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東坡關塞的楸瑛,煩躁地不斷踱步。
「這下糟了。絳攸和獃獃都失去消息,旺季又一如預測的送來了親筆信。」
藍州州牧姜文仲依然被軟禁著。絳攸毫無聯絡。這一定是發生什麼事了。
「畢竟對方也養了一群類似『風之狼』的殺手,『牢中的鬼魂』……」
連靜蘭的眉頭也不由得因焦慮而擠出好幾道皺紋。他和楸瑛兩人已經將秀麗經手的案件都一一看過了。對方的做法向來是為防範未然而提早痛下毒手。楸瑛自己就曾親眼目睹秀麗及悠舜被狐狸臉男盯上。極有可能這次也是一樣,若說對方已經察覺絳攸與蘇芳的動向而有所行動,那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絳攸和蘇芳一定是遇上什麼意外,否則怎會如同斷了線的風箏一樣頓失消息。
靜蘭睥睨著東坡對面,貴陽的方向。
「還有,來到紅州的官員人數,實在太少了……」
到現在,別說預期人數的一半,連一半的一半都沒有。原本期待的朝廷六部尚書沒有一個人採取行動,表現得越來越像是要追隨旺季。只要半數的六部尚書能反抗旺季,朝廷里支持國王的勢力便會增加,劉輝也才能順利歸返王都。
從中央朝廷里的紅姓官員按時回報的書信可知,其實尚書們並非全都對旺季唯唯諾諾,唯命是從。旺季的某些決議也曾遭到他們反對。不過那和劉輝在位時的態度沒什麼兩樣。與其說是反對旺季這個人,不如說只是對政事內容提出反對意見而已。
「劉輝除了『好』之外什麼都不會說。真不知道『好』是什麼意思。要是我,早就把那些人都免職,重新換一批新的官員了!」
「……確實,與其說奇人大人和飛翔大人站在劉輝這邊,不如說他們只是看在悠舜大人的份上才……什麼國試派、貴族派的,這都只是別人口中的分類,他們根本不以為意……」
只是,原本以為應該會是劉輝後盾的六部尚書既然毫無動作,最初反對旺季的聲浪儘管不少,現在卻也成了雷聲大雨點小。機會主義的牆頭草們見風轉舵,開始抓著旺季的袖子不放。無論劉輝何時和旺季會談,為劉輝而前來紅州的官員人數都不可能突然暴增了。
「這樣下去,根本毫無勝算……」
令人焦慮的原因還不只這些。靜蘭想起前往紫州時的事,眉頭皺得更緊了。
「……楸瑛,紫州那座山……還是找不到入口嗎?」
「是啊,皇將軍也派人去找了,一樣無功而返。那座山到底有什麼古怪啊,究竟要從哪裡才進得去?明明每天都能看見從山頭飄起的煙,卻只能眼巴巴的看著,真是叫人不痛快。」
埋藏鐵炭,鑄造武器的山。眾多支流彙集之處,河邊又有可存放鐵炭的土地,一座整天冒煙的山。為了找出這座山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冬天多霧,天候又多變化,在唯一的一個晴天發現了冒煙的山,只能說是運氣好。
那座山距離貴陽並不遠,村落稀疏,地處偏遠,是一座無名的山。明明山凹深入,佔地又廣,卻不知為何地圖上就是找不到它。
而那座山——正好位於旺季領地的邊境處。
因為位置特殊之故,當接獲找到這座山的報告後,劉輝和靜蘭、楸瑛只挑了不到十名的精兵前往偵查。實際看見那座山時,楸瑛和靜蘭內心都吃了一驚。
劉輝只是靜靜抬頭望著山上裊裊升起的細煙。
……那時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不過恐怕沒錯,這座山就是劉輝消失時進入的那座山。
之後眾人花了好幾天調查有關這座山的事。圍繞著山下團團轉了好幾天,無論如何,就是找不到入山的路。即使想溯流而上,也總是像走進死胡同,無法繼續前進。
其中最感到難以理解的,就是當初曾騎馬入山的楸瑛和靜蘭。
「不應該是這樣的啊,我們那時確實曾進入山區吧?因為是跟在夕影后面進去的,絕對有騎馬也進得去的路才對啊!怎麼會找不到呢?」
「當時天黑又下雪,為了追上夕影的確無暇注意周遭景色……但一定在哪裡有路可通啊。我想那一定是一條隱藏通道。」
然而不管怎麼找,就是找不到那條隱藏通道,連一點線索都沒有。楸瑛和靜蘭在那之後又帶人去找了好幾次,至今都毫無成果。只能每天每天眼睜睜看著山頭冒出的煙沒入雲霧之中。
同時,楸瑛腦中盤據已久的一個結也解開了。當初為了前往搭救秀麗與小璃櫻,曾在瞬間進入的那座山。昏暗的夕照之中,記得曾瞥見一個矮小的老人。雖然天色太暗,看不清他的長相,但印象中那個男人只有單眼與獨臂。
秀麗曾經進入的不可思議的山。幫助劉輝的那座山中小屋裡的單眼獨臂老人。兩件事串連起來了。但也僅止於此,沒能發展出進一步的線索。
——毫無進展。不管哪方面都一樣。這使得靜蘭與楸瑛更加焦慮。
「靜蘭,你問過陛下旺季的親筆信里寫些什麼了嗎?」
「……就和劉輝預測的一樣。等雪停了,就會來見劉輝,進行會談。會談的時間地點,就交給劉輝決定——」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說劉輝指定紅州,他也會來嗎?開什麼玩笑。」
「他當然會來啊,應該說求之不得吧。只要帶上多出紅州數倍的軍力,握有玉璽的旺季輕易就能取下紅州。旺季會這麼說,就代表他有信心自己居於完全優勢,否則怎麼可能讓劉輝決定時間地點。」
楸瑛抿著嘴唇沒有說話,只是更焦慮的在房內走來走去。平常總是會嫌他礙眼而出言制止的靜蘭,這時也就隨他去了。
「……那陛下有沒有說,決定什麼時候?」
「……沒有。什麼都沒說。如果是我也無法決定吧。眼前的狀況絲毫不見進展,萬一選錯了日期,只會讓處境變得更糟。或許會談的時間該拖得越晚越好。」
「可是越是拖延,只會讓對方越能摸透我們的實力。朝廷的中立派也會漸漸朝旺季靠攏吧——」
「這種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靜蘭的怒吼在房中空虛的回蕩之後,大吼的靜蘭自己先道歉了:
「……抱歉……」
「不,我也有不是……」
要是絳攸在場的話,或許能想出什麼好辦法吧。說不定毫無勝算的讓他前往北方三州這個決定,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別的不說,光是閭官員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值得信賴都是個問題了。他畢竟隸屬黃門一族,也從未親口說過要站在劉輝這邊。絳攸之所以音訊全無,該不會是閭官員接受黃家指示,暗中策划了什麼事的結果吧——
(……不行,不能再想了。)
再想下去,只會越來越陷入負面思考,最後被扯進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沼。
然而,就算刻意阻斷思考迴路,回過神時,腦袋又會被各種思緒佔據。
不經意地,腦海突然浮現沉眠於白棺中的秀麗那張臉。
臉上帶著知悉一切的表情,昏昏沉睡的少女。
她還沒醒來,所以還沒關係。楸瑛發現自己不知從何時開始會這麼想。
她還沒醒來,就表示還不到一決勝負的時刻。
對於自己這樣的念頭,楸瑛不禁苦笑起來。不過也因此感覺心裡踏實了點。
前往江青寺,看看那張靜靜沉睡的臉。似乎這麼做就能讓那些黏糊糊、黑漆漆的混亂思考稍微遠離腦袋。現在楸瑛和靜蘭面臨的這些狀況,對她而言一點都不稀奇,因為她「總是」在面對類似的狀況嘛。而她也都能一一克服。
鎮定點,一定還有辦法。楸瑛深呼吸,眼角看見靜蘭正和自己做著一樣的動作。
