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中,戶外傳來重建工程的釘槌聲。今天也一如往常賴在旺季房裡不走的孫陵王,一聽見外面傳來的聲音便回頭對旺季說:
「話說回來,你還真有本事,想得出那麼周詳的全國重建計劃。」
從紅州回到貴陽沒多久,旺季便著手展開各州的重建工作。儘管人一直待在紅州,旺季在宰相會議上提出的重建計劃,還是令六部尚書驚訝得說不出話。姑且不論細節如何,光從這份計劃看來,旺季身在紅州的同時,仍能掌握全國各地的受災狀況,對中央朝廷的政事也都了解得鉅細靡遺。那是一份經過深思熟慮,無懈可擊的重建計劃。計劃之縝密,雖叫人無法相信那是旺季一人從零開始研擬的,同時卻也因此使得朝廷高官對他更加心悅臣服。
旺季微微一笑,手中握著一把銀色的小鑰匙。
「還好吧……嗯?」
一陣腳步聲,筆直地朝旺季房間走來。腳步聲雖輕,卻不輕浮,一步一步腳踏實地朝旺季邁進。聽見他的腳步聲,旺季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意外。門打開了,旺季臉上掛著一如往常的表情迎接他。
「……你回來了啊。」
看見喘著氣趕回來的小璃櫻,和冷靜的旺季相反,孫陵王開心激動的撲上前抱起璃櫻,像逗弄小孩似的舉起他,又是「飛高高」又是轉圈圈。
「回來了!你回來了!太好了,要是你不回來,我或迅都打算殺過去大鬧一番,大哭也好,下跪也好,都要求你回來。才不像這個冷血老頭呢!」
不只是旺季,連隨侍一旁的迅都在心裡吐嘈「璃櫻又不是你離家出走的老婆」。旺季手上仍翻著書簡,一邊對陵王說:
「你才應該巡迴各地,向那些過去被你拋棄的女人一個一個下跪道歉吧。」
陵王聞言,迅速躲到屋角,裝模作樣的選起書來,似乎決定裝作沒聽見這句話。真是個爛男人。
被放開的璃櫻,頭暈目眩的踉艙了兩下,這才朝旺季身邊走去。
一面凝視著旺季,一面將手中的信盒交給他。
「——這是,國王給你的回信。」
旺季沉靜的雙眼看著璃櫻許久,才終於將視線轉往信盒。口中低喃著「這樣啊」,以優雅的動作收下它。
「國王怎麼樣,和你說了什麼嗎?」
「……呼,他看起來挺有精神的。只是說了些奇怪的話,要我給他一些頭髮或指甲。」
頭髮或指甲?不是叫璃櫻泄漏情報或留下來合作,而是頭髮或指甲?真是連旺季都料想不到的意外發展。
一旁的迅和一聽見「回信」就上前三步的孫陵王都不由得毛骨悚然。
「那是什麼意思?詛咒嗎?他想詛咒誰嗎?太恐怖了這位少爺!」
「這麼說來,好像曾聽說過國王性好男色……難道他對美少年也有興趣嗎……不會吧?」
聽了這句話,璃櫻全身僵硬。不會吧!難道真是這麼一回事?不不不,絕對不可能。
就連身為外公的旺季都不由得擔心了起來,直盯著璃櫻瞧:
「………………你該不會真的給他了吧?」
「當然沒給!」
旺季安心了,目光轉向在馬匹上碰撞得傷痕纍纍的信盒。拉開繫繩,打開盒子,那質地堅硬而溫潤如玉,又有著蠶繭絲光的澄心堂宣紙便出現在眼前。不過旺季絲毫不為宣紙之美所動,很快的讀起信的內容。
默默讀完後,將信放回璃櫻手中。璃櫻只猶豫了一會兒,也跟著讀完它。璃櫻讀信時,陵王和迅都在旁探頭一起看了。陵王確認了日期時間和場所,以手稱額。
「……嗯?不就是一個多月後嗎?時間是正午,場所是……喔,這可叫人意外了。他是豁出去了是吧?竟然選擇了離貴陽這麼近的五丞原,那裡離旺季的領地也不遠。」
「他打算深入我方陣地啊?本以為他會指定東坡關塞附近,如此一來,有什麼萬一也能迅速撤退回紅州,沒想到……」
迅和陵王都眯起眼思索著。
「……只帶少數兵力深入敵方陣營,馬上就會處於下風,這一點他不會不懂。這麼說來,他已經做出禪讓的決定了嗎?若是這樣,選擇接近貴陽的地點就說得通了。」
