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家裡的事安頓好，陳超男回深圳了。她覺得自己的生活簡直像經歷了一場大地震，一切都已經被摧毀，除了她這個小小的家庭，有她，四海，四海媽，還有新出世的女兒，她的寶貝，林如意。一切又都需要重建。超男認定自己必須擔負起地母一般的責任。媽媽離世，意味著，在她的家庭里，她徹徹底底地開始挑大樑，是承重牆。她的命不僅僅是她自己的，她的生活也必須交公。她得為周圍的人負責，為他們而活。

當務之急有三。第一，爸爸的生活。她爸爸被她媽照顧了一輩子，自理能力基本為零。洗衣服、做飯這些基本的弟弟能做。可他一個男孩子，總不能這麼困在家裡。超男考慮把爸爸接到深圳。想了想，又覺得不現實。她爸那脾氣，早都被她媽慣壞了。別說四海、四海媽，就是她自己，從小到大，跟她爸相處都談不上融洽。第二，是弟弟的未來。她弟弟超賢已經二十齣頭了。別說正兒八經的工作，就是散工也沒做過幾天，沒談過戀愛，朋友也不多，內向。超男看著都愁。第三個問題就是錢。欠沈偉的錢肯定是要優先還的。超男不是那不懂事的人。沈偉和朵兒關係好，跟她就遠了一層，可他還是願意為她出手。超男為這事感動了好久。

還有就是要重建自己的生活，房子不能總租，如意出生了。她應該有一個家，比較一勞永逸的辦法是回老家。房子車子都很快能一步到位。在老家的時候她跟四海提過這個可能性，四海沒接茬。回到深圳，超男一提，四海立即表示反對：「現在回去等於前功盡棄，真的，男男，沒必要那麼悲觀，你現在不是已經進了你理想中的學校了嘛，我也繼續努力。」四海說得很懇切。超男也就沒繼續堅持。從某種意義上，她提出這個辦法，就是等著四海否決的。

在內心深處，她並不想就這樣回去。儘管眼下，她已經被生活打得落花流水。

「我就說著玩兒的，看你那激動樣，不就吊一個集裝箱嘛，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深圳做上億的生意呢。」

四海打趣：「你還別說，我們那還真是不少上億的生意。」

「跟你有一毛錢關係嗎？給你提成嗎？給你發獎金嗎？你們那就是盤子好看，不實惠。」超男打心眼裡看不上四海那點事。

四海媽拎著一袋子基圍蝦回來，進門就說：「男男，給你買了基圍蝦，下奶的。」超男湊過去一看，都是死的，她不想吃。一向都吃活的。跟四海反映，四海悄悄說：「也是媽的心意，她圖便宜，你就說你過敏，我吃。」超男果真跟四海媽說：「媽，不巧，我最近過敏呢，這頓大蝦，只能便宜四海了。」四海媽一頭霧水。超男小聲對四海：「讓媽以後別買這種劣質的了，咱們缺錢寧可少吃，也不能吃不好的。寧缺毋濫。」四海說你別聲張，我來說吧，觀念不一樣。

正說著，超男手機響了，是信息。超男瞄了一眼，連忙藏起來。四海隨口說了一句那麼神秘。超男立刻把手機翻出來，迅速刪了，出示一條垃圾消息過去。「有什麼神秘的，就是垃圾信息。」四海不作理會。

是沈偉來的信息。一個人的時候，超男才小心把消息回過去。他問蓓姐和溫曉濤是不是要離婚。超男還不知道這事，連忙問了問朵兒。朵兒如實說了，又讓她保密。沈偉約見面聊。超男想了想，同意了。約了打保齡球。這個超男倒是有點經驗，只是好多年不打了。她談第一個男朋友的時候，在大學，約會的時候就是去打保齡球。

不容多想，去吧。超男已經開始上課一個禮拜了。她不敢大意，學校隨時都可能辭退她，就是不辭退，她也必須做出成績，以證明她的到來是有價值的。

下了課，超男特地去女廁所換了一身衣服，剛好撞到學校好事女老師，狼狽樣被看到了。女老師好奇，揶揄：「呦，陳老師這幹嗎呢，上班下班還兩套衣服，生了孩子真回春了。」超男的衣服有點緊。生孩子生胖了，還沒瘦下來。

超男道：「天熱，汗透了，換一件。」

老實說，跟沈偉的會面超男都十分重視。就好像現在，她站在沈偉面前，還是有些拘束。「坐啊。」沈偉招手。超男收起平日里肢體上縱橫捭闔的部分，小家碧玉般坐下了。

「老跟我見面，你先生介不介意？」沈偉問。

超男說他有什麼好介意的，要人才沒人才，要錢財沒錢財。沈偉笑說不相信，如果一無是處你也不會選。超男說：「真是抱歉，你那錢，估計還得等一段。」

沈偉連忙解釋，說今天小聚可不是為了催款，別誤會了。超男心裡又是一暖，她當然知道他不是那種人，可他不提，她卻不能不說。窮人跟富人打交道要格外小心，雖然沈偉也談不上是什麼大富大貴，但在深圳，也算中產以上。

