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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2014—2016年

所屬書籍: 大城小室

(五)2014—2016年,重啟救市模式,兩年內六次降息,降至歷史低位,北京市均價34000元每平米

1

田蓉的婚禮謝曉丹找了個理由沒去參加,別說上次吃飯和李萬兵的那場口角,已令大家的關係微妙緊張;單就給「土豪」炫富當觀眾這件事,她本來也毫無興趣。聽到場的同學事後描述:婚禮場面簡單粗暴,郊區密雲一個假五星酒店,浩浩蕩蕩擺滿五十桌,大白瓷盤子里扎紮實實咸死人不償命的紅燒肘子、肉丸子,和田蓉身上掛滿了的金鐲子金釧子金箍子交相輝映。有一個特色環節是打著男女雙方互表衷心的名義,展示兩方的聘禮和嫁妝:主持人在台上拿著紅禮單,還夾著厚厚一摞紅本子,說到哪個就翻開哪個面向觀眾晃一圈,簡直就是祖國大好江山,從一線城市到四線城市各種房產證的集中展示。李萬兵家的親戚喝得已經渾身冒汗,T恤都捲起來堆在腋下,露出一個個黑鍋蓋似的肚子,主持人每翻開一本房產證,他們便叼著煙一哄而上到台前圍觀,女眷們帶著金鎦子、玉鐲子,在台下拍著壯碩的腿大笑。現場賓客更是笑罵不絕,酸爽不已。

田蓉的父母因為是客場,顯得低調很多。老頭兒穿著豆沙色的長袖襯衫,襯著臉上的溝壑越發深邃,無論宴會廳里如何熱浪翻滾,風紀扣和袖口始終一絲不苟,任憑汗水打濕了後背;田蓉的母親來給同學們敬酒時,一句話不說只是笑,眼神里漾滿了幸福和滿足,對比一旁高喉嚨大嗓門的親家公婆,這兩口子就像隱形了一般。田蓉的父母此刻應當佩服女兒當年的魄力和遠見,若不是幾年前咬牙置下了那三套房,一腳從無產階級陣營跨入有產階級,如今這闊綽的婚禮,殷實的家境,紅彤彤的北京戶口,實在是想都不敢想的。任何一場婚姻都是勢均力敵的交換,你的實力體現在臉上,荷包里,還是父母身上,總得佔得住幾頭兒。女兒終於不用漂在這人潮洶湧的大都市了,她為自己找到了一片土地,踏踏實實地紮下了根。

謝曉丹心想,田蓉這次是嫁對了人,三觀高度統一,雙方家庭還都滿意,這在當今社會也不是件易事,確實值得祝福。然而,已婚的人和未婚的人,就像是河的兩岸,說起來只差了一張紙,立場和圈子卻瞬間不同了。田蓉和謝曉丹之間橫亘著的藩籬,除了有產和無產,如今又多了已婚和未婚,不經意間,便越發疏遠了。

婚後的田蓉徹底不工作了,一心一意在家待著要孩子。可惜事不遂人願,不知是田蓉的體質問題,還是北京的生活環境太惡劣,整整兩年絲毫沒有動靜。一家人抓耳撓腮地到處求醫問葯,各路大仙道士都請到家中了。2013年10月,吃了大半年中藥的田蓉終於懷孕了,全家像伺候貴妃娘娘一樣伺候她,司機保姆,魚翅燕窩。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地度過頭三個月孕早期,北京最冷的日子來臨,霧霾鎖城六七十天,整整一冬沒有一片雪。田蓉躲在五六個凈化器同時工作的卧室里,連大門都不敢靠近,更別說外出溜達。誰承想家裡的保姆出去買菜被傳染了流感,回來後又傳給了田蓉。田蓉體質差,懷孕還不敢用藥,很快轉成了肺炎,咳得肺都快吐出來了,除了輸液什麼抗生素都不敢上,饒是如此,孩子到底還是沒有保住。

已經連續發燒一個星期的田蓉,躺在單人病房裡聽著醫生的宣判,整整兩年半,花了多少心血精力和金錢才求得的、牽動著全家老少全部心思的這個僅僅四個月大的胎兒——「胎停育」了。田蓉發了足足十分鐘的呆,突然拍著醫院的被子歇斯底里地號啕大哭起來。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這樣釋放過,也從來沒有這樣悲慟過,這個結果,和她對自己的人生預設差距太大。從小到大,她其實是個平庸的人,平庸到自己的人生選擇里,承受不了任何的「與眾不同」。她從沒有瀟洒地買過一件衣服一樣首飾,更別說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或是一場不計較結局的愛情。她活得謹小慎微,步步為營,而所有受的委屈吃的苦,終極目標不過一個,和千千萬萬最傳統的中國人一樣:安全平凡地活在這個紅塵亂世里,找個男人嫁人生子,再把所有的期待、精力、財富都以愛的名義,傳遞給自己的下一代。一切為了孩子,在還不知道那個孩子的父親是誰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然而,醫生手裡的那張薄薄的診斷書,一瞬間,就荒廢了她人生幸福的前提條件和最終目標。

田蓉對著伏在床頭低聲安慰自己的母親哭喊:「沒有孩子,光有房子有什麼用!早知道一套房子都不要,我就只想生個孩子,咋就那麼難!」她聲嘶力竭的聲音傳到擁擠的走廊上,過路的小護士忍不住翻白眼嘟囔:「這滿醫院到處都是要不上孩子,保不住孩子,而且還沒房子的人,你就知足吧!」

第二年春天,終於從喪子之痛中回過神來的田蓉,著魔似的開始了一項新事業——移民。

突然有一天,她發現身邊像她這樣的人很多,而且越來越多。結婚多年懷不上孩子,懷上孩子沒幾個月莫名其妙就胎停育,甚至是各種各樣被先天性疾病折磨的新生兒,似乎滿大街都是。原來我不是唯一的那個,原來不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麼,或是得到了太多才遭的報應,田蓉空虛的子宮和心臟,在那一刻似乎感到了一絲暖意。她和那些同樣失落痛苦的女人抱頭痛哭過幾次之後,向來善於以最樸素的智慧治癒心病解決問題的田蓉,為自己的心結找到了一個出口。她把查不明原因的不孕不育,全部歸咎於北京被嚴重污染的環境,以及國內建材、裝修、食品、用品無處不在的添加劑和毒素。所以,無論去哪,付出怎樣的代價,為了下一代,她決定了,必須要離開。

