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在浴鏡中看到一雙熊貓眼時,洛冰後悔當初沒有據理力爭,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卧室。
向晚晴又來擾人清夢,這次沒有鬼哭神嚎,而是風風火火來串門,手裡拎著個袋子,絲絨材質很有質感,卻沒有任何LOGO,「愛妃,幫我看看,我認不出牌子。」
是條高檔的純羊絨披肩圍巾,淺棕色小印花,金線滾邊,設計兼顧復古與時尚,洛冰仔細翻了翻,在角落發現了精緻的刺繡拼音GU。
「這是顧氏成衣店的手筆,顧氏是民國時就設立的老字號服裝品牌,只接私人定製,所有出品純手工,基本不做廣告,全靠本地人口口相傳,比較小眾,但品質和檔次沒得說。」
「嘖嘖嘖,」向晚晴裝模作樣地感嘆,「能值多少錢?」
洛冰失笑,「別人送你,你拿著就是,問價幹嘛?」
「那不行,不知道價格,我怎麼給他打錢?」
看來這傢伙又有新歡了,戀愛模式也從「你送我蘋果,我還你梨子」,變成「你送我禮物,我給你打錢」……
這畫面真是怎麼想怎麼喜感,洛冰扶額,「和你那條Valentino差不多。」
向晚晴得到答案,又風風火火地跑了,留下洛冰滿腹哀怨,人家甜甜蜜蜜談戀愛,就我苦逼兮兮加班,我五行缺德,活該攤上郁燃這種老闆?
嗯,說到五行,我屬水,他屬火,按道理水能克火,怎麼現實反著來了?哦對,我不是水,我是冰,火能化冰……
敢情是名字沒取好,從上戶口那一刻起,就輸在了起跑線?
洛冰氣餒,感覺身體都被掏空了。
培訓開始後,她又當組織者,又當學員,忙得四腳不沾地。好在張可可樂於助人,主動加入培訓組,幫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諸如召集學員、收集作業等。
當然,洛冰也不好真把姑娘當打雜小妹使喚,抽空就在關卡處指點兩句,三個人臨時形成了穩固的三角形。
張曉晨又跳又逗,張可可又白又甜,歡脫小年輕在線打情罵俏,把洛冰瞧得直樂,總算是百忙之中的一點消遣。
把當天的培訓做了收尾,洛冰收拾東西下樓,今天限號,她沒開車,沒帶傘,在大廈門口等了幾分鐘,也沒叫到網約車,無奈之下,只得冒著蒙蒙雨雪,走去路邊攔的士。
天氣不好,人多車少,的士基本沒空的,頭髮很快就被打濕了,正想要不要回辦公室躲躲,一台轎車停在面前,車窗搖下,露出一張清俊蒼白的臉,和一雙狹長深邃的眼。
她微微一怔,「韓總?」
「捎你一程?」
韓敘眼神溫暖,動聽的聲音如鳴佩環,上揚的尾音甚至點綴著些許笑意,一如既往的斯文紳士。
可此君根骨奇特,不管舉止言談多麼禮貌溫和,都有種淡漠疏離感,彷彿自帶結界,把他跟世界隔絕開來。
洛冰不太願意和他多打交道,就好像不太願意回憶當初與他緊密合作的那段時光,但此情此景,拒絕未免太過矯情,她含笑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多謝了,救星。」
上車後,洛冰下意識理了理沾濕的發梢,韓敘順手把紙巾盒遞過來,又不動聲色地調高了空調溫度,「還住華碧?」
「是。」
洛冰習慣了當鹹魚,巴不得全世界都當她是透明人,能不開口就不開口,韓敘生性沉靜,話也不多,兩句問答便都沒了動靜。
