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006—2008年,流動性寬鬆,政策抑制,市場穩步上揚,北京市均價7000元每平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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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曉丹從工商大學畢業的時候,第一份工作就找到了CBD的一間外資律師事務所,京城裡的暑熱已經憋悶了大半個月,濕氣越來越重,眼見著一場大雨要如期而至,那是2005年的夏天。
2005年前後,中國加入WTO火候正旺,各種各樣的外資企業蜂擁而入,馬路上的廣告牌,電視里的娛樂節目,憑空多了許多外國字母組成的洋品牌,學英語的潮流不僅在大學校園裡熱浪翻滾,三里屯賣高仿名牌真絲手絹的小商販都能操著摻雜了各地方言韻味的洋文侃侃而談。不僅如此,各級地方政府紛紛大刀闊斧招商引資,各省市都比著喊出三資企業所得稅三免五減半、財政補貼、人才引進的優惠政策,能沾點外資的邊兒,不僅做生意方便,就連人都顯得洋氣。
謝曉丹在擁擠的地鐵1號線里,看著車窗外站台上的工人正架著梯子,在一面空了十幾年的牆壁上貼巨幅商業廣告,隨著捲軸展開,烈焰紅唇的金髮美女對著站台上密密匝匝的黑頭髮露出了神秘的微笑。旁邊的北京大爺眼不是眼、鼻不是鼻地哼出一聲,京劇搭架子似的招呼一句:呵!過去這牆面,可是寫標語的地方,現在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北京啊,早晚讓你們這些外頭來的給禍害了。謝曉丹白他一眼,她明白在大爺心裡,自己也是那成千上萬從「外頭」來禍害北京的大軍中的一員。可惜,四九城的城牆早拆了,攔不住四面八方奔涌而入的進取心;當年沒拆的時候,不也沒攔得住那些剽悍驍勇,或是堅船利炮嗎?首都不是北京人民的首都,是全國人民的首都,眼下,躍躍欲試地要成全世界人民的大都市了,「土著」們那點兒小牢騷,簡直是螳臂當車。謝曉丹盯著廣告看,是Lancôme最新款的暗夜玫瑰系列唇膏,雖然不知道這個戴小帽子的ô怎麼念,她心裡還是升起了一股明媚的嚮往:五彩斑斕的新時代,像夏季的海風撲面而來,她帶著嚮往和忐忑,終於登上了那艘鳴笛起航的泰坦尼克號。
工商大學,如果落在二三線城市,其師資力量科研成果,也響噹噹扛得起當地教育先鋒的大旗,可惜是在北京海淀,周遭幾公里內,遍布中國頂尖學府,倒使它的地位尷尬起來。四年前,應屆高中畢業生謝曉丹在瀋陽老家填志願時,著實緊張過半個月,班主任勸她不要冒險,報家門口的師範大學最穩妥。一心想看外面世界的曉丹卻不甘心,在周遭一片擔憂聲中填報了這所位於京城的工商大學。那時的工商大學,在謝曉丹心目中地位堪比北大,承載著她對未來的全部期許。在等待錄取通知書的大半個月里,她恨不得天天泡在家屬院樓下的小網吧,變著法地查詢關於工商大學的各種信息:校史多久,校園多大,教授多牛,師兄多帥……那滿懷的嚮往滋生出許多美好的幻想和期待,那所學校在那個夏天,就是她十八歲的世界裡最美好的可能。
或許是期望太重,多年後,謝曉丹反倒記不太清收到錄取通知書時的情景了。只記得那猩紅燙金的封皮,亦行亦楷的校名題字,彼時大約附近的燒烤攤兒剛支起來,淡淡的炭火味繞著蟬聲,凝固在那個北方夏日的黃昏。伴隨著街頭音像店傳出的「啦啦啦啦啦,許下你的心愿」,她心中的快樂在滋長,手裡的通知書隨著音樂划出美麗的曲線,坡跟塑料涼鞋偷摸撐起她一米七的身高,赤腳縫裡的汗漬也洋溢著不安分,未來充滿了不確定,這些不確定統統都通向一個未知的美好——北京。
十五年後的自己,在人生路口回望起點,想看明白當初那懵懂青澀的希望,是如何在大都市的滾滾紅塵中滋長成了風姿綽約的慾望。那時的她已經看不清起點,記不清初心,只隱約嗅得到夏夜混著炭烤香氣的晚風,還有那晚風背後,漫長靜謐的時光。
這段路太長,走得亦太快,大概是要用一生去解的難題了。
等到了北京,才發覺一切似乎並不如此。校園比自己想像的老舊逼仄,五湖四海湧入的年輕面孔也沒有期待中的生動活潑,這大約是全中國除了北大、清華、武大、廈大的新生都會遭遇的尷尬。緊接著,意識到曾經牽動自己全部喜怒哀樂的「偉岸」母校,在海淀居民眼中,不過就是一聲「哦」,這就迎來了第二輪的心理落差。有落差,就得調適。謝曉丹沒有南方女同學的精明靈動,卻不缺北方姑娘的坦然大方。她不算最快適應的那批人,倒也漸漸地找到了如魚得水的姿態。高挑挺拔的謝曉丹,在校禮儀隊里出盡風頭後,慢慢將觸角伸向校外的各種社交兼職。這些兼職,讓她逐漸發現了自己的比較優勢,這優勢,一半來源於天生靚麗,還有一半,是她自己都不曾發覺的:大氣潑辣,得人信賴。大一時令她神經緊張的綜合測評和考試成績,到大三時已經顯得無足輕重,考過了英語四級,上學這件事,倒像是副業一般。
靠著各種兼職,謝曉丹的生活水平直線上升,人也越發自信成熟,身邊不知不覺中就圍上了擁躉一片:有貪戀其美貌的,有依賴其氣魄的。成績平平的謝曉丹,不但異性追求者眾多,在女生圈子裡也坐實了大姐大地位。一眾小跟班兒里,走得最近的,要算是田蓉。
打心眼裡,謝曉丹其實並沒怎麼瞧得上田蓉。大西北小城市考來的姑娘,說話吞吞吐吐,辦事磨磨蹭蹭,穿著打扮也不見得多露怯,但說不清哪裡,總透著股揮不散藏不住的洋芋蛋味兒。大三那年,校園裡流行拉直發,一夜之間,海淀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是頂著一頭清湯掛麵的女孩子,也不管那軟塌塌的頭髮下,藏著的是一張什麼形狀的臉。謝曉丹算是管理學院里最早拉直發的,一如既往,引領潮流。飄逸的長髮在春風裡出盡了風頭,到初夏,就顯出了尷尬:不僅同質化過高,體驗也越來越差。6月的北京,已經悶熱難耐,但這直發不能扎,一紮就捲曲起來,隨風飄散的仙氣便蕩然無存,意味著幾百塊的美髮費也付諸東流。為了凹這造型,謝曉丹的脖頸子,藏了不少汗,受了不少委屈。她站在宿舍窗口,拿著印著無痛人流廣告的小塑料扇子猛扇,脖子終於鬆快了些,腋下後背卻又滲出汗來。遠遠地,看見宿舍樓下的林蔭道走出個慢慢悠悠的身影,小碎花的弔帶裙,罩著個造型複雜的黃色貝殼衫,本來就豐滿的身材,越發顯得虎背熊腰。
謝曉丹嘆了口氣,教了多少遍,還是學不會,看來審美這東西真不是後天可以培養的。田蓉抬眼看到二樓窗口的謝曉丹正盯著自己,有點不好意思地收起太陽傘,一頭貼服的直發正粘著她圓潤白皙的臉龐。
「你到底還是去拉了?」明顯一愣的謝曉丹扯起嗓門問,聲音在初夏靜謐的午後傳得好遠。田蓉抿嘴擠出兩個酒窩,算是回答。「都跟你說了,你這種圓臉不適合拉直發,咋就不聽呢,何況現在天氣越來越熱了,你就等著遭罪吧!」田蓉尷尬地掃視四周,生怕有人聽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地走進了宿舍大門。
田蓉大約除了嘴笨些,倒也並沒有比別人少了心眼。剛入校那會兒,她多少有點看不慣謝曉丹咋咋呼呼自以為是的東北做派。西北人,以敦厚慎言為美德,寧可不說,也不能說錯。家鄉有句土話:這個女子是個牙大豆。形容人不吭不哈,主意卻很正,做事也了得。這修辭從何而來,田蓉說不清,但在她心目中,這便是一等一的誇讚之辭。當年,自己從甘肅天水的二流中學考來北京,父親便在親友中這樣矜持又驕傲地表揚她。
一晃三年,謝曉丹和田蓉越走越近,兩人一個內向一個外向,性格互補;一個主攻校內一個主攻校外,規避競爭。202宿舍里,她們儼然是一對姐妹花,在整個管理學院,也算得上一道風景線。和帥哥不同,美女們都喜歡扎堆,也不奇怪,幾個美女站在一起,你胸小點兒,她腿短點兒,在規模效應面前,都不足為怪了。