田蓉折騰孩子折騰移民的時候,謝曉丹清清靜靜地過了兩年,要說她沒男朋友估計沒人相信,但事實的情況的確如此。似乎年齡越大,越難得心動,即便偶爾悸動,顧慮也更多,很偶然的時候,跟某個前男友「鴛夢重溫」一回,大概也只是為了解決心理的空虛和生理的需求,當然,這類「前男友」既不包括丁之潭,也不包括黎光。

情場失意、職場得意的規律,這兩年也不靈了。高級經理Amy謝,可能是在新上任的行政總監懷孕生子時表現得過於積極,奪權篡位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總監回歸後高度集權,又提拔了HR的一名經理重點培養,眼見著升職無望。謝曉丹覺得自己的人生陷入了低谷,不只桃花不開,前途也渺茫不堪。

周末,謝曉丹去陳青家蹭飯。「新青年」陳青到底趕在自己之前懷了孕。這個看起來自由個性、從來無視世俗觀念的表妹,讀書、工作、結婚、生子,卻樣樣都踏在節奏上,全然不讓家裡人操心。大概聰明人向來知道自己要什麼,更知道如何把握,謝曉丹這個表姐不服不行。滿心歡喜的小姨專程從四川飛過來照顧懷孕的陳青,和女兒女婿住在剛剛交房的小兩居里,其樂融融。

沒錯,就是兩年前在小姨苦口婆心的堅持下,他們買下的那套北五環外的期房。半年前終於交房了。

小姨在廚房裡忙活一上午,高暢跟著打下手,中午時分,四涼四熱陸續上桌:醬肘花、涼拌拉皮、芝麻醬拌菠菜、虎皮青椒、川味蒸臘肉、咸燒白、辣子雞丁、清炒絲瓜尖。高暢讓小姨先就座,自己在廚房煮餃子。

「不用蓋鍋蓋,不看餃子胖起來,漂起來就可以出鍋啦!」小姨一邊摘圍裙一邊沖著廚房叮囑。

「放心吧媽,你們先吃!」高暢系著圍裙在廚房裡忙碌,准爸爸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這兩年他最明顯的變化,倒不是啤酒肚,而是額頂的髮際線,越來越退後了。

「啥餡兒餃子啊,老姨?」謝曉丹只穿著襪子踩在暖融融的木地板上,口水都快下來了。

小姨端著最後一盤菜走出來,沖曉丹擠擠眼睛:「酸菜餡的,你們姐倆都愛吃!」

陽光照進90平米的兩居室,屋內飯菜飄香,笑語喧闐。精裝修的大理石地磚,原木地板,暖黃色的壁紙,潔凈的品牌衛浴。樓下的小區不大,樹木花草也都還細小,桂花萎了,柿子樹上剛結了小果兒,小區中心的軟膠地墊,紅紅綠綠擺滿了滑滑梯、蹺蹺板,鄰里們素質不低,謙和有禮,對公共設施也是愛護有加,小區內人車分流,管理得也算井井有條。陳青跪在木地板上折騰她新買的音響播放器,不一會兒,一曲謝曉丹叫不上名字的曲子就在房間內流淌起來。

「有個自個兒的地兒是好哈!」謝曉丹看著走廊上大小不一、錯落有致的照片牆,都是陳青和高暢四處旅遊的合影,由衷地感嘆道。

「好什麼啊,住在這兒,每天上班路上來回多花一小時,還背著房貸,現在換手機我都得想想了。」有關置業的事兒,陳青雖然還是嘴硬,與兩年前的不屑和反對已完全不同,頂多算是口頭「撒嬌」。

可惜,她娘連撒嬌的機會都不肯給:「還說這話!你好好感謝我吧!要不是我當時堅持,你們現在還在那個大開間租房子住呢,孩子馬上出來,睡哪啊?丹兒啊,老姨跟你說啊,這房子當時開盤的時候,那傢伙,你是沒見那個陣勢啊,跟搶大白菜似的,售樓處里烏泱烏泱全是人,好多人家五六點鐘就來排號了。九點一放號,媽呀都跟瘋了似的,排到跟前兒,每個人就五分鐘,什麼關係都不好使,剩什麼房就是什麼房,沒的挑,愛要不要!不要?走人,下一個。到我們的時候,原本咱看上的那種純朝南的戶型已經沒有了,高暢還猶豫呢,」小姨滿臉笑容地壓低聲音,朝廚房努了努嘴,像是怕女婿聽到她們在背後的議論,「說青青喜歡陽光好的房間,這套西北朝向的怕冬天冷,要不再看看。我立刻就給他摁住了,我說等你看了別處再回來,連地庫都沒有了!」

謝曉丹哈哈大笑,這已經是不知第幾次從小姨口中聽到這段故事,但每次聽到這裡,她都還是會由衷地被小姨的快樂所感染。

小姨指指窗戶:「這不現在太陽照得挺暖和的嘛!北京不像我們四川,只要樓層高,朝哪兒都不耽誤曬太陽!」

「這房子現在也漲了吧?」謝曉丹適時地拋出這個問題,保證這一餐飯都能在快樂的氣氛中進行。

「漲?你得問漲了多少!當時我們買的時候是一萬二,我昨天去樓下的中介問,他們說現在兩萬五都找不到房源!北邊的二期已經開始排號了,據說開盤三萬起,還得兩年後才交房,交通也沒咱一期方便,所以啊,未來還得接著漲!」小姨的眉毛都在笑,她看女兒還沒有對自己的英明決策徹底臣服,決定吊打她年輕的驕傲一回,「青青,你不學金融的嘛,你給算算咱這套房,兩年回報有多高?是不是比你在銀行里存著高!」

陳青自知老媽說得有道理,可又向來不服軟,只能哭笑不得地打岔:「媽,漲了多少你不賣,還不都是浮雲啊!」

「那誰知道呢,興許有賣的一天呢!那時候田蓉就常跟我說,錢存在銀行里十年後看,就是廢紙一堆;錢存在房子里,不僅能解決自己住的問題,十年後能生出幾套房!」

「哎姐,你那同學是職業炒房的嗎?我媽已經完全被她洗腦了,現在絕對是她的鐵粉。」陳青饒有興趣地轉頭問謝曉丹。

「嗨,她也就是撞上了。我們在學校的時候,話都說不利索,畢業以後工作換了好幾份,都干不好,倒是在一個二手房中介打工的時候,發現了買房子的機會,所以人家下手早啊,06年就買了3套房,後來今天買明天賣,來回折騰,越折騰越大了。天津、蘇州、杭州,反正是有點錢就買房,從一線城市倒騰到二三線城市了,現在肯定賺了不老少。」

