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唱團-第一輯
一、死亡
原諒我在敘述的一開始就是死亡。它黑色,憂鬱,帶有兇狠的氣質。我無法排除面對它時渾身乏力很虛弱的感受。這並非是因為我害怕去死,而是我曾經目睹過一場真正的死亡。我看到過一個人的七魂六魄被迫消散的情景。甚至現在,它仍舊新鮮地歷歷在目。
辛庄的人們都不會忘記那年夏天的夜晚,叫做“威馬遜”的颱風從太平洋上氣勢洶洶地趕來。當時,平靜的村莊只有軟弱地搖來晃去。在黑色的田野里,長條的玉米葉子在相互碰撞中支離破碎,它們滴下了綠色的汁液。水杉樹的枝條變成了一面面狂飛亂舞的旗幟。很快,狂風以席捲一切的姿勢刮斷了樹木的枝條,吹倒了電線杆。連村頭新砌的一間倉庫也倒塌了半個牆頭。連綿不斷的電閃和雷鳴將村莊變成了忽明忽暗的地窖。風不再僅僅用它的身體,還用那野獸般低沉的聲音,撞擊著我們的房屋。憑藉著閃電的強光,我們在彼此的臉上看到了對大自然誠惶誠恐的敬畏。那是一種心驚膽戰的慘白。
毫無疑問,這是一場天災。結果,那一年的玉米蠶豆全都在幼兒期傷痕纍纍,永遠也飽滿不起來。那個夜晚宣告在秋天的豐收無望了,植物的脆弱讓人們熱情的勞動付之東流。可我們誰也沒有想到孫美琴會在那個夜晚,永遠消失。她比植物還要來得脆弱。
當陳小兵終於拍開我家的門,抖抖索索地求救時,他已經聲音喑啞了。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喊了多久。他一下子撲進我父親的懷裡,慌亂地揪著父親的衣服,身體就象秋風中搖搖欲墜的樹葉,顫抖個不停。口中吐出的除了空氣,只有急切的“啊——啊——”聲。我從沒聽過這樣絕望恐懼的聲音。多年後,它仍會穿過歲月,在我的噩夢中響起。讓我懷疑那個夜晚並沒有真正過去,我會因為時間的凝固不前而深感沮喪。
當時的一切都已經晚了。我們好不容易從陳小兵揮動的手勢中弄清他的意思,並且急速地向孫美琴走去。我們看到的孫美琴已經無法開口說話了。她的臉上沁出大滴大滴的冷汗。在燭火的映照下,顯現出嚇人的蠟黃色。孫美琴的目光就象拍碎的浪花,向四處彌散開來。一條唾沫從嘴角連綿不斷地淌下。這個女人白天搶完了播種,還沒來得及洗漱,直挺挺的斜躺在了一條板凳上,伸著一雙裹著許多泥巴的赤腳。父親讓我站著別動,他去叫人。
我站在黑暗中。閃電不時把屋中的人影從黑暗中雪白地托出來。彷彿一艘沉沒的古船被波濤洶湧的水面拋上拋下。陳小兵站在他母親的身旁。我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聽到他一起一伏的胸脯裡面發著含含糊糊的響聲,是一把大提琴滑到了最低音處。我第一次感受到時間是一種物質的存在。它就像是一條蠕動的蟲子,拖著臃腫皺皮的身軀,從我的血管里緩緩緩緩地爬過,並且留下了一條粘乎乎的痕迹。我已經站在了時間之外,我離開了自己的意識,看到另一個自己邁開了腳步,走向那對母子。後來,我還握住了孫美琴的手。那一段距離中的感受對我而言是一片純潔的白色。
那隻手像是被打折了,乾枯地搭拉在一旁。我不知道孫美琴那來這麼大的勁,她一把拽緊了我,我的手指上一瞬間傳來陰涼。那種尖利的,惡狠狠的,像是溺水一樣的陰涼。恐懼一下子傳遍了我的全身上下。我的喉嚨繃緊了,沒有一絲唾沫星子,乾燥如同沙漠,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父親叫了人過來後,我早已經渾身顫抖,語無倫次了。我不記得怎樣從孫美琴的手中掙脫開的,整個人陷入了一堆白雲中,飄飄蕩蕩開去了。後來病了兩天三夜,手指上仍舊殘留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涼。那幾根手指彷彿跟隨孫美琴一同死去了。
