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腳下是懸崖,身後是女兒發小兼好友薛蓓的二婚現場,朵兒媽覺得自己連跳下去的心都有。
人就怕比。
自打生了女兒牛朵兒,這幾十年來,三街四鄰,朵兒媽一直處於優勢。朵兒從小到大,都是最優秀的,聽話,成績好,讀最好的大學、最好的專業,一竿子到頭博士畢業。三十一歲博士畢業,先在高校幹了一陣,後來跳槽到深圳一家化妝品公司,做首席科學家。那薪酬,在朵兒媽看來,高得沒譜了。朵兒買了房、車,落下戶口,一頭扎進實驗室,研製出好幾個化妝品配方,一投產,地位更重要了。
可天底下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朵兒的婚姻大事始終沒有進展。相比之下,薛蓓高中畢業就出來混,弄了個大專文憑,先是在北京混,後來去上海,一年前來到深圳。
剛來就跟溫曉濤走到一起了。
朵兒媽原本看不上二婚的。可到婚禮現場一見曉濤,身板,個頭,面相,再加上在深圳電力系統工作,算半個公務員了。朵兒媽越看越喜歡,因此越恨,恨朵兒不爭氣。
不光是薛蓓。
還有陳超男,跟朵兒也是從小玩到大。師範院校本科畢業留在深圳,當了幾年語文老師,年前,好歹也結婚了。雖然超男的丈夫朵兒媽從來沒見過,背後提起來,她老人家也是滿嘴不屑。可人家好歹生米煮成熟飯,做成一件事。
只有朵兒,老大難。
關鍵她還不自知不覺醒,給她介紹多少個都不行。挑什麼?還由得她挑嗎?長相、學歷都已經不加分,再加上年齡,簡直債台高築,愈演愈烈。這兩年,朵兒媽甚至覺得,誰能娶了朵兒,那就是善莫大焉。
朵兒媽從懸崖邊上退回來,也不看海了,她打算好好教育教育女兒。
瞅著就氣。
朵兒偏就是個沒心沒肺。還有心喝飲料,嘬著個吸管,沒品,沒女人味。若無其事,穿著一身伴娘服卻彷彿絲毫不受刺激,朵兒媽痛恨女兒的心態。湊到朵兒跟前,母女倆對面了。
朵兒笑嘻嘻地,「怎麼樣,飲料和菜都是我點的。」很光榮的樣子。
「什麼感受?」
朵兒不知是聽不懂還是裝不懂,繼續保持笑臉,「挺好。」
朵兒媽一聽就來氣,皺著眉頭,痛心疾首的樣子,半彎著腰,好像一隻剛從海里撈出來的老蝦。「都二婚了!」每一個字都是重鎚,可就是敲不響朵兒這面破鼓。
牛朵兒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二婚光榮,呵呵。」
朵兒媽覺得今天這女兒非教育不可,得點破,點透。她半低下頭,把自己的頭皮朝向朵兒,說你看看你看看。
朵兒伸手撓了撓:「昨天沒洗頭,有點油,用我們公司產品了嗎?剛出了一個去油的,我研發的,回頭寄給你兩瓶。」
朵兒媽跺腳道:「你老娘頭髮都愁白啦!你也為自己操操心,今年都多大了?整天就弄什麼飽和脂肪酸不飽和脂肪酸,有什麼用?」
朵兒說:「媽你說什麼呢,洗髮水裡哪有什麼脂肪酸,我們用的是月桂醇聚醚硫酸酯鈉。」又說,「我沒找到對象都怪你。」
「怪我什麼?」朵兒媽不解。
「生得不好。」
「廢話,缺胳膊少腿了?」
「日子不好。」
「胡扯。」
「生在雙十一,註定單身狗。」朵兒笑嘻嘻地。
朵兒媽揚手要打,說我管你這這那那!朵兒要逃,卻被她媽一把拽住。朵兒媽還不肯放過牛朵兒:「你跟我說說你以前那些男朋友呢?你的師兄呢,還有那個高中同學,以前老往家裡打電話的?」
「你不是不讓人家打嗎?」
「以前不讓現在可以呀。」朵兒媽說,「還有你那師兄。」
「人家早出國了。」
「你怎麼不出國?出國多好,進進出出兩個人,媽不管你,媽不想你,你出去吧。」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那人也跟我不適合,我跟他待一起不舒服。」
「高中那個李睿,好像在廣州,跟你還來往吧?」
「早散了,媽你能不能有點譜。」
「散了?那是伏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再相逢就是烈火乾柴。」
「媽你應該改名。」朵兒說,「叫瓊瑤阿姨。」
「相親介紹的呢,這麼多個都不行?」
「媽你到底有完沒完,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就跟你不吃肥肉一個道理,我讓你吃肥肉你吃得下去嗎?」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
這個時候,朵兒的發小陳超男走了過來。
朵兒視超男為救命稻草,一把拉住。
朵兒媽立刻恢復溫婉,拉著超男的手,說:「超男,多好,越看越舒服,成家立業,將來生兒育女,女人這一輩子,不就這一點大事嗎?把該做的都做了,才能幸福。」又對朵兒,「你要能有超男一半聽話,我寧願你是本科畢業,超男她媽讓她結婚,那就是結婚。媽能害女兒嗎?」
超男臉色有點不好看,結婚當然也不是她強烈要求的,只是年齡到了,不結婚又做什麼呢?結個婚,也是糊裡糊塗的。