田蓉在校內混得不差。成績雖然中不溜,架不住人緣好,在學生會秘書處混了個一官半職,又加上諸如「鄧小平理論徵文大賽二等獎」這類沒人競爭也沒人在乎的加分,每學期綜合測評,也能踮腳夠到三等獎學金。可惜這獎學金的花法,回回被謝曉丹嘲弄半個月。有一次,曉丹和宿舍另一個女孩說起此事,頗不以為然地嘲諷道:「你們可別說田蓉傻,一點也不,精著呢!你看她每次拿了獎學金,倒是挺周到,上好佳的膨化食品買一大塑料袋,好嘛,全樓的人都看見她請客了,其實裡面一半空氣,加起來還不到100塊,從來也沒說請咱們吃頓正經飯;你看看我,哪次掙了外快,不請大家下館子,哪次下館子,不得一兩百,結果還沒人知道。」那女孩也是吃了人嘴短的,不在乎順嘴拍兩下馬屁,也深知不論是零食還是下館子,只有維護寢室的穩定團結,才能長治久安下去:「是啊,我也發現了,別看田蓉不吭氣,自己的小九九算得可明白了,所以要不然你威信高呢,上次你不在,田蓉還說羨慕你呢,又漂亮又能幹,家裡條件也好,花錢那麼瀟洒,不像她們家就是普通的工薪階層,走到哪兒都得省著花。」
謝曉丹梗了梗脖子,到底把嘴邊的話咽了下去。她想起已經下崗十年的母親,還有那個局促油污的不足40平米的老房子。誰家條件好啊,我花的每一分錢都是自己掙的好吧!可這話,她橫豎是說不出口的,寧可打腫臉,也不能沒了臉。謝曉丹突然悟到了自己和田蓉的又一項不同:一個要里子,一個要面子。
田蓉打從走進宿舍門,就一直喪著臉,誰和她說話,她都一概懶懶地哼一聲算是回答。謝曉丹當然明白她這無聲的抗議是因為什麼,西北姑娘,最怕眾人之下出醜,被自己的大嗓門打擊一聲,臉沒憋紅就算好的。想一想,還是得給她個台階下,否則一會兒吃晚飯,誰陪自己去食堂呢。
「你是去的我拉頭髮那家店嗎?」曉丹歪在床上問。
「嗯。」足足過了三分鐘,反射弧本來就長的田蓉才從鼻孔里擠出一聲。
「唉,你說你何苦遭這個罪,現在夏天披著頭髮太熱了,我都準備紮起來,受不了了。」謝曉丹說著,起身從抽屜里翻出個黑皮筋,一咬牙,把直發統統束在腦後,一股微風拂過她汗津津的後頸,解放了似的長長舒了口氣。
田蓉瞟她一眼,剛才在陽台上喊的那番話,倒也像是出自真心,癟了癟嘴,半晌才擠出一句話:「小范說挺好看的。」范鵬華是她的男朋友,隔壁985名牌大學法學院的大四學長,室友們都親切地稱之為「小范」。
「小范!情人眼裡出西施好不好,你把抹布頂腦袋上,他肯定都覺得好看!」謝曉丹捧著臉逗她,一屋子人,包括田蓉自己都跟著笑起來。謝曉丹趁機轉移話題:「小范的工作敲定了?」
「早就定了,春節前他就在那個律所實習了,等拿到畢業證就正式簽勞動合同了。」
「嘖嘖,你們小范還是有出息啊,跟你一樣,不吭不哈的,出手都是大手筆!哎,上次聽你說,那律所是外資的吧?一個月能發多少錢?」
這馬屁拍得恰到好處,田蓉的臉上終於陰轉晴了:「嗯,聽說一個月有小一萬吧,幹得好,年底還能有獎金。」宿舍里爆發出一陣驚呼,田蓉連忙補充一句:「但是他們也真辛苦啊,這才實習了兩個月,差不多都十點以後才下班,有時候干到凌晨呢。小范說,干他們這行的,要算時薪,比麥當勞打工也沒高多少。」
「凈瞎說!你知道麥當勞時薪多少啊,你們這些連工都沒打過的人。再說了,前途能一樣嗎?!你們知道小范他們律所在哪兒辦公嗎?」謝曉丹揚起下巴問大家,好像小范是她男朋友一般,「在國貿大廈!那是什麼地兒啊,CBD,開玩笑!田蓉,你跟小范說說,請咱們去他樓下吃頓飯唄,讓我們也開開眼界,別總是校門口的烤雞翅,都吃了兩年了,膩不膩啊!」
「等他自己轉正了再說吧,以後還有機會嘛!」田蓉可不想給男朋友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添亂,何況在國貿吃飯,那得花多少錢啊!「對了,小范還讓我問你呢,上次你跟他那個哥們吃完飯,什麼想法啊?人家對你還挺上心的呢。」
「哥們兒,不是哥們!」謝曉丹搶白閨蜜的羊肉味口音,「什麼想法,就先聊著唄……看你們兩口子操的這心,介紹完就完了吧,還要管售後服務,你們又沒收中介費,不嫌累啊!」
「哎,我們當然得操心了,那是小范最好的……」田蓉頓了頓,慢條斯理地跳過了這個她念不準的詞,「朋友,你要好,就跟人家好好談,別又像前幾個,莫名其妙就分手了,回頭把人家傷了,我們多不好意思。」
「說實話吧,那男生我真有點沒看上,一個學計算機的,跑到上地那麼齁遠的地兒一個小破公司當碼農,沒黑沒白地加班也掙不了幾個錢,長得吧還正經湊合,可穿得那叫一個邋遢,身上都有味兒了,說話也特無趣……哪像你們小范啊,去了洋律所,西裝一穿,精神抖擻的,錢掙得多不說,見識也寬啊!所以啊田蓉,你就好好珍惜小范吧,早看出他這麼有出息,當年和他們寢室聯誼的時候,我就先下手啦!」
話雖然露骨,到底還是中聽的,田蓉抿嘴一樂,端著飯盒張羅大家去食堂了。
對於絕大多數中國大學生而言,找工作是大學四年里最重要的一次考試,比畢業論文嚴肅多了。翻過年,2006年的春天在離愁別緒的渲染下,很快走到了尾聲,籠罩著工商大學2002級學生們的,除了臨別的傷感,還有對未知的明天的忐忑。
謝曉丹算是其中頗為從容瀟洒的一個。大三暑假,她沒有回瀋陽,自己聯繫去了一家賣礦泉水的大型民營企業市場部實習。能去這家公司,與她一貫的積極勤奮分不開。從大二開始,曉丹就不間斷地參與這家企業的校園推廣活動,起初也就是想打工掙點零花錢,慢慢地,與市場部的「哥哥姐姐」們越混越熟,他們對她也越來越信任,逐漸地也放心多交些事情給她做。到大四找工作時,曉丹沒費什麼周折,面試就算走了個流程,春節前,便收到了公司人事部門發出的錄取郵件。
這家知名民企規模不小,全國上下也有幾千人,除了礦泉水,還賣速食麵和零食。集團公司坐落在大興郊區的總部基地,頗敦實的一棟灰色小樓,四四方方,醒目地噴塗著品牌LOGO和象徵著企業形象的橙色。當年做校園推廣的時候,謝曉丹就穿過他們公司的T恤,拿到offer後,內心越發充滿歸屬感。
「那些快要到期的速食麵零食什麼的,是不是就直接發給你們了啊?」大學食堂里人聲熙攘,田蓉和謝曉丹坐在灑滿陽光的角落,兩份過橋米線已經見底,卻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曉丹愣了愣,這個問題她還真沒問過,可要直接說不知道,自己這個有工作的「准職員」,怎麼能和她們這些准待業學生拉開距離?「嗨,誰稀罕那些啊,速食麵吃多了最容易發胖,我們市場部那些人,吃公司自己的零食,都吃膩了的。」
田蓉有幾分落寞地向橘色塑料椅背靠去,旁邊桌上傳來一股熱騰騰的肉包子味。「哎,真羨慕你,一個月3500,還管吃管住,我這工作,也不知道啥時候能搞定……」
「你明天不是要去小范他們所面試行政助理嗎?別著急,機會來了,擋都擋不住。」
田蓉抿了抿嘴,又把心裡的話咽了回去。她其實是太在乎,光聽謝曉丹提起這個面試,胃裡就翻江倒海一陣痙攣;然而又太沒信心,總覺得這樣的機會怎麼會垂青於自己,索性,還是一如既往表現得雲淡風輕吧,免得鎩羽而歸的時候,成了別人口中的笑柄。
「唉,那就是個行政助理,和咱們學的專業也不對口,況且就這個工作都好多人報名呢,競爭也不小。」田蓉頓了頓,「還有個問題,他們那裡好像挺忌諱兩個人在同一個公司的,小范跟我叮囑半天,讓我千萬別表現得跟他很熟。」
「這有什麼關係啊,管得真多!但不管怎麼說,你既然報了名,就還是要認真對待,畢竟已經5月了,得趕在畢業前搞定工作啊!一會兒回宿舍,我幫你挑挑衣服,面試那也是有技巧的,你就是之前接觸社會太少,什麼經驗都沒有。」
謝曉丹說得沒錯,對這個五彩斑斕的大千世界,田蓉還真是一無所知,她躲在門口向外張望,只覺得陌生又炫目,卻也並沒有像謝曉丹那樣,自心底里生出嚮往和興奮。她清楚自己早晚得跳進去,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準備好。
宿舍樓里空蕩蕩的,一到大四,同學們像是掙脫籠子的鳥兒一樣,迫不及待地沖了出去,考研的,出國的,找工作的,四年朝夕相處的交情,說散就散了,也不論散夥飯那天吃得多感天動地,涕淚縱橫,轉眼消失得乾乾淨淨,連存在過的痕迹都沒留下。
謝曉丹推開窗戶通風,接滿暖水瓶,插進電熱棒,趁著燒水的工夫,刷了田蓉和自己的飯盒,又拿起掃帚麻利地掃了地,一團團楊絮裹著灰塵都乖乖滾進了垃圾桶。這一系列的工作完成,謝曉丹坐回床邊,從抽屜里掏出一管護手霜,一邊仔細地往手背上塗抹,一邊冷眼看著鏡子里剛換好新套裙、正咬著嘴唇、蚊子哼哼一般練習自我介紹的田蓉。
