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籠罩的天空下,大雪中,劉輝策馬不斷前進。腦中甚至不去想現在到了哪裡,身後跟隨的人有誰。只要注意力一渙散,思緒馬上會被拉往過去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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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後宮,抵達十三姬及邵可以前就準備好的馬廄時,劉輝看見擋在最後面的男人,不由得全身冷汗直流。
「……孫陵王。」
兵部尚書孫陵王左手握著一把大劍,劍身垂直立於地面,還收在劍鞘里。劉輝的目光被那把劍吸引,但無論他怎麼凝神細看,還是只看得見漆黑的劍影。儘管如此,劍身之上卻又纏繞著青色火焰般的閃耀光輝,光看就讓人一陣恐懼,背脊發涼。
孫陵王右手拿著煙管,呼出一口青煙。但他站立的架式,卻又是毫無破綻。
「陛下,您打算上哪去?」
「…………」
「請別擔心,這種程度馬上就能解決。您還是請回吧。」
跟在劉輝身後的楸瑛也追上來了,一見到孫陵王,楸瑛馬上拔出了劍。
同樣以反射動作拔出小刀的十三姬,膝蓋卻不由自主的發抖。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強敵,即使對手只是個文官。可是——定睛一看,孫陵王那把長劍讓十三姬大吃一驚。劍柄與劍鞘都是黑夜之色,劍身也比一般的劍要來得長。有這種特徵的劍並不多。
「難道這就是那把失蹤許久,名列天下五劍首席的兵器『黑鬼切』嗎?記得沒錯的話,那確實是……」
近衛們一聽聞此言,人人皆倒抽了一口氣。楸瑛嘆了一口氣,低聲說:
「沒錯,那就是只有黑門孫家的『劍聖』才得以繼承的劍。雖然他本人老是強調自己只是一般庶民哪。」
「才不是咧。這把劍不管埋在深山裡,還是丟下山谷,甚至是獻給地藏菩薩,不知為何,最後都會跑回我身邊啊!簡直就是背後靈。我也想跟這把烏漆抹黑的劍說不要再見!只要帶著它,身分馬上都會暴露,超級麻煩的啦。」
「你竟然將這把天下一流的名劍丟下山谷!帶著這把令人垂涎三尺的寶劍到處跑,還真敢說自己是平凡庶民啊!又或者該說,雄霸天下的『劍聖』幹嘛來當文官啊!」
「這是歧視!姑娘,你這話是歧視喔!劍聖難道就不可以當文官嗎?」
「你少羅唆!女人當文官時的意見那麼多,輪到自己就說別人歧視?」
這句話並非單純的以牙還牙。雷霆大怒的十三姬是真的動了氣,而這句話也如雷灌頂,確實打醒了孫陵王。孫陵王板著一張臉……十三姬說的沒有錯。
「……原來你就是十三姬。的確如傳聞是個有膽識的女人。迅那傢伙也真是的,竟養出這麼好的女人。只可惜你是楸瑛的妹妹……不過,無論如何今天別想過我這關。」
孫陵王暗夜般的眼神凝視著劉輝,有如一頭萬獸之王,震懾了在場眾人。
「旺季大人就快要回來了。你只要忍耐到那時即可。我也會負責制住那些沒長腦袋的傢伙,不會讓他們動你們任何一個人一根寒毛。否則就是給旺季大人丟臉。所以你也不能逃走,乖乖待在王位上吧。」
逃走。沒錯,不管看在誰的眼中,劉輝現在的行為就是逃亡。不管用哪種方式說都一樣。
待在王位上,等旺季回來,盡自己最後的責任。孫陵王的雷外之詞。
這也是劉輝與霄太師談過話之後,內心決定要做的事。然而——
劉輝沒有點頭。深藏在胸中的那口箱子又發出「咚」的一聲。
彷彿像是察覺到了這個,孫陵王冰冷的眼底射出犀利的光芒。
「旺季消失之後,不管別人說什麼,你不都每天堅持坐在王位上,就那麼走過來了嗎?我還以為你真的有所覺悟了呢。沒想到,現在又想一走了之了嗎?就連最後的一點責任都沒辦法貫徹嗎?小鬼,我可沒想到你竟是個這麼愚蠢又沒有勇氣的人。」
語調雖平靜,卻充滿深不見底的怒氣。劍鞘中的黑劍給人一種正劈哩劈哩放電的錯覺,像是與它的主人相呼應。
雪下得更大了。孫陵王滑著貓般優雅的腳步,身體無聲地移動。但劉輝卻依然呆站在原地。孫陵王低聲道:
「很快的,事情就會圓滿解決了。在那之前,可不能讓你從這裡逃脫。」
劉輝下巴一震。突然有一股怒氣湧上心頭。他用力握緊拳頭。
……圓滿解決?
