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車廂里一片安靜。大家都扭頭看慢火車外的緩慢風景,順便盤算自己行李里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人雖可以不計成敗,總是喜歡計算損失。
火車終於到了下一站。眾人紛紛空身下車。大麥問道:大家現在一共還有多少錢?
經過統計,不足一千元。大麥說,這樣,大家吃飽睡足了,我們往回走,因為火車比較慢,所以這一路上也不需要太多時間就可以回鳳凰。也就是和平。大概天亮就可以走到了。這方向直接可以走到我們計劃里要住的地方。反正也沒行李了。
大家表示同意。
星月明亮。從火車站出來,一個轉身,小小的繁華就不存在了。兩個轉身就已經到了國道上。這個小縣城過場一樣被拋在身後。這個時間,也只有從不洗頭和腳的洗頭洗腳的店還營業著。
王智問大麥道:你說,我們就這樣靠走,是不是太落後了。
萬和平回答道:你坐了兩天的車還不夠啊。
王智看著星空,說:你說古人是不是就像我們一樣,靠走。富裕點的還有個馬。那多不靠譜啊,路上出點什麼問題,就到不了了。
大麥說:我覺得挺靠譜。
王智說:你看,我們現在發個郵件多方便,古人還要靠信鴿。還不知道收到沒。
大麥說:是啊,被一隻鴿子放了鴿子是挺難受的。
走了大概幾里地,大家實在已經走不動。有人大聲提議說:帳篷呢。
然後自己回答了自己——扔了。
大麥說:前面有亮燈。我們睡在那。
到了亮燈處,發現是一個汽車旅館。底樓是修大卡車的,橫在眼前就是一個碩大的集裝箱專用的千斤頂,但還是懷疑不能撬動鎮守在門口的老闆娘。老闆娘打量這這些人,說:幾個?
大麥說:十個。
老闆娘說:五十塊錢一個。
大麥說:太貴。
老闆娘說:已經是附近最便宜的了。而且絕對乾淨。你放心。
大麥說:只要能睡就行,乾淨不幹凈無所謂。
老闆娘說:我們這都是乾淨的。
大麥說:有沒有不幹凈但便宜的。我們十個人一起就可以了。
老闆娘說:十個人一起上絕對不行,你還讓不讓我這的妹子活了?最多兩個人上一個。不幹凈的怕以後你們看病都花不止五十。你快決定,決定完了我打電話拉人。十分鐘就能到。快。
眾人大驚,萬和平嘀咕說:操,這……
大麥說:操什麼操。
萬和平嚇道:不操不操。
大麥對老闆娘說:不操——不是,我們今天暫時不需要姑娘,我們就要睡覺的地方。
老闆娘說:那要80塊錢一晚。我們這生意好,你們佔了床鋪又不干事,要補貼點。
大麥說:不睡床也可以。
老闆娘說:你給我十塊錢。我們修卡車的地溝你可以去睡。也沒風。
大麥掏出十塊錢,道:好。到明天天亮。我們就睡在地溝里。
老闆娘說:神經病,你去住。說完自顧自進了屋子。
大麥和眾人在地溝里安身後,大麥說:明天天亮就走。
一人問:老大,我們就睡地溝嗎?