兩人或許連心裡想的都是一樣的吧。
對旺季親筆信的回覆,絕對是越快越好。最好是這幾天就進行。這一點楸瑛也很清楚。
可是眼前的情勢還如此混沌不明,就像從玩具箱里取出所有玩具卻散落滿地,這種狀況下,要劉輝怎麼決定出一個日期。如果是自己站在相同的立場,楸瑛除了胡亂決定之外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劉輝手裡的棋子並沒有比楸瑛多,數量就是那麼少。
窗外細雪紛舞。東坡關塞離紫州很近,地勢又位於溪谷之中,雪量比其他地方都來得多。看來即使過完年,這雪也不會停吧。
(繼續下吧。)
楸瑛祈禱著。只要雪繼續下,劉輝就可以儘可能拖延回信的日子了。
……然而,就在這樣想著的楸瑛面前,雪花竟一沒多久,然後就乾脆地停了。
簡直就像暗示著今後的命運。
● ● ●
劉輝很久不曾在江青寺逗留這麼久了。
雖說劉輝將江青寺當作自己在紅州的據點,但實際上,並非整天都能陪伴在秀麗身邊。甚至因為必須經常往來梧桐與東坡之間,反而很少回到這裡來。不過在這陣子,很難得的能待在這裡比較久。火缽中,炭火發出劈啪的聲音燃燒著。棺木中的秀麗依然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稱這裡為「棺木之室」。邵可和其他人各自在棺木中放入自己最具有意義的物品,劉輝也將一樣親手做的東西放了進去。
劉輝和燕青等人談話的地點經常都是這裡,所以房中一角如今也堆滿了雜亂的文件資料,書桌上散放著書簡與文具,房裡甚至還準備了好幾人份的簡易寢具,以供小睡時使用。
劉輝現在正坐在書桌前,望著桌面上的那封信。從好幾天前,劉輝就一直和這封信大眼瞪小眼。信上的文字簡潔,毫無贅述,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這封信劉輝前前後後讀了四十幾遍了,每次都會讀得出了神。
龍飛鳳舞又充滿威嚴的書法,卻不失流麗與文雅。旺季的字一如他的人。
書桌上排列著邵可為劉輝準備的文房四寶。在朝廷時,只有如即位儀式等重大儀式才會使用的手制澄心堂宣紙,也早就靜靜的壓在紙鎮下許久,只等劉輝下筆。
拿起用慣了的禿筆,筆尖沾了點硯上的墨——今天的動作還是停在這裡。
不知過了多久,劉輝依然寫不出任何一個字。
庭院里,樹梢的積雪落地發出聲響,驚動了劉輝的筆尖。耳邊傳來夜梟啼鳴的聲音。
——日期和場所。
靜蘭說一定要選一個最好的日子。可是到底怎樣才叫做最好的日子呢。假設能接獲絳攸的消息,確定哪一天能說服北方三家的話,劉輝就能相信絳攸而將日期訂為那一天。又或是如果能知道藍州姜文仲哪一天能從軟禁中獲得解放,就配合那個日子也是個辦法。然而現在——什麼都沒有。
老實說,就眼前的狀況看來,對劉輝而言,會談的日期訂在哪一天根本沒有差別。然而在這麼重要的時刻,總覺得絕對不能毫無根據的隨便決定會談日期。
江青寺的長老給了劉輝一份註明吉日凶日的黃曆,但從裡面也得不到任何靈感。
內心焦躁不安。總有個預感,這個日期將會是自己最重大的一個決定。可是……
「……不行,完全決定不了。」
放下筆,劉輝抱著頭煩惱不已。就在此時,手臂觸碰到懷中某樣堅硬的物品,本想假裝沒注意到,卻怎麼也無法徹底無視。結果只好嘆口氣,從懷中取出那個紫色的小布包。
一次也沒解開過的結,依然牢牢系在布包上。
收下這個布包後,劉輝好幾次好幾次都托著下巴凝望著它。
悠舜的下落依舊不明,無論怎麼打聽都找不到他。朝廷里甚至還流傳著他已經死亡,甚至在河裡發現遺體等種種謠言。每次聽見這類謠言,內心就好痛苦。明明是希望他好好活下去才放開他的手,他怎麼能夠死呢——於是劉輝也在心中無數次否定了那些謠言。
即使如此,和邵可一起望見手杖星墜落那天夜晚的景象,卻依然不斷盤旋在劉輝腦海之中。
雙手捧著那個小布包。無論悠舜在裡面裝了什麼,那都已經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所以不管內容為何,那也等於是過去。裡面裝的是謊言也好真實也罷,所有的建議與忠告也都已經太遲了吧。
事到如今,這只是悠舜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也是找尋他的唯一線索。
夜色中,傳來大鳥振翅的聲音。吹過一陣奇異的風,使燭火晃動。
背後傳來異樣的聲音,還以為是秀麗敲打棺木的聲音,劉輝急忙回頭一看,棺木卻沒有任何異狀。劉輝忽然想起秀麗曾經給過自己的那封信。那封因為害怕自己動搖了心意而連看都沒看就燒掉的信。雖然不曾後悔,可是——
劉輝再次回頭望向布包。和秀麗的信一樣,要是現在不打開來看,一定再也不會打開了。打開吧。劉輝突然這麼想。
一鼓作氣拉開金橙色的系帶,布包的袋口像開花一樣綻開,倒提著搖一搖,一件小東西從裡面掉出來,落在劉輝掌心。就著燭光仔細一看,劉輝不禁愣住了。
「……骰子?……只有這個?」
那顆骰子比一般的要大上一點,是一顆有著雨後天空般美麗天青色的青瓷骰子。雖然以青瓷而言,這樣的顏色相當罕見,但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特殊之處了。
本來還以為布包里會裝著悠舜給自己的建議,或是什麼謎樣文字,這下劉輝倒不知所措了起來。
「骰子……咦……」
將骰子放在雪白的澄心堂宣紙上,用手指撥弄著。悠舜是想借這顆骰子對自己說什麼嗎?意思是一切都決定了,所以要自己趁早放棄?還是將命運交給上天?抑或是放棄當國王,孤注一擲的將人生賭向另一個方向?萬一沒有退路了又該怎麼辦哪?
(如果是要孤將命運交給上天的話,與旺季的會談日果然還是該憑直覺決定羅?還是乾脆擲出骰子,用點數組成日期……嗚哇,結果打開了布包反而更搞不清楚該怎麼辦了呀!)
正當劉輝無心的將骰子朝宣紙一擲時,一種不對勁的感覺油然而生。
「嗯?」
又試著擲了幾次骰子,果然每次都產生一樣的感覺。劉輝捻起骰子,沒有猶豫太久,便下定決心用力將青瓷骰子捏碎了。陶瓷碎片紛紛散落後——
劉輝指間留下了一張折得很小的紙片。
心臟怦怦、怦怦的加快了速度。
顫抖的指尖,正要將紙片打開時。
「劉輝陛下,這裡有一些宵夜,多少吃一點吧——咦?那是什麼?」
邵可從劉輝凍僵的指尖取下紙片,不加思索的打開。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劉輝以為自己已經大喊出來了,其實只是在內心這麼吶喊而已。腦袋一片空白,嘴巴又干又渴的發不出一點聲音。身體卻不斷冒汗。
劉輝用力閉上眼睛。悠舜到底寫了什麼——
「您在玩什麼數字遊戲嗎?劉輝陛下?這該不會是在計算什麼賭博機率吧?」
「…………咦?」
「轉換心情是沒有關係,熬夜做這種事就不好了喔。」
邵可乾脆地的將紙片還給劉輝後,便走到一旁開始泡茶。劉輝戰戰兢兢的望向紙片,上面確實羅列著幾個莫名其妙的數字和文字。
『五 三 二 馬 無 山 川 牛』
除了數字之外,還有五個漢字,卻完全看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
記得以前,從霄太師那裡借來的書中讀過,「山」和「川」是同夥間常使用的一種暗語。
(……這意思是如果聽到悠舜對孤喊「山」,孤只要回答「川」就表示我們是同夥?)