「……不對。」
確實對霄太師也說過那樣的話。但這幾天下來,只有一件事改變了。
「哪裡圓滿解決了?中立的羽羽遭到殺害,還有人企圖暗殺宰相悠舜,不是嗎?」
孫陵王停下腳步。皺起眉頭,表情之中帶著罪惡感。
「……那不是……」
那不是我們做的。這句話孫陵王怎麼都無法說出口。悠舜那件事也從葵皇毅那裡聽說了。不可否認的,朝廷大官無人積極制止對國王越來越激烈的反對聲浪,所以才會導致今天的結果。當然這也包括陵王。就算起因是人們對國王的不信任,但煽動這件事的,確實是旺季派的官員。陵王僅存的良心,讓他無法否認這些。就算是旺季也會無話可說吧。對於中立的羽羽遭到殺害一事,自己確實難辭其咎。悠舜的那件事也一樣。
「對孤的毀謗中傷,無論多少孤都願意承受。但孤絕不容許羽羽和悠舜成為攻擊的對象。這到底哪裡圓滿了?若現在孤二話不說,就將王位禪讓給旺季,豈不等於昭告朝廷。只要誰能殺了國王與他的近臣,就能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嗎?你們想要孤證明的是這一點嗎?如果是這樣,和過去又有什麼不同?和大業年間那個殺光所有人,讓一切結束的作法又有什麼不同!」
從不知道,劉輝也會發出這樣的怒吼。
邵可意外的看著劉輝,心底深處響起了某種聲音。正好就是過去自己跟孫陵王說過的,當欠缺的什麼被填補上的時刻來臨,那或許就是——
劉輝口中吐出比雪還要白的氣息,睥睨著孫陵王繼續說:
「……如果是旺季,或許會做得比孤還要好。孤也確實這麼認為,由他來當國王,對國家和人民都好。所以,孤也想過要等他回來。可是現在,孤無法繼續坐在王位上等待了。無法就這樣默不作聲地將王位禪讓給他。」
「……然後呢?你就這樣逃走,又能怎樣?說說看啊,逃離之後你打算怎麼辦?」
劉輝為之語塞。
腦中只一個勁兒的想著,不逃離不行。孫陵王完全看透這一點。
「你認為逃到紅州會發生什麼事?現在還有許多誓言對戩華王盡忠的人,他們必定會隨你集結於紅州。由你主動讓出王位將會是讓傷害減至最低的辦法。紅州地勢天險,又有豐富的鐵炭和資金,一旦你逃往紅州,絕對會引起戰爭。無關你個人的想法,戰與不戰的意見必然會分為兩派。而你明知有可能發展成無法避免戰爭的事態,仍執意逃離嗎?你認為這真的是為國家好嗎?」
「……孤……」
「羽羽和悠舜的事,或許真是我們的敗筆。可是,你這除了不成熟之外,什麼都不是的一番話,卻可能引起我們力圖迴避的戰爭。倘若真是如此,不如我現在就阻止你。國家的未來不能用你一個人交換。即使真如你所說,這麼一來就和過去沒什麼兩樣了,那也沒有辦法。」
劉輝感到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孫陵王壓倒性的霸氣,令他差點連站都站不穩。
——沒有勝算。這一點很清楚。
「……你的問題我無法回答。可是啊,旺季一定知道答案。他一定能夠回答你。他一定會讓我們見識到那個世界。所以我選擇了他。如果你只是嘴上說說,內心卻沒有答案,就還是遠遠比不上旺季——若不這麼認為,就拿出你的答案來。拿出比我和旺季更好的答案。」
在下得越來越激烈的雪中,劉輝的表情扭曲著。微張的嘴唇,卻吐不出任何一句話。
孫陵王等了三拍,便不再等待。瞥了一眼十三姬、楸瑛與皇將軍。倒轉煙管,將煙灰抖落。三對一。他甚至不去數一旁的近衛有多少人。至於紅邵可,應該會到最後才出手吧。
「三對一。真令人懷念的數字。只不過和上次不同,這次的算是小意思……別以為你們能逃得過。」