其實超男喜歡沈偉,就是不遠處那個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梳著油頭,興奮萬分地跟客人們聊天的男人。他是朵兒的本科同學,研究生同校,現在在做進出口貿易,他通過朵兒認識溫曉濤,看有沒有機會合作。所以曉濤婚禮他及時出現,不失時機打打政商關係。陳超男也是通過朵兒認識沈偉的。喜歡是真喜歡,但接觸一段時間後,超男發現也真是駕馭不了。最終在家人的勸說下,接受了廣東本地仔四海——一個她能掌控的男人。
但不知為什麼,陳超男對於選擇四海總是有點莫名的羞愧感。中學老師,雖然長相平平,但在深圳,對女生來說,這是一個出嫁率比較高的職業。但她卻只選擇了一個做行政秘書的四海——農村讀書出來的標準的鳳凰男,什麼都比她低些。
她算當家做主了,可總免不了一股子抱怨氣。比如薛蓓的婚禮。她絕對是不帶他出來的。四海沒那種氣勢,口笨舌拙,普通話不好,沒氣勢。相貌更是平平,別說不能跟沈偉比,就是跟薛蓓的二婚老公溫曉濤比,也是差了好大一截。
超男是螺螄殼裡的娘娘。
朵兒媽偏偏問:「超男,你老公呢?」哪壺不開提哪壺。
超男只好委婉地說他有點忙。
朵兒媽話鋒一轉,又把焦點挪到朵兒身上:「我要是能有你這麼一個乖巧的女兒,我就是現在跳進海里,我也閉眼了。」
朵兒聽不下去媽媽的話,拉著超男走了。
二人剛離開,新郎溫曉濤和新娘薛蓓端著紅酒過來。薛蓓父親去世得早,前幾年,媽媽又離開了,老家的親戚嫌貧愛富,不怎麼跟她走動,反倒是朵兒家這個鄰居照應得勤。
朵兒媽因此升級為大姨。二婚典禮,娘家親戚沒來幾個,可朵兒媽是一定要到場的。
一見到薛蓓,朵兒媽便說什麼哎呀你們三個從小是最好的了,現在都在深圳,一定要相互幫襯!比親姐們兒還要近的。溫曉濤在國企做事,老成慣了,可朵兒媽這些江湖應酬話他聽不出來,張嘴便接,說應該的,一定的,感謝朵兒介紹蓓蓓給我。
朵兒媽一聽,明裡不說什麼,可臉色卻有點不自然。一會兒工夫,見到朵兒,她便劈頭蓋臉,一路追,眼睛裡恨不得飛出刀子來。「牛朵兒你瘋了吧。薛蓓和她老公是你介紹的?」朵兒知道躲不過,只好若無其事說是啊,怎麼了,都是二婚,你不是不接受二婚嘛。
「這孩子從小就是一點兒心眼都不長,讓你們相互照顧,你都照顧到別人家被窩裡去了,你怎麼不照顧照顧自己呀?先幫助自己,才能幫助別人,你是飢漢子,反過來幫人家飽漢子,人都二婚了,你一婚還沒婚呢,你怎麼的?」
朵兒委屈:「你不是不接受二婚嗎?」
朵兒媽立刻道:「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一切從實際出發,我是為你著急,我是不接受那種二婚帶孩子不優秀的二婚,怕你未來的生活負擔太重,像這種優秀的二婚,有什麼關係?又沒孩子,跟一婚有什麼區別?你能不能長點心啊?唉,當初也怪我,你這名字沒取好,你爸非要叫什麼朵兒朵兒的,剛好姓牛,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不過現在搞得好,牛糞都沒了,鮮花再過幾天,估計就枯萎了。」
朵兒聽不下去,提著裙子跑。朵兒媽還沒說完,也端著酒杯追,誰知裙腳太長,朵兒媽一個前撲,酒杯飛去出,人也來個「玉山傾頹」。幸虧旁邊的男人及時托住了朵兒媽的腰,這玉山才沒倒。
他叫老默,五十多歲,但看上去很年輕,他是溫曉濤的朋友,薛蓓的客戶——從薛蓓手上買了養老保險。他剛才還跟牛朵兒聊得開心,講古典音樂,兩個人留了電話。
朵兒媽連聲說對不住。薛蓓過來看怎麼了,見朵兒媽沒事,就說姨,晚上別走了,訂了房間了,海景房。朵兒媽雖然心裡痒痒,可嘴上還說:「天,怎麼能讓你們破費。」
薛蓓和溫曉濤堅持。朵兒媽也就不拒絕,由服務員領著上了樓。
草坪上,冷餐桌旁,牛朵兒捏著小塊蛋糕。
沈偉走過來。他是朵兒的研究生同學,兩人無話不談,他們甚至曾經一起去野山上露營過,差點遭遇危險,最後一口水,沈偉讓給朵兒喝的。所以也算割頭換頸的生死之交。
沈偉微微彎下身子,湊到朵兒耳朵邊,小聲說:「怎麼樣,幫幫忙。」
朵兒覷了他一眼:「有病,有什麼可幫的,該吃吃該喝喝。」
「演我女朋友。」
「出場費多少?」
「隨你開。」
「我就這麼香?我怎麼沒發現。」
「你不是香,是牢靠,你的事我都知道,我的事你都知道。」
朵兒沒好氣:「我的什麼事?我清清白白一個人別搞得跟你們似的,時時刻刻都藏著奸。」
沈偉還是好脾氣:「行了,你能幫薛蓓,能幫超男,就不能幫我?我這也真是走投無路了,總不能找個不知根不知底的。」
朵兒笑笑,說:「你猜我媽剛才跟薛蓓說什麼了?」沈偉說不清楚。
「看上你了。」
「可以理解,我是丈母娘殺手。」
「你真長了一副造孽的皮囊。」朵兒說。
「幫人就是幫自己。」
「甭廢話了,時間地點告訴我。」
「下禮拜二,觀瀾高爾夫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