「你這樣肯定不行,」曉丹搖搖頭,搶白道,「一點都不自信,我看著都著急,別說人面試官了!還有你這個普通話,來北京都念了四年書了,怎麼還一股羊肉味呢?」
田蓉癟癟嘴,臉紅了一半,剛剛因為新套裝撐起的那點氣焰,立馬被謝曉丹一盆冷水澆滅。說起來田蓉的老家甘肅天水,除了出蘋果,其實還出美女,田蓉就是個例子。她容長臉兒,皮膚白皙,質樸羞澀,不開口的時候,總有人誤會她是南方人。只可惜口音這事兒藏不住,特別是西北口音,濃郁憨拙,如同菜里下了重油重鹽,再想用什麼味道去蓋,都不容易。眼下全中國最有名的天水人是潘石屹,離開故鄉都三十年了,還是鄉音未改。西北人大多笨拙老實,不會說話,場面上的事更不擅長。到大四快畢業時,田蓉覺得自己已經進步很多,可遇到面試這種重要時刻,還是緊張得能要了命。
看著她越說越亂、越亂越怯的自我介紹,謝曉丹忍不住上前指點,她攏起田蓉的披肩發對著鏡子篤定地說:「你這完全不行,咱得從頭來,聽我的,明天把頭髮紮起來,精神點,眉毛也得重新修,這兒,還有這兒,要把眉峰修出來,你本來臉大,這種彎眉越顯得臉圓了。」
「那樣,會不會看起來太凶啊?」田蓉顧不上計較室友的用詞,有點不確定地問。
謝曉丹白她一眼:「你是去面試,又不是去相親,搞那麼甜美幹什麼!」
謝曉丹高挑靚麗,卻難得在女生堆兒里混得也如魚得水不怎麼招恨,一大部分要得益於她的仗義熱情。第二天清早剛六點,謝曉丹就被緊張失眠了半宿的田蓉拉下床來,親自操刀給她化妝、梳頭髮,又被田蓉生拉硬拽地踩著早高峰的節奏一起向東南方向的CBD進發。
清晨的地鐵車廂像極了沙丁魚罐頭,充滿暴力與激情。小姐妹倆手挽手,互相攙扶著,才勉強沒有被擠脫了形。換乘兩次地鐵,又在地鐵中轉站里走迷了路,好不容易趕在八點半,踏上了1號線國貿站的站台。此刻田蓉踩著簇新高跟鞋的雙腳已經歪歪扭扭,走不了直線。站台上熙熙攘攘,擠滿了塞著耳機、趕著打卡的上班族。穿著牛仔褲T恤的謝曉丹踮起腳尋找出口指示牌,田蓉一手扶著她,一手彎腰撐著膝蓋,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我得坐會兒,腳疼得站不住了。」
「這兒上哪坐去啊,快走吧,八點半都過了,別一會兒面試遲到了,起個大早趕個晚集!」謝曉丹馬尾一甩,拖起垮著臉的田蓉,踉踉蹌蹌地出發了。北京的學生多半在海淀區活動,東邊來得少,說起CBD的標誌性建築——國貿大廈,遠遠地也眺望過幾回,卻從來沒有機會走進去。等到兩個姐妹手挽手,穿過1號線國貿站西北口那條長長的地下通道走進國貿1座時,一路嘰嘰喳喳的兩人,都沉默了。她們充滿好奇地看著周圍西裝革履步履匆匆的人群,看著地下通道出口吐露著芬芳的鮮花攤,還有印著時下各種時髦面孔的盜版英文書攤兒,不同於其他地鐵站口濃郁的攤煎餅煮玉米的味道,這裡飄散著淡淡的花香、香水香,還有咖啡香。
盡頭的那扇玻璃小門打開了,通向了一個大世界。
淡淡的古典音樂在耳畔縈繞,方才的花香、咖啡香、香水味都越發濃郁,又新添了新鮮出爐的烤麵包特有的那種嗅得出鬆軟的香甜氣息,自四面八方溫柔地包圍過來。敞亮璀璨的穹頂,金碧輝煌的大理石地板,從二樓傾瀉而下的巨幅LV電子廣告屏,以及落地櫥窗里五彩斑斕的華服、珠寶、手錶、坤包……
謝曉丹目不暇接地看著那些只在時尚雜誌里見過的大牌,悄悄觀察著周邊過往的俊男美女,意識到自己嚴重「輕敵」了。陪田蓉來面試的路上她還想,都說國貿很高級,估計和東方新天地差不多吧。現在看來,差距很大。東方新天地熱鬧喧嚷,很多外地遊客,也有不少Ochirly、E-LAND這些大學女生心目中的廉價潮牌;國貿雅緻貴氣,能擠進來混個櫥窗的,都是最高檔的歐洲奢侈品牌,連美國的時尚品牌都難有一席之地。迎面走來的男女個個看起來高傲又職業,手裡端著咖啡,耳朵里掛著藍牙,有人講英文,有人講中文,有人兀自開懷爽朗地笑,有人微微顰眉擲地有聲地發號施令……那些姿態的背後都跳躍著一種氣質——武裝到牙齒的自信。謝曉丹把在中關村180塊買的高仿包往身後掖掖,分明覺得好幾個路過的女人都投來不屑的目光。
一旁的田蓉不知是腳疼,還是緊張,挽著謝曉丹的手臂越來越沉,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嘴唇緊閉雙耳通紅。「沒事吧你?」謝曉丹故作淡定地問。
田蓉瞪了瞪眼睛,吞了口吐沫,死死拽住謝曉丹的胳膊,隔著袖子都能感覺到她汗津津的手。「你看那是誰?!」她激動的聲音有些顫抖。
謝曉丹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一個消瘦高挑的女人,不長的黑髮在腦後隨意綰起個髮髻,設計感十足的黑色T恤下,兩條裹在牛仔褲里的腿筆直纖長。她身後跟著個略矮略胖的女人,兩人一邊竊竊私語,一邊隨手拿起件衣服貼著身子比畫。「天哪!那不是天后王菲嘛!」謝曉丹一驚,幾乎要尖叫起來。聲音剛到喉頭,就被周圍投來的無聲的笑容卡在了半路。這是王菲啊!難道你們都不認識嗎?謝曉丹沖著路人瞪大眼睛,卻突然意識到,天后王菲在國貿商城逛商店,竟然連墨鏡都沒有戴,店內其他客人也都各逛各的,似乎沒人特別在意她的存在。偶然有一兩個路過店門口的人投來笑容,也並不會為此放慢自己行色匆匆的腳步。
「我們去找她簽個名吧,我昨天晚上睡不著,一直在聽她的歌呢!」田蓉的聲音有點抖。
謝曉丹卻遲疑了。她看到玻璃櫥窗里倒映著的她們二人的身影:穿著500塊錢的套裝,背著200塊錢的冒牌A包,帶著廉價的妝容,花痴一樣哆哆嗦嗦戳在商店門口盯著明星的背影,忘記了自己的方向,突然有一種當頭棒喝的感覺。
「別丟人了!趕緊走吧,面試要遲到了!」曉丹咬咬牙,似乎要鼓足勇氣和前二十年的自己劃清界限。
田蓉吃驚得合不攏嘴:「你,你不是最崇拜她嗎?你睡醒了吧,這可是菲姐呀!散夥飯那天,你說你畢業後的十個願望,第一條不就是看王菲的演唱會嗎?我可記著呢!你看她演唱會絕對不可能離她這麼近!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謝曉丹依依不捨地看看天后的背影,平時侃侃而談的她,到底什麼話也沒說出來。她突然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在變化,跟田蓉這樣的傻丫頭是講不清自己內心那一瞬間的坍塌的。回頭看看漸行漸遠的天后身影,她想在心底里給自己許一個擲地有聲的諾言,比如:有一天,我要和你們一樣,做這北京城裡的主人。可說到底,她連許如此諾言的底氣和勇氣都尚不具備。
金達(美國)律師事務所在國貿大廈1座的28層,一家外資律所,佔據了國貿這樣寸土寸金的寫字樓整整一層,玻璃幕牆360度環繞,西邊遠眺西山,東邊俯瞰CCTV新址正煙塵滾滾的地基大坑。玉石色的前台清雅又大氣,上面擺著巨大的水晶花瓶,插滿含苞欲放的淡粉色荷花,搭配幾隻青翠欲滴的綠色蓮蓬,那玉石色順著地面流淌,蔓延至幾隻古樸典雅的中式座椅腳下,地面上的細紋,正像是瓷器開片上的青絲鐵線雲開之處。
這是美國公司嗎?兩個人越發拿不準,還是謝曉丹膽大些,她躡手躡腳地蹭到前台,怯怯地問了幾句,轉身著急地招呼在門口張望的田蓉進來。前台女孩遞出來一個系著青色絲帶的門禁卡,卡片上印著公司的英文縮寫、LOGO,還有「Visitor」(訪客)的字樣。緊接著,另一個身著黑色套裝的長髮女孩子從裡面走了出來,手裡拿著灰色文件夾,簡單和田蓉對了對個人信息,就帶她往裡走去。謝曉丹這才發現,旁邊那看起來像是一整面白色大理石牆的,原來是個會議室,長發女孩在牆邊按了個什麼按鈕,這約莫二十厘米厚的白牆就以中點為軸心緩緩轉動起來,隨著門牆旋開,牆後的世界別有洞天。謝曉丹迫不及待地探頭看,裡邊圍著個巨大的白色大理石檯面會議桌,周邊擺了兩圈白色真皮座椅,已經坐著十幾個等待面試的年輕人,窸窸窣窣、低聲交流的聲音也隨之傳出,田蓉幾乎看呆了,被黑色套裝的女子提醒兩次,才跟隨她走進了那個隱秘的「水簾洞」。
白色玉石牆壁在田蓉身後緩緩閉合,世界又安靜下來,謝曉丹才發覺自己成了空蕩蕩的前台大廳里那個尷尬多餘的身影。前台後的女孩沖她笑笑,表情肯定是禮貌的,但那下頜微翹的姿態分明透著冷淡和驕傲:「你不是來面試的?」