十三姬懊悔地握緊手中的雙刀。過去,孫陵王的對手是紫戩華、司馬龍與宋隼凱,與他們三人相比,眼前的三人的確有所不如。但問題不是哥哥或皇將軍,而是自己。劉輝沒被孫陵王數進去。為了讓國王安然脫身,只有靠自己三人來抵擋了。要是白雷炎將軍在場,局勢就完全不同了,只可惜他已奉劉輝之命前往別的地方。
「——不如讓老夫加入吧。」
隨著劍尖點地的聲音傳來,孫陵王皺起了眉,露出厭惡的表情。
來人往前站一步,將劉輝護在身後。劉輝泫然欲涕地望著他的背影。那位朝廷三師之一,過去曾是父親麾下的首席武官,立下無數彪炳戰功的將軍。
「宋、將軍……」
「你快走吧,小夥子。」
「……可、是……」
逃往紅州將可能引起戰爭。悠舜之所以會離開,或許也是因此而感到失望吧。
還是該繼續留在王位上?一度下定的決心,輕易地又開始動搖。自己都驚訝於意志的不堅定。
「快去吧。老夫不懂那些複雜的事,我只知道,要是你聽孫陵王的,繼續留在王位上,你自己的意念就會被抹煞。一切都得按照這些傢伙的理論去進行。這種事情過去我看多了。聽好了,無論要決定什麼,都必須是出自你自己的意念。不管你是國王還是無名小卒都一樣。讓別人來替自己決定就是不對……這是你父親,戩華說過的話。」
隨著一陣清澄的金屬聲,宋太傅從劍鞘中拔出劍。劍鍔上刻著先王戩華所賜予的「沉丁花」紋路。沉丁的花語是「光榮與不滅」,最適合幾度於形勢不利的征戰中獲得勝利的這位常勝將軍。
「你這老頭還真敢說啊……不管別人怎麼求饒都無動於衷,雙手沾滿鮮血的男人不知道是誰呢。」
從陵王漆黑的劍鞘下,出現的劍身依然是黑夜般的顏色。除了刀紋不時反射出光芒之外,整把劍既無寶石裝飾也沒有雕刻花紋,從劍柄到劍身都呈現一樣的漆黑夜色。材質與製作人,至今仍無人知。
邵可心頭一震。過去只有過一次與現在相同的感覺。那一次是面對戩華王拔劍的時候。奪走越多性命的妖劍,越是光芒奪目。楸瑛與皇將軍也神情嚴肅的擺好陣式。
無視於孫陵王的揶揄,宋太傅對呆若木雞的劉輝說起話來。
「至今的你,都按照別人的安排而活。有時是老夫,有時是邵可,有時是你的近臣。你沒有自己的意念。你無知,不知世間疾苦,只重視自己的世界,對其他人事物毫不關心。霄老頭曾笑著說,你只要那樣就好……看來現在的你,似乎已經明白他會那麼說的原因了。」
那樣就好。劉輝深吸一口氣。所謂的好,其實是對他們來說很好。自己只是一個為了退位而即位的王。
「聽好,大人決定的世界,必定是對大人有利的世界。年紀越大,越只想著怎樣才能保全自己全身而退。年輕時的我,因為這樣而必須幫大人收爛攤子,對這種事厭煩的不得了,一直認為我們非改變不可。現在我上了年紀,輪到你了。如果想打破霄老頭他們硬塞給你的殼,那就去吧。只要那是你發自內心的意念。想改變什麼,就靠自己去改變。像你父親過去曾經做的那樣。我能為你做的,就是爭取這點時間了。」
劉輝心頭一熱。想改變什麼,就靠自己去改變。
就算還有迷惘,只要現在覺得有什麼是錯的,就該去改變。
想對宋太傅回應些什麼,然而已經連說這些話的時間都沒有了。
雜沓的腳步聲與劍戟交鋒的聲音響起,劉輝感到有誰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騎我的夕影去吧。食糧和水都裝在它身上了。紅州是東邊,快,去吧。」
「十三姬……」
即使如此,劉輝仍一動也不動。宋太傅與孫陵王交鋒時所發出電光石火的劍戟聲,聽得一清二楚,也使他僵在原地。十三姬察覺了這樣的劉輝,正面直視著他說:
「聽我說,國王陛下。我之前曾對你說過,當不管怎樣都束手無策的時候,我會騎馬帶你一起逃走對吧?如果今夜就是那個時候,我一定會遵守承諾,帶你逃到一個誰都不知道的地方去。而且那個地方不會是紅州。但前提是,國王你必須將名字、人生、重要的人們以及與他們共同度過的時光全都捨棄才行。然後我會留下那樣的你,一個人回到後宮來。」