國王並非笨蛋,身邊也還有邵可。現在全國上下,除了紅家以外,他已經沒有退路了,在這種情況下,決定乾脆禪讓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旺季和陵王當然也期待最好如此。
雖然多花了點時間,但只要他禪讓,狀況只是回到劉輝離開貴陽的那一夜而已。如果是這樣那倒還好。
「……總之,那天就會知道了。」
旺季好整以暇的坐回椅子里。他有時會像這樣,說些彷彿將命運交給上天的話。也像是以期待對手出招為樂。旺季突然轉頭望向璃櫻。
「對了璃櫻,國王是否曾告訴你,他為何選擇這個日期與地點?」
「不……他什麼都沒說。」
「唔……那就算了,反正對我而言,這日子也不壞。會談人數是三對三嗎,那我方就由——」
陵王高高舉起手,兩隻手一起,就像是在高喊萬歲似的。
「我要去!我我我!帶我去!不然當心我揍你喔!老子在貴陽實在待膩了!」
「最後那句才是真心話吧,大鬍子!此行的目的可不是遊山玩水啊。」
旺季大吼著將手中的空盒子朝陵王丟去,迅苦笑著低下頭說:
「我也要去。身為侍御史的我陪同前往,應該很合情合理吧。葵皇毅大人的位階太高不甚妥當,不好帶他去吧?還是請他留守朝廷較為適任。」
旺季轉動眼睛望著迅。過了一會兒才揉著太陽穴說:
「……迅,你和陵王不一樣,你太聰明了,個性也好,所以我不想帶你去。」
「可是,您更不能帶晏樹大人吧?」
「……這……帶他去的話,恐怕會引起很多麻煩事……」
「這就是了。就算是用消去法,也只能帶我和陵王大人去,加上旺季大人您,剛好三個人。」
關於人選,旺季仔細思忖一番後,也認為迅的提議是最好的。
「……也對,我明白了,那就這麼做吧。」
「——關於會談,我身為仙洞令君有事相求。」
旺季、陵王和迅同時轉身面對璃櫻。
「我判斷這次會談內容,與王位相關的可能性很大,因此身為仙洞令君,我決定和大巫女縹珠翠站在中立的立場分別出席見證。」
這不是提議,而是仙洞令君裁定之後的知會。
這是第一次,旺季望向璃櫻的目光閃現光芒。他眼中的璃櫻,已是一位獨立的政治家。旺季微微一笑。
「……這是你的想法?」
「是的。但因為我是……我似乎是你外孫,如果只有我一人出席可能有失公允,所以來此之前,我已要求大巫女列席,她也同意了。」
只要代表中立的仙洞令君和縹家大巫女共同出席,當天兵戎相見的可能性就會大幅降低。旺季不由得發出笑聲,璃櫻正以他自己的方式努力著。
「呵呵,原來如此。你想了很久吧,璃櫻——好,我明白了。」
「……還有一件事。」
「什麼?」
「他說,到了那一天他會堂堂正正的面對你,不會閃躲。」
短暫的沉默之後,旺季托著腮笑開了。
「——那很好。」
……璃櫻和陵王離開之後,旺季望著手中的銀色鑰匙。
——靜靜藏在機關箱中的那把銀色鑰匙。這是悠舜給的最後一份禮物。
用銀色鑰匙打開的小儲藏櫃里,裝了滿滿的書簡,都是與全國受災狀況及重建計劃相關的文件。簡直就像悠舜事先顧慮到旺季的辛勞而預先准術的,悠舜的筆跡。不過,文件里也有另一人的筆跡。
在那小山般高的資料堆里,到處能看見紫劉輝的筆跡。從這些文件里可以想像得到,旺季不在貴陽的這段期間,由於朝廷所有人都無視國王的存在與發言,因此他只能每天晚上和悠舜交換意見,建構出一條通往重建的道路。然而,悠舜卻將他和紫劉輝討論出的結果獻給旺季,旺季只要稍加修飾,就能從旁奪取那嘔心瀝血的成果。
銀色的鑰匙閃閃發光。旺季心中並未感到一絲罪惡感。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誰都不曾正眼看他,在毫不被注意的地方,一個人獨自前進的國王身影。那已經不再是從前對蝗災視若無睹的國王。不過——太遲了。旺季牽動嘴角微笑起來。
將銀色的鑰匙,放進抽屜里。
從旺季府邸回到仙洞省的路上,璃櫻不經意地抬頭仰望夜空。紅色妖星依然沭目驚心的掛在天邊。因為實在出現得太久,貴陽的人們甚至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此時,夜空中划過一道流星。