謝曉丹搖搖頭,抻著袖口指指田蓉的背影:「我是陪我同學來的。」
「哦,那麻煩你去樓下等她吧,前台這邊不讓坐人。」女孩拿下巴指了指電梯,垂下眼帘坐了下去。
謝曉丹看看門口那兩隻白色的真皮沙發,猶豫半天,終於還是沒有勇氣再逗留下去。她悻悻地走出落地玻璃大門,小心翼翼地去了趟擺著蘭花、噴著香氛的洗手間,才帶著落寞和不舍按下了電梯按鈕。大概就是從那一刻起,已經有工作傍身的謝曉丹,突然就不淡定了。她想起那家礦泉水公司滿走廊瀰漫的速食麵味兒,想起那紅色T恤和工裝的粗糙與廉價,心底里油然升起種絕望。如果田蓉真來了這裡工作,而自己去了五環外的那家公司,再過三五年同學聚會,她們之間,恐怕就不只是CBD到大興的距離了。
走廊里響起輕柔的一聲「叮」,謝曉丹一愣,四下張望,才發覺面前的電梯門正徐徐打開,一個身形消瘦、梳著板寸的女人從裡面走出來。她穿一身白色修身無袖連衣裙,一條像金色田野一樣燦爛的真絲紗巾松垮地掛在脖頸,手腕上一隻造型誇張的白色香奈兒陶瓷表,更襯得她皮膚黝黑、肌肉緊實。女人側彎著腰,一邊往電梯門外走,一邊用胯去頂正從左手中慢慢滑落的一大摞文件夾。謝曉丹這才注意到,她負重過量,左手肘還挎著件米白色外套,想必是準備到了冷氣充足的空調辦公室穿的;右手一杯星巴克咖啡,手肘上挎著個大號的愛馬仕鉑金包。謝曉丹腦海里浮現起曾在哪本時尚雜誌上讀到過:香港名媛們拿包都不用手提,一律要挎在手肘,方顯得身材更加婀娜……
「哎哎哎!」那女人的叫聲打斷了謝曉丹的臆想,她向前跳了兩步,文件夾還是悉數散落地下。鞋跟太高,那女人只能直著身子蹲下去,卻因滿手的東西不得已又站起來。謝曉丹向來熱情,沒多想就順手幫她把滿地的文件夾撿起來,又按方向理順才遞過去。女人把提包換到左手,端著咖啡的右手抬起來,示意曉丹幫她把一摞文件都塞到腋下夾著,曉丹注意到,她手臂方才挎包的地方,都磨紅了。兩人比畫了幾下,還是不穩當。這時的謝曉丹已經注意到,那一摞文件夾,正是一份份簡歷。她心裡升起種說不清的悸動,潛意識裡想讓自己表現得更得體優秀。
「東西太多了,不好拿呀,」謝曉丹笑笑,「不介意的話,我幫您拿進去吧。」
原本滿臉感激的女人愣了愣,下意識地抬眼看了看玻璃門後的前台,不巧,剛才把謝曉丹禮貌請出去的女孩,此刻並不在座位上,顯然沒有人能幫到她了。短髮女人四下看看,想到一會兒還要騰出手從包里掏門禁卡刷門,眼下似乎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她開始往前走,嘴上卻還在客客氣氣地抗拒:「哎呀,那怎麼好意思呢。」
「沒關係,反正我也沒什麼事。」謝曉丹盡量乖巧甜美地微笑,一副人畜無害的熱心腸模樣。
短髮女人何其精明,黑眼珠一轉,順著她的話問下去:「你是,來金達辦事的嗎?」
「不是,我是來陪我同學面試的。」曉丹就等著她問呢。
女人看她一眼,明顯鬆弛下來,接受她的幫助似乎也心安理得了:「哦,是嗎,你是哪個學校的?」她晃了晃門禁卡,玻璃門嗡翁地自動啟開了。
「我是工商大學的。」曉丹緊緊跟在她身後,發現這小個子女人,踩著那麼高的高跟鞋,還能腳下生風。
「工商大學……是那個田蓉的同學嗎?」果然好記性。
「對,我們是同班同學,還是室友,今天我就是陪她來的!」
女人帶著謝曉丹往裡走,一路遇見不少跟她問好的人,曉丹一邊答她的話,一邊好奇地打量周圍的一切:西裝革履的年輕律師,一個個設計獨特的獨立辦公室,寬敞漂亮的茶水間……
「面試還要人陪啊。」女人拿鑰匙打開一扇獨立辦公室的門,自言自語道。謝曉丹一愣,不知該如何作答。「你怎麼沒報名啊?不想做行政工作?」
「沒有沒有!怎麼會,能來這裡工作那得多幸福啊!我,我是不知道你們在招聘。」謝曉丹拚命擺手解釋,急得臉都紅了。
短髮女人把外套掛在衣架上,順手打開了負離子加濕器,被她緊張的樣子逗笑了:「那你同學怎麼知道,還是你不關注吧!」
「不是,她是因為有,」曉丹磕巴了下,「有朋友在這兒才知道的。」
「誰啊?」女人彎腰打開電腦,笑容雖然和善,卻不容你不回答。
「范……范鵬華。」謝曉丹壓低聲音,想盡量表現得輕鬆釋然。
「哦。他呀,是男朋友吧!」女人呵呵笑起來,謝曉丹不知該如何回話,也不知女人為什麼笑,只得陪著她一起笑兩聲。
「那現在如果給你一個面試機會,你願意試試嗎?」忙活了一路的女人終於坐下來,蹺起二郎腿,開始慢慢品味她手中的咖啡,和這個美好的上午。
「啊,真的可以嗎?」這問題來得太突然也似乎太輕易,曉丹不是全無企圖,她只是自己都不敢相信,機會的確就在向前一步的瞬間。
「Why not?」女人攤開一隻手,「準備一份你的簡歷,然後去前台那個大會議室等著,有人會叫你的。對了,你叫?」
「謝曉丹!我叫謝曉丹,感謝的謝,春曉的曉,一片丹心的丹!」
田蓉事後一直在想,謝曉丹是什麼時候動了和自己搶這份工作的念頭?是在洗手間補妝的時候,還是在走進律所前台的時候?她能記得的是,還沒輪到自己一對一的面試,會議室那扇神奇的大門轉開了,方才帶著她進來的人事部的女孩又領進一個謹小慎微的身影,竟然是謝曉丹!正在這時,她收到條簡訊,是范鵬華髮的:曉丹剛借我電腦列印簡歷,她好像認識我們人事經理,也要參加面試。本來就緊張得發抖的田蓉,腦袋嗡一下似乎失去了知覺。這件事後來變成了田蓉和范鵬華分手的導火索。表面上她說不出什麼,心底里卻認定和謝曉丹大學四年的交情就算到了頭。
於是,謝曉丹無疑成了他們那屆最風光的畢業生。年薪八萬,對於一個二流大學裡學工商管理的本科生來說,已經足夠她歡呼雀躍,何況,這間外資所的辦公室,在赫赫有名的CBD國貿1座,這簡直讓二十二歲的謝曉丹有種夢想成真的幸福感,極大地滿足了她的虛榮心。
畢業典禮上,田蓉試探謝曉丹:「礦泉水公司的工作你真不要了?3500聽著不多,包吃包住啊!金達6500聽著多,算上房租路費伙食費,剩到手裡的估計連3000都沒有,何況CBD那地方什麼開銷都高,肯定攢不下錢!」
謝曉丹心裡明白她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也不想刺激她,就順著她的話說:「唉,是啊,攢錢估計是沒戲,就是去感受下唄,來北京這麼多年了,也看看人家北京的人上人都是怎麼生活的。」
田蓉搖搖頭:「上次面試去見識過,我也就算是明白了,國貿里那些東西,說到底和咱們有什麼關係,那都是菲姐那樣的人的世界,咱還是腳踏實地地把日子過好,這是正經。」
謝曉丹從鼻腔里哼一聲,心想那你當時還上趕著去面試,藏著掖著就怕有人跟你搶,何況,菲姐二十二歲的時候,不也在香港打拚奮鬥呢嘛,你怎麼知道十年以後,我就一定不會是這座城的人上人?
體育館裡突然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校長的講話終於結束了,謝曉丹抬起頭,看到大屏幕上寫著三行字:萬里歸來,仍是少年;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同學們,出發吧!曉丹的眼眶瞬間濕潤了,當上百隻黑色學士帽在半空中綻放,那一千多個純白色的日子終於走到了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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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體來說,謝曉丹是那種不太在乎別人怎麼說怎麼想的性格,二十齣頭的時候,就更加勇往直前。就拿金達律師事務所行政助理工作的事兒來說,別說她並沒深刻感覺到悶嘴葫蘆田蓉有什麼特別不爽,就算真有,她也不是很有所謂。開始一兩天,她還略有尷尬,日子越久便越坦然:怎麼能說是我搶了田蓉的工作呢?即便沒有我,這工作也鐵定不會是田蓉的,瞧她面試那天木訥緊張的樣子,無論如何都不會入選。至於人事經理Samantha吳,有沒有因為她無意中暴露了田蓉跟范鵬華的關係,而一開始就將田蓉排除在候選人之外,就更不是謝曉丹需要內疚的範疇了。比起失去一個對人生沒什麼真實意義的大學閨蜜,得到一份體面又有錢的工作才是正經事,何況這工作是在CBD的國貿大廈啊!