「……咦?」
雪光照耀下,十三姬鐵青著臉,但仍綻開微笑。
「我會留下來的。好歹我也是首席女官啊。守護國王的後宮直到最後,就是我的職責。紫劉輝這位國王,至少該有我陪伴到最後。因為我覺得你……算是個很不錯的男人噢。甚至比迅還要好。所以把夕影交給你。也把我的命交給你。連一次都沒把我和秀麗搞錯的國王,太過溫柔的國王。或許無論是誰都會說你這樣很糟糕吧,但根本沒那種事。我很清楚的。我知道你有多麼孤獨,有多麼寂寞,有多麼煩惱,有多麼痛苦,但你依然想找出答案。我也知道你有多麼信任人性,你心中擁有多少愛,以及你多麼懂得為他人著想。儘管每天痛苦得要死,你還是繼續坐在王位上不是嗎?你一點都不糟糕……雖然我能為你做的,就只有做肉包給你吃之類的事。」
劉輝搖搖頭。十三姬總像只安靜的貓咪默默陪伴在身邊。兩人擁有相同的孤獨與寂寞,就算無法為彼此填補那些孤單寂寞,至少能夠相互安慰。每天早晨把賴床的劉輝叫起來,等到太陽下山了,又來到外朝與後宮的交界處迎接他回來。回想起來,那些對劉輝的毀謗,從來沒有在後宮聽到過。這些都是十三姬為劉輝做的事。
「我明白,現在你不能選擇和我一起逃走。所以,你去吧。去找出孫將軍要你回答的那個答案。好嗎?我想知道那是什麼。我想看見,你的國家會是什麼模樣。」
最後那句話和她的微笑,令劉輝胸口激動不已。
十三姬突然推了劉輝一把。不知何時,十六衛的武官早已紛紛趕到。只是,他們為的不是保護劉輝,而是為了支援孫陵王。為了不讓劉輝被追上,十三姬擋在武官面前。身材嬌小的十三姬很快就被武官們團團包圍,看不見身影了。
正當劉輝想要前往搭救十三姬時,卻被身為她兄長的楸瑛用極大的力道一把抓住。硬拖著劉輝離開,不由分說地推著他騎上十三姬的愛馬夕影。邵可割斷韁繩,接著劉輝眼角又瞥見皇將軍與他率領的近衛陸續由一旁的馬廄中牽出馬匹,並迅速跨上馬背。
邵可將「千將」與「莫邪」一起繫上馬背,相對的,自己則借青釭劍一用。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這麼做比較好。雙劍交給劉輝比較好。
「請您上路吧。往紅州去。應該知道方位吧?既然剛才連十六衛都出現了,這就表示孫尚書必將出動正規軍來追你。另外,也可能與從紅州歸來的旺季軍狹路相逢。但無論如何,你都一定要想辦法甩開,直到逃到紅州為止。只要進了紅州,他們就不敢動你一根寒毛。紅姓官員應該會為你打開芳林門。你快去吧——我隨後一定追上。」
「邵可。」
劉輝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只會張開口,呼喚邵可的名字。
「別擔心,我接了絳攸馬上去。沒問題的。」
一直以來,邵可都牽著劉輝的手,尤其當他感到不安時。現在或許是放開手的時候了
「劉輝陛下,直到今夜為止,關於您所做出的這些決斷,不管是我或絳攸大人都未從旁置喙。這些,全部是由您自己思考、決定的。對於這一點,請您一定要對自己有信心。孫尚書說的或許沒錯,但未必完全正確。而您也必定不是完全錯誤,甚至可以說,您大部分的決定都是正確的。我選擇的君主是您,讓我們在紅州相見吧。」
邵可揮手朝夕影的馬臀一鞭。
……將一切都留在這合夜大雪中,就此離去。
手中握住的只剩下迷惘,劉輝騎著夕影賓士而去,單槍匹馬的離開了貴陽。
眼角瞥見國王騎著黑馬遠離的身影,孫陵王不禁咂了咂嘴。抓緊他鬆懈的這個瞬間,宋太傅立刻朝他揮劍斬下。伴隨著尖銳的金屬撞擊聲,劍鋒相抵時激出了火花。