去廚房取碗筷的小姨,一聽到說起了自己的「偶像」,立馬拉大嗓門朝客廳補充道:「田蓉現在跟咱們不一樣了,人家現在不是買一套房兩套房的問題,他們那些人在一起啊,一買都是一棟樓啊!」

「你跟她那麼熟,當年怎麼沒想跟著她買房啊?」陳青對母親遠距離的嘖嘆不感興趣,接著跟表姐聊天。

謝曉丹愣了愣,她從來沒從這個角度想過問題:「我?我中間有幾次機會沒把握住,現在想買也買不起了啊。咳,我跟你們不一樣,要考慮家庭,考慮孩子。我現在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也就沒那麼迫切地要買房。」

話雖這麼說,謝曉丹心裡還是有些凄涼。眼看著快要三十二了,沒有男人,沒有錢,也沒有房子。自己曾經唯一的驕傲——國貿的工作,也到了瓶頸期。看著所里新來的小律師、小助理,謝曉丹似乎能看到十年前的自己:他們由外而內地重塑著自我,偷偷換下了廉價的皮鞋、假冒的名牌;各地口音集中矯正,都變成中英夾雜的CBD范兒;學會了喝紅酒,抽雪茄,打高爾夫;也摸透了各大機場的餐廳休息室禮品店……十年後,等他們已經是CBD中的精英、代表、中流砥柱,那一刻,內心的重塑才會慢慢襲來:我到底是誰?自何處來?該往何處去?

「對了,姐,下周末你有時間嗎?高暢他們公司有個新產品要上線了,弄了個發布會,你沒事也一起來捧個場唄,應該挺好玩的。」陳青的話阻斷了謝曉丹上一秒的抽離。

「好啊,周末我一般都沒事,沒問題。不過高暢,說實話,」謝曉丹的眼神追著高暢忙裡忙外的身影問,「我一直都搞不懂你們這個什麼AI啊,人工智慧啊,到底是幹什麼的,能給姐科普一下嗎?」

放下餃子的高暢給謝曉丹斟滿啤酒,興緻盎然地回答:「其實很簡單,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機器人,但是呢,並不一定有傳統機器人的外形,它是一種技術,可以通過一系列的程序設定,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人的工作,應用場景很多,各行各業都有。下周我們要發布的產品是個Mini家庭機器人,技術不複雜,但是很好玩,主要功能就是代替父母陪伴兒童,可以給孩子講故事、教英文、哄睡、叫醒,甚至聊天都可以,爸媽還可以遠程視頻監控,遠程操作。」

「機器人會哄孩子睡覺!怎麼個哄法?」小姨更覺得抽象了,也伸過脖子問。

「媽,給您看看我們拍的宣傳片就明白了。」高暢一說到自己的專業就興奮,起身去沙發上拿來iPad給岳母展示。屏幕上,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大眼睛小女孩,扎著兩根羊角辮,趴在沙發上和一個雞蛋殼一般的銀灰色小機器人聊天;過一會兒又在書桌前拿著筆跟它一起念英語;天黑了,小女孩抱著小機器人在床上睡著了,那個金屬蛋殼藍光一滅,悠悠地說了句「寶貝,晚安」。這時房門被輕輕地推開了,年輕的媽媽從門縫裡看了看,心滿意足地退出去了。

小姨戴上老花鏡,認真地看完了三分鐘的廣告片,皺著眉頭問道:「這是啥意思?機器人以後可以代替父母養孩子了?爹媽都不用管了?」

高暢哈哈笑起來:「那倒還沒那麼先進,目前這一代的產品只是起到一個輔助作用,未來等到收集的樣本數據足夠多,就可以和孩子有更深度的交流,那時候應該能發揮更大的作用。」

小姨似懂非懂地看著他,試圖擠出一個讚賞的笑容,眉頭卻皺得更緊了:「哎呀,現在這技術真是,那啥啊,」她搜腸刮肚地想找一個詞,最終還是用那啥代替了,「不過,我咋看這個小姑娘有點可憐呢,爹媽上班都忙,也沒個兄弟姐妹,只能跟個小機器人玩了。可是,機器人沒有感情啊,怎麼能代替父母呢,整天抱著這麼個鐵疙瘩睡覺,將來長大會不會得自閉症啊?」

「媽,你這什麼理論啊!」陳青不愛聽,「高暢他們團隊研發了快兩年,克服了多少技術上管理上的困難,好不容易錢也融到了,產品也要上線了,你這不是當頭潑冷水嗎?!」

「哦哦,高科技的事兒我不懂啊,我瞎說的,高暢你別往心裡去……」小姨訕訕地笑,「我是說帶孩子的事兒,咳,想到哪就說到哪兒,你們畢竟還年輕嘛,有些感情啊,真得等你們當了爹媽的時候才能明白。你說是不是,小傢伙!」小姨彎下腰,對著陳青的肚皮提高了聲音,臉上又洋溢起幸福的光輝。

在一旁的謝曉丹不敢輕易點評,她既不懂技術,也不懂融資,不懂創業,更不懂為人父母的情感,這個世界,她不懂的還有太多太多。不過眼下看來,似乎也沒什麼人真的懂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一周後,謝曉丹根據陳青發來的微信位置,按圖索驥,很容易找到了位於中關村的展覽中心,科技的確在改變生活。會場很大,能坐下兩三百人,請來的禮賓服務並不是很專業,小腹微凸的陳青穿著黑色長裙忙前忙後。原以為高暢他們這家估值數億元的創業公司有很大規模,其實里里外外也就三十來人,遇到這樣的大型活動,家屬都得齊上陣。會場里有點悶,懷孕的陳青忙活了一會兒便覺得胸悶氣短,謝曉丹扶她坐下,掛上妹妹的工作牌,接著陳青的活兒幹起來。

這可是謝曉丹的專長,各種各樣的講座、論壇、會議,她少說也組織過數十場,且都比今天這個規格高,流程複雜。沒一會兒工夫,曉丹已經把十來個禮儀小姐安排得有條不紊,現場環境漸入佳境。

「你好,小姐,請問Daniel到了嗎?」一個身穿黑色修身西裝,系著韓版窄領帶的年輕男人攔住了謝曉丹的去路。

「抱歉,Daniel是誰?」謝曉丹看看走路帶風的男子,反問道。

「哦,高暢,高總,我是他的朋友,他請我過來的。」小夥子晃了晃手中的VIP胸卡。

「您好,高總正在後台準備演講稿,發布會馬上要開始了,您有什麼特別著急的事嗎?或者我先帶您去座位,您的座位號是?」謝曉丹禮貌又專業地回答。

還沒等小夥子開口,在嘉賓席坐著休息的陳青招手迎了過來:「哎呀,大忙人你來啦,高暢還說你今天不一定有時間呢。」

「我從機場趕過來的,本來晚上還要在上海跟一個朋友吃飯,都推掉了,這麼重要的時刻,兄弟我必須要給力啊!哎,陳青,這位女神是你們公司新請的CMO嗎?也不引見下。」男生眼含秋波地沖謝曉丹挑挑眉毛。