大麥道:怎麼,你想睡水溝?外面睡一夜算什麼。
王智問:那我們乾脆睡外面,這地溝里還有機油。
大麥說:三人為眾,十人為幫你懂不懂。這麼多人半夜耗在外面等著抓進去啊。過了這晚就行了。這地溝,以後還用得著。
(7)
天剛亮,這些人就從地溝里起來,繼續往前走。走了四公里搭到了早班的公共汽車。公共汽車載著他們行進了二十多公里,穿過一個隧道,到了一座山腳下。大麥招呼大家下車,繼續步行。到了背向公路的一面,一個村莊悍然出現。這個村莊規模很小,房子很少,遠看以為是山間的墳墓。村莊邊上是很沒有詩情畫意的一條大河。河水一眼看著就很深。就是古代誌異小說里每年要獻出一個少女給河怪的意境。這裡的山都不高。估計是趁著別人長高的間隙,自己每年山體滑坡一點。但奇怪的是,還有這樣的一個村莊在山腳,絲毫不畏懼自然災害。大好河山,一但變故,不管是河是山,都得遭殃。不得不說,這姑娘獻的還是有效果的。
大麥看見山,久久沉思。這源於大麥在學院里轟動的另外一件事。大麥小時候很喜歡旅遊,後來發現交友雜誌里的大部分人在填寫自己愛好的時候都寫了旅遊來充數,於是大麥很不高興,把他的愛好改成了探險。至於探險,他只去過一次,和一個在網路上認識的探險小組,目的是去山裡找恐龍化石,這些人見過化石,也見過恐龍,但誰都不知道什麼是恐龍化石。撿了兩天食肉動物吃剩下來或者死剩下來的骨頭,進了城都不敢拿去鑒定,最後餵了狗。但他們不服氣,決定第二次去找恐龍骨頭,並在互聯網上搜索到了如何甄別恐龍骨頭和狗骨頭——就是恐龍骨頭比較大。於是他們信心滿滿去第2次。大麥就是在第二次的時候加入了這支「有經驗」的小組。小組進山了以後連魚骨頭都沒找到一根,但不甘心出山,再加上所有的探險小組都有隨地駐紮情節,所以探險小組決定在山裡駐紮一夜,背的帳篷死活都要用上。剛探險的人肯定都這麼想,就像剛學會比喻的人行文時心勢必要跳的像小鹿一樣。這一隊人在山裡找了5個小時,為了找一片適合做營地的地方。初次探險的人把營地看得很重要,恨不能水草豐足牛羊滿地。懷著這個目標,他們找了許久,發現只要有個平面可以支帳篷就已經不錯了。有人建議索性再找一會兒順便天就亮了。但那些背帳篷的人堅決不同意,背都背了一天了,如果還不得以施展,那就真的太背了。
終於,在手電筒的電池快要用完的時候,這些人找到了一片平地。這片平地還有大塊平整的石頭,非常適合宿營。大麥突然覺得這地方有點奇怪,還是不睡的好,但因為大麥剛入隊,沒有什麼說話的權威,相比起這些已經見識過骨頭,骨頭有些輕飄飄的人來說,實在是欠缺經驗。所以,大麥被安排在這個小石嶙峋的平面之上的一個緩坡上,負責第一批守夜。
入睡前,大麥看中的一個姑娘的男朋友對他說,你在這小坡上小心,有毒蛇。我們這裡可沒有血清,被毒蛇咬了就有生命危險。
說著很快眾人入睡。
大麥惦記著有毒蛇,相當機警,不敢合眼。心裡忐忑得,不看見毒蛇就不能安心。隱約間,他聽見一種奇怪聲音,由上到下,由遠到近。大麥想,這會不會就是毒蛇。但轉念想,別說是毒蛇,就算是恐龍也沒這麼大動靜。剛想著,一陣大水就從腳下流過。他的隊友還沒來得及醒,就夥同帳篷一起卷向下游。原來他們是睡在還沒瀉洪的河道里。大麥頓時從守夜變成了守靈,心情可想而知。
最恐怖的是,這些人被沖走以後,大水斷了回去的路。大麥邊呼喊他知道的人的名字邊迂迴趕路,經過了兩個日出日落,還是在山裡。後來大麥突然想起來,沿著這河道走,肯定會有所斬獲。
蒼天不負有心人,大麥終於斬獲了。他的第一個斬獲就是一具屍體,頭部因為被巨大水流衝擊向了銳利的尖石,已經削去。乃是最貨真價實的「斬獲」。大麥一陣暈眩,看見自己同伴的屍體,第一件事情就是想上去人工呼吸,進行搶救,走近一看,連可供人工呼吸的地方都不存在了,坐倒在地,久久不能站起。但他突然想起一句電影台詞,為了這些死去的同志,我更要好好的活著。於是,他決定把屍體埋葬了繼續往前走。
可是,他低估了挖洞的艱辛。他沒帶工具,用手挖了兩個小時,挖出來的規模遠遠不夠埋葬級別,所以只好作罷。後來他有想,水土金火土,火化屍體,入土為安,木頭棺材,金銀陪葬,如此說來,水也算安息的一種載體,不妨把屍體再拋入河中,順水而去。那就拋屍吧。剛想動手,想想作孽,本來就是被水還死的,害扔水裡,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嘛。算了算了,就原地待命吧。