「山!」什麼的,悠舜這麼喊過嗎?或許有吧。難道是因為孤不懂得回答「川」,所以他才放棄孤的嗎?可是其他漢字和數字又代表什麼意思呢?
原本的骰子搞不好還比較好懂啊。
(呼,該不會悠舜他是想用這些暗號告訴孤……在骰子賭博中的必勝法則……?)
要真是這樣,某種意義倒的確是稀世珍寶。茶香飄來,引得劉輝放下紙片朝邵可走去。
「……你果然很煩惱吧,劉輝陛下。」
「咦?你怎麼知……喔!啊!是指會談日期的事啊……」
滿腦子都是暗號謎團的劉輝,還以為邵可已經察覺了悠舜留下布包的事,嘴裡吃到一半的飯糰都慌張的掉滿地了。剛才還那麼煩惱的會談日期,竟完全拋到腦後。
「您難道忘了嗎?楸瑛大人明天也要到了。」
趁楸瑛來時,將回信交給他送去是最好的。不過,邵可並未催促劉輝。
「明天啊……那孤今天晚上一定得寫好回信了,是嗎……」
「劉輝陛下……」
「期限總是會接近的。別那副表情嘛,邵可。我們說點開心事吧。」
為了轉換氣氛,劉輝趕緊換了個話題。
「對了,我聽那些小和尚說,最近這附近有腐臭殭屍出沒耶!」
「……這件事又是哪裡開心了,劉輝陛下……不過,這個謠言我在梧桐也聽說了。說是走在夜路上時,先聞到一股臭味,回頭一看,就能看見殭屍一邊從身上掉落腐肉一邊四處遊盪……」
「什麼?原來殭屍也去了梧桐嗎?」
「整個蒼梧原野都有啊。根據謠傳,那個殭屍似乎在找尋什麼。近來有不少人來江青寺要求驅邪呢。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種謠言過去從來沒聽說過,為什麼最近突然流行起來了?」
「不過所有版本中,看見的都只有一個殭屍。他是不是跟同伴走散了啊?」
「希望是這樣就好。比起州都附近出現成群的腐臭殭屍軍團,目前還只有一個算是好消息了。不過這個殭屍,都已經當殭屍了還會跟同伴走散,未免太遜了吧。」
不屑地說完這句話,邵可才猛然警覺,由殭屍出現的場所和日期推斷——
「等等?難不成,他正朝著江青寺接近嗎……」
「別、別說這種嚇人的話啊,邵可!腐臭殭屍為什麼要來江青寺啊!總不會是來參拜吧!就算他想藉此復活,身上的肉都腐爛了也沒辦法呀。如果是孤就絕對不要,那種樣子絕對不想被人看見。」
「就算他真的來了也不要緊。江青寺可是紅州數一數二的古剎,更別說縹家大巫女已在此設下結界……今晚你就靜下心來,把該想的事好好想清楚吧。」
想清楚該如何回覆旺季。
起風了。黑夜裡,樹木被風吹得聒噪,抖落一地的雪。邵可望向庭院。
「今夜似乎要起風了,請陛下小心別染了風寒。」
邵可離開後,又剩下劉輝自己一個人了。好一會兒,他都只是無言的看著天花板。
突然一陣冷風從牆縫鑽了進來,吹起悠舜留下的那張小紙片。劉輝慌忙伸手抓住紙片,起身太急而踢翻了椅子。這個動作使劉輝產生了錯覺,彷彿抓住的是悠舜的袖子,自己還能像平時那樣尋求他的指點。心中不禁一陣酸楚。
劉輝臉上掛著像哭又像笑的表情,想著自己竟然連這麼簡單的事都無法決定。
悠舜,你一定會嘆口氣,然後露出無可奈何的苦笑。
儘管如此,還是會告訴孤該怎麼做吧。
可是現實卻是劉輝只能毫無意義的抓住那張紙片,任憑它被風吹得啪啪作響。
用力握緊紙片,劉輝只能茫然地呆站在原地。
夜深了——風吹動樹梢,發出更激烈的聲音,驚醒了劉輝。
原來自己不知不覺地趴在書桌上睡著了。
(糟了!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燭台上的蠟燭確實變短了,但時間也沒想像中過得那麼久。確定自己大概只不小心睡了一個時辰,這才安心了些。只不過是夜深了點,還有時間。
此時,忽然有一陣風吹過,將燈燭紛紛吹滅,房中頓時一片漆黑。
「嗚哇,發生什麼事了。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唉……」
劉輝嘆了一口氣,安靜坐著等待雙眼習慣黑暗。眨了好幾次眼,也用力皺了好幾下眉頭。不經意的,發現自己變了。
僅至數年前為止,劉輝都還認為世界上最令人討厭的就是黑暗。晚上就寢時,至少要點一根蠟燭,否則就會因恐懼黑夜和預期的惡夢而不敢一個人睡覺。
曾幾何時,劉輝已經不再作惡夢,也不再害怕夜晚與黑暗了。
「……是從你來到孤身邊之後吧,秀麗。」
回頭望向屋內的白棺。沒錯,正是秀麗來了之後。
無意間,好像瞥見棺木中閃過一道白光。劉輝瞪大疲憊的眼睛,緊盯著棺木瞧。
眨了好幾次眼睛後,眼前的景象令他瞠目結舌了。
那是秀麗,自行從棺材裡坐了起來,一手托著腮,正很感興趣似的望著劉輝。
「……秀麗?」
黑暗之中卻看得一清二楚。秀麗身上透著白亮的淡淡光芒。
她輕輕的微笑了。那是劉輝再熟悉不過的笑容。
『是啊,那時的你真是沒用。不拉二胡給你聽,你就不肯睡。』
秀麗的聲音聽起來不可思議。明明沒看見她的嘴唇有所動作,卻聽得清清楚楚。
劉輝動都不敢動一下。因為他已經無意識地察覺到自己並不是「醒來了」。眼前的秀麗虛無飄渺,連形體也是半透明的。這應該是作夢或是幻覺吧。劉輝擔心自己若有些許清醒,或是稍稍移開目光,秀麗就會消失不見,所以絲毫不敢動彈。
秀麗盤起腿,又笑了。總覺得她的目光帶著些許挑釁與嘲弄。
『劉輝啊,關於我什麼時候會醒來,你心裡應該多少有個底才對吧?』
劉輝深呼吸了好幾次,然後——笑了。
「……對啊。」
『呵呵。我就知道……劉輝,看到你沒事,我就放心了。還有……得向你道歉才行。明明接下你交給我的勅使任務,應該要前往解除經濟封鎖才行,我卻中途消失……抱歉。我很想努力到最後的……沒能抵達紅州,真的很對不起。』