「啊?哈哈!」陳青左手撐在腰後笑起來,「這樣的CMO上哪裡去請啊,這是我表姐謝曉丹,今天來給我幫忙的!姐,這位是高暢他們兄弟公司的CEO藺達,創業明星,身家據說好幾億了吧,也是高暢的老朋友,我們在美國就認識啦。」

所謂兄弟公司,就是同一個投資人投資的創業公司,創始人之間抱團取暖、資源共享、互稱兄弟。原來高暢公司天使輪的投資機構,正是藺達公司A輪的投資機構,說起來當年藺達還有引薦之功,兩個人又是老相識,因此格外投緣。

「得啦,你別調侃我啦。失敬失敬!原來是神仙姐姐啊!陳青你們家基因好強大,凈出高品質美女。」藺達神采奕奕地伸出右手,「你好,丹姐,很榮幸,你叫我藺達也行,叫我darling我就更開心了,呵呵,剛才偷偷觀察你半天了,相當專業,不知是在哪裡高就?」

這樣幽默活潑、油腔滑調的小夥子,謝曉丹也不是頭回見,不過難得他顏值不低,分寸把握得也好,並不讓人反感。何況陳青剛才那句略帶調侃的有關他身價的介紹,多少也更讓人青眼相加。謝曉丹從墨綠色的寶格麗蛇頭包里掏出金色的GUCCI名片夾,用纖纖玉指拈出張名片大大方方地遞過去。

「哇哦,國貿大廈,高大上啊!我說氣質非同凡響呢,一看就不是混我村(中關村)的。」藺達一臉真誠的讚賞,說話的腔調,也是北京城的創業者們獨有的。正好又有熟人過來,陳青迎上去打招呼,就只剩下謝曉丹和藺達兩人,氣氛突然有點不自然,謝曉丹為了打破沉默,隨口問道:「那麼你們公司是做什麼的呢,不會也是人工智慧吧?」

「哈哈,丹姐你不會以為創業的都是做人工智慧吧,我是做SaaS(Software-as-a-Service軟體即服務)的,」藺達看她一臉茫然,揚揚手中謝曉丹的名片又補充一句,「主要是HRO(行政人事外包),跟你的工作有很多介面。」

謝曉丹撐不住了,呵呵笑起來:「看來我和你們創業的真有代溝,連你們幹嗎的我都聽不懂,人工智慧就夠抽象的了,你這個聽起來更可怕,SARS?非典啊?」

藺達看著這個不裝逼、不做作的CBD姐姐,也由衷地笑了,眼神里流露出些許溫柔。

2

遇到藺達是謝曉丹人生中的一個意外。她都有點記不清,他們之間是怎麼開始的。那次發布會之後,藺達就杳無音訊了,並不像在會場上表現的那般殷勤。謝曉丹翻了翻他的朋友圈,不是各種加班至深夜的辦公室雞血照,就是各種關於馬斯克喬布斯這些創業英雄的雞湯文,完全沒有個人生活或者情感的蛛絲馬跡,儼然工作就是生活,創業就是一切。謝曉丹戲謔地想,他給我的這個微信號,不會是專給投資人開放的吧,如此熱血奮進、執著一根筋,和真人所表現出的圓滑幽默、眼帶桃花,完全不是一個狀態嘛。他一定還有另一面,謝曉丹有點好奇,另一面的他是什麼樣的呢?

大約一兩個月後,有一天,藺達突然在微信上冒出來,請教謝曉丹一個關於律師事務所薪酬個人所得稅的計提方式,這個問題太具體了,謝曉丹覺得藺達不像是在沒話找話,於是花了點工夫,認真地給他講解明白,藺達發過來一堆又是磕頭又是作揖的動態表情,說改天請神仙姐姐吃飯,謝曉丹笑著搖搖頭,真真是個九零後。

又過了半個來月,有天快下班的時候,接到藺達微信,一個H5頁面——「2015創客跨年音樂會:為夢想燃燒」,外加一條微信,表達方式簡單粗暴:丹姐,陪我一起跨年吧!三十二歲的謝曉丹一個激靈,竟然已經到2014年的最後一天了,上高中時千禧年跨年的悸動她還記憶猶新,轉眼,奔著中年去了。藺達滾燙的邀請就在手邊,H5頁面的音樂也紅彤彤地鼓動人心,謝曉丹突然發現很多年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像是初戀時在寒風裡等著男生的表白;也像是在王菲的演唱會上,黑暗裡聽到第一個音符奏響的瞬間,這樣想著,雞皮疙瘩便落了滿地。如今她的生活平靜簡單,全無人打擾,沒有轟轟烈烈,也沒有驚心動魄,即便是新年的到來,都忘卻在了九霄雲外。謝曉丹看看鏡子里一臉素顏還架著黑框眼鏡的自己,胸中那縷春風有點飄搖,搖搖頭想著還是推辭吧,卻不知為什麼,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個字——好。

那天晚上,謝曉丹見到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藺達:真摯、可愛、瘋狂、孩子氣。沒想到,藺達竟然還是一個創客樂隊的主唱,上台唱第一首歌的時候,有點緊張走音,隨著酒越喝越多,現場氣氛越來越熱,他唱歌的動靜也越來越大,從台上跳到了台下,淹沒在無數雙手的擁抱和歡呼的聲浪中。毫無疑問,藺達是那個圈子裡的明星,很多妝容艷麗的女孩子都爭先恐後地衝過來和他臉貼著臉拍自拍;很多年輕的VC投資人、創業者,也都爭相與他認識,希望新的一年能建立合作。謝曉丹被燃燒躁動的氣氛包圍著,安靜地坐在聲浪中間,看他們肆意揮灑著青春,以夢為馬。

接近午夜的時候,藺達和其他兩個同樣年輕的男生一起登台,聽旁邊的女生流著哈喇子說,他們仨是多少家投資機構聯合評選出的2014年度最具價值的創業項目的創始人,身家都在億元以上,且數藺達顏值最高!謝曉丹在台下欣然微笑,突然覺得自己被這場舞會的「小王子」親自邀請,也是件值得虛榮的樂事,雖然小王子像只繁忙的蝴蝶,整場飛到東又飛到西,並沒怎麼顧得上招呼自己。