宋太傅對孫陵王嗤之以鼻。想起他以一敵三,一人對付戩華、司馬龍以及自己的那場戰鬥。
「我想起來了。當時你為了讓敗陣的旺季順利逃離,單槍匹馬面對我們三人……今天的情形剛好和那一天相反呢。還真令人懷念,是吧?」
聞言,孫陵王臉頰一陣抽搐……下個瞬間,他已將劍尖朝上一挑。宋太傅縱身朝後一跳,擺出防禦的姿勢。然而孫陵王卻文風不動,將夜色般的寶劍收入鞘中。轉頭朝劉輝策馬賓士的方向看去,人已經走得不見蹤影了。陵王再度皺起眉頭,點燃手中的煙管。看見裊裊升起的青煙,慌亂的武官們也如漸漸平息的波浪般鎮定了下來。孫陵王和旺季不同,具有引人注目的外表,但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他在戰場上格外醒目。光是他的幾個動作,往往就能使武官們冷靜下來,這一點連宋太傅都做不到。從前的戩華王也有此能力,但放眼當今,有這等能耐的恐怕也只有這個男人了。
孫陵王環顧四周,發現除了十三姬還留在現場外,邵可與其他近衛都消失蹤影了。看來,確實如宋將軍所言。陵王抬頭仰望雪夜。
「……算了,要將陛下帶回,我還有其他辦法。在這裡的所有人聽好,無論是否隸屬十六衛或羽林軍,全部開始執行逮捕私人軍隊的行動,全部抓起來關進牢房去!已經逃走的就不用追了。還有,在這種時刻,要是還有哪個白痴想要起內鬨,就等著吃我一頓拳頭。」
雪無聲飄落,周圍越來越冷,在這氣氛中,陵王的命令鏗鏘有力地直擊心臟。一般來說,文官出任兵部尚書總容易遭到軍部的輕視,但孫陵王無論人品或實力都足以完全掌握全軍。當他口中說出的不是「追擊」而是「將國王帶回」時,即使原本狀況外的近衛,也都馬上明白了當下的情勢。這就是旺季為了以防萬一而將孫陵王留在王都的原因。
宋太傅收起了劍。從過去到現在,宋太傅都自認只是一介武人。自己懂的只是如何戰鬥,也認為只要這樣就夠了,過去的孫陵王也應該是如此。然而當他為了配合旺季,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也成為一位出色的文官之後,宋太傅突然察覺了自己與孫陵王之間的差距。一個是始終安於過往的自己,一個則是不斷前進的孫陵王。孫陵王並未將宋太傅放在眼裡,從最初直到最後都是這樣。
他眼中看見的,是更不一樣的東西。年紀明明只差十歲,對孫陵王而言,宋太傅已是過去的人。宋太傅內心突然湧現一陣懊悔,然而那也是自己過去走過的路,只是如今輪到陵王而已。失去了在戰場上大顯身手的機會,宋太傅已在不知不覺中老去,而且被遠遠地拋在後方了。然而就算這樣,自己並非已經無路可走,也不是什麼都不能做了。
「……你的確是手下留情了,孫陵王。不過不是對老夫。」
孫陵王並未回答這句話,只是轉身背對宋太傅,默默離開。
……雙腳踏在霜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好長一段時間,孫陵王只管低頭看著手中漆黑的劍。
沒錯,他的確手下留情了。只要他認真應戰,宋太傅不會是對手。年輕的孫陵王只可能贏過偉大的老將,卻不可能輸給他。陵王當然也會有居於下風的時候,但那時的對手只會是比自己更年輕的初生之犢,那些活得閃閃發光的傢伙們。要輸就要輸得令人振奮。年紀邁進四十歲時,孫陵王就這麼決定了。不知這究竟是年華老去的證據,還是出自身為年長者的自尊。
或許,只要自己認真了,想必用這雙手抓住國王也不是難事。之所以沒這麼做,確實是因為心中還有迷惘。究竟是不是真的想抓住紫劉輝,連自己也不明白。