新生活開始了,沒時間給你太多感懷。
每天早晨,謝曉丹穿著球鞋從沙丁魚罐頭一樣的地鐵1號線里披頭散髮地衝出來,忍不住白一眼還擠在車廂里的人群,會憤怒,說明尚未麻木。縱然北京的早高峰地鐵讓人毫無尊嚴可言,在國貿站下車,比起還擠在地鐵里的人群,至少多了幾分優越感。謝曉丹定定神,學著公司前輩們的模樣在一樓星巴克買杯拿鐵,在辦公樓層優雅潔凈的洗手間換好高跟鞋,梳好頭化好妝,對著鏡中的自己綻放一個自信的微笑,唇紅齒白,青春正好。無論美好與否的一天,便開始了。
行政助理的工作其實不複雜:訂機票,訂酒店,安排會議室,定期採購放在冰箱和茶水間里的飲料零食,周五的時候還要為律師們精心準備下午茶。所里的同事相互間都叫英文名,謝曉丹入職填表時沒有思想準備,慌亂中隨便寫了個Amy,剛用了半個月,覺得叫Amy的人太多,所里就有兩個,她怯生生地去找人事經理商量,是不是可以換個英文名。
說起來,人事經理Samantha吳,是謝曉丹的貴人。如果不是那天在電梯口遇到她,謝曉丹的人生將會在大興飄著速食麵味道的集體宿舍里展開另一個版本。尚且說不清是好是壞,但肯定是不一樣的人生。所以,每次在所里碰到她,謝曉丹總是天然覺得親切,又是幫忙又是套近乎,Samantha卻似乎司空見慣,並不以此邀功,也沒有表現出要曉丹跟她更加親近的願望,很好地保持著禮貌親切又獨立疏遠的距離感。
聽完謝曉丹的請求,Samantha坐在白色真皮旋轉椅上啞然失笑,她的名字倒不多見,因此她完全不能理解Amy謝的痛苦:「名字只是個代號,叫什麼都一樣,你的名牌名片都印好了,改起來太麻煩。我倒是一直想跟你說,你這雙鞋有問題,」她指指謝曉丹腳上的魚嘴涼鞋,「看起來有點土氣而且不專業,咱們入職培訓的時候都講過,工作場合不適宜穿涼鞋拖鞋,何況國貿里冷氣這麼足,不至於熱到要把腳指頭露出來吧。另外,中午王律師說,pantry(茶水間)的咖啡機又落灰了,你趕緊去跟保潔阿姨講,下班以後,讓她里里外外洗乾淨。她們那些人,幹活都粗,你務必要盯住了,下次記得這些事做在前邊,別讓老闆說!」
謝曉丹在大學時好歹也過了英語四級,來到金達卻處處露怯:一次,一個外籍律師要曉丹去樓下賽百味幫忙買份三明治,曉丹問了三四遍,到底是全麥麵包,還是蜂蜜燕麥麵包,是照燒雞,還是火雞胸,是美乃滋醬還是蜂蜜芥末醬,反覆都弄不明白,外國老闆不得已,找來一個老秘書,才算是解決了午餐問題。從那以後,謝曉丹遇到外國律師都繞著走,可即便是和中國老闆對話,也一樣有蒙圈的時候。比如剛才,Samantha嘴裡蹦出的那個單詞,到底是說哪裡的咖啡機落灰了?謝曉丹不敢問,Samantha罵她她倒不怕,只怕自己會越發被人瞧不起!這個樓層有六個咖啡機,大不了今晚上把所有的都洗了。謝曉丹這樣想著,盯著自己的雙腳走回座位,下意識地把腳指頭從鑲著假鑽石的魚嘴鞋的小孔里往回縮。她當然記得公司的著裝要求,她只是不清楚所謂「土氣不專業」的標準是什麼,審美的茫然讓她內心愈加惶恐不自信。唉,她突然想到笨笨的田蓉:說不定還是我救了你這個丫頭呢!要是真把你丟到這樣的環境里來,你不得嚇得神經衰弱啊!
午休的時候,Amy謝已經完全忘記了名字的困擾,新的痛苦圍繞著她,比起用獨特的名字實現自我認同的心理訴求,此刻的她倒寧願土氣無知的自己普通一些平庸一些,最好低到塵埃里,不被人發覺。她餓著肚子,揣著錢包,注意力都在樓下商場那些漂亮櫥窗里精緻的鞋子上。她從Tod』s走進Feraggamo,又溜進Jimmy Choo,假模假式地拿起來看看,又似乎不甚滿意地輕輕放下,那價簽上的數字,讓謝曉丹胃裡隱隱痙攣。鞋店裡的服務員眼睛最是毒辣,她們禮貌地沖謝曉丹微笑,看看她手裡廉價的錢包,身上不明出處的衣服,還有胸前的工作牌,便冷冷地轉過身,招呼其他顧客,或者索性和同事聊天去了。也難怪她們的勢利和冷漠,這裡隨便哪一雙鞋都至少頂得上謝曉丹一個月的工資,很明顯,這女孩不是她們品牌的目標客戶,誰都是為生計掙口飯,何苦在她身上浪費口舌精力呢。
謝曉丹越看越泄氣,以為自己從五道口一步通關到了國貿大廈,卻發現錢包里的實力原來只配window shopping。
不管怎麼說,在大學同學中,謝曉丹依然是被大家仰慕的對象。當年在學校里幾個被她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備胎,如今她一個都看不上。倒不見得是謝曉丹越來越現實,只是見過了外資律所里那些留洋歸來西裝革履的成功律師,確實很難再對那些穿著20塊錢T恤,連cup-cake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屌絲產生興趣。
說來可笑,當年范鵬華介紹給謝曉丹的那個好哥們兒——趙臨冬,再一次出現在她的世界裡。那天傍晚,曉丹更新完所里的通訊信息表,伸個懶腰準備回家,突然接到條簡訊,是趙臨冬,輕描淡寫地說他來國貿開會,剛結束,約曉丹晚上一起吃飯。謝曉丹本打算找個理由推掉,轉念一想,反正自己也要去樓下吃晚飯,這麼冷的冬天,多個人還能多點選擇。
謝曉丹把趙臨冬約到了平時不怎麼捨得去的台北古早味,穿過國貿商場長長的甬道,兩邊造型獨特的設計家居店,五彩斑斕的華貴瓷器店,這些她已經習以為常,氣質和姿態也越來越像「CBDer」:下頜微抬,步履匆忙,鏗鏘有力,目無一切。等嗅到室內冰場的寒氣時,古早味餐廳也就映入眼帘。老遠便看到坐在店外天井處,那棵高大樟樹下的趙臨冬。謝曉丹在心底里笑起來,整個畫面太突兀了,趙臨冬無論神態還是穿著,都是十足的異類。
兩個人面對面坐下,望著比半年前更加絢爛奪目的謝曉丹,男孩越發緊張局促,黑色菜單在他手中翻來覆去,他既不敢把眼神挪開,也不敢開口點菜。
「一碗麻油雞麵線,一份豌豆苗。」謝曉丹並不碰菜單,落座後直接對服務員說,儼然常客的樣子。趙臨冬的頭還埋在菜單里,曉丹低頭一樂,決定幫他解圍。「你要不要嘗嘗他家的麻油豬腰麵線,天冷的時候吃最合適。」
趙臨冬的腦袋終於伸了出來,如釋重負地點點頭:「好啊,我都可以,聽你安排。」
「那就再來份豬腰麵線,一個三杯雞。」謝曉丹把面前從未打開過的菜單遞還給服務員,打開雪白色的餐巾鋪在膝上,笑容燦爛地問道,「你今天怎麼跑國貿來了?」
趙臨冬本來就不善言辭,在謝曉丹自信又自如的氣場下越發不知該如何表達:「我過來見個人,想看看他對我們的項目,會不會有興趣。」
謝曉丹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她猜不到趙臨冬這個下午有多沮喪,面對自己有多緊張,只當他是書獃子:「哦。你最近怎麼樣,忙嗎?」
「挺忙。不過,最近進展還挺快!」趙臨冬勉強打起點精神,「上次咱們見面的時候,我跟你說的我們那個程序軟體已經開發完了,現在就是市場推廣,越多的用戶用,我們的勝算就越大!」
謝曉丹伸手看看手機,擔心有工作簡訊沒聽見。趙臨冬雖然嘴笨,人並不呆,他敏感地意識到曉丹對他說的這些其實都不感興趣。於是,飯局又陷入了沉默。
「對了,范鵬華也在所里加班呢,要不要叫他一起來啊!」謝曉丹突然想到。
趙臨冬臉都憋紅了,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好在曉丹善解人意,看他不表態,也就把話題岔開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對付了一個小時,於謝曉丹而言,這不過是一餐飯,趙臨冬卻吃出了絕望和傷感。他明白,自己和面前的女孩越來越遠了,比半年前見面時更加遙遠。縱然她的笑容越發自信,人也越發明媚,這一切,卻都不是因為他,也永遠不可能是因為他。兩人在地鐵站台道了別,踏上了方向相反的列車。
謝曉丹時而沮喪、時而興奮,卻始終滿懷憧憬地急速奔跑,把大學裡的一切都拋在腦後。為了離公司近點不遲到,她咬牙在團結湖公園附近租了套小兩居的老房子,3000塊一個月,工資一小半就這樣沒了。曉丹琢磨得找個人合租,降低成本,第一個就想到了田蓉。
聽范鵬華說,田蓉終於找到了新工作,一個保險公司北京分公司的市場部助理。工資也就是謝曉丹的一半,工作環境就更沒的比。好在田蓉家經濟條件還湊合,父母依舊像上大學時那樣,每隔三五個月打來幾千塊貼補生活。保險公司在麥子店,將將能擦CBD的邊兒,謝曉丹覺得機會絕佳,抱著志在必得的信念,撥通了好幾個月沒聯繫的田蓉的電話。
大學畢業的時候,田蓉依舊沒找到工作,她回老家待了兩三個月,想想還是得回北京堅持,不僅僅是因為范鵬華,更多的是不甘心。回到北京,住處是個問題,因為尚不確定工作會找到哪裡,只得先搬進范鵬華和人合租的兩居室里對付。同居生活,范鵬華覺得沒什麼不好,觀念傳統的田蓉卻始終耿耿於懷,父母那裡就更不可能交代。每次家裡打電話,田蓉都得在卧室里蒙好被子再接聽,生怕客廳看球的男生們突然一聲呼喊,穿了幫!不僅如此,畢竟是和別的男生同居,穿衣起居都諸多不便。十月底,田蓉終於找到了工作,她琢磨是時候搬出去了,可惜看了幾處房子,要不就是距離太遠,要不就是租金太高,正發愁時,就接到了謝曉丹邀請合租的電話。田蓉了解謝曉丹向來不缺東北女孩那無所忌憚的豪爽之氣,卻也為她如此淡定坦然的心理素質嘖嘆不已。田蓉老實,不知該如何應對,俗話說,抬手不打笑臉人,何況自己眼下的處境,也正好急需找人分擔房租,團結湖的位置和租金,都在自己能夠接受的範圍內。再者說,與其找個不摸根基的人合租,哪有和謝曉丹合租來得踏實。畢竟朝夕相處了四年,性格習慣彼此都再熟悉不過。要不是臨畢業找工作那檔子事兒有點傷人,兩人也曾親密無間。田蓉彆扭了幾天,終於只能放下心裡的委屈,向現實低下了頭。