辛庄的孫美琴是一個開朗健康的女人。她臉色紅潤,笑聲清脆響亮。至今為止,她在農忙時節,一人頂下一個壯漢,揮動鋤頭如同紗巾一般輕鬆的情景,仍深深地印在人們的腦海里。所以,直到第二天雨停風止的清晨,人們還沒有意識到死亡的來臨。甚至當拖拉機“砰砰”地駛進了村莊,大家還以為是耕田的人又來了呢。等到跑過去,看到的,卻是孫美琴伸著裹滿泥巴的一雙赤腳,像是從土裡挖出的樹根一樣。
沒有哭聲。人們被驚慌噎住了聲音。彷彿躺在拖拉機車廂里的只是一個謊言而已。
陳小兵坐在他母親的身旁,握著她的手。他挺著瘦瘦的脊樑,臉像是被霜凍住了。直到人們去搬運屍體的時候,他才掙扎著動了幾下,接著便昏了過去。
醫生說孫美琴腦子裡的一根血管爆掉了,所有的血都從那個斷口處亂流。孫美琴的腦袋裡流滿了血。孫美琴就死了。
現在我漸漸明白孫美琴當時為什麼死死拽著我的手。一個將死的人生出這麼大的力氣是她還不想死,想用力留住自己。她正好在手旁抓住了我。可我留不住她的七魂六魄,只留住了她的陰涼,還在我的手指上陰魂不散。我一次次被這種頑固的停留弄得心驚肉跳。
孫美琴的死亡賦予了我某種神秘的使命。我想,也許是她真的捨不得離開這個世界。我只好同時替代了她活著,並且用眼睛觀看著,現在又用雙手來書寫著,以告別她的不舍。
二、遺忘
這個叫陳學平的男人是敘述到這兒才正式出現的。之前他一直呆在一個工地上。那個工地上搭滿了腳手架,到處是水泥,鋼筋和鐵絲。陳學平每天有10多個小時穿梭在其中,將一捆捆鋼筋從左邊搬到右邊,或者從右邊搬到左邊。這使他的肩膀久經沙場,結實可靠。
敘述是從一個電話開始的。當時陳學平正在休息的間隙。這個男人習慣於將雙手插在腰間,朝天空望去。這一天突然下起了雨,他們只好躲在一塊跳板的下面。這樣一來陳學平只能平視著前方了。接著他就看到一個人越走越近,並開始朝他喊:“喂!陳學平,你家裡來電話了。喂,陳學平,你老婆死了。喂,你快回家吧。陳學平。”所以,陳學平連夜回到了辛庄。
當時,已有好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等在了路旁。陳學平一到,兩隻手臂就被緊緊挽住,有效地阻止了他可能出現的昏倒在地。陳學平的悲傷在幾條胳膊中動彈幾下,只能爆發出搶天哭地的聲音。到了靈堂,他終於掙脫開了手臂,朝孫美琴撲去。這個男人捶胸頓足涕流滿面滾倒在地。那已經不能算作是哭了。我們聽到沉悶的吼叫聲撕心裂肺地從地面上傳來,令在場的人都無比辛酸甚至渭然淚下。可在這裡我不想再敘述這種悲傷了。因為它與以後的陳學平有如此大的差距。更讓人們覺得那僅僅是一場動情的表演而已。
就在孫美琴還未過“六七”的時候,陳學平就在為他以後的生活幸福開始擔憂了。終於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他無聲地推開了一個媒婆的家門,支支吾吾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其中陳學平紅著臉說得最多的是:“腳邊少個人,太冷啦!”
