的是對現今國王的謀反。要是你保護了我,說不定那就不再是十惡之一了也不一定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