兩個女孩從校園走進了社會,開始了真正的人生歷險。謝曉丹對自己的工作非常重視,無論何時何地,公司的電話一來,她整個人的狀態都立刻緊張起來。在國貿上班的女人說話似乎都一個腔調:發音圓潤,頓挫有力,夾著英文,有時故意平翹舌不分。入職一年的謝曉丹已經很享受這樣的狀態,生活中叫她中文名字的人越來越少,無論喜歡與否,Amy這個名字已成了她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Amy每天忙忙碌碌,工作做得風生水起,深得老闆信任。慢慢地,她的形容詞里不僅有「漂亮、年輕」,也多了諸如「潑辣、幹練」。三十歲的Samantha吳是謝曉丹在現實生活中的偶像,她那頭深紫色的俏皮短髮,被鑽石耳釘映襯得炯炯有神的雙眼,渾身上下武裝到骨頭裡的奢侈品氣質,永遠精力旺盛不知疲倦的狀態,都讓謝曉丹佩服得五體投地。在曉丹眼裡,Samantha大概是食草動物,每天中午都只吃沒有一點葷腥的沙拉,有時忙起來,連那盆草也省了。她一杯一杯地喝咖啡,積極又規律地健身,整個人身上沒有一點脂肪,更別提胸和屁股,可在謝曉丹眼中,這就是時尚的最高境界。她佩服她的成熟穩重,自信幽默,說話辦事滴水不漏,人談不上多漂亮卻永遠魅力四射;她更羨慕她有著多金的老公,優渥的物質條件,穩定的家庭生活。
晚上,謝曉丹加班,田蓉來國貿找她吃飯,兩人在B1的一茶一坐,合叫了一份沙茶牛肉飯,外加一塊焦糖布丁。平時只要有朋友約吃飯,曉丹都喜歡安排到國貿來,喜歡聽他們亦真亦假的感慨:哇,你上班的地方好高大上啊!然後自己儼然局中人一樣微笑著搖搖頭:哎,都是看著光鮮。可惜這齣戲,面對田蓉時有點施展不開,畢竟和國貿的初見,是同她一起。
謝曉丹穿著件方領的黑色中袖裹身裙,戴著條銀色Tiffany項鏈,那是用去年全年的年終獎添置的,她現在越來越深諳穿衣之道,衣服可以有幾件街頭貨,首飾決不能掉以輕心。相形之下,桌對面的田蓉品位似乎沒什麼進展:淡粉色蕾絲邊短袖襯衣,一條白色A字裙,水紅色的夾趾涼鞋上又是水晶,又是毛。謝曉丹挑挑眉毛,心想這也就是仗著年輕,再過幾年還這麼打扮,就會活成笑話。當然這話她是不會說的,田蓉最近挺不順,前陣子和范鵬華鬧分手,這兩天工作也丟了,她不能再打擊她。
自始至終,無論謝曉丹怎樣追問,悶嘴葫蘆田蓉趴在自己卧室哭了三天,到底也沒告訴她為什麼分手。謝曉丹想去問范鵬華,在所里老遠看見他,還沒打招呼,男生便轉身避開。工作場合,誰敢造次。謝曉丹實在猜不出他倆會有什麼階級矛盾,本以為就是鬧鬧彆扭,沒想到還真分了,分得之徹底,范鵬華彷彿連謝曉丹一起都丟出了朋友圈,所里見面有事說事,沒事裝不認識,距離刻意地疏遠。
謝曉丹想起Samantha今天跟她說的話,正好找個話題分分田蓉的神:「跟你說啊,我們那個經理很快要提總監了,太牛了,估計會是所里中後台部門裡最年輕的總監。」
田蓉沒精打采:「就是那個小三兒轉正的吧?」她聽范鵬華提起過當年把自己打入另冊的人事經理是個什麼角色。
謝曉丹沒接這個茬兒,兀自說下去:「你說人家怎麼能那麼幸福呢,自己事業有成不說,老公有錢有地位還超級疼她,都結婚好幾年了,還三天兩頭地送花。對了,你知道她住哪兒嗎?朝陽公園對面的棕櫚泉!頂級豪宅啊!」
棕櫚泉是什麼地方,田蓉根本沒概念,她只知道傳說中的Samantha吳是被原配抓了現行後,逼宮才上的位,據說當年鬧得也是血雨腥風,原配母女至今還視她為眼中釘肉中刺。
看田蓉沒反應,謝曉丹著急地補充:「你知道棕櫚泉賣多少錢嗎?30000一平米!咱們辛辛苦苦上半年的班兒,不吃不喝睡大馬路上,才剛夠買一平米!」
田蓉喪著臉癟癟嘴,半晌冒出一句:「多貴也不是她自己掙的,別人種樹她摘桃,把人家家庭搞得妻離子散,也不怕遭報應。」
嘿,田蓉這種假衛道士精神,謝曉丹倒不是第一次領教。當年在大學,曉丹和第一個男朋友分手時,田蓉哭得比那男孩兒還傷心。謝曉丹問她怎麼了,她掛著淚珠反問:你不是已經和他那個了嗎?那你將來怎麼辦啊?如今,田蓉到底也和自己的初戀男友范鵬華分了手,雖然她從沒有正面承認過,謝曉丹這樣的「過來人」,一眼就看得出他們之間也早都跨過了那道紅線。不知道她如此鮮明的「道德標準」,是否也適用於自己呢?
話不投機半句多。說到底,還是兩個人的三觀越來越不同了,謝曉丹這樣想。雖然她們還是會手挽著手穿梭在團結湖那一帶的小商店:一起挑內衣,一起買水果,周末也會相伴去參加各種各樣吃飯、唱K、蹦迪、相親的局。可這只是表象,內心畢竟漸行漸遠,早晚人生也會很不同,謝曉丹幾乎篤定地認為。
世界在CBD這兒打開了一扇門:絢爛奪目的摩天大樓,鏗鏘有力的時代節奏,光怪陸離的人生選擇,還有永遠猜不到謎底的賭局。謝曉丹似乎很享受地就融入其中,在滾滾紅塵的翻湧中,雖然也時常被浪頭澆得人仰馬翻,但她總是能迅速調整狀態,抹一把臉上的泥水就綻放笑容,用青春的底氣躍躍欲試地要挑戰所有可能。
田蓉就沒有那麼順利。蜷縮在校園,即使你不做什麼夢,也不會有人打擾你初夏午後的慵懶,催促你趕快醒來,赤裸裸地面對自己的平庸和命運的無力。這裡便不同。從團結湖逼仄老舊的那扇鋁合金窗戶望出去,如水般溫柔的月光都淹沒在CBD五彩斑斕的霓虹中。前二十二年,不用多想,按部就班也有80分的人生,突然走到了一片無垠的曠野之中,在謝曉丹興奮地大口呼吸著自由空氣的時候,工作受挫、愛情也受挫的田蓉,只感受到了茫然和一無是處。
秋天的時候,田蓉找到了新工作,謝曉丹找到了新男朋友。丁之潭在一家世界五百強企業做IT,兩個人是在謝曉丹報的華爾街英語班上認識的。比起迪吧、KTV這些場所,在英語培訓班遇到,自然也乾淨,說明兩個年輕人都積極向上有追求,而同樣外企員工的身份,又似乎幫他們把了一道關,一道關於「三觀」的關。這樣「根紅苗正」的關係,想不走正道都難。兩個人對彼此方方面面都頗為滿意,大鳴大放地開始了大都市小白領的愛情生活。
丁之潭長謝曉丹四歲,美資企業里做個小主管,只要不每天琢磨下館子買名牌,在北京城維持一份有聲有色的小日子還是綽綽有餘。小丁是蘇州人,向來體貼周到,周末來謝曉丹和田蓉租住的小房子里秀手藝,半個下午,大閘蟹,蜆子湯,銀魚燉蛋,筍乾毛豆,油紅清綠在白瓷盤子里熠熠生輝,混雜著江南意境的香味兒更是飄滿了老屋。謝曉丹拿出宜家買的蒼綠色的小瓷壺溫一壺黃酒,脆著嗓子招呼田蓉吃飯,窗外北京的深秋正落著綿延不絕的雨,屋內滿溢著人間煙火的溫暖。
兩杯黃酒下肚,謝曉丹跟小丁說起英語班一個同學的八卦:「我終於知道為什麼Hanna的口語那麼好了。」
「為什麼?」丁之潭用手背頂一下快要滑落的眼鏡,兩隻沾滿油膏的手正熟練地幫曉丹剝螃蟹。
「她男朋友是個老外!」謝曉丹有點故弄玄虛地說。
「老外啊,那她還花錢上英語班啊,回家跟男朋友練多省錢。」
「也沒準兒是上了英語班才交到的外國男朋友哦!」
「有道理啊,她男朋友是美國人?」小丁迎合著。
「嗯,是美國人,」謝曉丹頓頓,故意拉長腔調說,「是個美國黑——人。」
「啊哦——」丁之潭也配合著她的腔調,秀氣的眉毛在黑色鏡框後挑了挑,陰陽怪氣地說,「那她那什麼……蠻有挑戰的。」
謝曉丹借著酒勁兒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里有幾分放浪,她偷瞄一眼身旁始終低著頭和一隻螃蟹較勁的田蓉,收了收笑聲嗔怪道:「你們男生太壞了!」
田蓉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那半個世界發生的一切,西北人大都不太會吃海鮮河鮮,此刻,她的汗水已經滲出額角,也早沒了耐心,她在自己和螃蟹的世界裡單打獨鬥,負隅頑抗,正好,把那半個活色生香的世界關在外邊。
「我那天聽到一個特逗的段子,說給你聽哈!」丁之潭把蟹肉喂進曉丹嘴裡,邊給她倒酒邊說,「有一天,一個農民趕著一群羊在草原上走。迎面碰到一個人對他說,我可以告訴你,你的羊群有幾隻羊。他用衛星定位技術和新的網路技術將信息發到總部的資料庫,片刻之後,他信心十足地告訴農民一共有1460隻羊。農民點頭稱是。然後,他要求農民送給他一隻羊作為報酬,農民答應了。沒想到這時農民突然說,如果我能說出你是哪家公司的,你能否把羊還給我?那個人點點頭。只聽到農民說,你一定是麥肯錫的。那人很驚訝地問農民,你是怎麼知道的?農民說,有三個理由,足以讓我知道你是麥肯錫的:第一,我沒有請你,你就自己找上門來;第二,你告訴了我一個我自己早就知道的東西,還要向我收費;第三,一看就知道你一點都不懂我們這一行,因為你抱的根本不是羊,而是只牧羊犬。」
話音剛落,謝曉丹的笑聲就噴射出來,笑得連眼淚都快下來了:「看來你們這些諮詢公司的,口碑比律師們也好不到哪裡去!以後當著我的面,別老裝大尾巴狼!」