不久我們就看到,每當黃昏來臨時,陳學平都會戴整齊,騎上一輛自行車出門去。他動作迅速,飛快地蹬著腳踏,像是一匹瘸腿的小馬,在路上顛來顛去的。有一次我站在路旁,居然聽到他用口哨吹著歌曲,看到我的時候,他才驚慌的戛然而止。後來我們才知道,陳學平的幸福來自於一個叫作方柳柳的胖女人。
有一天黃昏,陳學平同往常一樣出現在方柳柳的視線里。她看到熟悉的自行車出現在大路的盡頭,並且艱難又頑強向她顛簸而來。方柳柳的心裡湧上了一陣陣美妙的波紋。
陳學平終於到了跟前。他輕輕地敲了一下鈴,猛地一剎車,腳踮地,停了車。然後他像一個少年一樣甩了甩頭髮,把情意綿綿的目光投向了方柳柳。
“你上來。”
方柳柳說:“你下來。”
“你上來。”
“下來。”
“你不上來我打你。”“你不下來我不理你。”……
這個時候,方柳柳忘記了自己剛才是站在河沿洗一堆衣服。她想跺一腳,表示一下自己動人的不滿。於是她把自己跺到河裡。水面先是凹進了一個深深的旋渦,然後大片的水波朝向四周沖開。幾滴水珠一直濺到了陳學平的臉上。在他的眼前出現了巨大的漣漪,漣漪的中間方柳柳渾身濕透,手臂像野草一般東倒西歪。她的頭髮緊緊地粘在頸脖子里。衣服頓時擁擠不堪地貼在了皮膚上。在方柳柳奮力掙扎向水面的時候,那對飽滿的胸脯忽上忽下,忽隱忽現並且搖搖欲墜。
陳學平毫不猶豫地跳下了水。在水中,他奮不顧身地朝方柳柳游去,一把抱住了這個胡亂撲騰的女人。鋼筋搬運工輕而易舉的將圓滾滾的方柳柳扛上了肩膀。在凌空飛起的一瞬間,陳學平聽到輕輕的“啊”的一聲。方柳柳成了一把豎琴,奏響了第一個音符,橫在一個厚實的肩膀上,令人激動的回到了家。當天晚上,陳學平成為了一名優秀的樂手。他將方柳柳身上的每一根琴弦紛紛奏響。時而晴空萬里,時而狂風平地起,時而則是秋風秋雨連綿不斷。
很快,陳學平的后座上就幸福地帶回了一個女人。方柳柳理直氣壯地將自己的臉貼在了他弓起的背上,又鎮定自若的朝著圍觀的人群微微笑。這個後來成為陳學平“腳邊人”的女人坦率地表達了自己的幸福。正如她後來所說:“那個時候,是被愛情沖昏了頭。”
在孫美琴屍骨未寒的時候,陳學平一方面全身心的開始了他的第二次幸福之旅,另一方面還想竭力表現出一些悲傷。這個男人大清早便坐在門前,面朝太陽響亮地哭泣。他的哭聲里充滿了乾燥的嚎叫。我們聽到他在喊:“我的命好苦啊——我的命好苦啊——”這一直持續到陳學平將方柳柳正式過門,才得以停止。
在陳學平身上我看到了令人心寒的遺忘。原來死亡就是一種消失。不但是肉體,精神和思想的消失,更重要的是在人們的記憶中慢慢成為了空白,就像這個人從沒在這個世界上來過一樣。孫美琴消失了。
對我而言,這個死亡之夜並沒有過去。它像是暴雨前的烏雲迅速佔據著我的想像。我承擔著它的重量和恐懼,同時也隱隱感到,有一天它會將我引到一個地方。它與我有著糾纏不清的關係。
因此,我和陳小兵建立了一種奇妙的關係。我在他的臉上看不到悲傷。每天他都會站在路口平靜地說起他的母親。有一天他和我說起孫美琴最喜歡吃的糖糕。一種米粉做成的長方形的糕,上面塗了一些糖粉。
“先拿在手上。這麼捏一下,捏一下。然後,用舌頭舔一舔,再舔一舔。輕輕咬上一口。要用前面的牙齒一點一點地咬,慢慢的咬。啊!甜的,軟的。”
陳小兵說得眉飛色舞,彷彿那塊糕就在眼前一樣。陽光穿過樹縫的陰影斑斑駁駁地印在他的臉上。使得這張臉如同一面生鏽的銅鏡。最後他壓低了嗓門,對我說:“現在,我就要回去和她一起吃了。”說完,陳小兵邁起天真的腳步,幾乎是蹦蹦跳跳向前跑去。
過了好久我才明白過來,陳小兵居然遺忘了孫美琴已經死去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