劉輝想起燕青和蘇芳的話。他們說,儘管當時秀麗的身體已經快要支撐不住,甚至吃不下什麼食物了,還是要求他們絕對不能回頭,堅持要前往紅州。
明知自己所剩的時間不多,當一知道發生了蝗災,她還是拚命說服了瑠花與縹家,又快馬加鞭的趕回來。
她總是一個勁兒的奔跑。跑著、跑著,如此過著她的人生。
和她相比,劉輝每次都為了自己的無用而不知不覺落淚。
「孤……總是那麼沒用。」
『沒這回事。我還不是搞砸了好多事,哭得亂七八糟,總是在後悔,也總是那麼不中用。可是我、我喜歡這樣的自己。也喜歡現在的你喔。現在的你或許是認識你以來最棒的也說不定。即使不中用,卻一直在思考,將一切抱在懷裡,用自己的雙腳向前走。你的溫柔、你的堅強、你的不中用和你的天真,我都喜歡。聽我說,難道你不明白我這麼努力是為了誰嗎?』
劉輝內心一陣激動。然而他還是裝作若無其事,拚命忍住不發出嗚咽聲。
「你、你是為了自己不是嗎?」
『你在鬧什麼彆扭啊。好吧,其實你說的也沒錯啦。成為官員的確是我從小的夢想,所以必須努力才能避免因無能而被革職啊。』
「等一下,你怎麼這樣啦。一般人這時不是應該說『不,我是為了你啊!』才對嗎?」
『你想套我的話,以為我看不出來嗎?……這句話我還不會說的。現在說還太早了吧?』
劉輝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有一件事一直很想問,卻一直不敢問。此時這個疑問,卻不由自主的從劉輝口中靜靜吐出。
「……秀麗,如果孤不是國王,你還想成為其他國王的官員嗎?」
秀麗收起臉上的微笑,凝視著劉輝。儘管她一定已經看出劉輝內心早有答案,但秀麗依然不迴避,肯定地點了點頭。
秀麗是誠實的。和事事都無法坦然面對的劉輝不同,她總是正面回答所有問題。這次也一樣。
『會啊。不管是旺季將軍還是誰來當國王,我都願意成為他的官員。雖然我曾經告訴你好多次,因為國王是你,所以我才能這麼努力。這句話並不虛假。但如果今天由別人來當國王,我想我還是不會放棄成為官員吧。無論活在怎樣的世代,無論誰來當國王,我想做的事都一樣,我想看見的世界也都相同。不過……』
聽完秀麗接下來說的話後,劉輝皺著一張臉,輕輕笑了。
「……這樣啊。」
『是啊,就是這樣。你也一樣,不是嗎?你也有想看見的世界吧?而且已經找到了。』
「我們一起去吧。」
秀麗頓了一拍,然後說了一個溫柔的謊言。
『……是啊。我們一起去吧。』
劉輝笑了,眼淚卻沿著臉頰滑落。本來內心深處總還有懷疑,說不定有關秀麗身體的事情是假的,說不定其實還有什麼辦法。總覺得她一定會好起來。
然而——然而現在,秀麗的謊言讓劉輝明白了。
沒有什麼謊言,一切都是真的。
「你啊,真是不會說謊。」
眼淚模糊了視線,劉輝舉起袖子擦了又擦。
秀麗看見這樣的劉輝,也難過的低聲說了什麼。似乎是說著「對不起」,但劉輝卻不想聽。從掩面的衣袖間看見秀麗爬出了棺木,雙手插腰,像平常那樣站在劉輝面前。
『劉輝,無論何時,你手中總好好的握著一切。你真是全天下最不懂得放手的人了。可是呢,正因如此,沒問題的。一直以來,你在沒有捨棄任何東西的情形下,還是走到了今天,因此所有的答案一定也都在你手中。這一點你千萬別忘了。只要做你該做的事就對了,不管未來發生什麼。』
秀麗轉身,劉輝心頭一驚,不加思索地又踢翻椅子站起身來,朝秀麗伸出手。
『從我們相識至今,已經過了三年了呢。春天就要到了,劉輝……就快了。』
風吹了進來。吹散了秀麗身上淡淡的光芒,化作櫻花花瓣。
當那陣狂舞的櫻花花瓣落地時,秀麗的身影已經消失。只有白棺還在那裡,在青白月光的照耀下,安靜地擺放在那裡。
剛才的一切彷彿只是劉輝的夢或幻覺。不留下絲毫痕迹。
劉輝望著自己緊握的拳。
『無論何時,你手中總好好的握著一切。』
——這回答就像是一個天啟,落在劉輝心上。
擦乾最後一滴眼淚,劉輝重新點亮燭台,坐在書桌前。
空白的澄心堂宣紙也還在那裡。將打瞌睡時碰歪的宣紙擺正,重新壓上紙鎮。從七夕夜空色的硯台上沾一點墨,心裡很平靜。
握好用慣的禿筆,深深地做一個深呼吸。
接著,就像原本寫不出任何字的劉輝是騙人的,他開始專心的振筆疾書了起來。
● ● ●
「……陛下,陛下,睡在這裡會感冒的喔。」
一條毛毯蓋上了肩,身體也被搖晃了兩下,劉輝才睜開惺忪睡眼。
「……咦,楸瑛你已經到了啊?過午了嗎?怎麼還是這麼冷。」
耳邊傳來麻雀的啁啾,劉輝揉揉浮腫的雙眼,手肘不小心撞翻了堆成一座小山的資料,使其散落一地。楸瑛先將端在手上的盤子放在三男,一邊趕忙上前來幫忙撿舍掉落的東西,一邊搔著臉頰滿臉抱歉的說:
「對不起,其實現在還沒過中午,我本來想盡量把速度放慢的……卻沒想到一緊張起來反而比平常還早到了……」
楸瑛手中正好撿起一張紫州全圖。也不知道劉輝是拿來對照了什麼,上面做了許多記號。
「啊,不用幫孤整理,放在一旁就行了……那個暫時不需要了。」
看到楸瑛端來還在冒著熱氣的早餐,劉輝馬上條件反射似的餓了起來。試著回溯記憶,自己應該在丑三之時還醒著推敲書信內容。而在那之前只吃了點宵夜,肚子餓也是理所當然的。不知為何,楸瑛急著搖頭說:
「不!沒關係啦!您慢慢來!不用急!」
「嗯?你是指什麼?」
「就、就是那個啊……」
「喔,對了,這是要回給旺季的親筆信。孤已經寫好了,雖然修改了很多次,但這樣就行了。」
劉輝打開放在角落的書箱,取出一封信交給楸瑛。
楸瑛瞪大了眼睛,不斷看看那封信,又看看劉輝——張著嘴,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