風起了,會場靜了,音樂響了。藺達帶著有些顫抖的聲音開了口:

怎麼大風越狠

我心越盪

幻如一絲塵土

隨風自由地在狂舞

我要握緊手中堅定卻又飄散的勇氣

我會變成巨人

踏著力氣 踩著夢

吹啊吹啊 我的驕傲放縱

吹啊吹不凈我純凈花園

任風吹 任它亂

毀不滅是我 盡頭的展望

吹啊吹啊 我赤腳不害怕

吹啊吹啊 無所謂 擾亂我

你看我在勇敢地微笑

你看我在勇敢地去揮手啊

是你嗎 會給我一扇心房

讓我勇敢前行

是你呀 會給我一扇燈窗

讓我無所畏懼

你看我在勇敢地微笑

你看我在勇敢地去揮手啊

怎麼大風越狠 我心越盪

我會變成巨人

踏著力氣 踩著夢

十二點的鐘聲淹沒在全場年輕人對著暗夜的嘶吼咆哮中,他們淌著眼淚大聲合唱著這首歌,舞台上的大屏幕,捕捉到了藺達的特寫,他高舉著右拳,通紅的雙眼堅定地看著遠方,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謝曉丹心裡一動,他們的驕傲,他們的夢想,他們的屈辱和來之不易,她其實並不太懂,但那少年一般的赤誠堅定,那不惜代價的勇敢燃燒,卻同樣令她為之動容。

2015年的開始有些與眾不同,唱完歌的藺達走到台下,被一群年輕人抬起來拋向天空,墜落的時候,他看到人群的角落裡,那個笑容恬靜溫暖的謝曉丹,他穿過人群,徑直向她走去,給了她一個緊緊的擁抱。

2015年的第一天,他們就這樣在一起了,謝曉丹像是逃課闖入了一場少年們的嘉年華。

有時候想想,自己穿著高跟鞋在國貿大廈和男人們約會時,小她八歲的藺達還是個穿著校服背著雙肩包的初中生,謝曉丹都忍不住搖頭自嘲。不過看來這個世界還是挺友好的,曾經以為只有在法國電影中才會出現的浪漫橋段,現實生活中其實也並不罕見。

如果說和藺達的交往是個意外,那之後,讓她更加意外的是:CBD往西北20公里的中關村,竟然還有這樣一個世界。那裡的人們年輕勤奮,朝氣蓬勃,他們聚在一起,沒人關心房子、車子、股票,他們討論的是創新科技、商業模式;他們在朋友圈裡曬的是加班、團建,比的是拼搏、奮進;似乎人人都有顛覆世界、改變未來的夢想;似乎人人都有讓明天變得更高效、更平等、更美好的情懷。和他們在一起,你會情不自禁地被感召,甚至被點燃。原來一直以來被謝曉丹羨慕又敬仰的陳青和高暢,只是他們中的一員,那個圈子裡彷彿到處都是這樣可愛又質樸、勇敢又執著的年輕人。

謝曉丹突然明白,為什麼民國電視劇里,那些家境優渥、衣食無憂的少爺小姐要拋家舍業地跑延安,因為無論怎樣的現實,都不會比夢想更迷人,哪怕它真的就只是個夢。

藺達和謝曉丹的關係很原始,也很高級。在遇到藺達之前,謝曉丹從沒發現床上運動原來是這樣一件令人身心愉快的事。頭幾次約會,兩人還會找個地方吃口飯,後來就直奔主題,絕不忸怩作態。用藺達的話說:時間寶貴,有吃飯的空兒,還不如直接吃你。床笫之間,他們充分釋放著自我,不吝於嘗試任何一種新的可能;戰鬥結束後,兩個人並肩而坐,點一支煙,也會聊那些不願與他人訴說的衷腸。

見面的時候爭分奪秒,靈肉交融;不見面的時候各忙各的,互不糾纏。這樣簡單高效的關係,對謝曉丹來說十分新穎,對於這個小自己八歲的男人,觀念傳統的謝曉丹從來沒想過和他會有什麼未來,不忌憚結果,底氣便足了很多,享受過程就好。有了這個預設,藺達是怎麼想的,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兩人都沒想過要確定什麼、證明什麼,或者宣布希么,男女之間沒了角力,只是不帶目的心無旁騖的交往,回歸到男女之間最本真的訴求,反倒難得地美好默契。直到有一天,藺達給謝曉丹發了條微信,約她在華貿中心的麗思卡爾頓酒店吃燭光晚餐。

曾經和黎光交往了那麼久,五星級酒店的晚餐對謝曉丹來說,早都習以為常;可對於一個月只拿5000塊的創業公司CEO藺達來說,這頓飯錢就幾乎是他一周的薪水。赴約的路上,謝曉丹有點興奮,又有點煩惱,這麼正式,莫不是他想要跟我說什麼?

那天藺達確實跟曉丹說了件很重要的事,只不過和她的想像不太一樣。藺達一反床上的風流粗獷,很謙遜正經,而又自信滿滿地邀請謝曉丹加入他的創業團隊,擔任CMO(首席營銷官)職位。在搖曳的燭光燈中,謝曉丹的驚異之色寫了滿臉。來的路上她還一直在想,倘若晚飯時他正式邀請自己做女朋友,該如何應對。對藺達,她當然是有點動心,可八歲的年齡差擺在那裡,偷摸享受年輕的身體,和承受諸多壓力的姐弟戀,那完全是兩碼事兒。眼下看來,她的思慮有點自作多情,藺達拋出的橄欖枝不是愛情,卻是事業!謝曉丹有點沒回過神,不過仔細想想也不賴,生平第一次,有男人從這樣的角度肯定著自己的價值,聽起來倒是比那些慣常的誇讚外貌的溢美之詞更令她受用。

藺達並不是隨便說說,他嚴肅認真、神采飛揚地給謝曉丹介紹起雲達公司的商業模式和願景,市場有多大,用戶的痛點在哪裡,服務有哪些場景,行業里有哪些競品,雲達的優勢和已經取得的成績又有哪些……自信卻不狂妄;懂得給自己貼金,也捨得自黑;信手拈來的各種數據,讓他的分析和邏輯顯得真實可信;不時冒出的幽默段子,又讓他的宣講生動不枯燥。隨著他的演講,曉丹或側耳傾聽,或開懷大笑,她漸漸明白,為什麼他們那個圈子裡,那麼多人把藺達視若英雄,的確,普普通通一份工作經他描繪,即便是和創業完全不搭邊的自己聽來,也熱血沸騰。