大麥模仿電影里為死著祈禱了一番,學著電影里的動作。後來自己覺得不像,這祈禱怎麼看著都像乞討。洋人這一套還是算了,撲通跪地,磕了三個頭。站起來的時候一陣頭暈,摔倒在地,過了幾秒,爬了起來,想是連日勞累,沒有進食。越想越餓,連他三天前聽見的最後一句人話——你在這山上小心,有毒蛇——回想起來都由最初的感傷惆悵轉變成了對蛇肉的嚮往。忽然他掃見一個黑色物體,又斬獲了一隻背包,裡面有寫餅乾,包裝未破。也來不及想是磕頭來的還是祈禱來的,拆了就吃。
這些食物支撐著他又走了一天。
於此同時,大麥的追悼會也在如火如荼的舉行著。同學滿懷淚水,強行讓自己不去想這人的種種劣跡,只挂念著他的好,比如出門從來不忘記關燈,擦黑板擦的特別乾淨等,悼念這位熱愛大自然的學子。在下游,已經有遇難屍體被發現。馬上成立的政府搜尋小組在山裡搜尋了很久,一點斬獲都沒有——似乎所有的搜尋都是這樣,倖存者總是能比搜尋小組發現更多的東西。
大麥憑藉求生的渴望,楞是把整座山都給走穿了。當他穿出最後一棵樹木,走到了平地上的時候,他第一件事情就是計算,三天沒睡覺,一小時走3公里,一天走72公里,自己整整走了三百多公里。該出省了吧。
大麥找到了當地派出所,報了警。派出所很重視這名倖存者,馬上送醫院治療,並且告訴大麥,你的同伴已經沒有什麼生存下來的希望了。現在就你一個人活著。只有你知道當時事情的經過。
大麥問,我這是在哪。當他弄明白他現在所在地方其實離他們上山的地方只有不到一公里的時候,頓時很沮喪,敢情自己一直在山裡畫圈啊。這三天的艱難生存,他已經沒有對同伴死亡的震撼了。
警車拉著警燈帶著大麥回了學校。看見大麥的還健在的臉龐,同學們沸騰了,原來這麼多人不是淹死的,都是這小子一個人殺的啊。
當同學們弄明白,大麥是唯一一個活著的人時,又沸騰了。倖存者總是帶有傳奇色彩,死的越多越傳奇。大麥身邊死了十八個人,也就是說,十九個人站在面前,上帝說,十八層地獄每一層都要安排一個人,大麥是唯一沒輪到的。這概率相當微小,十九分之一,除都除不盡。
但這次事故後,大麥有所改變,所有的瞬間念想,都會表達出來。因為他總想,如果那次他告訴大家他覺得這地方有點奇怪,其結果肯定——還是大家都睡在那不理會他。但好歹是說了。法院在強制執行前都得發個通知,可能上天就發了個通知,但大麥沒有通知,這性質是不同的。
而且大麥變的有些固執。總是會對事物提出自己的想法。當然,預感也是想法的一部分。萬一預感對了別人就說是很有想法,大不了沒對就是有很多想法。本身也是,一個只猜了一次的人錯了,那就是全錯了,一個猜了一百次的人錯了七十次,人們說不定念想著他的三十次。關鍵是,總的結局是什麼。指揮打仗不也就是那麼回事嘛。
兄弟們總是喜歡跟著能拍板的人。因為人總是不喜歡拍板。拍板磚倒是大家都喜歡。所有組織都是如此,一群拍板磚的跟著一個拍板的,大家有的拍。
(8)
在這七個人里有個傢伙名叫石山,看見這座山就像看見了自己一樣,跟著大麥一起發獃。石山喜歡寫詩,但手藝很好,能做各種東西。所以,他算是為數不多有用的詩人。石山本來喜歡寫小說,後來發現自己寫不好,寫個七百字文章就完了。可能做手工的人都有這毛病,喜歡趕活。後來只好寫詩。大家勸他不要自暴自棄。石山說,我就是喜歡寫詩,有詩意的文章才是好文章,我要的就是詩意。但歸根結底,他就是寫不了長的,寫長了就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寫了前面的忘了後面的。和欲練神功,必先自宮一樣,真是欲要詩意,必先失憶。
石山一路上沒說話,但大家都非常害怕他說話,因為他寡言是因為他在畜勢待發。他的整個生命歷程和水壩一樣。所以只要石山開口,大家都要很快把話岔開。石山喃喃道:這山——萬和平馬上接話說:這山長的是三角形的。
大麥回神說:是啊。你看這鎮子。
大家都扭頭看別處,四下尋找鎮子。
大麥說:就是個村子。你們凡事不能往大了看嗎?這村子就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
大家都小聲嘀咕。
大麥說:這村子的拐角,往裡走一里,是一個小學,往外五里地,就是和平鳳凰鎮。我們先住在這個村子裡。這是第一步。
大家問:做什麼?