「咦?這、您真的……寫好了?」
「是啊,就決定這麼寫了。你可以打開來看無妨。」
話才說完,邵可就破門而入了。
「您寫完了?劉輝陛下,那是真的嗎?」
這時機巧合的簡直令人懷疑邵可是否一直在門外偷聽。楸瑛和劉輝用懷疑的眼神直盯著邵可,邵可這才驚覺似的發出咳嗽聲來掩飾。劉輝和楸瑛心想,他的這些小地方和秀麗真的很像啊。
楸瑛低頭看著劉輝交給自己的那張折得整整齊齊,有著絲絹般紙質的澄心堂宣紙。只稍作猶豫,便靜靜地將書信打開來。邵可也從旁探頭過來。
信上是熟悉的劉輝筆跡。明明每一個字都寫得工工整整,卻不知為何,整體看來歪歪扭扭的。但那字裡行間透露出的溫暖,則完全反映出劉輝的為人,楸瑛很喜歡他這樣的字。
信里看得出內容經過幾度的推敲,文筆雖然沒有多加修飾,但也並非隨便寫成。內容不但直率而用心,同時也完全沒有多餘的虛張聲勢或誇飾之處。就連邵可讀完都覺得無可挑剔。那是一封能令人感受到劉輝的成長,值得嘉獎的回信。
信中也訂了會談的日期、時間和地點。
對於信中那毫無迷惘的筆跡,兩人的反應都是半驚半疑。
「……劉輝陛下,可以問您為何選擇這日期、時間與地點嗎?」
信中所訂的日期,距離現在還有一個多月。
那個時期,紫州的雪差不多都會融了。而時間則不早不晚,選擇了正午時分。
兩人都很清楚劉輝根本沒有判斷會談日期的基準,也知道他一直無法做出決定。然而看他這莫名平靜的模樣,又不像是隨便決定的。對此,兩人都感到相當不可思議。
劉輝將小缽里的醬菜夾進飯碗,做成一碗湯泡飯稀哩呼嚕的吃了起來。不知為何,他臉上還帶著爽朗的表情,反覆做著握拳與攤開掌心的動作。
「嗯……那是用孤掌心裡握有的東西所做出的決定。」
「什麼?掌心……是手相說的命運線嗎?這麼說來,果然還是隨便亂選的羅?」
「你要這樣說,孤也不能否認。」
在兩人瞠目結舌之間,劉輝已經將那碗湯泡飯吃個精光,嘴角咧開的笑了起來。
「也可以說,孤是用平時的判斷基準做出的決定。所以無論那一天,在那個場合會發生什麼事,孤都不會後悔。正因為能這麼想,所以才能做出決定。就這麼辦吧。」
邵可低頭再看一眼信上寫的日期,依然讀不出劉輝如此決定的理由。
不過,無論那是出自何種理由,看到劉輝毫不迷惘的做出決定,也讓邵可有如放下肩上的大石。現在已經不再是邵可幫助劉輝,而是劉輝影響邵可了。無論誰怎麼說,現在的劉輝,毫無疑問已是邵可的君王。邵可靜靜的點頭說道:
「我明白了,劉輝陛下。那麼,就這麼進行吧。」
「謝謝你,邵可。楸瑛,就請你和皇將軍直接將這封信送到貴陽旺季那邊——」
這時,楸瑛才終於想起某件事,用手摸著後頸說:
「……陛下,其實在我前來此地的那天,旺季大人派出的使者也到了東坡。說想將陛下的親筆侰帶回去。」
「咦?旺季還特地派人來嗎?在現今情勢之下趕來紅州,真是勇氣可嘉!是能夠信任的人選嗎?不會在回貴陽途中就把信給燒了或丟了吧?」
「其實那個人,就是小璃櫻。他還是獨自前來的……真是嚇了我一跳。」
劉輝也驚訝地睜圓了眼,但很快的就將剩下的飯菜吃完,笑著站起身。
「這樣啊,原來是璃櫻。既然如此,孤就自己跑一趟東坡關塞吧,這封信由孤親手交給他。」
「陛下……」
「璃櫻不是來取信,而是來見孤的。不是嗎?既然如此,孤就不能龜縮在這山裡不出面。更何況孤也好久沒見璃櫻了,很想見見他啊。」
楸瑛苦笑。
「璃櫻可是板著一張臉來的喔……」
「嗯,這也不奇怪……現在璃櫻在朝廷里一定沒被當成仙洞令君,而是以旺季繼承人的身分,理所當然的被視為太子了吧。」
「是啊,儼然就是王位繼承者的第二順位,實際上也擁有那樣的血統。」
劉輝想起和璃櫻初次見面時的事。當時的他在府庫最深處,一個人讀著一堆小山高的書,讓劉輝想起從前的自己。
「孤還記得,打從某一天起,就像跨出令周遭景色完全轉變的一步。四周的人變得陌生,說的話也聽不懂了。對現在的璃櫻而舌,羽羽又不在了。就算只是一次也好,他一定很想逃出朝廷,遠遠逃到不知名的地方去吧,那種心情孤能理解……更何況比起當時的孤,現在的璃櫻年紀更小。」
「但是他實際上可比劉輝陛下您成熟多了耶。」
「邵可!這種老實話不必說!」
劉輝很快的將細軟收進包袱,邵可在旁一邊叨念著「點心就不用帶了!」一邊挑出不需要的東西。楸瑛看在眼裡不禁愕然。
(……秀麗大人一不在,邵可大人就變成這樣了……他們兩人果然是父女啊。)
不過只有一點是真的,楸瑛心想,那就是小璃櫻的確比劉輝成熟多了。
● ● ●
(……紅州雪下得少,卻反而冷啊……是因為這裡的空氣乾燥風又特別寒的關係吧?)
一拉開窗,強風就呼呼吹進室內。遠處可望見有如潑墨山水般的紅州山景。那美景真的就像書中所描述的壯闊。然而眼前的關塞卻是戒備森嚴,到處都可感受到士兵的視線,和美景一點都不相稱。
璃櫻自從抵達東坡關塞之後,就在茈靜蘭的吩咐下,一步都不被允許踏出戶外,時時刻刻都處於被人監視的狀況中。
(這也沒辦法啊……)
兩軍對峙時,一旦被對手看透了軍力或地勢,甚至布陣的內容,那就意味著將在戰爭中吃敗仗。璃櫻的身分雖然是中立的仙洞令君,但在紫劉輝的陣營里,他只會被當成是敵手旺季的外孫。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在受到士兵監視,劍拔弩張的氣氛中,也無法安心欣賞美麗的景色了。璃櫻平靜地拉下窗戶,坐回椅子上,按壓額頭。
冷冽的風吹不散胸口的鬱悶。一直,一直都是這樣的。
——究竟為什麼會自己提出要來東坡郡的呢?