「去年,也就是2014年9月19號,發生了一件有歷史意義的事兒,你知道是什麼嗎?」藺達向餐桌微微俯下身子,伸開雙手,謝曉丹獃獃地搖頭,被他的目光抓住了所有注意力,「19號那天,有一萬多個穿著橙色T恤的人,一夜之間變成了千萬富翁。他們什麼也沒做,不一定比你更努力,也肯定沒有你好看!」曉丹撲哧笑出聲,眼神卻捨不得從藺達的神話故事裡挪開。「他們只做對了一件事,那就是加入阿里巴巴。阿里9月19日在美國上市,一萬多個持股員工一夜之間成了千萬富翁。人的一生有很多選擇,你只需要選對一次,就夠了。」藺達雙眼裡燃燒著火焰,是謝曉丹從來沒見過的模樣,她有點閃躲不及,彷彿自己也要被點燃。「現在你面前就有一個這樣的機會,抓住它,賭一次!你的人生不能總是這樣循規蹈矩,一成不變!再不搏一次,就真的沒機會了!」

謝曉丹痴痴地坐在對面,手心滲出了汗,這個夢想顯然鼓動了她,但她沒想明白藺達選擇自己的原因。兩人交往的過程中,她確實幫藺達出過些主意,也介紹過一些關係,外企的人力行政,也的確是曉丹過去十年最熟悉的業務,但這和成為一名創業公司CMO的要求還相去甚遠吧。何況藺達也並不是做無本的生意,他答應給謝曉丹2%的期權,根據公司上一輪融資的投後估值來計算,就是一個500萬的大禮包。

「可是,為什麼是我?我能幫你做什麼呢?我什麼都不會啊。」謝曉丹把自己的猶豫和盤托出。

藺達靠向椅背,靜靜地看著謝曉丹,半天才開口:「你知道嗎?有很多漂亮姑娘,因為長得美,別人就很容易忽略掉她其他的特質,久而久之,她自己都忘了,除了外貌,她還有好多難能可貴的品質。比如溫柔卻也有堅持,世故卻也很淳樸,成熟練達,又不失純真性情。神仙姐姐,難道你沒有想過,想和我在一起的漂亮妞那麼多,為什麼我獨獨喜歡你?只懂得消費青春和外貌,那是老男人乾的事兒,毫無品位可言,像我這樣的人,才懂得欣賞什麼是真正的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沖哪一條,你都該跟著我干。你知道嗎,我也不是一時興起,其實所有可能的候選人我都聊過了,有比你簡歷漂亮的,有比你條件好的,但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互相信任,對於一個高速發展的創業公司核心層來講,比什麼都重要。和我在一起,你還有什麼好怕的?」

藺達的最後幾句話,不偏不斜戳中了謝曉丹的心。從小到大,她頂多是別人手中的洋娃娃,卻從來不算是誰的心頭好。無論是長輩,還是生命中經過的那些男人,又有誰曾真正看到她內心的慾望和力量。

在麗思卡爾頓淡淡的音樂和香氛中,心旌搖曳的謝曉丹決定買單了,其實不見得是買藺達口袋裡那個他賣過很多遍、賣給過很多人的創富夢想,單單就只為了買他那幾句話。

也就是十年光陰,時代突然就變了,成功的標準也變了。如今最優秀的大學畢業生們,不再打破頭地去投行、金融、諮詢公司,外資企業也漸漸褪去了昔日的輝煌;年輕人都在說:出任CEO,迎娶白富美,去納斯達克敲鐘,走上人生巔峰。眼下最性感的選擇,是做自己的主人,做時代的英雄!是屌絲逆襲,是大眾創業!於是,北大法學院高材生去賣牛肉粉了;西交大自動化的研究生去賣肉夾饃了;幾個海歸美女拍幾張性感全身照就眾籌互聯網咖啡了;做個PPT,賣個情趣內衣就變成創業先鋒了……

「白日夢」和「夢想」之間到底有多遠?其實就只差一張VC(風險投資人)的支票。

為了趕上時代的洪流,也為了不辜負這種信任,在經歷了幾次失眠後,謝曉丹做出了人生中最勇敢也最冒險的一次選擇:辭掉穩定的工作,加入創業公司。為了慶祝這個偉大的決定,她和藺達通宵達旦地折騰了一宿,謝曉丹甚至還想起來許多年前在大學時讀過的那首詩——《以夢為馬》:

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

和物質的短暫情人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選擇永恆的事業

我的事業

就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

這匹承載著夢想的駿馬向著西北方向奔跑,揮著最鮮明的旗幟,衝破所有的桎梏,蔑視所有的庸俗,團結所有年輕的靈魂,包容所有受傷的軀殼。至於這匹馬的終點到底是哪裡,謝曉丹沒來得及想,藺達其實也並不清楚。謝曉丹充滿感懷地告別了奮鬥快十年的CBD,國貿大廈挺立在這裡已經二十年有餘,它見證了大北窯從一片平坦的街道工廠,發展成如今摩天大樓鱗次櫛比的商務中心;它見證了數萬人的青春年華,喜樂人生;也見證了這個時代的脈絡與痕迹:被改寫了無數次的成功標準與價值觀,和從未改變的追夢者與弄潮兒。

再見,CBD;再見,我逝去的青春年華。

加入創業公司,其實並沒有謝曉丹想像的那般美好。首先是往返60公里的辦公距離。曉丹每天一大早從東三環穿城而過直奔上地,在擁擠的地鐵里遭遇過小偷、咸豬手,還擠掉過一隻鞋。日子一夜之間回到了十年前初入職場,每天從海淀擠地鐵來國貿上班時的情景。十年過去了,奔波的方向反了,身體恢復得慢了,地鐵更擁擠了,不變的卻是依然如故的奔忙和一無所有。除此之外,創業公司6×12(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十二小時)的工作節奏也讓懈怠了有幾年的曉丹身心俱疲。好不容易熬到周末,平均年齡二十五歲的同事們還要相約去擼串蹦迪,不熬到凌晨三四點不肯放她回去。和他們在一起,有一種生理的快樂,到處飄散著年輕的氣息,哪裡都有熱烈的爭吵、熱情的擁抱;以藺達為首的管理層,個個都是段子手,深夜加班時把一眾程序狗、運營貓逗得前仰後合。每天回家,謝曉丹都有種大學時跑完八百米的感覺,渾身疲憊,卻精神矍鑠,日子說不清為什麼就過得很快,也許,這便是所謂的充實吧。