「……大業年間的那種做法,一定有什麼不對,是吧……」
對那個問題,陵王或許無法回答。即使如此……
心愿只有一個。那就是想親眼見識旺季的國家。轉動煙管,丟掉裡面的煙灰。所以,下次不能再猶豫了。
「……下次,就不會再手下留情了。就算對那少爺也一樣。」
現在,還不是這些小鬼稱霸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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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與雪,讓星光與山影都從視野中消失。原本劉輝離開貴陽的次數就寥寥可數,曾經去過的藍州和紅州又是完全相反的方向,那次的經驗根本派不上用場。
最重要的是,原本堅定的心意如今變得有如鐘擺一般激烈動搖,這才是最讓劉輝心慌意亂的。猶豫與焦慮,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的後悔與迷惘,都讓他完全迷失了方向。雖然有自己應該是出了芳林門的記憶,但在那之後,腦袋就混亂的完全無法思考方向,只顧著一味狂奔。好幾次都感覺到楸瑛或皇將軍似乎在身邊說些什麼,但劉輝卻完全聽不進去。
途中也過上了幾次追兵,每次也都憑感覺知道又有幾名近衛為了阻擋追兵而脫隊。由馬蹄聲可判斷出最初跟在身邊的幾十騎近衛,人數正不斷的減少。
像是缺了齒的梳子,身邊的馬蹄聲紛紛被吸進雪中,逐漸消失。
即使聽見背後傳來的劍戟聲,劉輝依然頭也不回地,駕著夕影向前賓士。總覺得只要自己一回頭,就會再也動彈不得。就會回到貴陽,成為一個受人擺布的傀儡。心情一直受到牽扯,想選擇輕鬆的路子走。想逃避,逃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到最後,背後傳來的馬蹄聲終於只剩下雙騎。而這時,連這兩人的馬都發出嘶啼,停了下來。
皇將軍沉靜的聲音,在紛飛的風雪中,聽起來更顯沉重。
「……陛下,不能追隨您到最後,末將內心實感痛苦遺憾。然而,末將也必須留下來抵擋了。請您快走吧。末將會在心中祈求您平安無事。」
一路上緊緊跟在劉輝背後的雙騎之一,就這樣離開了。而另一個楸瑛也開了口。
「陛下,請您聽我說,您一定要好好逃走。我們必須在這裡分開了,請您一定要平安無事。」
一路上拚命專註於手中韁繩的劉輝,這才回過頭來。這才終於,回過神來。
回過神來,只覺得全身像泡在冰水裡。
「楸瑛,皇將軍!」
發出吶喊時,已經太遲了。在追兵掀起的滿天雪塵中,那兩人手握著長槍與劍,已經兵分二路離開。最後看見的,只有他們策馬奔騰的背影。而就連那背影也很快的從視野里消失。
就這樣,劉輝完全的落了單。
劉輝失魂落魄,只聽見耳邊暗夜裡的風雪呼嘯而過。氣溫越來越低,紛飛的雪片像一層厚厚的紗,將劉輝與世界完全阻隔開來。
前後左右張望,發現自己已經連楸瑛與皇將軍離開時的方位都弄不清楚了。可怕的寒氣令劉輝即使咬緊牙根,牙齒還是咯咯打顫。一開始,夕影還疑惑的放慢了腳步,但很快的,就載著劉輝在黑夜中馳騁了起來。
離開王都,是出自劉輝自身的意願。本該如此。
——如果不是自己選擇了逃避,是否就不會牽累楸瑛和邵可以及近衛們了呢。
是否只要乖乖將自己的項上人頭交給私人軍隊,一切就能得到平息了呢。
不,在事情演變至此之前,只要照悠舜說的繼續坐在王位上等旺季回來就好了吧。
如果不讓旺季前往紅州,早早就將王位禪讓給他,羽羽是不是就不會被殺死?