(流星移動的方位座標,顯示從紅州朝貴陽——)
流星的弧度和尾巴的長度暗示的都不是人的死亡。只是,從紅州到貴陽,這方位令人放不下心。
加快速度回到仙洞省,一踏入羽羽房間,房內所有神器瞬間一齊發出共鳴。
自從解決了神器那件事後,這還是第一次發生這種事。
而和神器那件事時不同,這次的共鳴很快就停止了。瞬間共鳴。
簡直就像跨過了某種結界。璃櫻心頭一驚,想起剛才的流星。
璃櫻跨著大步走向屋內的水瓶,劃破手指滴下幾滴血。「無能」的璃櫻只有在使用血時才能施展法術。過沒多久,水瓶中浮現珠翠的身影,看得出她臉上寫滿了焦慮。
「珠翠,發生什麼事了?剛才有『什麼』跑進貴陽了嗎?」
「……我完全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但秀麗小姐的棺木,被人從江青寺偷走了。」
「什麼!你不是設下結界了嗎?應該沒人破壞得了那個才對呀?」
「……其實為了保護秀麗小姐,我還另外設置了幾個辦法,沒想到似乎因此造成了反效果。」
聽了那「辦法」之後,璃櫻瞪大了雙眼。
「也就是說,那是用秀麗作為交換的嗎?」
「大概是這樣。不過,隨著瑠花大人的死,瑠花大人加諸於棺木及那個男人身上的法術也開始失效。他應該已經腐爛的不像樣了,沒想到竟然還能動……」
璃櫻突然想起國王口中腐敗殭屍的事而懊悔不已。早知道就該問詳細一點。不過,璃櫻心中還有其他許多疑問。
「……珠翠,那個即使腐爛卻還能走動的屍體,和殺害瑠花姑媽的是同一個人吧?我一直想不通,那傢伙只是個凡人不是嗎?為什麼有辦法差使死人呢?」
「雖然沒有經過證實,不過……他們之間應該有血緣關係。雖然其中一方確實和黑仙締結了契約,但要讓不具異能的普通人擁有操縱屍體的能力,靠的也只有血緣關係了。」
「血緣關係?難道他們兩個有血緣關係嗎?不——這麼說來,無論是長相或氣質……的確都有相似之處。」
「調查結果,茶家三兄弟中似乎只有次男朔洵並非同父所生。長男草洵和三男克洵的父親都是茶仲障的兒子,但朔洵的父親恐怕是祖父仲障本人……」
也就是說,仲障他睡了自己兒子的老婆吧。璃櫻不禁皺起眉頭。
「在那之前曾有一段時間,仲障離開茶家在外生活,應該就是在那段期間……」
「生了凌晏樹……」
凌晏樹和茶朔洵,原來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
「凌晏樹和黑仙之間以契約進行了什麼交易並不清楚,但結果便是使他擁有自由操縱茶朔洵屍體的能力。只不過,雖說有血緣關係,但能操縱自如到這樣的地步,若不是凌晏樹特別優秀,就是他有此資質了……瑠花大人發現這件事後,便早一步出手禁錮了屍體。沒想到凌晏樹花言巧語說動了立香,將朔洵連屍體帶棺材的偷了出去……」
「連弟弟的屍體開始腐爛了,凌晏樹都還要繼續利用他嗎!」
「不過推算起來,朔洵的屍體至少有一半已經腐爛,就算想繼續操縱,他恐怕也已經無法離開棺木一步。」
璃櫻感到些許的安心。這麼一來,包括暗殺瑠花、破壞神器等一連串事件中,元兇可說是這個會走動的屍體,現在總算再也無法發揮功能了。
「他偷走紅秀麗棺木的目的……也很清楚了吧?」
「是。根據江青寺那邊聯絡,綁架秀麗小姐的目的,是要劉輝陛下答應禪讓,並且寫下正式的聲明文,至少在會談開始前的半日以內獨自送到貴陽——」
璃櫻在腦中暗忖那封回信所提及的會談日期與時間。
「會談的時間定在正午……推算回去半日之前就是子時,深夜啊……等等,記得沒錯的話,那場所——糟了,來不及。會談場所位於五丞原邊境,離貴陽雖然算近,但全速前進也要花上半天時間。若要帶上軍隊,幾天以前就必須從貴陽動身出發。旺季大人要去的話,要是我不跟著去就顯得太不自然了。」