雲達公司的辦公室比起那些在咖啡館工作的創業團隊,已經頗顯「豪華」,但和謝曉丹在國貿大廈工作了十年的寫字樓卻是完全不能比,天花板連吊頂都沒有,各種管道刷上灰漆,任其裸露在外,美其名曰後現代主義,不過是為了省些開支。四白落地的牆壁,倒成了年輕同事們施展個性、信手塗鴉的創作田野,這邊牆壁上有人揮毫: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對面就有猩紅色的標語:誰敢橫刀立馬,唯我雲達鐵軍!市場部的姑娘們在牆上畫個大白,IT部的小夥子們就在對面噴塗一個喬布斯……在這些或瀟洒或拙劣、或精緻或生硬的「藝術創作」面前,謝曉丹常常想起中學時的黑板報,便也不覺得違和或粗陋了。當謝曉丹代表雲達公司談下第一個大客戶時,藺達賦予了她一份巨大的榮譽:給你一塊牆壁,一桶顏料,畫下任何你想表達的東西,這是專屬於你的領地。謝曉丹握著排筆,面壁站了四十分鐘,到底還是放棄了。原來她早就不會表達自己了,而面對著滿牆衝擊眼球的所謂自由表達,她竟自心底升起一種深深的疲憊。

比起黑板報、打雞血和加班,最讓謝曉丹受不了的其實是辦公樓里的廁所。自然是比不了國貿大廈那每周更換蘭花、永遠飄逸著淡淡音樂香氛、大理石和昂貴的德國陶瓷鋪就的廁所,可連基本的清潔都難以保證,就實在是讓人無法接受:洗手池裡永遠有茶漬堵塞,馬桶圈上永遠有黃色的尿漬,廁所隔間的門有的合不攏,有的鎖不上,更別提永遠沒紙的手紙卷,永遠散不盡的惡臭之氣,怪不得很多女生要夾根煙上廁所,煙味倒是暫時沖淡了臭氣,可飄在馬桶里的煙蒂,落在地面的煙灰,混合著生理惡臭的化學惡臭,讓後來的人更加坐立不安了。

謝曉丹捂著鼻子從廁所里倉皇逃出,幸虧穿著平底鞋,否則那半懸在馬桶圈上空的馬步功夫,可不是輕易能夠完成。儘管如此,她還是有些頭昏腿麻、踉踉蹌蹌地挪回公司,發現一眾同事正好奇地看著會議室,見她進門,眼神都有些閃爍。謝曉丹循著大家的目光望去,看到那間玻璃牆隔出的會議室里,一個女人背對著牆壁坐在會議桌旁,藺達坐在會議桌的首座上,正雙手托腮一臉諂媚地對著她笑。

「誰啊?」謝曉丹看著那場面有些奇怪,禁不住問前台的女孩。

「林萃!」女孩伸起脖子,表情誇張地從舌尖上擠出幾個字。

林萃是誰?謝曉丹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四季投資的,正在和咱們老闆談融資的那個女投資人啊!」

謝曉丹哦了一聲,斜睨著會議室,慢慢往自己座位上走。自加入公司,她和藺達的關係發生著微妙的變化。藺達倒從沒有刻意疏遠過自己,公司上下似乎也都對他倆的曖昧心照不宣,只是隨著藺達的生活越來越多地暴露在自己面前,她越來越確定和藺達有著曖昧關係的女人,應該並不止自己一個。

會議室里的林萃似乎在生氣,無論藺達怎麼上躥下跳、鞠躬作揖,她始終別著頭不看他,不知藺達說了什麼,她突然站起身,揚起手一巴掌扇在藺達左臉上。藺達條件反射地看向玻璃牆外,正對上一臉驚愕愣在那裡的謝曉丹。他慌張地站起身,走到玻璃牆邊拉下百葉窗。謝曉丹覺得那眼神里有緊張有憤怒,似乎還有委屈。

接下來半小時,會議室傳出激烈的爭吵,外間辦公室的人都默契地放低聲音,八卦地偷聽時不時從不隔音的會議室里飄出的諸如「騙子,小白臉,瘋了,搞死你」這樣的關鍵詞。再往後,聲音逐漸低了下去,裡面說什麼做什麼都聽不到,大家自然也就失去了興趣。除了謝曉丹,大約沒人再關注那間會議室的動靜。整整兩個小時後,林萃才垮著臉離開。謝曉丹迫不及待地推門走進會議室,藺達正雙手交叉地撐在腦門前,看起來很疲憊。

「剛才沒事吧?」曉丹問他。

藺達發了會兒呆才說:「這個女人不正常。」

「她來跟你談融資的事兒?」

藺達看了看謝曉丹:「不全是工作的事兒……都怪我當初不該招(惹)她。」

謝曉丹一愣,沒想到藺達會這樣坦誠,她反倒不知該說什麼。的確,自己也並不是他名正言順的女朋友。「活該,你說你每天那麼忙,怎麼還有這麼多閑工夫不務正業!現在工作的事兒也耽誤了吧!」曉丹心裡到底是有些不痛快的。

「當初我也不全是為我自己啊!她總上趕著,我要一點面子不給,她肯定看都不會看咱們公司!」藺達憤怒地踹了腳凳子,「女人怎麼都這麼不理性,床上的事兒和桌上的事兒永遠分不清……我說這話不包括你啊,你跟她們不一樣,你比她們成熟,我們才是真正志同道合的人。」

謝曉丹有點困惑地看著藺達無辜又清澈的眼睛,竟然詞窮。他是真的這樣以為:志同道合的同志之間,彼此相愛,彼此支持,可以一起創業,一起玩耍,一起奮鬥,一起做愛……除此之外,只有一件事是高尚的,那就是理想,理想是去納斯達克敲鐘,為了理想,可以犧牲小我的一切。

沒等她真正理解這個從CBD到中關村一百八十度逆轉的世界觀,很快,犧牲小我的考驗也落到了謝曉丹同志頭上。

林萃把藺達在床上不忠不睦的行為,上升到了人格層面,包裝成另外一個故事散布到大半個投資圈,意思是要絕了雲達融資的路。按說她一個VP,不至於掀起什麼波瀾,哪曉得正趕上四季投資和一家老對頭基金掐架,被人家雇的記者把這件事抓了典型,連根拔起,鋪天蓋地,鬧得滿城風雨,林萃最終被辭退,藺達和他的雲達公司,一夜之間也從創業先鋒淪為了圈子裡的笑柄。

要說過去很多投資人看好藺達,也不能說人家判斷失誤。在這樣巨大的壓力面前,創業公司CEO最該具備的品質——臉皮厚心理素質好,就在藺達身上充分顯現出來。他每天泰然自若地該上班就上班,該social(社交)就social,開會的時候還和同事們自黑:能在桌上解決的問題,就不要在床上解決,否則賠了夫人又折兵,我可是有深刻教訓的!