或是在更早之前,不管霄太師或旺季說什麼都答應,說不定現在一切都會不一樣了,而或許那樣才是對的。
所有對過去的後悔,都如眼前激烈的風雪般襲卷劉輝的腦袋,腦海里成了一片空白。
就連為了什麼非逃不可,那心中萌芽的小小種子,都彷彿在這暗夜風雪的肆虐之下遭到掩埋、為之吞沒。
是不是就像母親一直提醒自己的,世界上如果沒有自己就好了。
風聲之中,傳來不知來自何處的濁流般水聲。夕影朝著河川的方向奔去,筆直地,馬蹄滴答。不如,就這樣直衝進水中吧——
耳邊彷彿聽見從那有如女人尖叫般的高亢風聲之中傳來的琴聲。和今天一樣,那天也是個狂風暴雪交加的夜晚。
『連兄長將這把劍送給你時的那份心意,都能輕易的放手嗎?』
連兄長將這把劍,送給你時的那份心意。
——我選擇了你做我的國王。
——好嗎?我想知道那是什麼。我想看見,你的國家會是什麼模樣。
——對我來說,你就是我的國王了。
——我的國王,就是你。清苑太子這個人,已經不需要存在了。
——只有這個……請你相信。只要在你身邊我就能感到幸福。
——因為你,我才會在這裡。
邵可、楸瑛、十三姬、蘇芳、靜蘭與珠翠、絳攸……大家的臉接二連三浮現眼前又再度消失。
眾人之後,浮現在眼前的,是一位少女,身上原本穿著貴妃裝扮,卻漸漸變換成官服。唇邊帶著一抹微笑,在劉輝身前下跪。看到她低頭下跪,也曾讓劉輝感到寂寞孤獨。但並不是這樣的。
除了劉輝之外,沒有人能令她甘願臣隨。這也是她之所以是她的證明。
——我是為了輔佐你而來。為了輔佐你成為一位優秀的國王而來。
只將心獻給一個人的證明。沒錯,無論何時,秀麗的心都毫無保留的獻給劉輝。
腦中再度想起旺季的那句話。「連兄長將這把劍送給你時的那份心意,都能輕易的放手嗎?」
默默跟隨,為了能讓劉輝順利逃離而義無反顧投身雪塵,紛紛回頭應戰的皇將軍與近衛們,以及楸瑛。自己連他們都要拋棄了嗎?
『如果不帶著那些一起走,我一定不再是現在的我了。』
過去,不管遭到怎樣的毀謗及否定,仍然獨自堅持下去。
即使連母親都否定自己,就算不剩下任何一個人,依然獨自堅持到現在。
為什麼一成為大人會變得連自己都守不住,如此的脆弱又無力。
劉輝的表情扭曲——雖說如此,擁護自己、奮發向上,非前進不可的理由,劉輝還是想不出來。
風咻咻吹過。在連一寸之外都看不見的雪夜中,夕影絲毫未停下腳步,將一切交給手握韁繩的劉輝決定。無論是選擇前進、停止、還是回頭。然而劉輝始終茫然落失的只是呆坐在馬上。甚至連自己現在是坐在馬鞍上還是龍椅上都搞不清楚了。是啊,就連這簡單的近乎愚蠢的選擇,劉輝也從來沒有真正決定過。自己決定過的事,輕易的就能數得出來。漸漸的,時間和周遭的人都放棄了劉輝,漸漸流逝。無論是還坐在王位上時,或坐在馬鞍上的現在都一樣。
經過自己思考決定的事,是有的。也有無論如何都不能退讓的事物。和璃櫻之間也留下了約定。然而即使頭腦明白,在這雪夜之中,理智還是被風雪吹散,甚至感覺那一切只不過是一場虛幻。腦中只有「只要自己不存在就好了」的念頭,怎麼也無法散去。明知這只不過是想圖個輕鬆的念頭,但如此一來,確實一切就能得到圓滿解決,而且不管劉輝怎麼想,都想不出有任何壞處。
旺季曾說過,對於劉輝為他人而活的想法,他怎樣都難以相信。愛人的心、言語、忠誠、期待、信賴,這些劉輝都具備,但只有這些卻是不夠的。光只有這些,手中連一根韁繩都無法掌握住。無法判斷自己所選擇的道路是否正確,連自己都無法認同自己。
河邊發出濁流拍岸的聲音,冷得彷彿能使人心跳暫停的水花濺到劉輝身上,此時他才回過神來。急急忙忙拉扯手中的韁繩,卻拉不動了。凍僵的手指像黏在韁繩上似的,不知為何,連一寸也拉不動。對於冰冷的水花,夕影非但不為所動,反而亦步亦趨的朝濁流的漩渦之中走去。這時劉輝才注意到自己騎著的是一匹有著青色毛皮的馬。光影之中,本該呈現青色的這匹黑馬,現在的顏色看起來卻是如同合夜。鴉色。劉輝口中不經意地吐出這個字。沒錯,一如傳說中金鴉的變化一般,這匹馬有著如同火焰的金色鬃毛,以及烏珠般的皮毛。
(金色的鬃毛?)