「……等一下,這麼說來,若是陛下前往貴陽搭救秀麗小姐,他就來不及參加會談了吧?……這個要求,簡直像算準了會談時間似的。」
「那應該只是巧合吧?從紅州接過回信後,我可是沒有一刻離身,直到剛剛交給旺季大人前,也沒有打開看過。信上貼了封條,要是有誰擅自打開過,也馬上能知道。但我確認過了,封條無損。」
「是嗎……」珠翠低聲說著,內心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歪著頭卻又想不出來。
「幸好對方綁架了秀麗小姐後,是連同棺木將她運到貴陽,這一點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既然是在絕對神域貴陽,就和在縹家一樣……封印不會受到動搖。」
要不是這樣,秀麗的身體不知將承受多大的負擔。珠翠捏了一把冷汗。這一定是秀麗體內的那位女子做出的指示。
璃櫻想起秀麗的面相。病弱、短命、聰明。意志力和運氣都很強,但只要用來幫助男人,就會反過來吞噬秀麗的壽命。無論好壞,這都是女人的天性。
老實說,秀麗的男人運真是差的可以。接二連三遇到不成材的男人,為了幫助他們解決問題,連自己天生的好運都用光了。其中尤以遇到茶朔洵這件事最倒霉。
秀麗的生命就這樣縮短,到現在更是所剩不多了。
「那麼,就算找到紅秀麗也無法將她搬離貴陽羅?……等一下,關於紅秀麗的事,凌晏樹知道多少?連她什麼時候會醒來都知道了嗎……」
「不,要在什麼樣的條件之下才能醒來,凌晏樹絕對無從得知。知道的人只有秀麗小姐自己和另一個人而已。不過,我想他至少已經確定了不管做什麼都無法喚醒秀麗小姐……」
「……這只是個假設,如果國王在期限之前潛入王都救出紅秀麗呢?」
「……會談的時間是他自己決定的,如果他不遵守諾言,在那之前就潛入貴陽,而這件事要是被揭穿的話,就算沒有帶著聲明文一切也都會完蛋。他做人的信用將更會一敗塗地。再說,如果他提早來貴陽,旺季大人也還沒離開,國王肯定落得被旺季軍包圍的下場,也是一樣完蛋……」
「那麼,假設在旺季大人離開貴陽之後,國王再潛入救出紅秀麗呢?救出之後,可以先安置在仙洞省,由縹家來保護她。」
「你真是太天真了……」
曾在瑠花短暫洗腦下與司馬迅交手過的珠翠扶著額頭說:
「……哪有那麼容易救出來呢?對方手下的殺手集團和『風之狼』類似,我可以斷言,光憑你一個人是成不了什麼事的。更何況,如此老謀深算的對手,怎麼可能笨到輕易讓人奪走棺木?」
璃櫻低頭無語。的確,和秀麗進入那座隱山時,自己根本不是那些殺手的對手。
「就算運氣好能找出秀麗小姐被藏在哪,恐怕在前往救出她之前,對方就會通知御史台,國王潛入貴州的事也就瞞不住了。就算國王和靜蘭大人、燕青大人等所有人都到了,殺手集團還是有本事拖延時間,哪怕只是拖延幾拍的時間,也都夠讓對方折斷秀麗小姐的脖子了。如此一來,包括國王在內的所有人,豈不白跑了一趟。
「那你的意思是,國王只能選擇以禪讓換取紅秀麗的命,或是不禪讓而對紅秀麗見死不救嗎!」
珠翠十分冷靜地——從璃櫻看來那已近乎冷酷——毫不留情的說:
「——沒錯。對方就是那麼厲害,一直以來,無論國王選擇哪邊都對他們有利。這次也一樣。」
而過去總在千鈞一髮之際為劉輝解除危機的秀麗,現在已經不在了。
「還有,璃櫻大人,關於秀麗小姐這件事,你絕對不能擅自介入。」
「為——」
「既然你今天選擇了出席會談,就必須貫徹非武裝與中立的立場。你還不懂嗎?對手等的就是你或我的介入。因為若真如此,我們將無法繼續保持中立,而被當作是國王那邊的人,不能再參與會談。這麼一來——」
「中立不等於什麼都不做吧!」
「你聽我說!如果我或你成為其中一方的同夥,或被認為站在任何一方,從那一瞬間起,另一方就絕對不可能認同我們說的話了。這樣下去也不可能發揮仲裁的機能。聽好了,所謂的中立不但要對國王公平,對旺季大人也必須公平,否則就不算是中立。即使對手再卑鄙,我們的立場也不能改變。」