沈偉跟超男談到薛蓓和溫曉濤的事，超男只簡單說了說她所知道的情況，薛蓓的第一段婚姻，以及在北京打拚的情況。沈偉沒再多問。

「曉濤那個家庭，特別複雜，他本人也是太傳統。」

「離婚不離婚，總得有個說法，總不能就這樣就把蓓姐掃地出門。」

「是薛蓓先提出來的。」

「話這麼說是沒錯。」超男說，「曉濤家一定也發力了，這就跟老闆想讓看不順眼的員工辭職一個道理，總有辦法逼著你不幹。」超男說得很重，但也幾乎接近事實。

沈偉避開這個話題，簡單問了問超男她老公的情況。超男說在一個貿易公司，管理集裝箱的。沈偉一聽，又進一步問了問年齡、學歷、工作經歷。超男如實說了。

「怎麼樣，考不考慮到我們這邊來干，近一二年生意不少，主要做歐洲和中國之間的進出口，馬上跟曉濤的項目合作，也需要人手，你老公可能大有用武之地。」

超男受寵若驚，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開個價吧。」沈偉問得直接。超男扭捏，但事關丈夫前途，她還是強作鎮定，隨手拽過桌子上的點菜單，拿起筆，用手捂著寫出個數字：8000（稅後）。

遞過去。

沈偉淺笑，不說話，拿起筆划了劃，改了改，遞過去。超男一見大驚，8000被劃掉，改成了10000。

超男咽了一口水，手足無措：「我得再要一杯巴黎水壓壓驚。」

沈偉得意，一舉手，示意服務員：「再來一瓶巴黎水。」

一回到家超男就興奮地表明了她為他爭取的職位。「一萬一個月，還是稅後，這工作你去哪兒找？工作地點我問了，比你現在還近一點兒，都是做大宗的進出口生意，跟你這個也接得上。怎麼樣，不錯吧？」

可超男的「好意」四海似乎並不領情，反應沒有超男想像中熱烈。他背對著她，忙著手中女兒的尿布——超男主張用尿不濕，但四海媽卻連天加夜裁出好多尿布來。

超男見四海不出聲，走過去奪了他的剪子：「你忙什麼呀你忙，賺了錢，直接用尿不濕了，還要這些尿布做什麼，都什麼年代了，省能省出有錢人嗎？別老節流，還是得開源。」

四海媽進屋，超男對婆婆撒嬌。「媽，你看四海怎麼就是不聽勸呢，好好一份工作，一個月一萬，他還不肯做。」

四海媽沉吟：「小林，看在錢的份兒上。」

四海微怒：「媽，你怎麼也掉錢眼裡去了。現在的工作還是老默介紹的，好端端地辭了，怎麼交代。」超男搶白道：「你不好意思說，我幫你說，我找朵兒，真的，你跟自己人不用客氣，明天去見一見，真不合適，再說，我是你老婆我能害你嗎？」四海拗不過，只好從命。第二天，換了身西裝，臨出門前超男還檢查一遍。「好好表現！」超男拍拍四海胸脯，這才放他走。上午是三四節的課，超男出門晚一些，離家前還不忘叮囑：「媽，你別給如意喂亂七八糟的，容易便秘。」四海媽微微不滿，小聲嘀咕：「我什麼時候喂亂七八糟的了，四海不也這麼喂的？」

下課鈴響，超男抱著教案到辦公室。有老師說：「陳老師，有人找。」看到弟弟站在門口，她才想起來今天是弟弟來深圳報名學蛋糕和烘焙。時代再變，一技之長總得有。「你到門口等我一會兒，有個麵館，你先吃點東西。」超男塞給超賢一百塊錢。等她安排好班裡那點事，這才收拾清爽，去麵館找弟弟。一個空碗擺在弟弟面前，早吃幹了。「在家沒人給你做飯還是怎麼的，吃這麼乾淨。」

她弟弟嘟囔著：「爸做的還沒我做的好吃。」

「爸怎麼樣？」

「你指哪方面？」

「各方面。」

「天天打麻將。」

「吃飯呢？」

「早晨不吃，中午晚上麻將場管。」

超男一陣心痛。這個她媽寶貝了一輩子的男人，如今日子潦草得彷彿簡筆畫，只有麻將能麻醉靈魂。她媽剛去世的時候，家裡親戚有人提過讓他爸再找一個，話傳到超男耳朵里，她還有點抵觸。可現在，她認清了現實，男人的世界沒有女人能行嗎？他們大多數人一點兒自理能力都沒有。

「選好了哪一家嗎？」超男忽然問弟弟。

「都行，姐幫我選選。」

超男瞬間來火：「你搞清楚，這是你來學做蛋糕麵包，是你學，以後你要開店的，爸爸姐姐只能給你出錢，你自己要有主意，陳超賢，你以後可是要頂起一個門戶的。」

超賢不吱聲，他從小怕姐姐，什麼都比姐姐差一頭。

「那就選超越學校吧。」超賢被迫說了一個。

「哪裡好？」

「有一個『超』字，跟我們很像。」

無心一句，超男的火氣一下又下來了，是，都有一個「超」字。他們一奶同胞。她只有一個弟弟，他也只有一個姐姐。忽然間，超男覺得，即便弟弟再蠢再笨，她也能原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