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徜徉在一條馬路上,瘦瘦的少年滿臉淚水,踩著梧桐葉和自己的抽泣聲,被無數匆忙的行人超過。
1
總有一段路,你是會一邊哭一邊走完的。
我的大學同學毛軍,大三站在女生八號樓下,獃獃看著四樓的陽台。然後那裡落下一個本子。他撿起來,是自己為她做的筆記,規整的字跡,用紅筆描好重點,密密麻麻。
上面寫著:我想了很久,以後別再找我了。
毛軍一邊哭,一邊從鼓樓校區走到北京東路。
腳下踩著梧桐葉和自己的抽泣聲,被無數匆忙的行人超過。
這座城市正在降溫,十一月的太陽脆弱得如同扉頁,署名被時間染黃,打開就是秋天,從陽台一路墜落,成為全書的最後一篇。
毛軍在出租屋裡閉門不出幾個月,從此變得脾氣暴躁,容易憤怒。
2
我工作後四五年,和毛軍在北京相逢。
兩人找了家飯館,由於沒提前訂座,結果排隊等了半個小時。我看毛軍眉頭緊皺,幾乎就快控制不住,幸好服務員過來喊我們的號,總算有張兩人桌。
點了五個菜,一瓶白酒。
我剛吃幾口,毛軍拍桌子了。
「服務員,過來過來,他媽的忘記放鹽了吧?」
「服務員,你們還要不要做生意?這個魚鱗都沒刮乾淨!」
「服務員!算了,老闆呢,經理呢?靠,我呸,呸,呸!沙子!」
服務員的腰都快鞠躬鞠斷了,最後他同意回鍋去炒,五個菜重炒了三個。
我愣了一下,幾次也沒攔住他,因為他爆發得太快,我只能對服務員微笑說:「不好意思,這菜其實還好,麻煩你了。」
毛軍余怒未消,說:「有啥不好意思的,他媽的。」
我差點兒也怒了:「你脾氣好點兒會死啊。」
他撓撓頭:「會死的。」
我說:「滿世界都是陷阱,憤怒會帶你走進最壞的結果。」
他說:「擦。」
我嘆口氣,說:「跟你講個故事吧。以前我在電視台工作,被一個做新聞的哥們兒拉著去做餐飲業的幕後專題。」毛軍說:「臟唄,各種臟唄。誰他媽不知道。我一個哥們兒在日本料理店,結果他自己也受不了那麼臟,辭職了。」
我說:「嗯,是臟。不過我要說的是,烹飪業有個規矩,客人要求回鍋重炒的,廚師炒好必須得往裡吐一口口水。炒完菜,廚師說:『去你媽逼。』啪,一口痰,攪拌進你的萵筍燒肉。服務員心情不好,去你媽逼,啪,又一口。」
毛軍不屑地說:「誰他媽信,那我跟服務員磕個響頭,大爺這菜真的很淡,求求您幫我重新炒一份,孫子我口重您見諒哪!」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這麼說吧,你什麼態度跟廚師沒關係。傳達消息的是服務員,他只會跟廚房說,魚香肉絲重炒一份!吐口水的規矩是廚師的,我客客氣氣是指望碰到個好心的服務員,能和廚師打好招呼,當然希望不大。據說這是行規。以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現在知道了,總覺得彆扭。」
毛軍說:「難道老子要掏錢再買?」
我說:「不好吃直接走人,或者這次算了,下次別來。」
毛軍嘿嘿冷笑:「憑什麼便宜他,老子就不走,吃點兒口水怎麼了,又不是大便,反正吃不出來。」
菜上來後,我沒動筷子,只夾之前的那兩道菜。
毛軍毫無顧忌,依舊在罵罵咧咧,說著這幾年所有碰到的令他憤怒的事情。我附和幾聲,沒多久兩人都醉了。
我還記得自己在對他不厭其煩地嘟囔:「滿世界都是陷阱,憤怒會帶你走進最壞的結果。」
他不會聽進去的。
因為他還徜徉在一條馬路上,瘦瘦的少年滿臉淚水,踩著梧桐葉和自己的抽泣聲,被無數匆忙的行人超過。
3
一年後,毛軍死於肝癌。
戊型病毒性肝炎,通過唾液傳染,轉為肝癌。被稱為癌中之王的癌。
4
「六子,過來,幫大叔往裡吐口口水。」
「好嘞。」
「六子,你媽呢?今兒你不上課?」
「我媽跟老闆請假去了,一會兒帶我去醫院檢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