是璃櫻對旺季提出前往東坡的要求。當時,旺季一直凝視著璃櫻。璃櫻的父親性情冷漠虛無,不僅對世界如此,對兒子小璃櫻也是毫不關心。他的願望只有一個,就是「薔薇公主」。除此之外,他的世界是停滯不前的,有如一灘死水。然而外公旺季卻是完全不同的典型。他是如此的犀利敏銳,只要看這麼一眼,除了小璃櫻自己知道的「一」之外,剩下連小璃櫻自己都不知道的「九」,也全逃不過他的法眼。雖然外表看來淡然寧靜,但他內心卻有著足以駕馭這一切的堅強意志。貴陽地震頻傳,各地災情不可謂輕微,然而不管是國王離開王都,或時序進入使重建工作加倍艱難的冬季,這些都無法動搖他。旺季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在各方面做出正確指示,將政事導向安定的正軌。不只貴陽,對各州的指揮也是如此。對照於父親璃櫻的一灘死水,旺季身旁的世界總是生機盎然,循環不歇。以他的堅強意志為中心,捲起的旋風往四面八方擴散,吹向前方的世界。
他有一個期待看到的願景。這份心愿也在寧靜的空氣中如實地傳達給每個人,令人屏氣凝神,心跳加速。
璃櫻原本平靜的心也因此而受到了影響,變得想待在旺季身邊,一起見識未來,現在的璃櫻已經能理解他的心情了。
他嚮往擁有權力,也有意奪取王位。聽見別人稱璃櫻為太子或後繼者,旺季也不會糾正。一開始璃櫻認為旺季是跟瑠花一樣的人,如果是那樣的話,要否定他就很簡單了。璃櫻甚至在內心希望旺季就是那樣的人。然而實際上,他和瑠花姑媽是不相同的。
很難說得明白,但跟從未將璃櫻當作一個人看待的瑠花不同,旺季雖然也將璃櫻當成手中的一顆棋子,但相反地,他還是把璃櫻視為一個人對待。璃櫻能感覺得到。相對於高傲孤獨的姑媽,旺季的身邊總是簇擁了很多人,或許原因就在這裡吧。璃櫻漸漸發現,自己越是待在旺季身邊,就越無法否定他這個人。
另一方面,自從自己被周遭當作太子來對待之後,璃櫻不得不覺得自己慢慢被一團黑線纏繞,無法脫身。光是進入宮中參見旺季就令他呼吸困難,腦袋一片混亂,想逃得越遠越好。
待在貴陽,就算想安安靜靜地思考什麼,恐怕連這一點時間都沒有。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當提出想前往東坡的要求時,旺季先是凝視了璃櫻一番,之後便微笑答應了。
『無妨,你就去吧。』
璃櫻咬著嘴唇。當時的旺季彷彿察覺了璃櫻內心的混亂與鬱悶,所以才答應了他。和獨斷且想支配一切的瑠花不同,旺季並未出言干涉過璃櫻任何事。但正因如此——叫人更難以理解。
——若問自己較喜歡誰,璃櫻會毫不猶豫的回答紫劉輝。
然而……
若問自己希望由誰來當國王的話……
璃櫻停下腳步,緊握住雙拳,直到指節泛白。就在此時。
「——什麼?連一次都沒離開過屋子?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
隨著那激憤的、令人懷念的聲音傳來,房門也被大大的打開。
「璃櫻!」
這一刻,璃櫻事後回想起來還是感到非常不可思議。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種整個房間都明亮起來的錯覺。那種感覺到底是從何而來的,直到許久以後,璃櫻還是不斷在思考著。
劉輝抓住璃櫻的手,彷彿兩人之間沒有這段空白的期間。
「抱歉,你一定很悶吧?我們到外頭去吧。讓我們獨處,下午就會回來了。」
「陛下!你開什麼玩笑。我說過了吧?萬一讓他到外面去——」
靜蘭怒吼著,劉輝卻視若無睹的牽著璃櫻,真的帶著他往外走。
一直走到馬廄邊了,璃櫻才猛地回過神來。
「等、等一下!這樣不行吧!」
「什麼不行?」
「所以說——我認為茈靜蘭是對的,我不應該到處亂跑。」
「不,那是不對的。要是被人知道孤將中立的仙洞令君軟禁起來,本來就已經跌到谷底的評價豈不是會更下滑嗎?孤還以為他們鐵定唱歌跳舞,美食好酒的正在招待你呢,怎知竟是這樣。」
璃櫻心想,要是被旺季知道劉輝這麼沒有警覺性,恐怕早就一口氣攻過來了。
「你一定覺得喘不過氣來吧?這段時間是不是一直都這麼覺得?」
訝異於自己的心思竟被看穿,璃櫻倒抽了一口氣。
劉輝牽出璃櫻騎來的馬,也為自己牽出夕影。微笑著望向璃櫻。
「——我們走吧。」
一起走吧。璃櫻彷彿聽見他這麼說。
騎了好一陣子之後,劉輝和璃櫻來到雪融得差不多的河邊,這才下了馬。
遠遠望去,美麗的紅山地帶峰峰相連。雲霧繚繞,連綿不絕直到天邊,眼前的絕景實在難以筆墨形容,美得令璃櫻嘆氣。風吹乾了身上的汗水,涼涼的很是舒服。
「璃櫻,你看,孤還帶了飯糰。我們分著吃吧。」
劉輝打開用細長竹葉打了十字結的包裹,露出裡面的四顆飯糰和醬菜。璃櫻這才發現自己早就餓扁了。
仔細一想,在朝廷的時候,不知何故就是不會感到飢餓。在縹家時也是。明明多得是高明的廚子,卻從不覺得端上來的食物美味。長久以來,進食變得只是一種習慣動作,幾乎不曾有過這種單純感到飢餓的記憶。
一人分了兩顆飯糰,各自隨喜好配著醬菜吃了起來,也用竹筒到河裡裝水喝。流汗之後,彷彿連食物都沾染了鹽分,璃櫻埋頭吃著。
湛藍的冬季天空,一隻白色的大鳥畫圓飛過,又不知飛向哪去了。
「璃櫻。」
轉頭朝身邊一看,國王從一個不算豪華的盒子里,取出一封信。
璃櫻的心臟怦怦、怦怦地用力跳了起來。
——那是給旺季的回信。
一鼓作氣,被拉回到那快被遺忘的現實中。
「……你已經……決定了嗎?」
「是啊。孤願意接受會談。日期都寫在信里,就拜託你交給旺季大人了。」
劉輝的笑容平靜祥和,璃櫻無法揣測出他內心的想法。
真希望時間能就此停止,使那一刻暫時不要來臨。如果是以前璃櫻所認識的那個國王,現在一定也和自己抱持著相同的想法吧。
然而,雖然劉輝很多地方都沒有變,但毫無疑問的,他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國王了。
他心意已決,無論那是怎樣的決定。
自己一旦接下這封信,就代表即將回到旺季那一邊。
面對遲遲不肯將信收下的璃櫻,劉輝微微一笑,連信帶盒子的一起放在兩人中間的柔軟土地上。
「璃櫻,旺季大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孤後知後覺,但想必你早已察覺了吧。」
「…………」
「孤也聽說了貴陽正在重建的事。他真是一位堅忍不拔,冷靜且具備強韌意志,適合成為國王的男人。」
劉輝國王的這番話並非妄自菲薄,只是平靜地表達了對旺季的認同。
「你有一位值得自豪的外公啊,璃櫻。所以孤也會按照信里所寫時間地點,堂堂正正的面對他,不會閃躲。」
璃櫻突然覺得難以呼吸。好不容易才從喉嚨里擠出聲音似的問劉輝:
「……你……去見他,打算怎麼辦?」
國王笑了,卻沒有回答。璃櫻的表情越發扭曲了。
現在的璃櫻,已經猜不透劉輝內心的想法。他究竟在想什麼——不……
不只劉輝,旺季內心的想法璃櫻也是猜不透的。不知道他會像對待清苑太子的方式來對待劉輝,會處以流放之刑或是將他軟禁?還是如戩華王那般將他斬首示眾。璃櫻無法斷言旺季絕對不會採取後者的方法。
畢竟正是因為戩華王未取旺季的性命,才讓他有機會坐上國王寶座。
更何況,就算旺季本人無意取劉輝性命,身邊的人也未必肯放過他。這一點,現在人在朝廷中的璃櫻最能感受得到。再說,旺季雖是個理想主義者,但同時也有他現實的一面。若是能將事態的惡化控制在最小限度,他一定會不惜犧牲劉輝的性命。他就是會做出這種判斷的人。
然而說了這麼多,旺季最後到底會選擇哪個做法,璃櫻還是無法下定論。同樣的,劉輝最後到底會怎麼做,璃櫻也完全摸不透。沒錯——璃櫻突然想起來了,自己之所以想來東坡,也是為了來了解劉輝的想法。
儘管只是一點也好,璃櫻想知道劉輝的想法,以及他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可是國王只是笑笑的,不做任何回答。和旺季一樣,什麼都不肯告訴自己。
璃櫻將心裡一直想的事,衝動的說出口:
「陛下,您可以不必接受會談。在那之前,說不定我可以和旺季……大人交涉……」
所謂的會談不過是表面上的說法。璃櫻很清楚,到了那天,劉輝和旺季都會以護衛之名帶著軍隊赴約,最後必將形成兩軍對峙的情況。兩人的「會談」,會是在這種對峙之下進行的。
無論會談的結果如何,一旦雙方兵戎相見,就不可能什麼都不發生。
在事情演變成那樣之前,若是璃櫻能以中立的身分斡旋,或許能讓國王在比較有利的條件之下敗——
「不行。」
劉輝靜靜地宣告。
「不行,孤不能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就乖乖的投降。」
「——你已經輸了啊!一切都是。在全部毀滅之前投降並不可恥。那是身為國王的義務!如果那麼做能保護大多數的話,你就應該自己先放手。」
劉輝看著璃櫻,還是微笑著。果然一如以前悠舜對他的評價。
璃櫻是個君主之材。而這一定是因為繼承了外公旺季血統的緣故。
所以劉輝也誠實的回答他。
「你說的對。如果今天的對手不是旺季,孤也會採取你的做法。」
「……咦?」
如果對手不是旺季?他是不是說反了啊?