再怎麼生氣也不能插手。一切忍耐,都是為了有需要時,才能以仲裁的身分介入。
擅自插手政事,暗中操縱國王的「奇蹟之子」和瑠花的下場,璃櫻比誰都清楚。
那使得縹家完全失去信用,被戩華王視為「敵人」,徹底肅清。
現在正是挽回縹家名譽的最好時機。這一點璃櫻當然很清楚。他也知道珠翠其實比自己更關心劉輝與秀麗。自己說的話也只是想發泄內心不滿而已。
「……對不起……」
「……我也有不對,對不起,不該那樣吼你……除非國王正式要求我們協助,否則我們是不能擅自展開調查或有所行動。能去救秀麗小姐的是國王他們,不是我們。」
璃櫻眼中閃過一絲希望之光。
「那,如果有正式要求呢?」
「那就能夠在我們能力範圍內給予協助。不過……我不認為陛下會提出要求。他一定會避免讓你的立場更加為難……聽好了,那不只是為了你,同時也是為了國王與秀麗小姐。現在國王已經察覺到這一點了。相信你也隱約明白了吧?所以才會選擇拉著我一起出席會談。」
璃櫻表情扭曲,卻沒有反駁。
「……珠翠,你認為國王會怎麼做呢?他會來嗎?」
珠翠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的說:
「……以前,也曾發生過類似的情況。」
三年前的春天,對現在的珠翠而言,那好像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了。在那之後,好多事都改變了。
「當秀麗小姐還是貴妃時,在霄太師的示意下,我綁架了她。並且藉此誘騙國王前往有殺手埋伏的仙洞宮。」
璃櫻聽得瞠目結舌,顫抖著嘴唇問道:
「……國王他,選擇怎麼做?」
珠翠笑了。但那笑容之中卻有著泫然欲泣的無奈,一張臉扭曲著。
「……他來了啊。為了救秀麗小姐,一個人單槍匹馬。」
「——」
璃櫻用力握拳。
要是這次他也這麼做的話。
要是他只為了一個女人而拋棄夥伴,不守信用,無視與旺季之間的會談而來到貴陽的話……
國王手中所握有的,就會變成只為了秀麗就能全部拋棄的東西。
……到時候,他也不再是國王。
那些他對璃櫻說過的話,在那個瞬間也會變得完全失去意義。
然而同時,若國王選擇捨棄秀麗的話,那又有著不同的意義。
究竟希望國王選擇哪一邊,璃櫻自己也不明白了。
不明白。
● ● ●
回到江青寺的劉輝一直盤腿坐在「棺木之室」中。
記憶中似乎聽見靜蘭對長老逼問著「不知道人上哪兒去,也沒有任何線索是怎麼回事!」但不知從何時起,沉默籠罩了劉輝四周,屋裡也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劉輝讓「莫邪」靠在自己肩上,環顧著棺木消失後的「棺木之室」好久好久,都沒有改變姿勢。不吃也不睡,一整天甚至連動也沒動一下。
月落時分,忽然劉輝的發梢在空氣中搖晃了起來。垂下眼,深呼吸。
輕輕站起身。
回頭一看,門口有個人正雙手抱胸,靠著門站在那。
那既不是邵可也不是靜蘭或楸瑛,而是燕青。不可思議的是,劉輝也覺得現在站在那裡的就該是他。沒錯,如果一定得有人站在那,最適合的就是燕青了。劉輝這麼想,不知何故,總覺得在面對與秀麗相關的事情時,燕青和自己最是相像。說得更正確一點,雖然角度出發點不同,但燕青和劉輝總會站在相等距離的位置上。劉輝沒說出口的話,燕青也最能深切體會。就像同一圈漣漪同時傳遞到兩人身上一樣,感受相同,表達出的想法也相同。不知不覺,劉輝笑了起來。
「……你什麼時候來的?」
「大概在陛下坐在那裡的半刻之後吧。」
幾乎和劉輝在同一時間,燕青也來到這裡,並一直陪著他。光影投射在燕青臉上,使他看起來像是在微笑著。同時他沉靜的表情里卻也寫著些許疲憊。
「……已經決定了?」
「是啊,決定了。」
燕青眯起眼,唇邊泛起一個很有男子氣概的笑。
「這樣啊。」