「我可不是做諮詢的!我是做系統運維的,只是偏巧在一家諮詢公司而已。我們理工男,那都是有一說一的,絕不忽悠。」丁之潭忙著獻殷勤。
「咔嚓」一聲,半個螃蟹鉗子從心不在焉又用力過猛的田蓉手裡飛了出去,一個優美的弧線,正好砸在丁之潭剛剛端起的黃酒盅上。尷尬又內疚的田蓉,在謝曉丹放肆的笑聲中越發無地自容。其實,方才她也一直豎著耳朵,悄悄聽小丁講的笑話,時刻準備著不失時機地跟著笑兩聲,好歹證明自己尚不至於被時代拋棄。只可惜,那個段子里的梗她完全找不到,不知道麥肯錫是什麼,更不知道笑點在哪裡。
比起當電燈泡和不會吃螃蟹的尷尬,不能以任何形式融入這個充滿煙火氣的美麗新世界才最令人焦慮。田蓉的上一份工作,丟得理所應當,保險公司,一切靠業績說話。雖然她每天都狂熱地和團隊一起晨練、宣誓、打雞血;每天都「頭懸樑、錐刺股」地把保險條款背得滾瓜爛熟;每個周末都投入到熱火朝天的團隊建設中;嗓子喊啞了,皮膚晒黑了,臉皮變厚了,眼淚也流幹了,可惜,還是開不了單。
謝曉丹看著她每天忽而恍惚、忽而狂熱、忽而傷感、忽而憤怒的樣子,常常覺得命運弄人。同樣起點的大學閨蜜,離開校園才一年光陰,差別就如此之大,如果社會是一場升級遊戲,田蓉還困在第一關找不到出路。有時候她內心還隱隱愧疚,覺得是不是自己把田蓉逼到了這步田地。有了這個念頭,兩人的同居生活,曉丹總是多盡些心、多出些力,一方面她生性更潑辣周到,另一方面,當然也與那個心結有關。
保險公司的工作結束後,田蓉在家「待業」了大半個月,每天起早貪黑地找工作,悶不吭聲的,不辭辛勞,也不怕被拒絕。有天晚上,謝曉丹下班回到家,一進門田蓉就興奮地迎出來,手裡揚著個鍋鏟開心地說:「親愛滴,我找到工作啦!」
「真噠!太好了!」謝曉丹由衷地為她高興,可仔細一聽,高跟鞋都沒脫,就皺起了眉頭。這一回,田蓉找了份二手房中介的工作。
「房產中介還不如保險公司呢!保險公司打電話,別人還聊兩句,房產中介打電話,直接掛斷!你說你怎麼還不吸取教訓啊,你這種性格的人,哪裡做得來銷售的活兒。」
「哎呀,不,不是,你聽我說完嘛。」田蓉接過謝曉丹手裡的外衣,急得有點犯口吃,「我不是在門店,是在總部的運營部,就做一些數據錄入、整理資料的工作,不用每天出去跑,也不用和客戶打交道。」
謝曉丹看她一眼,心想這不就是高中畢業生乾的活嘛,田蓉你倒是真不挑。可她到底也沒把這話說出口,田蓉不上班,每天家裡蹲,難道要自己養著她?
謝曉丹穿著高跟鞋,背著二手LV走在國貿大廈的時候,裹著一身廉價制服的田蓉鑽進了東五環一個產業園區的小灰樓。來到這家房產中介,田蓉終於找到點感覺,用她自己的話說:沒想到我對地產還挺敏感,這個活兒有意思。和同事們的學歷比起來,田蓉就算半個學霸,按部就班地整理周報、月報,有時還能在貼著紅色皺紋紙的「員工天地」里看到自己的照片,竟像是回到大學時代在學生會秘書處混日子的感覺。每天午休時間,別人都去樓下踢毽子、散步,田蓉生性就懶,也不喜歡和同事們湊在一起議論哪個客戶是小三兒、哪個客戶炒房掙了大錢,索性叼著杯酸奶,縮在沙發上饒有興趣地翻看公司各種「專家」撰寫的市場報告。
那些樓市報告有一種神奇的魔力:新推的花園洋房,容積率1.8,四到六層的小矮板,頂層帶閣樓,一層送花園。開發商擅長園林設計,巴掌大的小區,卻是螺螄殼裡做道場,桂花樹從里嵌著日式紅楓,拾級而上便是小橋流水,飛檐涼亭正對著瀉玉似的小瀑布,紅色的塑膠跑步道,掩映在綠樹叢中。閉上眼睛,流水濺起的飛沫,打著骨朵的桂樹的清香,都撲面而來。
田蓉心裡有種溫暖在滋長,比愛情更穩定更長久,比工作更浪漫更安全。我想有個家。第一次,她怯生生地在心底對自己說出這句話,在這個人潮洶湧的大都市,在這個愛情和事業都成了奢侈品的大時代,我只想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不用和別人合租,不用擔心被房東攆出去,看到心儀的傢具就可以搬回來,不必像浮萍一樣「漂」在北京。
這個念頭像藤蔓一樣瘋狂生長,滲在血液里捆住了心臟。身體里那些乾癟渙散的細胞又重新飽滿起來,像是高三迸發的那個來北京讀書的念頭一樣,調動著這個「牙大豆」的所有潛能把不可能變成可能。
每個周末,不逛街不約會的田蓉挎個小包,換雙球鞋,拿著地圖去逛各種售樓處,各種房產中介的門店。正是「秋老虎」橫行的時候,田蓉白皙的皮膚很快曬出了田園風光,泛著汗水的黑里透紅,倒與她天生自帶的淳樸氣息相得益彰。很快,合租屋餐桌上墊盒飯的廢紙,裝垃圾的紙袋,就都是各個樓盤印製精良的宣傳冊,或是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戶型圖。謝曉丹閑來無聊時,順手抽出一張看看,平時少言寡語的田蓉就像是音樂盒突然上了發條,兩眼放光地跟她講哪種戶型好,哪個小區漂亮,哪裡的房子最有升值空間。每次,謝曉丹聽得不耐煩時,只需一句話,對面熱火朝天的氣焰就會像針刺了的氣球,立即蔫癟下來。
房子是好,你有錢買嗎?
錢,是這座城市裡看不見,卻主宰一切的力量。Jimmy Choo撐起的自信優雅,你當那七寸鞋跟是皮革做的,錯,那是錢做的;一磚一瓦建造起的安全感,你當那是鋼筋水泥,錯,那也是錢做的;中國大媽走出國門,終於敢操著蹩腳的英文「指點江山」,你當那是氣魄和見識,錯,說到底,還得是錢撐著。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個規律不僅適用於政治體制,也同樣適用於人性。
田蓉訕訕地沖小丁笑笑,算是為飛出去的那半條蟹腿道了歉,她肉乎乎的小手在餐巾紙上隨便抹一把,終於放過了那隻螃蟹:「曉丹,你和小丁這事要能定下來,抓緊買套房吧,你看這一年,首付提到三成,買房的人也沒見少,還不是天天漲。上周五我去逛,東五環外的房子都七八千了,明年,均價咋說也得過萬了吧!」
這個問題頗為尷尬,也只有田蓉這樣憨直又土氣的人才問得出來。都市裡的青年男女談戀愛,表面上談的是浪漫,暗地裡也是種角力。什麼才算「定下來」?誰又急著「定下來」?這個問題回答得稍有不慎,浪漫不再,角力也要立現出勝敗來。再說房子,豈是上下嘴皮輕輕一碰隨意就吐出的兩個字,那是上下兩代中國人幾十年掙扎困頓的根源。
「喲,田蓉對房地產也這麼有見地,你這新工作不白乾啊!」在北京生活了快十年的丁之潭,用舌尖頂出一句京味十足的腔調,算他反應快,給眾人解了圍。「你這麼看好後市,自己怎麼不來一套?」矛頭徹底掉轉。
「唉,我是想買啊,我又不像你們,工作好,又有對象,我現在待在北京,還是離開北京,其實沒啥區別,真走了,除了曉丹,估計都沒人知道,要是能有個房,好歹有個留下的理由。問題是我也沒錢啊,就看家裡能不能支持了……」這話再說下去,就會越發現實悲涼,謝曉丹的腳悻悻地從桌子下丁之潭的褲管里抽出來,多少明白了田蓉這幾日躲在屋裡跟家裡煲電話粥的原委,可這又引出新一層疑問:田蓉父母到底是做什麼的?看女兒幾年如一日的簡樸小氣,真不像是能有實力在帝都買房的人。無論怎麼說,這一晚上由黃酒和蟹膏熏起的活色生香,被這接地氣的三分鐘煞了風景。
正處在熱戀期的小情侶哪有心思琢磨樓市,他們惦記著的是房事。
半夜,丁之潭和謝曉丹在狹窄的小卧室里好一通折騰,事畢,他兜著條三角褲起身去沖澡,差點和起夜的田蓉撞個滿懷。回房間後,小丁和曉丹嘀咕:「要不你搬到我那去吧?和田蓉這樣住不是長久之計啊。」謝曉丹連忙擺手:「我才不要搬去望京,早晚高峰堵死了,我每天來國貿上班多不方便啊。團結湖這片我都住慣了,生活配套齊全,去哪兒也都容易,要搬就你搬過來。」
「搬過來我沒意見,大不了兩女共侍一夫嘛……」沒等謝曉丹的粉拳落下來,丁之潭就連忙求饒,「開玩笑,有你,別的女人送上門我都不要呢!關鍵是你們這種生活方式有問題,現在都沒有私人空間,我搬過來真沒法住。」
「那怎麼辦?難道要田蓉搬走?你開得了這個口?」謝曉丹踹他一腳,窗外五彩繽紛的霓虹燈,在有些年頭的薑黃色厚絨窗帘上跳躍,小房間陷入了沉默。其實她早就覺得和田蓉這種後大學女生宿舍的生活方式有問題,有穩定的男友後,這問題更嚴重了。可是她要如何才能開得了口呢。縱然丁之潭承諾他若搬來就承擔全部房租,實在是重大利好,可謝曉丹還是覺得這件對自己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兒要是真辦了,良心上好像有那麼點過意不去,說到底她還不至於讓生活逼到那般勢利自私,尊嚴和溫情,對受過高等教育的二十五歲的女孩子來說,依然是頭等大事。於是她默默祈禱,最好田蓉長點眼力見,哪天自己主動提出來單過,那就阿彌陀佛了。
謝曉丹沒想到,這一天,比她預期的還要快。冬天下第一場雪那日,田蓉請了半天假,去火車站接她爸媽。謝曉丹下班後一進門,看到一地的蘋果、寬粉、辣椒面兒,還有堆滿一桌子的菜。她有點發矇,田蓉倒是念叨過幾次,說準備叫她爸媽來北京看看房子,沒想到這麼快。你看這個西北妹子,看起來老實愚鈍,不吭氣,主意都在肚子里呢。田蓉的爸媽一來,屋裡簡直轉不開身。謝曉丹隱隱不爽,也不好說什麼。丁之潭三天兩頭過來住,水費電費,她也沒多攤過一分,人家爸媽快兩年了頭回來,還能攆出去不成?