「然而,正因為對手是旺季,所以還不是該那麼做的時候。孤和旺季都還有可以做的事。所以孤必須要去見他……這也是為了實現和他的約定。不過你的心意,孤收下了。」
璃櫻感到混亂。不明白劉輝話中的意思。完全不明白。
不過有一點是明白的,那就是,最後的最後,劉輝已經有所覺悟了。但,那就竟是什麼樣的覺悟?
(————)
這時,璃櫻那一團亂的心裡,好像有誰轉動了某一把鑰匙。
在寒風中,璃櫻低下頭,幾乎要將頭埋進膝蓋里了。
經過好長、好長一段時間,璃櫻才終於慢慢、靜靜地抬起頭。
「——好吧。」
璃櫻伸手拿起兩人中間的那個盒子。動作之中已不再有迷惘。
「這封信,就交給我,」
劉輝看著他,似乎有些訝異,但還是微笑了。
「嗯,拜託你了。」
璃櫻猶豫了一下,才將一直想問的事說出口:
「……紅秀麗她……現在怎麼樣了?」
因為接到來自珠翠的聯絡,所以秀麗的情形璃櫻是知道的。只是,他仍想從直接見過秀麗的劉輝口中得知現在的情況。或許,他想知道的是國王的反應。
「她睡著了,睡了好久。只有偶爾翻個身,不過應該還是挺有精神的喔。」
劉輝想起秀麗像個幽靈似出現的那晚,最後又這麼附加了一句。那時發生的事,直到現在,劉輝都還懷疑這可能只是一場夢。不過聽在不知情的璃櫻耳中,卻是一頭霧水。
「挺有精神?你怎麼會知道?」
「發生了一些事。對了,你這麼一說孤才想起來,想跟你要些東西。」
「跟我?要什麼東西?」
「頭髮,不行的話,指甲也可以。」
想要的東西,竟然是頭髮或指甲?
「那是什麼跟什麼啊?聽起來太恐怖了吧!——難道……你想利用身為旺季外孫的我偷偷詛咒他嗎?」
這麼說來,以前好像曾經聽說國王的興趣是深夜裡做稻草人。
劉輝步步逼近璃櫻,每前進一步,璃櫻就後退一步。
「詛咒?你這話太失禮了吧!不管是頭髮或指甲反正都還會長出來,給一點有什麼關係嘛,快交出來!」
「我、我才不要呢!又不知道會被拿去做什麼用,誰要給你啊!你這個變態!」
爭執了半天,因為璃櫻怎麼都不肯交出頭髮或指甲,劉輝便板著一張臉氣鼓鼓的說:
「又不是叫你給錢,沒想到你這麼小氣!」
「我還寧願給錢咧!」
「嘖……沒辦法,那東西就算了。不然,你在這張紙背後寫點什麼吧。」
劉輝從懷裡掏出一張看來像是書信的紙。那背面——不,應該是原本的正面已經密密麻麻寫了什麼。璃櫻不經意地翻過來一看,差點懷疑自己的眼睛,還多看了好幾遞。
「……喂。」
「怎麼?你等一下喔,孤現在找筆給你。記得筆筒里還有一黔殘墨才對——」
「……不是這個問題。這封信,不是我該叫外公的那人寫給你的親筆信嗎?」
「沒錯啊。而孤的回信就在剛才給你的那個盒子里了。」
「這封信可說是現在全國最重要的一張紙了,你竟然叫我在背面塗鴉?這張紙可不是草紙耶!」
「就寫『你好,我是璃櫻』就行了。或是你想俏皮點寫『嗨,我璃櫻!』也可以啦。」
「越聽越搞不懂你想幹嘛!這到底是要做什麼用的?」
「哎,你別管那麼多,寫就對了!是要送給一個很關照孤的人。你要是不寫,就交出頭髮或指甲來!」
劉輝受到對方關照的人?是誰啊。這一切真是亂七八糟。
……結果璃櫻還是拗不過劉輝,心想至少比交出頭髮或指甲好吧,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選擇在外公的親筆信背面寫下「你好,我是璃櫻」這一句話。
劉輝開心的將璃櫻那行小學生作文似的話,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幾次,這才滿意的說:
「呵呵,很好很好。這說不定比實際上的東西來得好。」
「……我要回去了。」
「別這麼生氣嘛。不然,孤給你說說最近紅州出現的腐臭殭屍的傳——」
「我要回去了!」
璃櫻憤憤不平的抓起了信盒,飛快的朝自己騎來那匹馬奔去。
才跨上馬鞍,就被國王從河邊傳來的聲音叫住。
「璃櫻!」
璃櫻回頭,看見國王笑著,彷彿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璃櫻突然覺得好想哭。原因不清楚。只是無論如何,只有道別的話是不想聽的。所以在國王開口前,璃櫻搶先說了:
「再見,就別說了。」
一拉韁繩,耳邊似乎聽見國王回答了什麼,但已經聽不清了
離開東坡關塞,將紅州連峰拋在身後,璃櫻的胸口漲得滿滿的。
其實——
其實,旺季應該早就知道了。
知道璃櫻很有可能到了東坡就不會再回去。
知道璃櫻內心其實不想回到朝廷。
璃櫻心裡不是沒有想過,只要身為外孫的自己待在國王身邊,旺季或許會手下留情,如此一來,或許自己多少能保護國王了。不,其實自己只是想離開那令人喘不過氣的朝廷,只是想逃到能放鬆身心的地方而已。
這些念頭,旺季一定早都看穿了。即使如此,他並未阻止璃櫻離開。
本以為他會阻止的,不料他竟是如此乾脆的答應了。這令璃櫻想不通,甚至為此莫名感到生氣。
(難道我,其實希望他阻止我嗎?)
隨著時間的經過,璃櫻越發不明白自己更希望待在哪一方的身邊了。
旺季絲毫不為所動的讓璃櫻前往東坡,劉輝也毫不猶豫的將回信交給璃櫻,讓他回到王都——回到旺季身邊。這兩人都不曾對璃櫻提出任何要求。
要是他們能像瑠花那樣施壓命令,或許反而輕鬆。那樣璃櫻就只要選擇反抗或放棄,不需要找出自己的想法和理由。然而無論是旺季或劉輝,他們都未曾對璃櫻說什麼,兩人的心意也都已決定,璃櫻知道的只有,自己無法動搖他們任何一方的決定。
不過,璃櫻也想起來了。即使如此,自己並非什麼都不能做。
(紅秀麗。)
在茶州以及在縹家時,面對瑠花那種比旺季或國王都更不可能動搖改變的人。
她到最後都不曾放棄手中的希望。
璃櫻一直看著這樣的她。沒錯——一直看著。
而這次,輪到自己去做了。
包得緊密的信盒,那重量沉沉的落在心上。
雖然不知道憑自己的能力可以做到什麼地步,但這並不能當作什麼都不做的借口。
如果是紅秀麗,一定會這麼說吧。
馳騁在冬天撲面而來的激烈寒風中,璃櫻單槍匹馬,握緊韁繩加快了速度。
● ● ●
劉輝目送那小小的身影離開後,一個人回到東坡關塞。
靜蘭已經牽著馬在半路上等待了。
「陛下,璃櫻呢?」
「喔,孤把信交給他,他就回去了。」
靜蘭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沒能開口,也沒生氣。
彷彿看穿劉輝內心想法似的,靜蘭只是瞪著劉輝。
「如果那是你想過才做的決定,那就這麼辦吧。不管是日期,還是璃櫻的事。」
雖然是兄長,但現在靜蘭也是劉輝的臣子。
「……話先說在前面,關於軟禁璃櫻一事,我可是不會認錯的。」
「好啦好啦,孤明白了。」
就這樣回到東坡關塞後的幾天,劉輝都沒有返回江青寺,待在郡府確認各州的重建狀況,或是處理蝗災的後續。就在這段期間的某個夜晚,事情發生了。
那是個難以入眠的夜晚。
不知道翻了幾次身,終於開始有點困意時,突然有種頭髮遭到拉扯的感覺。當時發生的事究竟是夢還是真實,之後也還是不明白。
……忽然吹過一陣風。明明是寒冷的冬天,那陣風卻帶著一股溫熱,令人不是很舒服。
劉輝背脊一涼,朦朧之間眨動雙眼。
瞬間差點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睡前明明記得已經熄滅的燈火,卻在眼角閃著火光。
(……?)