只說了這句話,其他都沒問。燕青應該很清楚,國王決定了什麼。
「陛下,雖然對你不好意思,但我的主子並不是你,而是小姐。今後也大概不會改變吧。我會在江青寺,也並非為了和你站在同一邊,只是為了要和小姐站在同一邊罷了。」
「榛蘇芳也對孤說過一樣的話。」
燕青輕笑了,摸摸長長了的鬍子。
「不過我認為你現在的表情挺不錯的喔。應該說你終於擁有這樣的表情了嗎……你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對了。而我也會做好自己該做的。」
「……秀麗也對孤說過一樣的話。」
——千萬別忘了。只要做你該做的事就對了,不管未來發生什麼。
燕青挑眉,卻沒問劉輝秀麗是什麼時候這麼對他說的。只是嘻嘻一笑,說了聲「是嗎」。
「你現在終於知道那句話的意義與分量了吧。小姐真的是個好女人。」
劉輝此時突然不加思索的說出一句話:
「把『鑰匙』交給你,一定是最正確的決定吧,燕青。」
一拍之後,燕青才覺得很有意思似的笑了。那神情好像說著「大概吧」。
不過,他嘴上還是什麼都沒說,只留下充滿男子氣概的微笑。
如一隻優雅的野獸,瀟洒地轉身離開。
「——劉輝陛下。」
離開「棺木之室」的劉輝,立刻被邵可叫住。仔細一看,夜這麼深了,大家卻都還沒有就寢,站在那裡。原來不只燕青,所有人都陪伴著他。
先走出來的燕青不知消失到哪去了,面前只剩下邵可、靜蘭和楸瑛三人。
劉輝依序看了看三人,最後視線再度回到邵可身上。
邵可不知不覺地挺直了腰桿,嚴肅而有禮的站著。
看見劉輝安靜而從容的眼神,邵可就猜到劉輝要說什麼了。
在說出那句話前,劉輝連一個深呼吸都沒有,表情也不曾改變。
「邵可,那封信孤決定不予理會,將按照預定計劃前往赴旺季的會談之約。你們也隨孤一起去。」
有人倒抽了一口氣,但那是誰,他們也分不出來了。
短暫的沉默之後,楸瑛小心翼翼的先開了口:
「陛下,這表示……不去思考如何救出秀麗大人了嗎?」
「正是。」
清楚而不容置喙的回答。回答的同時,就表示決定捨棄秀麗。
「孤想了很久,但要在期限前救出她是不可能的。對手足智多謀,總是早我們一步棋。無論孤去不去,想要不被御史台發現就完成救出秀麗的任務是不可能的。就算有百萬分之一成功的機率,也無法帶著棺木離開貴陽。但若藏匿於貴陽某處,對方一定會為了奪回而發動襲擊。他們擁有媲美『風之狼』的殺手集團,想防禦他們的襲擊是很困難的。」
若是悠舜或絳攸在,或許還可能有什麼好辦法。但他們兩人也都不在身邊了。
「孤本人或是身為孤近臣的你們任何一個,若在會談日之前提早潛入貴陽而被發現,不只會讓會談喪失可信度,孤也會失去信用。但也不能因此就派一般士兵潛入,派實力不夠的人前往,只會害他們白白送死。」
楸瑛和靜蘭都沒說出「不會被發現」的話。現在的貴陽有司馬迅和孫陵王在,而對方的殺手集團則是司馬迅一手訓練的精兵。就算是靜蘭與楸瑛兩人,也沒把握能突破警戒網,在不直接交手的情況下救出秀麗,再將她帶到某處——某處?甚至連這某處是何處都不知道了——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而除此之外的方法,想了一整天,不管怎麼想都想不出來。和劉輝一樣。
「想在期限前救出秀麗是不可能的。而孤也不打算寫下禪讓聲明文來交換秀麗,更不會在會談日前就進入貴陽——這就是孤的選擇。」
過去劉輝在行事上引人詬病之處,多半和秀麗有關。他總是只顧眼前情事,憑感情判斷自己該怎麼做。其結果就是不斷迷失正確的方向和正確的做法。可是這次不一樣。
劉輝靜靜地宣告自己無法成為一個只為秀麗存在的國王。
楸瑛發現,現在自己正親眼目睹了劉輝成為一個國王的瞬間。
只有短暫的剎那,劉輝看著邵可的眼神閃過一絲猶豫。
「……邵可,抱歉。」
邵可恭敬地執起劉輝的手,貼在自己的額頭上。
「……不,別這麼說。小女是國王的官員,是你的官員。這麼做才是正確的。」