然而車內空間太小,兩人又離得這麼近,你不說我不說,沉默里難免滋生出絲絲尷尬來。
到底是紳士的韓敘率先破冰,「聽說二部正在引入EAP,跟培訓撞檔,壓力不小吧?」
洛冰有一肚子槽想吐,但在外面還是要給自家領導遮掩下的,她違心地敷衍道:「還好,都做慣了。」
韓敘卻沒虛與委蛇,一記直球正中靶心,「考不考慮換個地方?」
洛冰一愕,笑了,「韓總,你這是端著東家的飯碗,撬東家的牆腳啊。」
「這你可冤枉我了。」韓敘手握方向盤,坐姿端凝,以極小的角度側頭,忙裡偷閒瞧了她一眼,「小鄭辭職了,我們三部HRBP空缺,不知有沒有榮幸,與洛經理共事?」
平心而論,單從友善度層面講,韓敘跟郁燃就沒在一個星球,從二部轉去三部,就算不敢說從煉獄飛升天堂,也絕對可以說回到了陽光普照的人間,她又能變回鹹魚,不想動就癱著,想動就打個哈欠翻個身,小日子美得不能再美。
可誰讓他是韓敘呢?畢竟,以前站在他面前的她,光鮮明艷,一身風發意氣,如今這模樣,想著就讓人心灰意懶。
洛冰遠目車窗外,強勁的霓虹燈光爍爍,盤旋飛舞的雨滴雪末無所遁形,說不出的蒼茫,「你也看見了,二部事情多,正是用人關頭,我怎麼好當逃兵?」
「那就有勞二部的先驅們探探路,到時候可別捨不得把成功經驗傳授給我們啊。」
韓敘迅速反攻為守,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練過天山派的絕技三分劍術,對分寸的拿捏爐火純青,不會給你帶來半點不適,洛冰也就接著這茬把話題帶開。
快到華碧門口,韓敘忽然問:「加班到現在,晚飯吃了么?」
「還沒。不過,家裡有人做了。」
「男朋友?」
「我也想,可惜是妹妹。」
韓敘失笑,語氣罕見地透出些悵然,「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這句詩出自晚唐詩人羅隱的《贈妓雲英》,洛冰很有意見,「韓總把我比作青樓歌妓,不厚道。」
韓敘莞爾,「洛才女學富五車,肯定明白,我只是抒發一下懷才不遇的悲憤之情而已,故意這麼曲解,真不是欺負我?」
「可我沒有懷才不遇,更談不上悲憤啊。」車已停穩,洛冰低頭解開安全帶,又抬眸沖他一笑,「我過得不知道有多積極向上,恨不得拋頭顱灑熱血來建設新社會主義。」
韓敘把「積極向上」四個字嚼了一遍又一遍,最終嚼碎了吞下,見洛冰要下車,忙取出手套箱的雨傘,「帶著吧,別再淋濕。」
這傘拿了就得還,難免還要再見面,洛冰打開車門,冷氣鑽進來,她人卻走了出去,微微彎腰揮手道別,「很近的,這點雨雪不礙事,謝謝你捎我這一程。」
韓敘緊跟著從左邊下車,修身的黑色風衣與紛飛的雪花連成一幅水墨畫,他兩步追上,把傘撐開,幫她隔出了半方晴空,「我送你到樓下。」
同撐一把傘畫面太奇怪,洛冰並不想給他倆立許文強和馮程程的flag,況且真讓他送進小區,一會兒出來時沒有門禁卡就麻煩了。
她無奈把傘接過,笑道:「我錯了,我自己來,不敢有勞韓總大駕。」
韓敘笑而不語,從善如流地回到車上,洛冰看他開走才轉身回家。
在電梯里看見鏡面倒影,瞬間醒悟人家為什麼非要給她送傘了。最近加班劇增,氣色欠佳,淋了點雨後臉色簡直白得像石灰,兩鬢半濕的頭髮貼著臉頰,慘兮兮的,還真是個狼狽的可憐蟲!