四周的傢俱雖不陌生,但很明顯地,都是些不屬於東坡關塞的東西。最重要的是,屋內放著那口再熟悉不過,秀麗沉眠其中的白棺,在搖曳的燭火映照下浮動著白影。這裡是棺木之室。
(……江青寺?)
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恍惚的腦袋角落裡,有個聲音告訴自己這一定是夢。
咻咻、咻咻。由遠而近,傳來一個奇異的聲音。
接著,一股屍體的腐臭味撲鼻而來。想伸手搗住鼻子,身體卻像是鬼壓床般的動彈不得。黏膩討厭的汗水,如瀑布般流了滿身。
咻咻。又聽見那討厭的聲音。咻咻、咻咻。聲音越來越近,腐臭味也越來越重。那臭味濃烈得鼻子幾乎都要變形了。
聲音與味道就這樣停在「棺木之室」門前。咿呀一聲,門被打開了。
或許被鬼壓只是錯覺。因為劉輝確實轉頭朝門的方向看去。如果真的被鬼壓而動彈不得,劉輝不該看得見那個。
在蒙上一層夜色的門外,有什麼拖著腳步走進來了,當映入眼帘時,一股惡寒沿著劉輝的背脊爬上來。那看起來——是個人,身高和劉輝差不多,身上纏著勉強看得出原本是衣服的破布,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腐爛的,一邊走,那些腐肉便一邊掉落,露出裡面的白骨。走動時,從身上流下的腐水散發惡臭,難以分辨是血還是什麼。頭部也只有一半還剩下肉,另一半披散著一頭長髮,但就連長發也只剩下半邊。
那腐臭的殭屍看都不看呆若木雞的劉輝,拖著殘缺的身體,徑自朝秀麗的棺木接近。
「——唔!」
劉輝睜大雙眼,想喊叫卻發不出聲音。
腐臭的手,抓住棺木邊緣。殭屍探頭朝裡面看。劉輝拚命想移動身體,同時想說服自己這是夢。這只是個夢罷了。然而內心湧現的恐慌令他著急,眼前非現實的光景又讓他的思考陷入混亂。搞不清楚為什麼夢竟會成了現實。為什麼沒有半個人過來。不,這一定是夢。就在動彈不得的劉輝眼前,殭屍開始咔啦咔啦地搖晃起秀麗的棺木。劉輝想大喊「住手」,卻還是發不出聲音。就在此時……
「……住手。」
棺中傳出以平靜口吻說話的聲音,那並不是秀麗。雖然是秀麗的臉,但不同於有些粗魯的秀麗,帶著優雅的動作從棺木起身的,是另一個姑娘。
「絕對不允許你加害江青寺中的任何一人,快點住手。」
劉輝凝視著那既是秀麗又不是秀麗的姑娘。忽然想起珠翠說過的話。
『除非發生意料之外的不測,否則另一位女子是不會起來的。』
那是守護秀麗魂魄的另一位女子。和秀麗不一樣,她有著成熟大人的穩重與高貴的威儀,每一個動作及表情都令人聯想到有氣質的公主。
黑夜森林般的雙眸。劉輝想起珠翠最後只在劉輝耳邊輕聲說出她的名字。
——果然,是她。
她說完後,殭屍便拖著腳步退下了。未察覺到劉輝的存在,她繼續用深痛惡絕的眼光看著殭屍說:
「沒想到你竟會追著秀麗大人到這裡……不過看來,你那副身體也已經撐到極限了……晏樹依然不擇手段的想奪走秀麗大人的棺木……」
她閉上眼睛,咬著嘴唇思索了一番後——
「……我明白了……你就把棺材……帶走吧。如果你真的那麼想保護秀麗大人的話……」
劉輝大為混亂。她到底在說什麼?
不知道是否順利移動了指尖,她終於發現了劉輝,反射性地望向他。跟在屋內一角的劉輝四目相對的瞬間,她驚訝地睜大雙眼。
「……您的魂魄也真是飛得夠遠了……對您而言,秀麗大人一定很重要吧,陛下。」
接著,她便微微一笑,深深對劉輝低下頭。
「保護秀麗大人是我的任務,現在我非走不可了……不用擔心,陛下。這次之後『我』不會再醒來,今後也不會再見面了。」
此時,劉輝才發現自己手中握著一封書信。
不知道鬼壓床的情況是什麼時候解除的,只是一心想著要交給她,回過神來的劉輝已經將那封書信扔給她了。
模糊的視野,看見揉成一團的那封信落在她手心後,就什麼都看不見了。接下來又是那種頭髮被拉扯的感覺。
眼前的景象開始搖晃,從邊緣開始變黑。只剩下耳中聽見她躺回棺木的聲音,和殭屍腐爛的手抓住棺木,令人嫌惡的聲音。
接著聽見的,便是棺木被殭屍拖行於地上時發出的聲響。
在這之後,劉輝的意識便中斷了。
● ● ●
——在那之後,劉輝好幾天都發著高燒,無法動身返回江青寺。
靜蘭和楸瑛擔心整天冒著汗,昏睡不起的劉輝,費盡千方百計求醫。正好附近的道寺有縹家的醫生路過,請他來看過之後,只說了「受到妖氣纏身,在屋裡放一碟鹽,讓他睡上一天就能祛除毒氣,等燒退了再來叫我吧」,連一帖葯也沒開就走了。
靜蘭雖然罵著「哪來的蒙古大夫」,卻按照大夫說的放了一碟鹽,然後到了隔天,劉輝就真的退燒,也恢復意識了。
只是才一恢復意識,劉輝就奮不顧身的吵著要下床。也不管身體還虛弱,堅持要在當天中午之前回到江青寺。
問他原因,他也只說作了惡夢,雖然不記得內容,但卻有不祥的預感。
……就在此時,來自江青寺的快馬也抵達了。
邵可派來的使者送來一封信,信上是邵可凌亂的筆跡。
上面寫著,幾天前的一個夜裡,秀麗的棺材從「棺木之室」憑空消失了。
現場留下給劉輝的一封信,邵可也將那內容抄寫在信末了。
『……沒有留下寄信人的名字,筆跡應該也是經過刻意改變的。
書信內容如下:
「紅秀麗的人,我帶走了。
要她回來有兩個條件。
第一,無論會談內容為何,紫劉輝必須答應絕對會將王位禪讓給旺季。
第二,要紫劉輝將禪讓內容親筆寫成聲明文,在會談開始前的半日以內,帶到貴陽來。
來的時候絕不能有任何人同行,要是看到出現任何一個近臣的身影,交換條件將立刻失效。
若上游兩項條件無法配合,就當紅秀麗這條小命要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