謝曉丹終於知道田蓉這三錐子扎不出個屁的性格是怎麼來的,她們一家三口窩在那間不足10平米的小卧室里,一整天也聽不到什麼動靜。田蓉的母親,除了法令紋松垮些、皮膚粗糙些,就是一個老年版的田蓉,每次和謝曉丹照面,擠出個憨厚又略帶羞澀的笑容,也沒什麼話。田蓉的父親在這個家裡,應該算是場面上的人了,吃晚飯的時候給自己斟二兩白酒,毛孔粗大的酒糟鼻抽口氣,就算是開席。他表情嚴肅話不多,卻句句都是要害:小謝老家是哪裡的?父母做什麼的?收入怎麼樣?東北老工業基地是給國家做過貢獻的……
謝曉丹努力地從他渾濁的方言里辨別信息,實在聽不懂時望向田蓉,身為女兒的田蓉才幫著翻譯一句,此外便同母親一樣,一席無話。看她父親的樣子,倒像是有點地位,謝曉丹這才意識到,和田蓉相識六七年,卻從沒聽她講過父母的職業,偶然提到家人,一句「普通工薪階層」便匆忙帶過。晚上洗衣服的時候,謝曉丹湊到田蓉身邊,搭著笑臉問她:「蓉蓉,你爸說話挺有水平的,是當官兒的吧?」田蓉臉上的笑容有點不自然,似乎有點難得的虛榮和得意,但那笑容還沒綻放開,就被羞澀甚至緊張的情緒壓抑了下去。她吞吞吐吐地答:「啥當官兒的啊,就當過個處長,現在也早退休了。」「處長當然是官兒啊!有實權的處長比沒實權的局長廳長還好使呢!你爸以前在什麼單位啊?」田蓉吭了半天,終於用蚊子大小的聲音說:「就在我們那兒的城建公司,我們小地方,能有啥實權啊……」
謝曉丹眼珠一轉,大抵明白了七八分。20世紀90年代大搞城市建設,祖國各地的城建公司都是肥缺,別說處長,小小的科長撈得盆滿缽滿的也大有人在。她終於理解田蓉那意味複雜的笑容和眼神里的閃躲,決心不再為難她,只在心底里暗暗嘆氣:謝曉丹啊謝曉丹,國貿大廈那份朝九晚六的工作,恐怕就是你在這泱泱大城立足的唯一依靠。父母的經濟狀況,別說買房,貼補自己都夠嗆。田蓉倒不愧長了張小地主婆的臉,福氣不淺,可笑自己還同情人家,真正該被同情的,恐怕是她自己。
田蓉一家人,每天趕著早高峰出門,女兒上班,老兩口滿城轉著看房子。田蓉拿著公司的各種研報,把所謂的價格窪地通通標在地圖上,老兩口也隨時和女兒「電話會議」。大約一個多星期後,一家人有了初步目標。田爸爸在東五壞外,朝陽區和通州區交界的地方為女兒相中了一套兩居室,8000多一平米,連稅算下來,一共80萬。謝曉丹心下有些酸澀,田蓉老實低調的爹媽,果然是有些家底兒的。晚上做飯的時候,田媽媽和田蓉在廚房的對話傳到了曉丹的耳朵:這個房買完,我們可就一點幫不上你了,可得好好工作,往後在北京,就看你自己的了。謝曉丹心裡起了層霧,無論這話是真心,還是說給自己聽,田蓉搬出去,她都不會再有不舍或不忍了。
本來是件開心的事,沒想到夜裡卻從田蓉的小房間破天荒地傳出了爭執聲。謝曉丹好奇,假裝倒水站在客廳偷聽。斷斷續續拼湊起來,她終於明白了。原來田蓉不知是聽了哪個同事的建議,非要把這80萬拆成三份,貸款買3套房,田爸爸不想讓女兒背那麼重的貸款,堅決反對。
瘋了。謝曉丹搖搖頭,趿拉著拖鞋踩著灑滿地板的細碎的霓虹之光進了屋。不知道田蓉是太急於證明自己,還是真讓這份房產中介的工作給洗了腦。每天睜開眼就哼哼《感恩的心》已經夠煩人,還時不時鼓吹北京城是宇宙中心,篤信房價一定會有均價過萬的一天。二十齣頭的女孩,不琢磨努力工作,不琢磨談戀愛結婚,卻讓房子燒得昏了頭,只怕還沒等到過萬那一天,她就已經還不起貸款,讓銀行把房子收走了。
終於,就像成千上萬的獨生子女家庭一樣,當然還是老的拗不過小的。田蓉不但買了房,且果真是一口氣買了3套房!田家父母陪著女兒簽了合同,辦了貸款,過了戶,唉聲嘆氣地打道回府了。這前前後後住了快一個月,臨走時,硬塞給謝曉丹一個1000元的大紅包,曉丹客氣了下,心想既然連80萬都拿得出,這點人民幣也就笑納了吧。
誰也沒想到,田蓉,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小北漂,這個從頭到腳都散發著淳樸氣息的西北姑娘,竟然成了他們大學同學裡的第一個有產者,只可惜這資產不純粹,有一大半屬於銀行。搬家那天,「負翁」田蓉請了幾個同事來幫忙,那幫房中介都獻媚地說她有魄力有眼光,當然還有給力的爹媽。田蓉在他們當中如魚得水,頗有存在感。同去幫忙的謝曉丹和丁之潭,交換下眼神,像看一群沒文化又沒品位的瘋子,可笑可嘆中也藏著淡淡的酸。
田蓉挑了套最小的一居室自己住,把剩下兩套兩居室都租了出去。謝曉丹隨著他們借的破破爛爛的金杯車,搖搖晃晃一個多小時,以為開到了河北,才終於在一片荒蕪中看到了那個樹小牆新人丁冷清的小區。回想起CBD的繁華璀璨,謝曉丹不免覺得凄涼,再看看田蓉那間一居室里,除了一張鋪在地上的床墊,一個布藝衣櫃,一個落地燈,竟然再沒有任何像樣的傢具,驀然生出幾分傷感。她皺著眉頭問田蓉:「你背那麼多貸款,怎麼還啊?」田蓉看起來倒像是胸有成竹,她掰著手指頭算,房租多少,工資多少,爸媽還能貼補多少,總之,將將是夠的。
「那你難道不吃不喝不買衣服嗎?」謝曉丹翻來覆去聽她的成本賬,竟然沒聽到這幾項必要的開支。
「吃喝都好說,一個雞蛋灌餅一塊五,一包速食麵一塊七,我也吃不了多少,又不是大小夥子,正好減減肥。衣服就更不用買了,我也沒有男朋友,打扮給誰看啊,呵呵。」田蓉慢吞吞地說,滿足的笑容堆了一臉,酒窩生生擠成了橫肉。「對了,忘告訴你,我已經跟公司申請,下個月就調到門店當銷售去,要是業績好,能比現在掙得多呢。」
「啊,又去當銷售?你好歹一個堂堂大學畢業生,跑去賣二手房!」謝曉丹環視一眼田蓉的新同事們,覺得話有些不妥,換個角度往回收收,「關鍵是你這性格,哪兒是做銷售的料呢?」
「人都是給逼出來的,而且賣房子比賣保險容易。我們公司的培訓老師都說了,賣保險賣的是對未來的不良預期,是別人不想要的東西;賣房子,賣的是對未來幸福生活的夢想,中國人都缺乏安全感,房子是最能給人安全感的東西,所以大家有錢沒錢都想要。你看現在市場這麼火爆,我們公司很多銷售靠提成,掙得比我們中台多,做得好的比你掙得都多呢!」
「那能有可比性嗎?!」謝曉丹睥睨地看她一眼,對於把自己這種國貿大廈里上班的高級白領,和過街老鼠一樣招人反感的房產中介相提並論十分不滿,何況她也不相信,一幫高中生大專生,靠賣房子提成就能比自己掙得多,天方夜譚。
田蓉心想,有什麼不能比,不都是靠勞動掙錢嗎?穿得光鮮點,辦公室體面點,就有本質的區別嗎?但她沒再接話,憨憨一樂,笑盈盈的眼睛彎成了兩道縫。第一次,她覺得自己在和謝曉丹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贏得了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