錢當然要繼續融,創業公司CEO無非三件事:找人、找錢、找方向。為了迅速在市場上形成規模,俗稱「跑馬圈地」,雲達公司上一輪剛融到的2000萬已經花得差不多了,這點錢扔進中國這個13億人的大市場,連點小浪花都沒激起來。對外,他瘋狂地約投資人,有時一天要見四五撥,演話劇一樣興緻盎然地一遍遍重複著同樣的話;對內,他的耐心逐漸消磨殆盡,不斷地調整KPI考核標準,不斷地嘗試新方向,且美其名曰——擁抱變化!會議室里越來越頻繁地傳出他的咆哮聲,沒人知道他到底要什麼,好像他自己也說不清。

謝曉丹最近有點繞著他走,林萃的事兒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越來越茫然,越來越不自信,過去十年的工作經歷,謝曉丹的執行力一直無可置疑,可讓她根據公司總體戰略設定市場營銷目標,自己分解任務,再設定KPI管理團隊,還要跟著老闆的節奏隨時掉轉船頭作出調整,這些工作都是謝曉丹從未涉足的領域。她每天像無頭蒼蠅一般,東闖西撞,馬力全開,卻並沒有什麼成效。而藺達,從來不要聽過程,只要結果。每周例會,還沒等謝曉丹開口解釋,一看到那紅色的未完成目標,藺達的煩躁和嫌惡瞬間就會寫滿一臉,藏都藏不住。他們倆已經兩三個月沒有上過床了,謝曉丹一直空窗,藺達是在哪裡解決的,在重如磐石的工作壓力面前,她也根本無心猜想。

6月的一個下午,謝曉丹滿身大汗地從外邊跑業務回來,一進辦公室,就看到藺達和幾個同事正陪著個投資人參觀公司,藺達還是那樣充滿理想,熱情四射,好像完全不記得早上例會時,財務才說公司賬上的錢維持基本運營也就只夠六個月了。謝曉丹一低頭想躲過去,突然覺得那個投資人的聲音有些耳熟,定睛一看,那對劍眉鳳眼也正望著自己。

「謝曉丹!不會吧,真的是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謝曉丹想起他是誰了,卻死活想不起名字,捂著嘴驚訝地站在原地,在腦海里艱難地搜索那個答案,還是藺達有眼力見兒,他猜到了曉丹遲疑的原因,不失時機地問道:「怎麼,曉丹,你認識趙總?」

沒錯,就是他,趙臨冬!當年她沒有相中的那個「上地碼農」。他怎麼會在這裡,他怎麼會成了投資人?眾目睽睽之下,謝曉丹也不好多言,客客氣氣地問了好,趙臨冬眼裡的興奮和傾慕倒似乎與十年前沒什麼分別。藺達見狀知趣地迴避,安排謝曉丹親自送趙總。正趕上下班晚高峰,電梯總也擠不進去,兩人對著上上下下的數字燈,一支煙的工夫,便把十年的事兒都聊完了。

十幾分鐘後,謝曉丹重新回到公司,老遠聽到藺達又在吼人,和剛才陪著趙臨冬時的自信風趣、神采奕奕全然不像是一個人,她還沒坐定,藺達就衝到自己面前:「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沒和他一起吃飯?」

謝曉丹抬眼看他,趁著四下無人,壓低聲音說:「難得你還有關心我私生活的時候,他說一起吃飯來著,今天這麼蓬頭垢面的,哪有心情。」

藺達坐在她桌上,很自然地端起她水杯就喝:「我哪敢關心你的私生活,愛慕你的優秀男人那麼多,我算老幾?這個趙臨冬跟你也有一腿?」

「什麼腿不腿的,當年壓根兒沒看上他,哪想到他現在這麼成功。」謝曉丹一把奪回藺達手裡的茶杯。

「也沒什麼成功,就是運氣好,他們那個狗屁公司,點踩得太准了,趕在市場好的時候在美國上了市,這幾個元老都財務自由了,又攢出個基金來,當心這橫財來得快散得也快!你等著吧,將來我一定比這幫傻逼都成功!」藺達壞壞地笑,俊朗的面孔寫滿了不以為然。

「你剛才是不是被他刺激了,說話怎麼這麼酸啊?」

「誰也刺激不著我,」藺達淡淡地回答,對著窗戶里自己的倒影捋了捋額前的碎發,「他剛說咱們商業模式不錯,擔心團隊的執行力不夠。你去約他吃飯吧,把他搞定,讓他見識見識我們的執行力,費用我報銷。」

謝曉丹聽著這話有點彆扭,覷起眼睛問:「你什麼意思啊,怎麼搞定啊,搞到多定?」

藺達懶懶地蹭下桌子,眼睛看著別處嘆了口氣:「隨便你,你也不需要事無巨細都跟我報告,公司要是再拿不到融資,半年之後就會破產,所有人就都得死。為了公司,我做什麼都在所不惜,有時候,是需要為事業犧牲小我的。」

「藺達!」謝曉丹只覺得一股怒氣頂到喉頭,把眼淚都酸出來了,她噌一下站起身,「我告訴你,公司死了,誰也死不了,我沒準活得還更好呢!創業就是個狗屁,你別把自己都騙了!」

馬年春末的時候,外甥高小駿誕生了。那個3月,全國人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吉隆坡飛往北京的那架航班上,幾乎沒人意識到,自2009年春天又高歌猛進了五年的北京樓市,歷史性地出現了小拐點:二手房全市均價從36700元一平米,悄無聲息地跌到了32900元一平米。

當了媽媽的陳青,看著月嫂、外婆、奶奶、爸爸和寶寶都擠在90平米的小房子里,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房子的重要性。從小信奉「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的她,躺在床上皺著眉頭規劃未來的生活,想來想去,發現手中的牌不夠打。像高暢說的,出了月子再租個三居室,把這套房租出去,可三年後,小駿上幼兒園的時候怎麼辦,六年後,小駿讀小學的時候又怎麼辦?租房終歸是有不穩定因素的,小兩口今天搬這兒明天搬那兒沒問題,可孩子需要有穩定的成長環境和相對固定的社交圈子,這個問題該如何解決。

陳青腦海里回想起母親和表姐曾經說過的話:很多情感,真的是要為人父母后才能真實地體會;而中國的事兒一定是有中國特色的,哪國經驗都不能照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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