要是秀麗知道自己成為國王最後的絆腳石,恐怕才會更生氣,更絕望吧。
那不是秀麗希望看見的,她也不需要這種愛的方式。這種程度的愛,對秀麗而言是不夠的。
劉輝現在,終於理解了這個。
再一次閉上眼睛,劉輝一手拿著「莫邪」悠然的走出去。
邵可深吸了一口氣。那步伐,一瞬間像極了他的父親戩華王。
「從東坡到會談地點,不趕路的話,大概得花上半個月。在出發前還有其他事該做,連一刻都不要浪費——天亮後就從江青寺出發,回東坡做最後準備。」
劉輝連一次都沒有回頭看「棺木之室」,也沒有提及消失的秀麗。
背對「棺木之室」,向前邁步。
● ● ●
「——燕青,你要上哪去!」
靜蘭看見燕青時,他已經做好行旅的準備,正在為馬裝上馬鞍。
燕青靠著馬,回頭望向靜蘭。天亮前的世界是一片深藍,燕青雙手交叉在胸前,聳聳肩。
「我?我還有事得去辦,要和你們分頭行動。」
「你該不會要去把小姐——」
「……我先把話說清楚,我並不打算在期限前救出小姐。會談的期限,是國王向對方提出的宣告。小姐當然很重要,但是現在對他而言有更重要的事。為了明白表示這一點,國王才會要你們絕不可擅自出手,不是嗎?」
明明人並不在現場,燕青卻完全明白國王的心意。
「…………唔。」
「要是在這種情形下我真的出手,等著看吧,一定會搞砸一切的。要是被小姐知道,鐵定會被她罵慘吧。」
「……可是,唯一有可能辦到的人就是你了啊,燕青。」
現在黑白大將軍都不在劉輝身邊,能和孫陵王及司馬迅對戰的只有楸瑛和燕青了。而在靜蘭的感覺之中,燕青比楸瑛更高明些——
「你說得沒錯。可是啊,應付殺手並非我的專長。就算能和他們平分秋色,要想不被御史台發現而救出小姐,那是不可能的。這點你應該也很清楚才對吧?」
「……」
「不過,既然沒聽見你對國王生氣發狂的大呼小叫,那麼告訴你也無妨——在那封怪信所講的期限之前,我絕對不會動手。這不僅是為了國王,也是為了小姐。可是,期限一過之後的事,我就不保證了。」
——不一會兒,靜蘭便聽懂了燕青話中之意,瞪大了眼睛。
信中要求國王於會談前的半日以內,帶著聲明文獨自赴約。
既然如此,在那之前讓秀麗活著的可能性就很高。
「——是啊……只要那時刻一過,劉輝的意圖就算達成了。」
只要過了那一刻劉輝沒有出現,就會證明他毫無禪讓的意圖。
在同一時間,或許對方也會判斷不再需要留住秀麗的命,但在這段時間還是有機可趁。
旺季也離開貴陽前往會談場所了,貴陽城裡的戒備將相對寬鬆。雖然不可能在期限前救出秀麗,但要潛入貴陽而在期限之前不被人發現,憑燕青的身手絕非難事。
會談的時間明定為正午。往回推算半日之前——正好是夜半時分。
在那瞬間行動,比的是燕青救出秀麗的動作快,還是對方解決秀麗的動作快。
當然,在那之前得先查出秀麗到底被藏在哪裡才行。
雖然很難,但想在不妨礙劉輝的情形下救出秀麗並非不可能——
燕青笑著正面望向靜蘭。這些計劃,告訴現在的靜蘭也沒有關係了。
「我的行動可不只打算去救出小姐,你打算怎麼做?即使如此還是想跟來嗎?」
想待在劉輝身邊,還是想一起去救秀麗。
靜蘭只沉默了一拍,就朝馬廄走去,牽出一匹馬。
「——我跟你去。劉輝身邊已經有老爺了,至少也還有楸瑛……」
不過內心真正的理由,或許是感覺到劉輝已經不再需要自己了。
燕青心想,如果站在相同立場,靜蘭一定無法做出和劉輝一樣的決定吧。無論必須使出什麼手段,他都會派人潛入貴陽,直到最後都想救出秀麗。即使那封信上寫著,如發現想企圖救出秀麗就會殺了她,靜蘭還是會這麼做。這絕對會是他的選擇。
然而結果無論是順利救出秀麗,還是秀麗因而被殺,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時,就再也無法與旺季正面對話了。
劉輝選擇的,正是那可能只有一次的機會。
而這就是現在劉輝與靜蘭之間的差異。