第二天,即將下班時,她去韓敘辦公室還傘,韓敘略感意外,「一把傘而已,不用這麼客氣。」
「那不成,有借有還,是現代公民基本素質。」洛冰辦完正事,轉身欲走。
她是真變了,以前還會玩笑般敲詐他,而今連一針一線都要算得清清楚楚。
韓敘望著她的背影,有種物是人非的蕭索感,「我以為你挑這個時間點過來,是為了敲一頓晚飯。」
「我也想啊,可惜馬上要開例會,忙死了。」洛冰毫無誠意地許諾,「下次我請韓總吧。」
這話的確有客套的成分,但忙是真忙。
郁燃這一鞭子,把她抽成了一顆高速旋轉的陀螺,連夢裡都是課件和項目材料,恍然間她又變成了以前的洛冰,除了吃飯睡覺就剩下幹活,再這麼下去,郁燃肯定會以為她接受良好,繼而變本加厲……
不行,不能繼續逆來順受了,得找機會再次揭竿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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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問題也困擾著其他人,雖然磨刀不誤砍柴工,但就短期來看,深度培訓的確勞民傷財,且沒法立竿見影地產生效果。
更直觀地說,把大量精力用來培訓,勢必會影響日常工作的推進,骨幹經理們抱怨了幾次,最後由吳浩牽頭,抱團抗議。
「郁總,這次骨幹培訓時間太長,課程又多,我覺得應該縮減一半,讓大家儘快回歸崗位,不然對工作影響太大了。」
「影響很大?」
「是啊,我們不僅得直接去甲方拿項目,還得支撐一部的需求,做營銷方案、樓書什麼的。」
這倒出乎郁燃意料了,「樓書為什麼要你們做?」
吳浩自嘲地聳聳肩,「不止這一樁呢,沒辦法,人家是爸爸嘛。」
郁燃難得沉默,似是在權衡,他眸珠黑亮,眼部輪廓又立體,一眼望去深不可測,其他人拿不准他的態度,也就陪著沉默。
片刻的鴉雀無聲後,郁燃重啟薄唇,「做了這麼久,也算仁至義盡……」
「我跟郁總商量下,稍後給大家答覆。」薛彥破天荒地打斷他,「你們先去忙吧。」
經年累月中,一部利用強勢地位,甩了不少包袱給二部,郁燃想讓事業部輕裝疾行,就必須把這些包袱甩回去,可眼下一旦改動,就會激起反噬.
薛彥道:「我不贊同多線開戰,問題很多而精力有限,當前先搞定煥文,次要矛盾無傷大雅,先擱著再說。」
「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恐深。」
「不是不治,是講究先後次序,一樣一樣來,目前還沒到跟王越撕破臉的時候。」
郁燃做決定之前還有數秒猶豫,這會兒早已心如磐石,就算拿下煥文,從啟動到開盤,至少也得半年,半年太久了,無傷大雅的次要矛盾難保不會變成主要矛盾,「如果一件事遲早都要做,那肯定早做早好,至少有足夠的時間來應對和調整。」
口才爽利又心志堅決的人,還真挺討厭的,薛彥戲謔道:「那可不見得,上刑場的事,當然拖得越晚越好啊。」
郁燃橫他一眼,「有什麼好?會耽誤投胎。」
「OK,我來安排。」
薛彥拗不過他,笑著打個響指,走到門口,碰見正準備敲門的洛冰。
洛冰看見薛彥,心中大喜,用眼神拚命暗示。薛彥瞭然,又轉身折了回來。
洛冰這次學乖了,開門見山地表示,「我最近反思了下,發現自己在人力資源領域,鑽研還不夠深,所以準備晚上聽專業網課,周末參加業內沙龍,再提升下實戰能力。」
嗯,敢情是又來起義了。
薛彥忍著笑意,明知沒卵用,還是順口幫了她一把,「沒錯,術業有專攻。現在講究十字型人才,這一『豎』自然得精耕細作。」
郁燃冷冷道:「那就去好好鑽研吧,其他也別落下,畢竟把豎挖深和把橫拉寬,是不衝突的。」
洛冰心裡飛白眼,豁出去了,「就我目前對業務的掌握程度,做HRBP遊刃有餘了。再深入的話,邊際成本高而效用低,得不償失。」
郁燃若有所思,似重複,似反問,「遊刃有餘?」
「是的,如果哪項工作沒做到位,還請郁總不吝指點。」
郁燃懶得再回,薛彥含笑接棒,「郁總的意思是,只會執行指令是遠遠不夠的,要主動變革,幫助企業適應日新月異的外部環境。」
洛冰:「……」
她不想理這倒戈的傢伙,扭頭就走,眼波宛如死水,以前的組織發展總監,現在早已對乾元的發展與變革漠不關心。
郁燃莫名有種老父親操心不成器女兒的糟心感覺,他恨鐵不成鋼,「江山易改,秉性難移!」
「你太吹毛求疵了,心裡有個白月光,就拿同樣標準要求所有人。揠苗助長,小心適得其反。」
「這點揠都熬不住的話,枯死了正好換另一棵養。」
這就有點賭氣了,薛彥笑而不答,郁燃沉默了一會兒,還是解釋道:「二部改革迫在眉睫,眼見著還要跟一部拉鋸戰,她必須儘快成長。」
薛彥長嘆一聲,憐愛地拍拍他的肩。郁燃背負的太多,公司前景不明,事業部又扶不起來,如今難免得用鐵腕馭下……
一套理由自圓其說,從根本上忽略了這傢伙原本就強橫專斷的事實。