一陣寒意襲上心頭。夕影的鬃毛是接近白色的灰色,但眼前的馬卻搖曳著朱金色的鬃毛。
這是一匹陌生的馬。
「————!」
背脊發涼,張口想叫它停住,嘴裡卻灌滿了水和雪,連一聲都發不出。
這匹陌生的夜色馬,正一步一步前進,並開始踏入濁流之中。
很快地,濁流淹沒了劉輝全身。連頭頂都受到冰水拍打,流進喉嚨深處的水噎得劉輝用力咳了起來。身體像一片隨波逐流的葉子,在水中上下起伏。不時碰撞到漂流木或岩石,每次都令劉輝疼得大喊出聲,手腳像是要被水流扯斷一般。劉輝甚至不知道自己眼睛是不是還睜開著,手裡是不是還握著韁繩。
——要是沒有生下你就好了。
耳邊傳來母親那憎恨的怒吼,還有劉輝的手球被整袋丟進水池的聲音。看著母親那麼做時,劉輝就明白了,其實她真的想丟進池裡的不是手球,而是劉輝自己。
年幼時那狹隘的世界裡,母親的話對他而言便是世界與真實。
然而後來從水池裡浮上來的卻是母親自己。不久,清苑哥哥也消失了。短短几年內,所有人都死了,動亂也平息了。和過去相同,現在也一定會是如此——
『那和過去又有什麼不同。』
這句話又在耳邊響起。那不是別人的聲音,而是劉輝自己對孫陵王說的話。來自自己內心。
「————」
自己說的話。原本如一片落葉隨水漂流的劉輝,這時才開始奮力抵抗起水流,在水中划動著雙臂掙扎。和那時相比,有什麼不同了。
現在死在這裡,就等於由劉輝自己拉動弓弦,將自己射向毫無改變的世界。
荒蕪如沙漠的後宮。人在那裡是如何越變越空洞,劉輝是最清楚的。
自己一直都是個空洞的人,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不能認同,不能就這麼死在這裡。就算已經決定退位,就算已經逃避了。
因為他心中有著理由。
(孤……)
只要一出事,就會有成群的人們理所當然的死去,被殺,屍體浮出水池,被處理掉……在那個世界,所有人都認為這才是解決問題最快的方法。
劉輝想起羽羽的遺體。有如人偶般靜靜地躺在那裡。那幾天,在哀悼之前,人們內心充斥的是對彼此的猜忌。只有璃櫻的痛哭,讓劉輝變回有血有肉的人。
——和過去,有什麼不同了。
(孤想看見的是……)
自己想看見的是什麼?
後腦杓突然被什麼用力撞擊。劉輝只見自己口中僅存的空氣全都化為氣泡散逸。腦中一片斑駁,明暗閃爍。逐漸失去意識。
自己好像低聲說了什麼。那好像是一個很重要問題的答案。
(————)
腦海的某個角落,響起大鴉拍動翅膀的聲音。
這之後,劉輝便沉入濁流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