現在的靜蘭已經正視並承認這一點了。並非劉輝不再需要靜蘭,而是就算靜蘭不在身邊,劉輝也不會迷失方向了。
不可思議的是,靜蘭一點也不覺得寂寞。反而感到自由——自己的自由。
「怎能放心交給你這肌肉男一個人去進行啊,一定會失敗的嘛。這種時候你就需要我這種有腦袋的人。」
「你說什麼啊。我可是從以前就很有腦袋的好嗎?」
「繼續說你的夢話吧。」
靜蘭將燕青裝在馬鞍上的囊袋和半數以上的裝備都搶過來,裝在自己的馬上。
「喂!你這傢伙,那是我的裝備!對了,你身上應該有帶錢吧?」
拍拍衣服口袋,靜蘭這才想起。
「……我忘了帶。上次被那個閭官吏勒索一空之後,身上就沒錢了……」
「竟然勒索得到你的錢?太厲害了。不過這麼說來,你現在豈不一文不值?快去跟邵可大人借一點來啦!」
「開什麼玩笑,怎能讓老爺看到這麼丟臉的一面!把你的錢包交出來!」
「是誰在開玩笑啊,你這混蛋!你還是留下來好了!來了也是礙事。別跟著我!」
燕青急急忙忙跳上馬就想跑,卻被靜蘭拉住了。
「明明是個肌肉男,還想一個人在小姐面前要帥嗎?我才不會讓你稱心如意呢。要錢多得是辦法,你去賣內臟賺就有啦!」
「你以為你是誰啊!氣死我啦!你至少去借點旅費吧!」
天亮前的夜空下,回蕩著燕青的哀號。
站在道寺二樓眼看這一切的楸瑛,一邊打從內心同情燕青,一邊轉頭望向身旁的人。
「……他們走了呢,陛下。」
「嗯……不過燕青……這樣沒問題吧……萬一他中途被靜蘭賣掉怎麼辦?」
「喔——那個不用擔心啦。要是我還真的可能被他賣掉,不過不管怎麼說,靜蘭是贏不了燕青大人的喔。他們兩人的關係,真的有點不可思議。」
從兩年前的夏天相遇時就是這樣了。他們兩人是否曾經在哪裡見過,共度過怎樣的時光,沒有人知道。然而那時能讓靜蘭打開心房的,只有燕青。
視野一隅,閃過一顆短暫的流星。劉輝抬頭望向天亮前的白亮夜空。
那顆紅色妖星依然掛在天邊,燃燒著紅光,連周圍的星星都被染上一層詭異的氣氛。
紅星掛在天上的位置,正好是貴陽的方位。
初冬時,劉輝為了逃離那顆紅星而來到紅州,現在卻即將朝那顆紅星而去。
那顆星或許正代表了劉輝自身的命運。
「……我們也該走了。」
「是,陛下。我會跟隨您的。已經只剩下我和邵可大人了呢。」
「對孤而言,這就足夠了。」
劉輝微笑轉身,楸瑛始終跟在他身後三步之遙的地方。
● ● ●
……日子如飛箭般快速流逝。
這段時間,劉輝主要以東坡關塞為據點,但眼前的狀況始終未見好轉。
絳攸與閭官員就那樣斷了音訊,前往藍州的榛蘇芳也仍然下落不明。甚至開始謠傳他已經被旺季派的人馬給抓走了。
靜蘭和燕青偶爾會捎來書信,其中最吸引劉輝注意的,是提及從貴陽以北的三州流向貴陽的合金數量超過往常兩倍以上的情報。
「……邵可,你看這是……」
「……是啊,一定沒錯,這證明了在那座整日飄煙的山裡,我們紅家的技術人員已經成功地在短期間內大量生產了鋼鐵。只要將鐵重鑄為合金,再交給優秀的北方鍛造坊,無論多少武器和盔甲都能大量生產。」
明明知道地點,卻還是無法順利進入那座山。也曾幾度襲擊,成功搶奪了從山裡運出的合金和鐵炭,但也只是其中的少數而已,反而讓他們加強警戒,更不容易得手。要是此時發展成激烈的戰爭,又會讓會談泡湯,這也不是劉輝所樂見的。
整個冬天,都無法找到進入那座山的方法。
就在平靜的近乎詭異的氣氛中,冬天就要過去了。
有好幾次,紅玖琅和劉州牧都建議劉輝將會談延期,但他都不肯答應。
超過半個月的時間,劉輝絕口不提秀麗的名字,彷彿他已經忘了這個人的存在。
就在於東坡的準備工作即將結束時。
劉輝手持「莫邪」,靜靜地站起身來,決定啟程前往五丞原。
在這個時間點。
駐留於東坡關塞的軍力——五萬。
駐留於王都貴陽的軍力——五十萬。
……光看數字,幾乎是十倍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