大麥說:去小學支教。
大麥帶著這些人步行進了村子。大家都難以邁步,看著大麥說:連走三天的人就是不一樣。
大麥說:到了這個村子,先住到我以前一個阿婆家。他們家原來是這裡最大的養豬戶,有五個豬棚,養了三十幾頭豬,專門趕豬到鎮上賣。算是原來最富有的一家,後來破產了。留下五間房子改造了。
王智問:為什麼破產了?
大麥說:鎮上流行吃牛排了。
王智問:為什麼不養牛。
大麥說:養了,一年後又破產了。
王智問:為什麼?
大麥說:瘋牛病了,大家不吃牛排了。
王智問:為什麼不養——大麥接著說:因為禽流感,全撲滅了。
王智說:我我不是說那雞,是羊。
大麥說:就是雞,別馬後炮了你。
王智說:那你也不能先打一炮啊。
大麥接著說:有五個房間。我們先住下。我和這裡的小學談好,要支教。他們這裡有四個老師一個校長,因為這小學是這郊區唯一的小學,學生比較多。我們人雖然多,但不要多的錢,肯定沒問題。
王智問:那原來那五個老師呢。
大麥說:他們從六一年就開始當老師,一直到去年。
萬和平說:那也不能全退休了啊。
大麥說:全老死了。
到了大麥說的阿婆家。阿婆家門口擺著一艘破落小船。大麥叮囑說:進門別問這船的事,這是他原來丈夫的船,丈夫在江里打魚,但很早就死了,連同小兒子和船一起沉到江里,但人沒浮起來,船浮起來了。所以阿婆把船擺在自己門口。阿婆因為刺激神經有點不正常,所以不要再刺激人家。
石山摸著行將腐爛的船體說,這船的結構有問題。改天我打一艘。
大麥敲開房門,說:阿婆,我是麥大麥。
過了三分鐘,房子里有了點動靜,阿婆說,你的人帶來啦。我都給你準備好了。
大麥說:來了來了。阿婆打開房間門,說:我都給你燒好吃的了。你比說好的晚來了一天,我就給你熱了。
大麥說:謝謝阿婆。大家進來吧。
阿婆說:吼吼吼,這些年輕人都好年輕啊。
大家都連聲說是。
阿婆繼續說:吼吼,來屋裡吃。
阿婆引著大家進屋。屋子是木頭結構的。緊連著後面的房子是磚瓦結構的。木頭散發陳年味道。房子里沒有任何電器,唯一有金屬光澤的是一快漆黑的亮板,四周鑲著黑框,中間貼著一些發黃照片。最當中的是一個男人的海軍照。
婁梯情不自盡上前幾步,看了一眼,大叫一聲。
聲音吸引了所有人。大家都問:怎麼回事。
婁梯聲音直哆嗦:那那是一隻精液——液晶電視——大家大為嘩然。城裡人有什麼可顯擺的啊,在這山村裡,液晶電視是用來當相框的。
萬和平問阿婆道:您您這是買的?
阿婆說:這山據說要採石了,我和老伴的墳墓都要遷。去鎮上買了個最好的墳地,抽獎抽中了一個。就搬回來掛在牆壁上了。
大家情不自禁又邁前一步,婁梯念道:設計還挺新穎,控制按紐都在屏幕上面,是NOS牌,從來沒聽說過。什麼是NOS喜歡機械和汽車但從來坐車就吐的機械專業高才生洪中說道:NOS就是氮氣加速,用於改裝汽車的一種極端加速方式,通過氮氣幫助燃燒,在瞬間產生更加強大的——婁梯自言自語道:哦,是電視機掛反了,SONY,SONY,好,就他媽反日。
大家啞然,顯然,這老太不知道這是電視。眾人小聲議論,大意就是這事太搞笑了。連著窗口的山風都是淳樸的民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